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入了皇宫。
重生后来到她前世生活过三年的地方, 走过蜿蜒的青砖和大理石板,苏霓儿的心境渐生沉闷。
她对皇宫没什么好感,不过是富丽堂皇的金丝笼罢了。
不及市井的自在、没有寻常百姓讨价还价的烟火气、更没有家长里短的喧闹, 繁华的住所将一个女人的青春困在翻不过的高墙里。
在领路公公的指引下, 穿过迂回的长廊、迈过假山和碧池, 在后宫的最南边看见一座并不算奢华的宫殿。
这是未央宫, 贵妃娘娘居住的宫殿。
前世, 苏霓儿入宫的时候,这座宫殿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墟, 远没有如今的繁盛。
不过, 和其他宫殿比起来, 未央宫还是显得朴素多了。
入了未央宫,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将她引自内殿。
内殿里,佛香萦绕、木鱼声沉沉。
走近了, 能感觉到远超世俗的宁静和淡然, 不同于宫中女子对皇宠和名利的追逐,这儿更像是一个修身养性的避难所。
一个着青绿色裳裙的妇人正跪在地上拜佛,头上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子,旁边站着个伺候的老麽麽。
小丫鬟朝妇人的背影恭敬地行礼, 说:“启禀贵妃娘娘,缨儿小姐来了。”
贵妃娘娘颔首, 挥了挥手,小丫鬟便无声退下。
苏霓儿总觉得贵妃娘娘的背影甚是熟悉, 好似在哪见过, 一时半会又想不起。
苏霓儿行了一礼:“缨儿见过贵妃娘娘。不知娘娘唤我来所为何事?”
贵妃娘娘在老麽麽的搀扶下起身。
听见苏霓儿的声音, 她似是一怔,抬眸望向同样诧异的老麽麽。
贵妃娘娘和老麽麽同时回头, 看向月门处站着的苏霓儿。
......这不是上回在佛恩寺遇见的妇人和麽麽么?
难怪昨日见到的时候,就觉得妇人容貌惊艳,虽是穿得朴素,也绝非寻常人家。
可苏霓儿全然没想到,对方竟是贵妃娘娘。
苏霓儿想要热切相迎,记起对方尊贵的身份,将熟络掩下。
贵妃娘娘却是个热忱的,几步走过来,拉了苏霓儿的手一同坐在软塌上,细细地瞧了瞧,笑道。
“你就是缨儿?真好,合该是我们的缘分。”
昨日一别,贵妃娘娘时候才想起还不曾知晓小姑娘的名字,回宫的路上一直在叹息,寻思着下个月佛恩寺礼佛,还得再去。
若是能遇上送她茶水的小姑娘,也是幸事。
老麽麽见是熟人,满是皱纹的眼尾含了笑,让伺候的小丫鬟端了瓜果和甜点出来。
贵妃娘娘招呼苏霓儿吃用,让她别客气。
心里头藏着事,苏霓儿始终是不自在的。
她再一次问贵妃娘娘:“娘娘找我何事?不妨直说。”
贵妃娘娘始终盯着苏霓儿瞧,瞧不够似的,就没移开过眼。
那双惊艳了时光的眸子,眼尾有细微的鱼尾纹,蕴着太多太多难以言明的情愫。
贵妃娘娘给苏霓儿递了块蒸糕,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反问她。
“你喜欢吃甜的?我没什么手艺,唯独甜食做得还行。以后你常来,想吃什么同我说,我提前给你做。”
顿了顿,又拿了张绢子擦拭苏霓儿唇侧的糕渍,语气温柔地像在哄三岁的孩子。
“慢些,别噎着。”
苏霓儿便笑了,进来时的不自在就这么消散得无影无踪。
贵妃娘娘适才回答苏霓儿刚才的话。
“原本唤你来,确是有事。等见着你人了,便知晓了答案,无事了。”
苏霓儿听不懂,贵妃娘娘又说,“听闻你和大理寺少卿的婚事在下个月。是件好事,我会为你们祈福的。”
苏霓儿沉默了,片刻后放下糕点,望向贵妃娘娘,正色道。
“可是陈木莲是您的干女儿,她那般喜欢哥哥......”
贵妃娘娘却是不在意,“那孩子,被我惯坏了,总想些有的没的。强纽的瓜不甜,少卿既然不喜欢她,何必勉强?倒是你,是个心善的,少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苏霓儿悬了一上午的心终于落下。
她以为贵妃娘娘宣她入宫,再不济也会帮干女儿陈木莲说些好话,或者威逼利诱让苏霓儿放弃,不曾想对方竟如此通透豁达,不曾有半分胁迫的意思。
和世人传说中的无理护女,全然不同。
更遑论身上无半分不可一世的傲慢,亲切得似极了邻家大婶,哪里有半分惑国妖妃的样子?
苏霓儿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两人握着手聊了会儿,贵妃娘娘似是有话要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将苏霓儿额间的碎发别至耳后,抚上苏霓儿的眉眼。
“缨儿,你可知你的生父生母是谁?”
招缨儿入宫前,贵妃娘娘下了些功夫,知晓缨儿是个孤儿,自幼跟着殷娘长大,得了殷娘的偏爱。至于缨儿的身世,却无从晓得。
贵妃娘娘的话倒把苏霓儿问住了。
平心而论,她不想对贵妃娘娘撒谎。没有原因,她就是莫明地信任对方。
可现实轮不到她坦诚。
她低下头,酝酿了好一阵,才笑着望向贵妃娘娘,“我是被人丢弃在东巷的,其余的,一概不知。”
事实上,苏霓儿晓得些,却也宁愿从未晓得。
她想起八年前,她重生后没多久,还是个七岁的小乞丐,被国辅大人设计陷害难逃一死。
为了活下去,她以玉佩作为交换条件,让陆卫青约国辅大人见一面。
*
八年前,七岁的苏霓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郊外的凉亭。
凉亭里,一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正悠闲地品着茶。
男子是当朝国辅大人。
他正是仕途最得意的时候,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清瘦、肤色白净,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文人的清风傲骨,怎么看都是与人和善的。
然,苏霓儿却清楚得很,这张伪善的面皮下藏着怎样的龌I龊和病态。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凉亭的石桌前,桌上摆着一盏茶、两个茶杯。
在苏霓儿径直坐到了他的对面时,那双半掩的眸微微一抬,杀光毕现,却又很快被他掩下。
苏霓儿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凉亭里没有旁人,只有国辅大人和苏霓儿,这倒也方便二人谈话。小小的身子胳膊短,堪堪够得着石桌上的茶盏,行动起来不甚利索。
她将冰冷的小手儿覆在茶盏上,望着水面上打着转儿的绿叶,脆生生地开口。
“江南三月的锈钉子,长在南山最边上,雨后新芽冒出的第一波,最是鲜嫩。”
国辅大人神色微怔,斜睨着眸子多瞧了她几眼,慢吞吞道。
“陆卫青告诉你的?”
他没猜错,她一个小乞丐哪里懂得这些东西?不过是上一世入宫后,无聊之际央着陆卫青教的。
“是,”苏霓儿直接认了,“不过我来不是要说陆卫青,而是请您做三件事。”
国辅大人忽地大笑,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乐得手中的茶盏一颠一颠的。
“好大的口气,一个荒野丫头也敢这般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知道呀,国辅大人。”
苏霓儿搓了搓被暖得微红的双手,迎上对方犀利的打量,弯起灿烂的眉眼,笑得天真且浪漫。
“国辅大人好心思,送我上了黄泉路,还不忘给我安些名头、让我‘死后’成为人人喊打的小贼......啧啧,您这得多恨我呀,才能下这般死手?”
国辅大人拿着茶盏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僵在唇边,拧眉望着苏霓儿似要看透她,她却不甚在意。
“这些可不是陆卫青告诉我的哦。”
苏霓儿饮了口茶,学着国辅大人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茶盏。
“让我猜猜,国辅大人为何如此恨我?我不过一个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小乞丐,便是死在乱葬岗,也不会有谁多瞧一眼,怎配得上您花心思算计呢?”
“您要真不想我活着,七年前就该把我掐死在襁褓,又何苦劳累邻里大婶一面打骂我一面让我饿不死呢?”
苏霓儿是国辅大人亲手扔弃在东巷的。
当年,国辅大人暗地里给了邻里大婶许多银子,交待大婶——
——“好生看着这丫头,不能让她过得好,也不能让她死太早,吊着一口气就行。”
谁也不知上一世苏霓儿亲耳听到这些的时候,她有多疼。
委屈潮水般蔓延,在千疮百孔的心口晕染成一朵绝望的花儿,连着藤蔓和枝叶都是血红色的。
她幻想过无数次和他对质的画面,以为自己会忍不住颤抖着哭诉,甚至会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问他为何要如此绝情?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可她没有,她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在她身上。
她想,或许重生一次,某些事情她真的释然了。
没有奢望便不会有失望。
她对他,除了恨,再激不起半点旁的情绪。
国辅大人眸光几番变化,有疑惑、有不解、更多的则是不屑。他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言语振振、语调傲慢。
“无凭无据的闲言碎语,如何能信?”
苏霓儿冷嗤,也不管对方怎么想的,继续自己的分析。
“想来是因为国辅大人过于恨我,得看着我在泥泞里绝望地挣扎,被千人唾、被万人骂,活成肮脏的泥,才能让您感到一丁点的快I慰吧?”
“你!”
似被戳到痛处,国辅大人捏紧茶盏,那无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的恼意。
“你个无知蠢儿,再敢胡言乱语,本国辅可不容你。”
“你不会的,”
苏霓儿淡定地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美玉——陆卫青的美玉,将这块玉推至他跟前。
“就凭我知道这块玉的来历,就凭我知道你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
未央宫,苏霓儿从回忆里缓过神。
当年,她成功让国辅大人许了她三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放她一条活路。
时隔多年,她会感激当年他的不杀之恩么?
不会。
她对陈国辅,除了恨,没有一丁点儿旁的感情!
贵妃娘娘问她:“难道你就没找过么?不好奇你的父母是谁么?”
苏霓儿笑着,眸底晕染着浓浓的水雾,像一朵沙漠里的雪莲花,坚韧地在骄阳下肆意生长。
“我已经找到了。殷娘和她的丈夫,不就是我的父母么?”
贵妃娘娘点头,不好再多问。
提及殷娘,贵妃娘娘暗哑了嗓子。
“这些年......你娘她可还好?”
苏霓儿:“好着呢,身体倍儿棒,多谢娘娘关心。”
贵妃娘娘擦拭了眼角,哽咽道,“她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顿了顿,凝视着苏霓儿的眼睛,“她命苦,你要好生孝顺她。还有筠儿,是个懂事的,你俩婚后好好过日子。”
“筠儿”是陆卫青的字,除了身边极亲近的人,没几个人晓得。
这也就意味着......贵妃娘娘知道了陆卫青的真实身份,对殷娘愧疚自是难免。
当年的事......
苏霓儿无法评价。
毕竟贵妃娘娘亲手将陷害太子谋反的证物交给了圣上,才有了东宫事变、东宫近二百人才会被施以极刑。
可贵妃娘娘的下场......
苏霓儿记得清切,前世陆卫青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为了太子平反,将参与陷害东宫的罪人一一惩处,其中就包括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被五马分尸、死得凄烈,未央宫也自此沦为荒芜。
苏霓儿入宫的时候,就看见未央宫的一堆杂草。
再看眼前活生生的贵妃娘娘,苏霓儿感叹造化弄人,一切孽果皆有因。
可让她不闻不问,她也做不到。
苏霓儿:“贵妃娘娘,当年的事我略知一二。解铃还须系铃人。您若是真有心,不妨想想哥哥最想要什么。”
苏霓儿拉过贵妃娘娘的手,在对方的手心缓缓写下两个字。
贵妃娘娘狠狠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苏霓儿。
苏霓儿放下茶盏:“娘娘,哥哥还在宫外等我。叨扰了,改日入宫陪您。”
言罢,苏霓儿和贵妃娘娘客套一番,出宫了。
*
未央宫的宫外,陆卫青负手站在蜿蜒的长廊下。
他身量高大,隐在盛夏的金辉里,整个人清冷又夺目。
他的指尖勾着一颗血红色玛瑙耳坠,随意又慵懒地微晃着,在耀眼的日辉里,刺目得紧。
瞧见苏霓儿过来,他温润一笑,将耳坠漫不经心地收在掌心,静静地立在原处,等着苏霓儿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苏霓儿的错觉,今日的陆卫青少了往里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温雅。
苏霓儿:“你不是说在宫外等我么?你的事办完了?”
陆卫青幽邃眸光扫过她白嫩小巧的耳垂,略过微微张开的饱满红润的唇儿、被他昨夜尝过的唇儿。
他敛了满身的骇人气势,放慢行走的步伐,与娇小的她并肩同行。
他微侧着身子,刚好挡住苏霓儿头顶的烈日。
盛夏的紫藤花开在木质的廊下,暑风轻抚,拂过两人难得的宁静和祥和。
送苏霓儿出宫的小太监早已离去,路上遇着的宫人低着头避开。
长长的青石板路,在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中,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她。
“可有为难你?”
他问的是贵妃娘娘。
苏霓儿摇头,说贵妃娘娘唤她就是单纯地聊了些家长里短。贵妃娘娘性子温润,还说会祝福他俩。
想起贵妃娘娘的惨死结局,苏霓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当着陆卫青的面说了心底话。
“天下女子都身不由己么?若不是那人要生生拆了鸳鸯,将她强抢了去,她也不至于心生恨意,做出那等......”
陆卫青脚步一顿。
“那人”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坊间传言,贵妃娘娘本是他人妇,同夫君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奈何圣上一见倾心,将贵妃娘娘强I掳了去。
而贵妃娘娘的夫君也被老皇帝发配边疆,至今不知生死。
这些事情,不是禁忌,却触碰到陆卫青心底最痛的那根玄。
八年前,就是贵妃娘娘亲手将太子谋反的罪证交给圣上的。
陆卫青白皙的面色沉了又沉,却是一句斥责的话也没说出口。
他凝视着苏霓儿,温和的眸光不曾变过。
许久,他缓缓伸出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一如前世疼她至极的少年郎。
“以后莫要提她,我不喜。”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半分不悦,似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却异常坚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言罢,他同她再次并肩前行,身子不自觉地朝她贴近几分。
*
回府的路上,苏霓儿一直在思考,为何陆卫青对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快?
想想,从那个不经意间的吻开始?亦或是更早?
她想不明白。
意外就来临了。
这个意外,打断了苏霓儿所有的计划,让她临时决定,她应该尽快把玉佩还给陆卫青,然后想办法离开他。
造成命运转折的,是苏霓儿见过贵妃娘娘的第二日。
这日,陆卫青接到了三份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