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隐衷
次日,我问了高灿关于长孙煜出征大梁的细节。
他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也未曾强行逼问,只沉默以待。
还是高灿自个儿最后憋不住话,向我娓娓道来。
他说,他亦是听高骁转述的。
太傅不知为何,手里竟有梁国的国玺,命得泗河州等三座城池的守将大开城门,使得长孙煜畅通无阻的入了城,行了屠城之事。
此事一出,北曌上下一片哗然,方知长孙煜非是明君。
眼下的朝廷,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长孙煜肆意残害忠良,搞得人心惶惶。
除却他十几年前的那群心腹,朝中大部分人都打心眼儿里不服他。
裴林也在想方设法,打听我的下落。
我听得兴致缺缺,不时走神。
高灿捉准了我的心事,话锋一转,道:“皇上,奴才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我埋着头,没给他一个准确指示。
高灿这厮想了想,还是道:“奴才琢磨来琢磨去,寻思着,那虚云大师交给奴才的药,该不会是让皇上对付太傅用的吧?”
我端着一杯白水,抿了一口,算是默认。
高灿倒抽一口凉气,“还真是啊!”他猛的凑过来,拉住我袖口:“皇上,您可万万使不得。您好不容易才和太傅走到今天,太傅现在对您也是用情至深,您可千万别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幸福……”我重复着这两字,眼神不禁茫然起来。
少时,我睨回高灿:“你可知,那三座城池里,死了多少百姓?”
高灿手一抖,退出小半步:“奴才……奴才听说了。”
“这罪过,又岂止是长孙煜的。泗河州整个城,遍地皆是死尸,几乎无处落脚。一旦亲眼见过这副惨状,穷其一生,恐怕也难从脑海里消抹去。我这些日子来,每次一闭眼,就听见那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惨嚎,就看见那二十万人倒在我面前。真真是血流成河啊。现在的陆渐离,一靠近我,我闻见的,全是血腥味。我也很想知晓,该如何忘记。若能忘记我去过泗河州,该多好。若能忘记,我爱的人是他,该多好。你说……”我目色迷离,“这世上,有没有这种能让人忘记的药?”
“皇上……”
我还没哭,高灿倒先哭了起来。
他一把一把的擦着泪,跪到我脚下,大着胆子拽住我腕子,说:“皇上,您……您别怪太傅了。高骁说过,太傅他……他是为了将您从长孙煜手里换出来,才命守将开的城门啊。”
我一晃,蓦地睁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太傅他确实只是想救您。发生屠城这事时,高骁曾问过太傅一句话。”
“什么话。”我颤声道。
“高骁问,这天下苍生,在太傅眼里,究竟算得什么?太傅只回了一言,天下苍生,在他眼中,只得皇上一个罢了。皇上,奴才不晓得太傅经历过什么,但奴才知晓,太傅是真心实意的爱着皇上啊。哪怕他对天下人纵是残虐,可他待皇上,却是不计代价的好。”
“奴才明白,奴才说这话会显得没有人性,可是奴才却万分的理解太傅。皇上这些年,人前总是装着坚强,可奴才是看着皇上如何一步一步走来的啊。皇上未登基时,受尽白眼,独独二皇子待您好。可现在,二皇子却……却……皇上,您虽不说,奴才仍晓得,您心里有多难受。如今,您既已选择卸下皇权,与太傅远走高飞,这些俗事,您就放下吧。”
高灿埋头痛哭。
我那经久未再翻搅的心海,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透明的水泽滴落在我的手背,又沿着几无血色的皮肤下滑,绽在地面,淌出一片深色的印迹。
那三个字宛如礼佛的钟声,一遍一遍,将我整个人击溃,使我粉身碎骨。
放下吧。
放下吧……
我情难自禁的想起许多事,想起他是沈珣时,带我从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走出,让我攀上了权力的顶峰。
君臣七载,数多嬉笑怒骂,一一夹杂在时光的缝隙里,再次回想,仍未有半点褪色。
他用他的方式,守了我这么久,守了这一片北曌江山这么久。
直到陆渐离出现,我才知,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却将生命里仅剩的温暖,通通赋予了我。
而陆渐离,该是多么憎恨天下人啊,独独为我,一次又一次,陷于水火。
或许,我从未看清过,我才是令陆渐离泥足深陷的沼泽。
我一厢情愿的要他为我改变,却不曾想过,我所拔掉的他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我只知自己痛得狠了,竟没有问过他一句,你呢,你痛不痛?
现在想来,我登时明白,这一局,我俩都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