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能杀,杀死他。”◎
“今晚?”赵舟讶然, 无力垂下的眼皮倏然掀起。
岁安却看上去镇定得很。
她点点头,手心攥得通红,侧身望了眼营帐, 压低声音说:“谢珏已经出征幽州,我们须赶在他前面到达幽州, 他走之后营地兵马所剩无几, 没多少看守的人,赵哥哥, 我们一定可以偷偷出去,逃离这里的。”
小姑娘的声音娇甜轻软, 听去多少带着几分天真稚气, 而除却这天真之外,还带着丝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她浑身都在哆嗦, 就算极力克制, 仍是压不下这声音里的颤意, 就像秋风里的树叶在扑簌簌打着卷。
脸陷在昏暗之中, 苍白得要消失一般,
岁安不得不承认, 她是害怕的。
对谢珏那无法消除的恐惧深植心底,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败露的后果, 一想到谢珏那张脸, 想到他冷冷俯视她的眼神, 想到那黑暗的房间,想到她脚踝处系着的叮铃叮铃的锁链, 岁安便双腿发软, 站也站不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岁安那点隐秘的少女情愫被谢珏扼杀殆尽, 此时此刻,她对他只有害怕和恐惧。
她怕他,怕得要命。
但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走。
要么待在这里,被病态的他永远禁锢在身边,要么离开这里去幽州报信,回周国。
岁安当然会选择后者,尽管这后果令她全身发抖不寒而栗,但她……她再也不想陪在疯子身边,被他关在黑暗里。
他暴戾而残忍,惯会说谎骗她,利用她。
她再也不会信他的话了。
与其等着他救她皇兄,不如她自己回周国,回幽州报信,尽管……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小姑娘坚定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消失不见,独留水汪汪的清澄。
岁安压下心底的害怕后深呼吸了口气,她嘴唇咬得发红,那张雪白小脸也逐渐涨红恢复血色时,又道:“等下我先引开他们,赵哥哥你趁机出去,牵一匹马在营地后面的树林里等我。”
说话间,岁安帮赵舟解开了刑架上的绳子。
绳子系得很紧,麻绳又粗糙,岁安皮肤嫩,待她费劲解完绳子后,那手心便被勒出了血痕。
很疼。
若是以往,小姑娘必定是要眼睛红红地掉眼泪,但如今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解完后只死死抓着赵舟的手,像是在抓着最后一丝逃离深渊的希望。
“赵哥哥,来时我打探了路,大军都随着谢珏出征了,留在此处的兵士很少,等下,等下你出去后一定要记得等我,带我走……”说到这,少女清甜的声音变得哽咽而嘶哑,抓着他手的力气也变大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想回到周国,去见见我皇兄。”
“一定要带我一起走,赵哥哥,我求你了……待我们去幽州报信护下幽州,如若成功的话,我便可以借此求求父皇,让他放了皇兄……”
“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我好想皇兄,我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是因为我,因为我皇兄才……”
岁安单纯地这么想着,话也说得语无伦次,手却紧紧拽着他不放。
似是生怕他会把她扔在这里,不带她回周国。
谢舟见此微愣,继而叹了口气。
以往那个天真无邪的公主……如何就成了这般小心翼翼,忍痛忍泪的模样。
他垂眸看到了小姑娘渗血的手,忽然倍感痛心,身上伤口的血又崩裂渗出血来。
赵舟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经此种种,他身上少年意气也被磋磨成了沧桑和无奈,脸上的道道刀痕看去骇人而残忍,早就不复以往恣意的少年模样。
“我怎么会丢下公主。”赵舟一身是伤又笑又叹,“我定会带着公主回周国,一起去救殿下。”
赵舟有些哽咽,他想再说些什么,喉咙里好似被什么堵着,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苦笑着看她。
他抬手想给她擦眼泪,想摸摸她的头让她别害怕,手刚抬起,记起她的公主身份后又垂了下去。
况且,他如今这幅模样丑陋无比,也会吓着她罢。
岁安并不知晓赵舟心中所想,在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小姑娘眼底的阴霾一下消散。
“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扬起脸冲他一笑,眼睛晶亮闪烁,染泪脸颊灼若芙蕖。
明媚似盛春之花。
赵舟心一颤,复又扭过头去。
——
两人约定之后,岁安擦擦眼泪出了营帐。
她收敛好情绪,走出营帐后换了副脸色。
守在这处的侍卫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忙弯腰行礼,想把这尊不能惹的大佛送走,但岁安偏偏就在他们身前站住不走了。
绫罗纱衣在眼前晃动,渐迷人眼,侍卫失神一瞬后转而冷汗涔涔,忙恭敬问:“请问公主殿下还有何吩咐?”
“我,我刚看到有贼人拿着刀鬼鬼祟祟的,就躲在我营帐那里,我,我害怕,你们快把那人抓住好不好?”小姑娘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张,甚至细细听去还带着几分哭腔。
小猫似的,哭得人心都揪了起来,再抬头一看,便是小姑娘湿漉漉的一双眼,那芙蓉小脸被泪浸湿蒙了层水意,朦胧之下,越发显得小姑娘娇美柔弱,伶仃无依,叫人心神**漾不知今夕何夕。
这些个侍卫见此都愣了下,哪还顾得上细想岁安所言之事,又加上当真怕有贼人闯入祸及这位公主的安危,便慌忙垂眼低头,到她指着的那处去找人了。
守着的侍卫去了一大半,但仍有几人守在帐外,岁安盈着一双泪眼走过去,满脸被吓到的惊恐状,还拿出了帕子掩面:“刚有黑影往那处去了,劳驾侍卫大哥们去看看,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陛下回来……”
那几人看到岁安朝他们落泪,身子早就酥了半边,而后再听到陛下二字立马回过神来,被吓得面如土色赶紧随岁安去了。
“那黑影就在这附近,若陛下回来,被惊扰到安危该如何是好……到那时你们陛下定会勃然大怒,他脾性喜怒无常,也不知道会杀多少人呢……”岁安领着那些兵卫往偏离谢舟的方向走,胡乱给他们指地方,嘴里还说着话吓他们。
这些人自然知晓他们陛下是何脾性,听此早已被吓得满头大汗,看守犯人也记不起了,连忙去找岁安所看到的贼人。
“是是是,公主殿下莫要担心,小的们马上就去找。”
话落,几个侍卫便赶紧去了。
“仔细点找!若是惊扰了陛下安危,我们都活不了……”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你们去那边……”
守在营帐外的侍卫四散着找贼人去了,赵舟在屋内听到了营帐外动静,待外头守着的侍卫都离开后,他抹掉唇边的血,随后用力撕下衣衫,扯成了一节节的布条。
他用布条简单包扎了纵深的伤口,脸上被割出的血痕还在流着血,一道道的往下流着,看去分外骇人,触目惊心。
受酷刑,容貌尽毁,疼痛和耻辱感充斥他全身,此时他想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将那公主殿下带离此处,回到周国,去救萧淮安。
无论如何都要去幽州,守住幽州。
幽州若再失,大半周国都将丧于谢珏之手,被他控制。
到时国不复国,整个周国都将是谢珏的囊中之物。
而赵舟追随萧淮安,他对萧淮安钦仰之至,此生愿景便是助萧淮安登这皇帝之位。
在他看来,周国危如累卵,民不聊生,当今皇帝好战又昏庸,只有萧淮安才能当这周国皇帝,才能结束外战,让满目疮痍的周国休养生息。
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少年心系家国,所求无非如此。
赵舟胸腔剧烈起伏着,又一口血腥涌上喉咙时,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吞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在包扎好伤口后,便出营帐探查四下情况,夺了匹马去与岁安约定之处。
另一边,兵卫跟着岁安去了驻扎地的前面找,可他们找的满头大汗看到半个人影,便有人战战兢兢道:“公主殿下,那贼人的确没看到,公主殿下可否明示在何处。”
“怎么可能,就在这附近,你们接着找,就在那片地方,你们快去那里找……”岁安胡乱指着一处地方道,又昂着头,拿出公主架子吓唬他们,“喏,我明明看到那人拿着刀剑混进了营帐,你们赶紧去找,要是你们陛下回来后还没找到,你们脑袋就别想要了!”
侍卫听此又是战战兢兢冷汗直流,他们自是不敢反驳岁安的话,便去了瑞安指着的方向,又接着找了起来。
岁安将他们指去了营帐前方,见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后,方才强装的镇定转瞬消失。
她趔趄着往后退,脚步慌乱到差点跌在地上。
待那些人终于消失视野时,岁安终于不顾一切的狂奔起来。
谢珏出征带走了大部分兵力,守卫松散,方才守在这一片的侍卫又被岁安诓着去找贼人,营帐后方无人再守,岁安很顺利地便跑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着跑向那片树林。
天忽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她却一刻都不敢停。
终于,睫毛被雨沾湿,在眼眸模糊时,岁安看到了赵舟。
他骑马朝她奔来,与此同时,她身后也响起一阵**声。
“公主殿下跑了!快去追!”
“都快去追啊!”
“人丢了我们都得死!”
……
身后的喊声混在雨声里宛如鬼怪在哀嚎,岁安害怕至极,她不停地往后看,泪水与雨水齐齐在她脸上滑落。
“不要,不要……”
她害怕,害怕被抓回去,害怕谢珏,害怕与他四目相对,害怕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虽然已经精疲力尽,将要跌倒在地,但岁安却跑得越来越快。
“岁安公主!抓住我!”
雨越下越大,赵舟的声音宛若一支利箭,穿透雨幕而来。
岁安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赵舟笑了。
她知道,这一次,她也逃出来了。
小姑娘笑着抹了抹脸上雨水,用尽全力伸出手去。
下一瞬,赵舟便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岁安便被他牢牢抱上了马。
“抓稳了,岁安公主。”赵舟也笑。
“嗯!”岁安点点头,双眸弯如月牙。
于是,马蹄声起,雨水飞溅,两人奔驰在雨水之中,身后的一切渐渐消失于水雾里。
——
营帐驻扎地距离幽州并不远,赵舟纵马狂奔一刻不停,两个时辰之后,赵舟赶到了幽州城下。
城门紧闭,方圆一片死寂,显然,谢珏率领的大军还未到。
“蓟绍,开城门!”赵舟勒马停下,朝城墙之上大吼。
守城的将领蓟绍正在城墙上巡逻,他与赵舟自幼熟识,听到声音后顿住脚步,后快速走至城墙边朝下望去。
夜色之间,依稀可见一少年拽着缰绳昂首看他,他身后还有一少女。
蓟绍眼尖,耳聪目明,待定睛一看认出二人后,瞳孔蓦地放大不少,忙命人去开城门。
“当真是赵舟!快开城门!”
城门应声打开,赵舟纵马进城后,城门又关上。
蓟绍从城墙下来,还未来得及问赵舟,那被雨淋湿的纤弱少女忽然开了口。
“快,快派人去守住粮仓!”岁安脸色发白,双手环抱自己瑟瑟发抖,像是在说给他们听,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还有,还有,谢珏只带了三百骑兵突袭粮仓,在那处伏击,定,定能……”岁安颤着声音,心忽然被刺般疼了起来,她微微皱眉,还是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定能杀,杀死他。”
而另一边,在距离幽州十里之处,谢珏命令大军原地修整。
营帐内,他换上轻甲,金属的冷意映在他侧脸,使得他昳丽的面容透着几分凄楚。
“一个时辰后,若朕还未回来,大军按原计划行进。”
谢珏接过长剑冷声吩咐。
薛泽虽应了下来,但他眉眼间的愁却未消去。
他忧思着,并不明白为何他家主子要亲自率兵突袭粮仓。
这种事派下属去也无不可,如今两军对战在即,他是皇帝又是主帅,在营中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方是上策,若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况且只带三百骑兵,这着实令薛泽百思不得其解。
但尽管疑惑,薛泽亦是不敢直接言明,阻止谢珏。
以前不敢,如今谢珏当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后,他更是不敢,思来想去考虑许久,只能委婉地提醒道:“陛下,三百骑兵是否有些少了?虽陛下英勇,但若此事有人泄露出去,敌军在那处早早埋伏,陛下安危……”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谢珏便出声打断。
话声冰冷迫人,不容违抗。
“三百够了。”
谢珏垂下眼,淡淡看着手心的平安符,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
可良久后,他抚摸着小姑娘送他的平安符,薄唇漾起,又忽地一笑。
这笑很是诡异。
悲惨又扭曲。
“够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
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