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几年十月二十七日, 驻守边疆的吴将军领着十万兵马到达上京城门外。
浩浩****的将士,手持长矛、身着甲胄,踩得地面黄土飞扬。
陈国辅带着十几个朝中大臣和随侍, 即日赶往承乾殿。
消息传到仁寿宫的时候, 殷娘正在和苏霓儿一起用早膳。
殷娘将筷子“啪”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那个老贼终于忍不住了!招十万将士回京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逼筠儿退位么!”
殷娘气势沉沉, 问汇报消息的青衣,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青衣:“回太后的话,皇上在承乾殿批阅奏折, 见陈国辅和十几个老臣未经通传强行入殿, 也没生气。看样子, 似乎不是很急......”
青衣说这话的时候,激动得结结巴巴,额间的虚汗淋漓。
虽然这些是当值的小太监转述给她的, 可她一想到那个情景, 就紧张到浑身发颤!
陈国辅未经通传强行入殿,明显不把皇上放在眼底,且是有谋而来!
整个皇宫都在说,皇上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殷娘却不以为意, 笑着看向苏霓儿。
“我儿素来不打没准备的战。走,缨儿, 陪娘一起去前面看看,看那老贼是如何死的!”
恰好苏霓儿也有此意, 挽上殷娘的胳膊, “行, 女儿陪您!”,又对青衣说, “把我的披风拿来,我收拾收拾。”
青衣面露难色,隐隐担心承乾殿会有变端,心头总是不安,却也不敢公然反对两位主子,顺从地拿了披风,又用眉黛替苏霓儿描了眼角。
苏霓儿隐在厚重宽大的披风里,将头藏在披风的帽檐里,又用面纱遮住娇媚的容颜,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苏霓儿跟在太后身后,被何妈妈青衣夹在中间。
隔得远了,只依稀能看到几人中一抹纤瘦的身影。
几人去往承乾殿。
承乾殿的前殿是皇上批阅奏折和会见大臣的地方。
在前殿龙案的后方,有一间不大的茶室,里面摆放着矮几、软塌和卧椅之类的,是皇上疲乏了临时休憩的地方。
苏霓儿跟着殷娘从前殿的后门入了茶室。
隔着一道不厚的墙,透过虚掩的铜门,苏霓儿看到大殿上的情景。
以陈国辅为首,十几个朝中重臣手持佩刀站在殿下,气势凌人地指向龙椅上的陆卫青。
朝堂有明文规定,所有大臣不得携带佩刀进殿,否则以谋反处之。
他们明知故犯,狼子野心显而易见。
陈国辅怒骂:“忘恩负义的东西!亏得我这些年对你这般好,到头来也只是养了一头白眼狼!莲儿有何过错,你非得要她的命?你所做种种,不过是针对我罢了!”
“第一个是我,接下来是谁?是兵部尚书还是刑部尚书?是大理寺还是督察院?”
“陆卫青,你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委实难当重任!”
陈国辅的跟随者也齐声道,“对,难当重任!”
陆卫青坐在龙椅上,悠闲地翻阅手中的奏折,遇上有疑问的,会停下来批注一二。
听见陈国辅等人的斥责,也没生气,更没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过,只轻飘飘道。
“还有么?”
冷淡平静的语气似乎在谈论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毫无被逼迫的窘境或是慌张。若是第一次认识陆卫青的人,定会被他从容的气场吓到,可陈国辅不同。
陈国辅太了解他了。
越是危险的时候,陆卫青越是镇定!
陈国辅:“十万兵马已达城外,你若主动退位,我尚可留你一命!”
其他跟随者也道,“退位!退位!!”
陆卫青缓缓放下奏折,看向盛气凌人的闯殿者,呵呵一笑,笑得极为可怖。
“一个两面三刀的卑劣小人,有何资格和朕谈‘情谊’?”
陆卫青起身,走向大殿,走向连连后退的陈国辅。
那琥珀色的眸底涌起滔天恨意,却又很快被他掩下,变成嘲讽和悲悯,冷冷地看向对方,如同看向一只死到临头却浑然不知的蝼蚁。
“你制造伪I证陷害东宫谋反,让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你花言巧语蒙骗太上皇,让太上皇出走巴蜀且力保东宫不被牵连。”
“结果呢?是你,是你故意歪曲无上皇旨意,执意将东宫近两百人斩首!还在巴蜀设下埋伏,企图残害父亲!”
陆卫青字字如珠、字字诛心。
那些做梦都不得安宁的过往啊,让他八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在痛苦和折磨中渡过,让他发了疯地想要将面前的人碎尸万段!
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他受过的苦、遭遇的磨难,陈国辅拿什么还?还不清!!!
面对陆卫青的述说,十几个老臣面面相觑,又看向陈国辅,似是不信。
陈国辅也不在意。
早在陆卫青执意要将莲儿压入大牢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陆卫青怕是知晓了这些。
陈国辅:“莫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无凭无据,你以为世人会信么?!”
陆卫青忽地笑了,幽邃的目带着瘆人的凉意,叫人无端端后背生凉。
“放心,你要的罪证已经齐了,不枉你费心。至于你蓄意谋反、且在无上皇的汤药里下毒......株你九族不为过。”
陆卫青语气无波,白净的面容没多少表情,却叫陈国辅往后退了一大步。
陈国辅:“你?是你将无上皇的汤药换了!”
若非不是,那个老东西岂会苟延残喘至今!
陈国辅话一出,意识到什么的老臣们纷纷生出惧意。
陈国辅见人心将乱,蛊惑道,“怕什么?反正他快要死了,是非对错由不得他!”
众人听罢,方才稳了叛I变的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已如此,毫无退路可言!
陆卫青却是轻嗤,看向面前的乌合之众。
“不过是看在你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你们死得明白些罢了。”
话落,几十个提前埋伏的禁卫军,从暗处飞身而下,刺向大殿上的老臣们。
那些手持佩刀的老臣,即便有随侍护着,也难挡身手敏捷的禁卫军。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为何他们能一路通行无人阻拦?为何一直以来皇上对他们的罢朝不闻不问?
原是结局已定。
刀剑交错、鲜血淋漓,很快十几个老臣和大部分随侍伏法,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绒花地毯上。
后头茶室的殷娘、何妈妈和青衣鲜少看见这般残忍且恶心的画面,忍不住作呕,苏霓儿倒似见惯了,一双愤恨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陈国辅。
陆卫青没急着杀陈国辅,反倒让禁卫军退下,独独留下陈国辅和几个喘着粗气的随侍。
陈国辅瞥一眼满地的死尸,往地上吐了口唾液,侧眸看向殿外,不耐道。
“吴常,还不出来!”
吴常是边疆吴将军。
陈国辅自然不会蠢到带几个文官进殿。
带这帮老臣一起,无非是为了荣登九五之鼎时有人见证,吴常及吴常手中的上百个死侍、背后的十万大军才是倚靠。
那个蠢货,躲在外头看热闹么?竟不出手帮忙!
一个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此人正是吴常吴将军。
多年的边关生活,吹得他皮肤黝黑、外形粗狂。在经过陈国辅身边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径直朝着陆卫青恭敬跪下。
吴将军:“臣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国辅一惊,看向地上的吴常,“你什么意思?”
吴常得了陆卫青允许后,起身走向陈国辅,尚未言语,一把锋利的宝刀直接横在陈国辅的脖子上。
陈国辅,“吴常,你疯了!”
吴常,“疯的人是你!你企图谋反,罪该当诛!”
陈国辅两腿发软,后背冷汗淋漓,面上却是不显的,痛斥道。
“你想清楚了!你以为你倒兵相护,他就会放了莲儿么?你忘了莲儿还在大理寺监牢、忘了莲儿是谁的孩子?忘了这些年我是如何养育莲儿的!”
吴常听罢不仅没有半分悔意,好似被刺伤的猛兽,忽地一拳狠狠打在陈国辅的心口,将陈国辅打倒在地上,猛吐了一口鲜血。
吴常又将宝剑指向陈国辅的心口。
吴常:“你个畜生,莫要和我提孩子,你不配!”
数日前,吴常收到贵太妃递来的血书,金色发簪里的字条只有一行小字——“她不是我女儿。速回,杀!”
“她”指的是谁,吴常不用想也能知道。
稍稍思考片刻,便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没错,他就是贵太妃入宫前的夫婿。
两人感情甚笃,不料无上皇横插一脚,苦命鸳鸯不得不分离。
远走边疆后,他日日借酒消愁,岂料有一天竟得知自个还有骨肉在世,心下顿时生了活的希望,同时对抚养爱女的陈国辅感激涕零,唯求某日能报答一二!
谁知陈国辅竟偷梁换柱,用自个的孩子假冒他和贵太妃的女儿,骗了他们整整十五年!
这其中的憋屈和愤恨谁能懂?谁能懂!
吴常的宝剑刺入陈国辅的心口,却故意刺偏了几分,让对方死不得却能感到剑在肉中横搅的痛。
吴常:“陈木莲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在哪?你把我女儿扔去哪里了!”
吴常愤怒的咆哮在大殿激**,震得头顶上的房梁抖落了一地的灰。
陈木莲是贵太妃的“亲生女儿”,此事早在皇宫传了个遍,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贵太妃当年产子的事多少有些宫人知晓。
再一推算,陈木莲究竟是贵太妃和谁的孩子,已是明面上的事。
只是碍于陈国辅的颜面,无人敢提罢了。
谁能想到,陈木莲竟不是贵太妃和吴将军的亲生女儿?
陆卫青眸底闪过一丝疑惑。
同样疑惑的还有后头茶室里面的几人。
苏霓儿望向殷娘,殷娘摇头,表示此事她也不知情。
陈国辅如遭雷击,怎么也没想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局就这么破了。
没有人甘心失败,尤其是执意颇深的人。
陈国辅看向吴常:“......你是不是误会了?是,表妹找我要莲儿的布衣,太多年过去了,实在找不着,随意拿了件给她。你怎么能如此武断,断定莲儿不是你的孩子!”
陈国辅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这是唯一他做得不周全的事,但也不至于如此!
吴常的剑又重了几分:“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就在此时,殿外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穿一席黑色的锦袍,模样同陆卫青长得有八份相似。
中年男子的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贵太妃。
这不是......已经消失多年的太上皇——陆卫青的父亲么!
即便是从未曾见过太上皇的人,光看太上皇和陆卫青几乎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容貌,也能猜到两人的关系。
茶室中的苏霓儿完全怔住了。
怎么回事?
太上皇不是一直没有消息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还带着贵太妃来了!
再看一旁的殷娘,早已泪流满面、感怀万千,却也异常克制着,没有上前一步,只将苏霓儿的手抓得牢牢的。
陆卫青“扑通”一声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上皇颤抖着手扶起陆卫青。
多年不见,当年不到他心口处的儿子已比他还要高大。
太上皇眸底湿润,眼下却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拍了拍陆卫青的肩,走向吴常。
太上皇:“吴兄,我早已说过,他不会承认的,不然不会骗你这些年。将他的妻儿剁了喂狗!当着他的面剁!他自然会说!”
本就没想到太上皇还活着的陈国辅,恨恨地望向对方。
纵然他正受着剜肉之痛,也不妨碍他的思考。
陈国辅:“你个侥幸不死的狗贼!吴常说他在边疆结识了一位义兄,没想到是你!吴常,莫要相信他们,他们就是想莲儿死!”
贵太妃听不下去了:“死到临头还花言巧语!我的孩子后腰有一朵红莲,我当年亲手刺上去的。莲儿身上没有,没有!”
贵太妃提起孩子哭得肝肠寸断,瘫软着跌倒在地上,也不管地上还有血淋淋的尸体。
“吴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是我错信了他,是我没将孩子看好!”
茶室里的苏霓儿身子狠狠一震。
她本能地想起自个的后腰,不可思议地看向大殿上近乎崩溃的贵太妃和吴常。
吴常的眼眶猩红,吸了吸鼻头。
常年驰骋沙场的汉子,宁可流血也不流泪,却在此刻哑着嗓子劝贵太妃,“此事怪不得你,是这个老贼太狡猾!”
吴常拔出宝剑,一脚将陈国辅踩在脚下。
吴常:“我吴常行的端做得正,从不屑做那等杀妻虐儿之事!我已向太上皇和皇上求情,只要你说出我孩子的下落,我保你莲儿不死!”
又道,“一命换一命,你不亏!”
陈国辅却笑了,口吐鲜血。
事到如今,他便是再折腾,也挽不回注定的败局。
陈国辅也不装了,看向吴常:“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你横刀夺爱、抢我表妹,此仇不共戴天,我恨不能将你的孩子踩在泥泞里,让她受千人骂万人唾、让她活得猪狗不如!”
吴常:“......你!”
陈国辅似想起了痛快的往事,笑得畅快且病态。
“我把她扔在外头,让她做乞食的小乞丐、人人可欺的小乞丐!看她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爬、看她蹲在路边捡狗都嫌的剩饭剩菜!”
“那么小的孩子,谁给她一个馊馒头都高兴得很,还会说,‘大婶,我只要半个,半个就够了’。呸,就该活活饿死她!”
吴常听得双手直抖,对着陈国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国辅却越笑越狂。
“打死我吧,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事实!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八年前就死在了东巷!你这辈子也见不到她,永远也见不到她!”
贵太妃本就支离破碎的心、怀抱着那么一丁点希望的心,瞬间灰飞烟灭。
头一歪,晕倒了。
吴常则怒火中烧,粗狂的汉子早已受不住流出热泪。
原以为陈国辅顶多将孩子送给某个小户人家,再不济孩子也该活着,没想到陈国辅这般恶毒,竟如此虐待年幼无知的孩子!
吴常举起宝剑就要砍陈国辅的头,却被陆卫青拦下。
陆卫青整个人沉浸在阴鸷里,整个人又悲又痛,浓烈的恨意翻江倒海地袭来,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他说:“我来。”
这两个字如暮钟般低沉,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绵绵不断的恨意。
陆卫青拿出一根带着尖刺的鞭子,凝视着不断往后退的陈国辅。面对陈国辅眸底的惊惧,陆卫青没有半分疑虑,狠狠一鞭抽打在陈国辅的身上。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怎么能!”
鞭子带着尖刺,落在陈国辅身上,瞬间皮开肉绽。
陆卫青又是一鞭,想起可悲的前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你百般欺凌她,她还为你处处说好话!说你是我的教导先生,说你对我有养育之情,让我莫要因她同你生了嫌隙!”
“就算你把她扔进棺材里、就算你把她活埋,她也从不曾抱怨过半句!”
“你知不知道,她到死也没想到是你!是你!!!”
陆卫青失了理智,一鞭又一鞭打在陈国辅身上,哪怕陈国辅早已死了、早已成了一滩肉泥,陆卫青还是停不下手中的鞭子。
那一声又一声的鞭响,混在他绝望又悲痛的咆哮里。
“你把我的霓儿还给我,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