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洛阳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大军抵达城门下时,李星娆挑起车帘,便瞧见洛阳城楼上的人欢欣鼓舞,一路跑下城楼奔赴而来。
她放下帘子,伸闭眼活络了一下筋骨,唤了一声伍溪。
伍溪在外应声,李星娆淡淡道:“你先回百里府,同崔姑姑说一声,本宫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回去之后只想安静休息,接下来几日,如无必要,也不想见旁的人。”
姜珣在旁听到,笑言:“殿下这是连太子殿下都不准备见了吗?”
李星娆闭着眼,语调懒散:“东方迎此次顺利御敌于境外,东方家的功过还得重新来算;洛阳灾后尚未重建完毕,裴镇和秦敏临阵出征,重建东都的事情也被搁浅,这些不都得由我那皇兄操心么。怕是他没时间管我才是。”
姜珣:“殿下此次极力保住东方氏,是大功一件,太子殿下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您。”
李星娆舒了口气:“还有一段路,我歇会儿,别吵我。”
姜珣:“是。”
伍溪和崔姑姑安排的很周到,百里府准备周到却无人叨扰,太子也因为诸事缠身,只派人来问候了她几句,说好过几日不那么忙了,再亲自来探望她。
姜珣站在院中,看着太子的人来了又走,嗤的一声笑了。
接下来几日,李星娆一改之前的奔走忙碌,当真闲了下来,每日除了吃睡,外面的消息都是姜珣带给她的。
“东方迎回到洛阳之后,一日都没闲着,洛水已经修复的差不多,因这此次大水,周围水域的州镇都格外注意防汛和水利的视察修复,理论上不会再出现之前的事情。”
“东方氏如今都在忙着帮修建洛阳屋舍,太子更多时候都在东都行宫查看进度,宣安侯与秦世子不在,此事暂时交由百里刺史负责。”
李星娆在树下乘凉,翻着几本手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
眼前忽然打下一片暗影,李星娆翻页的动作一顿,侧首抬眼。
姜珣袖手俯身,正看着她手里的手札,笑道:“殿下看得够快啊。”
此前,李星娆因对重建东都一事倍感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曾问过姜珣几个问题,当时姜珣就给了她几本自己的手札,记载的是漕运所经州镇的水系概况,后来百里府忽起大火,那本册子因为放在床头,被烧了个干净。
近几日李星娆无聊,又找不到合适的,便想起姜珣来。
姜珣当时就很无奈:“谁没事带那么多手札上路?”
公主也很好说话:“手头没有现成的,那你现写一本也行。”
两日后,姜珣竟真的给她拿来了两本游记。
李星娆打趣他:“连夜写的?”
姜珣咬着牙答:“派人去从前的旧居取的。”
李星娆闻言,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从这里到长安,来回怕是不止两日,你还真是狡兔三窟?”
姜珣没好气回了句:“殿下看不起谁呢?”
言下之意,三窟都不止。
但李星娆也没有再追问,比起姜珣,她对那几本手札的兴趣更大,看得非常的快,从西境到南境,真正的做到了读万卷书,堪比行万里路。
而姜珣似乎对公主的阅读量早有预料,显然取来的不止一册,李星娆看得快,他提供的也多。
昨日才送来的两册,她已经看完一册,新翻的这册也过了三分之一。
李星娆看着凑近眼前的人,倒也没追究他逾越,收回目光继续翻看:“之前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
姜珣心知肚明,却故意问:“何事?”
“想回东宫还是别的衙署,想好了吗?”
姜珣沉默片刻,拖了个小马扎过来,挨着她的斜榻坐下:“殿下这是要赶我?”
李星娆翻着书,头都没抬:“你非得扭曲本宫的意思,本宫也无话可说。”
姜珣怅然失笑。
他坐在小马扎上想了想,忽道:“殿下,微臣能不走吗?”
李星娆眸光轻动,捏着书页一角的手指轻轻搓了搓:“为何?”
姜珣:“不是殿下让我自己选吗?”
“我问的是,为何选留在我身边?”
“仕途艰险,我背后无靠山,去哪里都是一样艰难。但留在殿下身边就不同了,殿下与太子是亲兄妹,太子要做的事,就是殿下要做的事,而微臣为殿下做事,就是为太子做事。”
“那你何不直接回到东宫?”
姜珣笑笑,出奇的坦白:“这就是微臣的考量了。东宫机会多,但也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一点小事都能被无限放大,但在殿下身边就不同了,殿下护短,嘴硬心软,跟在殿下身边,办了事就有功劳,还格外有安全感。”
李星娆侧首:“点我呢?”
姜珣微笑道:“微臣不敢。”
李星娆看他一眼,合上手札:“既然你想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本宫之前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可以回答一下?”
姜珣笑笑:“原来殿下还在为微臣的身份生疑,其实这很好解决,殿下只要派人去将微臣仔细调查一番,便可知道,微臣只不过是个喜好游山玩水的……普通人。又或者,殿下可以像当日囚禁南音一般将微臣囚禁起来,待殿下将微臣查明白了,不再生疑,再行启用也可。”
李星娆闻言,忽然笑了一声。
姜珣不解:“殿下笑什么?”
李星娆若有深意的看着他:“你不提南音这个人,我险些就要把他忘了。”
姜珣作恍然状:“也是,算起来南音已消失多时,这人出现的蹊跷,消失的突然,也不知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不过殿下放心,微臣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提前对太子殿下交代了此事,若此人真的图谋不轨,太子必定会有所防范。”
李星娆眉梢轻扬:“你真的觉得,此人图谋不轨吗?”
姜珣微怔:“这……”
李星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转过头重新翻开手札:“此人从出现那刻起,便一直表现自己,投靠依附之心昭然若揭,他之所以会忽然消失,大约……”
她弯唇笑了笑:“是找到可以满足他索求的新主了吧。”
姜珣眼神轻闪,没有回话。
安静的庭院里,只剩下时而响起的翻页声。
半月后,长安忽然来了旨意,陛下召太子与东方迎回京,与此同时,又分别委派了淑妃的哥哥皇甫润和蒋昭仪的哥哥蒋钦来负责接手重建东都和修复洛阳的事宜。
姜珣道:“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洛阳和东方氏的事情,此番召见,恐怕是要有个判决了。此番回京,殿下以为前景如何?”
李星娆:“回去不就知道了。”
……
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转眼已是八月,连续几日风雨,吹散了炎日热流,整个长安骤然降温,李星娆便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秋日,从姜珣口中听闻信国公府的讣告。
彼时,天保寺香火依旧,寺中有塔,守卫森严,而塔内安静无杂,李星娆一身素雅裙服,面前铺开的纸卷已抄了满满的经文,闻言时笔尖一顿,一滴浓黑的墨顺势落下,在纸上晕开好大一个墨点。
她已经抄了许久,这一点无疑成了败笔,不免蹙眉生躁。
姜珣见状,道:“无妨的,可以裁剪修补。”
相处许久,李星娆倒是看出姜珣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技能和本事,皆是他闲来无事琢磨出的手艺。
可她已败兴,搁笔擦手,淡淡道:“消息切实吗?”
姜珣:“听闻陛下已命人拟好了信国公世子东方明袭爵的旨意。”
那就是真的了。
当日从洛阳回长安时,除了东方怀本人,陪他同行的除了东方迎,还有世子东方明一房人。回到长安后,太子也立刻带他们去面圣,而之后的事情,李星娆并没有过问。
她在外期间,一直与长安有书信往来,道明她在洛阳和龙泉都督府发生的所有事情,如今回来了,倒也不必一再赘述,在宫中住了两日后便回了公主府。
就在她回公主府的次日,崔姑姑送来了东方珮的拜帖。
李星娆直接在公主府招待她,却没想她是专程来辞别的。
此次进京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完,他们要离开了,她心中感念公主之恩,所以前来拜别。此外,她的父亲东方迎已经得圣人委任,即将调往峡州负责修漕事宜,此去非一时半刻的事,她与母亲左氏会同行。
而就在信国公从长安回到洛阳后,就传出了抱恙的消息,这才一两个月的功夫便撒手人寰,而东方怀昔日所为与谯州之乱的真相,最终都没有被披露出来。
“他是自请裁决,殿下又何必过多感慨呢。”姜珣出言安慰。
李星娆倒不是感慨悲悯什么,只是心中复杂难言,思索道:“此事,算是了解了吗?”
姜珣掩袖为她研磨,淡淡道:“若看眼下,自是了解了,但若看长远,变不好说了。”
李星娆眉目轻抬,看了他一眼。
姜珣:“殿下总不会真的以为,东方怀用自己的一条命就能抵消全部的事吧?帝王之术,在于权衡。东方怀做的这些是,不过是为了东方家的权力地位,并为危机皇权,这是他的错处,也是他的把柄。”
“他们想要争取或者保住一些东西,就得付出成倍的努力。这也是陛下乐见其成的,与其借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将东方氏整个掀翻,倒不如利用好这次契机,将东方氏的忠诚牢牢地捏在手里。”
李星娆擦手的动作一顿。
姜珣扫见,唇角一扯,话锋骤转:“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牵扯,若非有绝对的把握和绝好的时机,那便是伤筋动骨的折腾。修漕为国本大事,不乏有人会借东方氏这个案子,趁机往里再牵扯其他人其他事,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所以,此事在东方怀这里暂时告一段落,最为妥当。东方氏知道自己本该面对的是何种境况,眼下这个结果,他们非但不能愤恨,还得感激,这可是个喜丧。所以……”
姜珣伸出手,轻轻抽出她手中已经揉皱的锦帕,笑道:“殿下不必感慨,这已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
就在洛阳讣告传至京城没多久,北境捷报接踵而至!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宣安侯已领着魏军大破古牙军队,一连打下古牙三座城池,将古牙彻底逼入西北内陆,远离了此前他们与莫勒接壤的那个道口。
古牙王彻底举旗认输,亲笔写下降书送至大魏朝廷,朝中在一片震惊欢腾之中,商定了和谈的日期。
没多久,北境兵马班师回朝,除了临时出征的裴镇和秦敏,还有镇守安北都督府的韩王与将军韦进。
永嘉帝大喜,对宣安侯裴镇赞不绝口,下令犒劳三军,还特地在宫中设宴招待功臣,众臣看在眼里,小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这时,皇后派人来了公主府,请长宁公主进宫。
陛下对北征的结果非常满意,此次宫宴盛大,皇子公主亦要列席,皇后不仅派了人来,还送了一套新的礼服。
可是,往日在这种场合最注重装扮的人,此刻看着那华丽的裙服,竟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一定要这么穿吗?”李星娆看过后,转头问身旁的宫人。
对方似乎没想到长宁公主会回这么一句,思来想去,也只是挤出一句:“殿下,这是娘娘精心为您挑的,别的公主没一个比得上,您大可放心!”
李星娆没再说话,唤来崔姑姑,梳洗打扮一番便进了宫。
看得出来,永嘉帝这次是真的十分高兴,否则宫宴排场不会如此大,宴席期间歌舞不断,君臣齐乐,好不热闹。
永嘉帝对裴镇和秦敏都有赞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更偏爱哪个。
李星娆坐在席中,不用看也知道今日有多少眼睛落在裴镇身上,而她同样能感觉到自某个方向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终于,趁着酒性正浓,有人借故提到了裴镇的终身大事,随着第一个人提起,剩下的人就都开始往这个方向引。
永嘉帝本就有心,顺势问起裴镇的婚配。
然而,裴镇只是短暂的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但末将已然成婚。”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奏乐起舞的歌姬舞姬没有受到影响,包络永嘉帝在内的其余人都愣了一愣。
“裴卿……已成婚了?”永嘉帝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事。
没听说啊!
裴镇放下酒盏,淡定自若道:“末将带兵多年,曾于一次偶然救下一女子,她感念末将救命之恩,又见末将身边连个照料起居的人都没有,便以身相许。只是没想到,因末将之故,她被敌军的探子盯上掳走,最后……”
刚刚打听过裴镇婚事和没打听过的朝臣都沉默了,连永嘉帝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
裴镇接着道:“她陪伴末将数年,不求名分回报,若非那次意外,末将早已娶她为妻,所以她死之后,末将已私下与她结了冥婚,也发过誓,会为她守满十年。”
“十、十年?”这数字惊呆了一片人。
放眼整个大魏,男子能在妻子过世干干净净守满三年都算得上痴情了。
可是人家有情有义贤伉俪,因保家卫国而天人永隔,心甘情愿守身如玉,这时候要跳个人出来乱点鸳鸯谱,就委实有些不懂事了。
于是乎,此事又被轻易的带了过去,众臣对宣安侯的深情执着一阵唏嘘赞赏后,又开始相互劝酒。
酒宴散去后,李星娆向皇后辞别。
皇后今日饮了些酒,有些上脸,闻言拉住她:“都已入夜了,就住在宫中,别回公主府了。”
李星娆倒是没有拂皇后的好意,当夜就住在了宫里。
次日一早,她给皇后请安后,却并没有回到公主府,而是直奔城外的天保寺,习惯性的登上那座塔眺望长安。
最初的时候,她别说是登塔,即便进入天保寺都会生出一种恐惧,仿佛那噩梦就在眼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怕这里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守卫都在塔下,无人打扰。
然而,当她绕着塔转了一圈,眼前已站了个人。
李星娆站定,短暂的怔愣后便恢复正常,平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裴镇今日并未着军服,而是穿了身深蓝色的锦袍,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不像个武夫了:“殿下出行皆有府兵护卫,何须特意打听?”
李星娆笑笑:“来找我有何事?”
裴镇:“若臣没有记错,当日在洛阳与殿下分别时,殿下说的可不这句。”
李星娆作恍然状:“啊,是有这么回事,我说过,有话对你说。”
裴镇:“殿下现在可以说了。”
李星娆笑笑:“起先本宫的确是有话想对你说,可你这一走时间有些久,本宫等着等着,要说的话越来越多,如今你忽然问起,本宫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裴镇眼神微敛,默了默,道:“那便挑最重要的说。”
“最重要的?”李星娆受教般点点头,迈步走到裴镇跟前:“裴镇,在本宫为你之前,你可有什么事,是要主动与本宫说的?”
裴镇眼神轻动,顿了顿才道:“或许,微臣要说的话也太多了,不知该先说哪句。”
李星娆从善如流:“就挑重要的说。”
两人相距一步之遥,眼神相对,谁也没给谁逃避的空间。
裴镇思索片刻,先开了口:“殿下现在,算是如愿了吗?”
李星娆倏地笑了,点点头:“算。”
裴镇也笑:“那微臣便不算白忙。”
李星娆紧跟着开口:“若是父皇知道莫勒会忽然得到古牙援兵,向大魏发难的真相,他还能像那日在殿上一般夸赞你吗?”
裴镇眼神一凝,李星娆抬眼迎视,一阵短暂且无声的对峙后,裴镇身体微松,坦然的笑了笑:“大约……不会。”
李星娆怔了怔,是没想到他竟然坦白到这个地步。
裴镇:“殿下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去告发微臣?”
李星娆一滞:“南音的身份,应当不止是个琴师吧?”
裴镇:“殿下想知道的人只有南音的吗?”
……
谈话仿佛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李星娆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头呼之欲出,可是迎上男人的目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像被惊吓到,怯懦的往回缩。
而这样的距离,她的每一分情绪,都被裴镇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南音,是南诏人吗?”
裴镇半晌才答:“此事……”
“我在问你,他是不是南诏人!”
裴镇:“……是。”
这个答案,令所有的梦境都对上了。
噩梦中,东方氏的罪行被揭发,下场凄惨,当时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不许参与求情,便只剩下百里家为此奔波,除了为太子保留势力,也是不希望陛下对东方氏的怒火继续扩大,影响到对太子的态度。
最后,他们竟真的找到了一个法子。
严格来说,不是他们找到法子,而是法子自己找上门来。
南诏地处南境,属湿障之地,同时与古牙、大魏接壤,这么多年,南诏常常受到古牙的侵扰,因为古牙想利用南诏的地界,越到大魏没有边防的水域进行进攻。
南诏曾多次向大魏求助,但依旧免不了古牙的侵扰。
久而久之,南诏生了狠心,想要反过来侵吞古牙的疆土,只要他们能真正的壮大起来,就可以和古牙相抗。
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得有强力外援,但想也知道,大魏不会那么傻,让自己的威胁从两个变成三个。
然而,大魏君主不愿如此,并不代表大魏境内有权有势的人不能帮忙。
于是,他们开始分批潜入大魏,与权贵结识,利用南诏特有的毒术来换取利益,久而久之,他们自然可以积少成多,与古牙相抗。
噩梦里,就有这么一个南诏人,找到了百里氏,他表示可以帮古牙的军队越过前往莫勒的障碍地,一旦东境掀起战事,必然需要将领出征,而东方迎就是最适合的人。
百里氏当然没有这么傻轻易去相信南诏人,掀起两国战事,往大了说是叛国之罪。
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从他们开始接触到那个南诏人起,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局中。
最终,百里氏因勾结外贼落罪,下场比东方氏更惨,百里皇后被废为庶人,永嘉帝虽然没有立刻废去太子和公主,但两人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中,朝不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