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前厅, 陆卫青领着众人跪在地上接旨。
前来传旨的是圣上跟前的大太监,近身伺候圣上多年,已过花甲, 眉宇间的精气神不减。
第一道圣旨是为当年的东宫事变平反。
说太子贤德, 是圣上污了双眼, 特恢复太子的名号和身份, 择日迎太子妃和皇太孙入住东宫, 并为死去的近两百冤魂正名。
大太监宣读完第一道圣旨,撩开衣袍, 恭敬跪下, 哽咽道:“太子妃和皇太孙受苦了......”
满院的人, 有好多是跟了殷娘和陆卫青多年的近伺,知晓殷娘和陆卫青的真实身份,皆双目含泪欣喜不已。
陆卫青隐在衣袍里, 琥珀色的眸子有微润的水光。
圣上一人拦下当年所有的罪责, 并未提及当年事件的前因后果,也未惩罚罪魁祸首,其中有对贵妃娘娘的偏袒,更多的则是不得已的忌惮。
尽管如此, 太子蒙冤得以昭雪,死去的冤魂得以慰藉, 已足够让陆卫青久久不能平复。
想起前几日圣上的拒绝......
陆卫青问大太监:“请问公公,圣上为何突然改变心意?”
大太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不经意间望向陆卫青身后娇小的苏霓儿。
“或许是苍天开眼, 怜惜这些年太子妃和皇太孙受过的苦难。”
苏霓儿的心“砰砰”直跳。
不用问也晓得是贵妃娘娘给圣上吹了枕边风。
苏霓儿想得到, 却未料到贵妃娘娘办事如此之快,再看陆卫青, 幽邃的眸已不复先前的疑惑,多是猜到了些什么。
殷娘和大太监寒暄一番,感叹命运弄人,又对大太监说,“莫要以为我听不懂,也莫要以为她说了几句好话,就可以洗去她当年的罪过!”
提及贵妃娘娘,殷娘始终是介怀的。
大太监也不敢多说,宣读第二道圣旨。
第二道圣旨是为缨儿和陆卫青指婚。
说两人是良配,婚礼将由圣上亲自操持,日子由钦天监测算过,改定在年后三月十八。
众人听闻这个消息,皆是欢喜。
能得到圣上的祝福,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而苏霓儿却高兴不起来。
圣上俨然将陆卫青作为储君对待,否则不会如此隆重举行二人的婚礼。
按照历朝的规矩,新帝的“大婚”才会如此劳师动众。
果然,第三道圣旨中了苏霓儿的猜测。
第三道圣旨是说皇太孙贤德,圣上年事已高、无心操持朝堂之事,特传位给陆卫青,于十月二十三日举行登基大典。
圣旨堪堪念完,众人欢呼不已,唯有苏霓儿和陆卫青各怀心事,谢过皇恩后,久久没有言语。
陆卫青如山的眉紧蹙,仿若没有料到,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有时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也未必是件美事。
苏霓儿更加彷徨。
前世,陆卫青登基后,苏霓儿跟着他一同入宫。
那是她人生的转折点、是她屈辱和不堪的开始。
也正是入宫后,她活了不过三年,便在大火中香消玉损。
现在,陆卫青提前登基,也就意味着她的劫难会提前到来。
她和陆卫青确有两年之约,约好两年后和离,在此期间假意恩爱做戏给殷娘看。
和离后,她便陪着殷娘,伺候殷娘尽孝,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世。
可那个时候,她想着陆卫青还有两年才登基。
意外来临,打断了她原有的计划,她不得不做出改变。
她需得尽快将玉佩还给陆卫青,然后想办法离开他。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跟着陆卫青入宫,让前世的悲惨再发生一回。
可是,她该如何向殷娘交待?又该如何瞒过陆卫青呢?
*
未央宫,国辅大人和贵妃娘娘正在密室详谈。
国辅大人:“我让你叫老东西禅位,你提当年的事干什么?还让老东西给陆卫青和缨儿指婚,你这不是明着让莲儿难堪么?莲儿在家都哭晕过去了!”
贵妃娘娘用帕子掩了眼角的泪,“这些东西原本就是陆家的,物归原主而已。你如今大权在握,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年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如此糊涂!”
最让贵妃娘娘无法释怀的,是她听了国辅大人的鬼话,将陷害太子的罪证亲手交给圣上。
然,国辅大人一开始说得好好的,说只是想让太子失势、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小傀儡”,保证东宫无一人伤得着。
结果呢?
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老弱妇孺、无辜幼子,无一人幸免!
便是太子妃殷娘,也不知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贵妃娘娘边哭边伤心地落泪,国辅大人深吸一口气,缓了阴沉的面色。
“表妹,我做的所有这些,不都是为了莲儿么?”
贵妃娘娘是国辅大人的表妹,因贵妃娘娘入宫前一直生活在江南,故知晓的人甚少。
“少来!”贵妃娘娘瞪向他,“莫要拿我的莲儿说事。你想要什么,非得我说出来么?”
顿了顿,想起陈木莲同自己的关系,想起这些年,国辅大人对陈木莲的照料、对陈木莲的爱护,她所有的怨恨都没了发泄的勇气。
贵妃娘娘放柔了音调,“莲儿的事,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还你的恩情。可筠儿不喜莲儿,又何必勉强?此事勿要再提,我不会改变心意。”
国辅大人深吸一口气,瞧着贵妃娘娘梨花带雨的模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贵妃娘娘一惊,忙从国辅大人的怀中逃散开。
“表哥,请自重!”
国辅大人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接受我么?”
贵妃娘娘垂下眼睫,只说,“我现在是皇上的人,是贵妃娘娘,还请表哥勿要再说惹人嫌的话。”
言罢,匆匆出了密室,让麽麽送国辅大人离开。
*
东宫时隔八年洗刷冤屈,整个上京都沸腾了,沉浸在鞭炮声和欢笑声中。
陆府也燃了爆竹、挂了喜庆的灯盏,里里外外甚是热闹。
茗香居,殷娘身边围绕着庆和的家丁。
何妈妈一个劲抹眼泪,说太子妃守得月明,这些年的苦没白受。
苏霓儿趴在殷娘的腿上,殷娘抚摸着苏霓儿的头。
殷娘:“孩子,娘不是存心瞒您。在娘心里,无论我是何身份,你都是我的女儿。”
苏霓儿微红了眼眶,想了想,“娘,女儿有话要单独同您说。”
此刻在茗香居的,都跟了殷娘多年,不仅信得过且嘴严。
殷娘笑着,“无妨,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他们都听得。”
苏霓儿敛了抽噎,摇摇头,殷娘有一瞬间的疑惑,少顷让旁人都下去,问苏霓儿。
“究竟何事?神神秘秘的?”
苏霓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女儿不孝,女儿隐瞒了您许多事!”
一个时辰后,苏霓儿从茗香居出来。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晴空万里、暑风炎炎,不多时浓黑的云大片大片地压下来。
苏霓儿站在屋檐的台阶上,掩下眸底的水润,抬头看风云变幻、造化弄人。
她知道自己的决定不轻松,她也知道殷娘正在屋内的窗前哀伤叹气、偷偷瞧着她的背影,可再多的劝慰也改变不了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她戴了遮面的帷帽,免了青衣和四个丫鬟的跟随,独自一人穿过喧闹的街市,故意避开可能会遇见的熟人,七拐八拐入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在一间朴素的小院落门前,她扣响了木门。
——“咚咚咚”
三下,不急不缓,不重不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是一个穿着短打的少年,见着苏霓儿后,首先探出门,瞧了瞧她身后有没有可疑的人跟随,方才将她拉进屋。
苏霓儿摘下帷帽:“狗子哥!”
少年正是苏霓儿的儿时好伙伴——狗子。
事实上,自打苏霓儿在陆府门口见过狗子后,就私下寻了机会找他。算着,应是在狗子和陆卫青见过面后的第二日。
当时,苏霓儿在东巷的小破屋里见到陆卫青。
陆卫青的反应甚是过激,怀疑她是“苏霓儿”,还摘了她的帷帽。
她寻思着,明明从陈木莲的及笄宴上离开的时候,陆卫青正常得很,因着情I欢毒的作用险些亲了她,对她至少不排斥,怎么着也不应转变得如此快。
她思来想去,只想到狗子哥。
故而在佛恩寺的门口,当陆卫青特意让狗子送案册、实则是想验证苏霓儿的身份时,两人一合计,就有了互不相识的那一幕。
苏霓儿和狗子来到堂屋,坐在八仙桌前。
狗子倒了茶水给苏霓儿,“圣上赐旨的事我听说了,恭喜!想不到啊,陆卫青竟然是失踪多年的皇太孙。你呀,还真被我爷爷说中了,是个享福的!”
狗子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隔壁的苏霓儿,说苏霓儿面相富贵,将来一定掉进金窝窝里。
苏霓儿眸光微暗,“正因如此,我的计划提前了。”
苏霓儿将计划说给狗子听,然后拿出半块碎了的玉佩——陆卫青一直苦苦寻找的玉佩,交给狗子。
“拜托你了。”
狗子的掌心拖着通透的玉佩,却是迟迟不肯收下。
他想不通:“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小时候糊涂么?你们两个当年的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至于么!”
不过是小儿冤家,莫非一辈子解不开?
男人好颜面,女人服个软、撒个娇,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未婚夫妻,还是皇上指的婚,多少有些情谊在,非得闹得如此不堪么?
狗子,“陆卫青即将登基,不久就是皇上!霓儿妹妹,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啊!”
狗子将玉佩推回给苏霓儿,“是个傻子才会放弃泼天的富贵!你若实在介意从前的事,我帮你瞒他一辈子,行不?”
苏霓儿怅然地叹一口气。
若仅仅是八年前的那些小打小闹,陆卫青顶多怨她、恨她,但总会顾及殷娘的面子。
大不了取消和她的婚约、同她老死不相往来,怎么着也不至于伤她,更不会如他所说,杀了她或者将从前受的折辱一一还给她。
她又何其不想留在殷娘身边尽孝呢。
可前世的经历提醒着她,入宫后将会是怎样的残忍。
苏霓儿望着狗子的眼睛,浓密的长睫下是晶莹的水珠。
有些事情她解释不清,也无法解释。
苏霓儿:“狗子哥,我心意已决。我同他......没有缘分。”
*
身份的改变,让陆卫青多了好些事宜,譬如提前进入承乾殿,批阅奏折、纵览朝事、和大臣商议利国之策,也多了很多迫不得已的应酬。
他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回陆府了。
这晚,他在鸿记家私设宴,宴请内阁大臣共用晚膳,顺带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
多是些溜须拍马的,说着奉承陆卫青的话,实则全是国辅大人的势力。
陆卫青看破不说破,浅笑着与其周旋。
今晚的桂花鱼肥嫩鲜美,陆卫青忽地想起某人贪吃的桃腮,微醺了眸子,唤宿期过来。
陆卫青:“叫后厨多做一份桂花鱼,给缨儿送去。”
宿期应下,转身离开,剩下一帮男人忙着打趣。
——“素闻殿下疼妻,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想来皇太孙妃美貌异常,不然不会独得殿下宠爱。”
陆卫青笑笑,不同于官场上虚伪的假笑,那魅惑的眼尾斜向上,眸底尽是温润。
席散,众人客套离去,陆卫青转身上了鸿记家私的二楼雅间。
二楼雅间里,国辅大人瞧着内阁大臣们离开的背影,满意地扣了扣黄花梨桌案。
陆卫青拱手:“多谢先生推波助澜,学生方才有今日。”
国辅大人揽过陆卫青的肩。
“我膝下无子,你是知道的。我一直视你为己出,不帮你帮谁?”,顿了顿,笑道,“今后这江山便是你我父子的。”
陆卫青幽邃的眸涌起滔天恨意,却是一瞬,很快小心翼翼地掩下,并藏起凌厉的锋芒,温声道,“全听先生的。”
国辅大人颔首,似想起什么,眉间隐有不悦。
“苏霓儿的下落查得怎么样了?得尽快,为师有大用处。”
陆卫青蹙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学生尚未有所突破。”
国辅大人在屋内来回踱步,须臾,望向陆卫青。
“对了,她的生辰是六月十六,和我莲儿一般大。你找当年被丢弃在东巷的小乞丐,女娃娃,六月十六出生的,肯定就是了。”
“六月十六”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砸在陆卫青的心尖上。
陆卫青往后退了一大步,白皙的面容忽地变得阴沉。
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甘心地问国辅大人。
“您如何晓得这些?”
国辅大人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陆卫青的反应,浅抿了口茶水,冷淡道,“我不仅晓得她的生辰,还晓得她生父生母尚在。”
“旁的事你就别问了,总归她是个祸害,死有余辜。加派人手,即便把整个大京翻一遍,也得翻出来。”
国辅大人又交待了些朝中的事宜,商谈完两人就此别过。
陆卫青从鸿记家私走出来,闷热的天忽地刮起一阵妖风。
残月隐入浓云,夜幕漆黑,狂风肆意地吹起街道上的落叶,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一如他此刻近乎魔障的状态。
六月十六,苏霓儿的生辰——恰好是缨儿的生辰。
或许从前他还可以说服自己,缨儿和苏霓儿近乎一样的生命轨迹纯属巧合,可同一天的生辰,已然不是任何“巧合”可以解释的。
同样的年纪、同一天生辰、都是丢在东巷的小乞丐,女娃娃,八年前同一天离开东巷......还有那双破碎的眼眸,似含着说不出的恨意,哀怨又痛苦。
他的心口忽地一阵抽疼。
但更多的,是猝不及防的恨意、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恨意,将他从前受过的折辱一一呈现。
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缨儿就是苏霓儿。
在丰县见面的第一次起,已经认出他来的苏霓儿、却死活不愿承认的苏霓儿、让他毫无防备靠近又狠狠将他推远的苏霓儿!
好,
很好!
恰好宿期送完桂花鱼回来,远远地瞧见陆卫青,天太黑,看不清主子阴狠的面色,喃喃低语——
——“奇怪了,我头一回见到皇太孙妃,怎的皇太孙妃如此熟络?跟认识我很久似的。”
狂风下,陆卫青似笑非笑,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眸底却是瘆人的光。
“她说什么了?”
宿期:“哦,皇太孙妃说我没怎么变,就是皮肤越来越白了。是么?殿下,您瞧着我变了没有?”
陆卫青不回话,清袂则赶紧将宿期拉到一边,暗示他莫要再多言。
宿期一开始不太明白,直到清袂比了个“苏霓儿”的唇形,恍然大悟,震惊地闭不上嘴。
陆卫青冷嗤,浑身的戾气波涛汹涌般袭来,比身后肆意的狂风还要汹涌。
他回了陆府,去了墨雨轩。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
墨雨轩,苏霓儿没吃陆卫青送来的桂花鱼,而是将桂花鱼赏给青衣和四个婢女。瞧见陆卫青回来,苏霓儿挥手,示意青衣和婢女们都下去。
她想,该来的总会来的,该她面对的总得面对。
眼下就是面对的时候。
院子里狂风呼啸、树枝摆动,一切诡异得不寻常。
陡然,一道闪电劈下,映照出门框处陆卫青铁青的面色。
这一次,她在他的眸底,看到了他对她不加掩饰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