086 你还要我如何
这日过后,我便时常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
每一次睡着,我都会梦见泗河州的惨状。
二十万冤魂入梦,日夜鞭挞着我的良心。
我总是从梦里惊醒,身上的汗无一例外的将床褥湿透。
半月下来,我的伤势未见好转,常常咳嗽高热。
病得厉害时,便会大口大口的呕血。
陆渐离见我这般,冷情如他,也会慌乱得手足无措。
后来,他便干脆将那年轻大夫留在了山上,在我俩住的屋子旁,临时搭建了一间茅草屋。
至七月中旬,我在这两人的悉心照顾下,神智稍微清醒了些。
陆渐离松了一口气,下山采买了些新鲜食材。
夜里,他便给我炖了一锅鸡丝小米粥。
不得不说,陆渐离的厨艺进展神速,不过一碗简单的粥,也能被他做得色香味俱全,着实诱人食欲。
只是,我看着他,便不禁想起那成堆的尸山,粥还没入口,就吐得天昏地暗。
陆渐离急忙放下碗,欲伸手来扶趴在床沿的我。我猛的挥开他的手,颤声道:“别……别碰我。”
他一愣,直起了身子。
居高临下的看我少时,他淡声道:“长孙婧,你究竟还要我如何?”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嘴角,没说话。
他冷笑一句,道:“虚云擅自将你带往泗河州,用言语设计你,想让你同我决裂,你以为,依我的行事,我会不会放过禅宗那群秃驴?”
我动作一滞。
他接道:“那数十蝼蚁有胆子将你重伤至此,你又以为,我会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活命?”
“陆渐离,你……”我不可遏制的颤栗起来,脑海里几乎已经浮出了无数血腥的画面。
陆渐离却生生打断我:“你可以放心,这些人,都还好好活着。”
我蓦然抬眼。
他神情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因为你要我不杀他们,所以,他们才能活着。长孙婧,我已经有所退让,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怎么做……”我低声笑起来,笑得心窝子抽搐,疼得我不住流泪:“我要那二十万人活过来,你做得到吗?”
“呵,”他讽刺道:“我这一命,可够赔那二十万人?”
“……”
“可惜,我现在还不想死。”他敛尽笑意,转过身,语气沉缓,“在我最想死的时候,你没有取我性命。眼下,我想活。你若要为那二十万人报仇,大可亲自来杀了我。”
“陆渐离……”
他不再回应,侧首望了我一眼,慢步踱出了房门。
自此,我和他陷入了长时间的冷战。
他尤然替我做好一日三餐,只是极少出现在我跟前,通常是由那年轻的大夫给我送来饭菜。
我也终日沉默着,时时望着床帐发呆。
年轻的大夫藏不住话,偶尔会在我耳边念叨,可他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得进去。
到八月初,某日午时,来送饭的人换了一个。
我那阵儿坐在窗户前,正出神的望着窗外的一只小鸟,身后忽然有人腔调起伏的喊我,是我惯听的那句:“皇上……”
我怔了怔,回头一瞅,竟是高灿。
他手里端着饭菜,一双眼睛蓄满了泪泽。
杵在门边看我许久,他才慌忙的将饭菜放在桌上,扑过来跪在我脚下。
我低头睨他,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高灿滂沱的泪水簌簌而下,抽噎道:“皇上,皇上……奴才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我恍了恍神,道:“你怎么来了?”
他抹了把脸,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是太傅将奴才带来的。他说您受了伤,又不肯好好将养,才让奴才来伺候您。”
“哦。”我矮声应下一句,又扭头继续看那只鸟。
高灿上下打量着我,仍旧泪眼朦胧:“皇上,您怎么瘦成这样了呀?您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您与太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默然。
高灿素来知我甚深,我不愿说的话,他也不会一味探究。
索性,他吸了吸鼻子,重新端起饭菜到我面前,道:“皇上,先用膳吧。这是太傅亲自为您做的。说来,奴才居然都不知道,太傅他还能下厨。您闻闻,这菜炒得多香,是您爱吃的鱼香味。”
“放着吧,我不饿。”
“这……”高灿端着碗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犹豫着,我轻飘飘的说:“别叫我皇上了,我已不是什么皇上。”
“皇上!”他“噗通”一声跪下:“在奴才眼里,您才是皇上!奴才这辈子,都只认您一个主子。”
我看他一遭,无奈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高灿跪了须臾,看我确然没什么胃口的模样,终归将饭菜放了回去。
末了,他又走到屋门口,听了阵儿门外的动静。
确定没有人偷听后,他甫小心翼翼的转回来,压低声音对我道:“皇上,您可还记得虚云大师吗?”
我闻言,拧了眉头:“怎么?”
高灿从怀里取出来一个青色瓷瓶,递到我手边:“在太傅找上奴才前,虚云大师也曾冒险入宫了一次,寻着奴才,让奴才将这东西伺机交给您。”
我伸手接过,问:“这是什么?”
高灿懵懵懂懂的挠了挠头:“奴才也不知晓,虚云大师当时没说仔细。就说……就说……什么知道皇上狠不下心,此是保他性命亦保天下人的方法。”
我赫然脊背绷直,握紧了手中瓷瓶,“他还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唔……”高灿抓耳挠腮。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的拍了下巴掌,道:“对了,虚云大师还说这是一种摧毁人格的药,出自……出自药王宗来着。”
我心下一惊。
若我没记错,那时在船上,陆渐离杀陆珉危时,曾亲口承认,是他灭了药王宗。
如今虚云送来这瓶药,其中因果便不难猜想。
当年,兴许药王宗正是应了禅宗所求,炼制这种摧毁人格的药,才会招来灭门之祸。
宝蓝色的瓷瓶荧荧发亮,在我掌心中透出刺骨凉意,我的目光胶着其上,久久不语。
高灿凑近些许,矮声喊了我几回,我才讷讷道:“虚云还有其他话吗?”
“没了。”
“……嗯,我知道了。”我阖了阖眼,随手将瓷瓶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高灿见状,忙道:“皇上,虚云大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第三者知晓这瓶药的存在,否则,怕有杀身之祸。”
“……”
“无妨的,”我平和道:“以陆渐离之智,不会料不到虚云有所行动。他是故意让你带这瓶药来见我。”
“陆……陆公子?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奴才不懂。”
“不懂,也好。”我转身走回床榻上,道:“我乏了,你先出去吧。”
“皇上……您还没用膳呐……”
我没有接话,兀自将被子裹在身上,和衣躺了下去。
高灿无计可施,只得离开。
我在**放空了许久,翻来覆去,直到倦意上涌,才又足足睡了大半日。
至醒来时,天色已晦暗下来。
外边约莫是起了大风,风声呼啸着,直往屋子里灌。
我四肢都冻得冰冷冷的,蜷缩成了一团。
左右再睡不着,我便想起来倒杯水喝。
刚一转身,就瞅见那袭暗红色的衣裳,正在轻手轻脚的关窗户。
我默然盯着他。陆渐离应是也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把窗户合上,便又直直朝门口去。
我忽然道:“那瓶药,你可熟悉?虚云说,是出自药王宗。”
“……”
我坐起身,赤脚着地,也不等他接话,便自顾自道:“摧毁人格,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陆渐离身形一顿,终于侧过头来看我:“你想知道?”
我一时沉默。
他向我走来,近了,他蹲下身子,仔细替我穿好鞋袜,“后果,与杀人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徒留一具空壳在世上罢了。也许,会成为一个不及岁余小孩儿的智残,也许,从此无思无智,只是行尸走肉。”
“所以,这就是你灭了药王宗的理由?”
他不答,起身再次背对我,“出家人的慈悲,呵,讽刺。他既把药给你送来了,你只管留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用得上。”
“你希望我用上吗?”我语气苦涩。
陆渐离身形微僵:“我希望……我希望回到你去泗河州以前,可能吗?”
我敛下眼皮。
陆渐离静待片刻,等不到我的回应,一步一步挪至门外。
狂风卷着细雪覆在他肩头,我头一回,觉得他的背影,竟如此萧索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