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糖走近了明亮的大厅,音箱中传来了好听的英文女声的轻柔歌唱。苏糖一听便知,是那首她非常喜欢的“sometimes when we touch”。
苏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对着镜子微笑的她;她看到了洗脸时脸上沾满了水珠的她;她看到了抱着一袋子面包的她;她看到了煎蛋的她;她看到了练习瑜伽的她;她看到了写日记的她;她看到穿着长裙走秀的她……它们是一张张或有趣或明艳或深邃的素描、油画、版画。大厅四周白色的墙壁上遍布着各种各样错落有致挂着的以她为原型的作品。
不过,更惊奇的是,大厅的各个位置都有姿态各异,神态百样的白色雕塑。苏糖看到了和真人大小一样的她自己:她笑而不语;她凝神而思;她黯然神伤;她悲喜交加;她冷若冰霜;她狂喜癫疯;她小家碧玉;她慷慨大气;她宛若尘烟;她韧如坚石;她温柔如水;她缱绻情深;她梨花带雨;她浅眉若盼……
“这些……这些……都是我吗?”苏糖发出感叹。她一瘸一瘸地走在绘画和雕塑之间,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眼前看到都是真实的。她不是在做梦吧?要不然怎么会有这般迷幻又绚烂的景象?
苏糖的心被一种特别复杂奇异的感觉占据了:她感动得想哭,却又恐惧得想逃。
苏糖清楚地记得当发现彭哲的旧居401室里到处安装着监控设备的时候,她多么震撼。
“你在这个房子住的时候,一般都会做什么啊?”
“我真的不知道,这平平凡凡,甚至琐碎无聊的每一天,有什么可窥探的。我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的秘密,也没藏有任何宝藏,到底那个人在监控什么呢?”
苏糖想起了那次的星球展,她曾问江诣为何爱她。
“可我觉得,你是有天赋的艺术家人才啊,我只是平凡普通的人。”
“爱一个人,就像爱一件艺术品。没有原因,只是直觉。你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你就是毕加索的特蕾莎;你就是莫迪里阿尼的珍妮。我第一次遇到你,就爱上了你。”
似乎,这一刻,苏糖找到了答案。
“那是一种不屈不挠的想念,你沉浸在你幻想出来的,有他同在的世界里,你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一起阅读小说,一起讨论,一起分享每一天。你,爱上了一个死人!那种思念的姿态,如此打动人心,就像一出活着的戏剧,形成了一个个凝结的动态的美感。就算是思念成狂的疯魔,也像黑洞一样,把人吸入沉醉的深情。”
“你这是终于承认了吗?在监控器另一侧监控的人,是你。是你本人,看到了我对你不折不扣,无穷无尽的想念。”
是的,苏糖的直觉没有错,从最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一直在监控她的人是江诣。只是她实在找不出他监控她如此长的时间里最确切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那三年里,我总觉得……我能听到隔壁的声音……”
“那三年,我偶尔会回去;偶尔会隔着屏幕看着你。墙壁上挂着的大部分画,都是那三年里画的。”
“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喘着气的模特吗?”苏糖依然是那种复杂又怪异的感觉。
“我……我也不知道……是那幅画……”江诣充满了犹疑的声音从音箱中传来。
投影仪又出现了,一道投影在布满了挂画的墙壁上投射出来,是安妮的那幅《绚烂》。
“你不会知道,我第一次在安妮的公寓里看到那幅画的感受。它太美了,它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而那股猫血,简直是锦上添花,让我的感觉攀上了山峰之巅。我……搞不懂……为什么那无法自拔的迷恋和难以抑制的杀欲能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江诣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迷惘。
连环杀手通过杀戮来获得欲望与情绪的极致实现,但通常,这种快乐体验都来自于错误的兴奋联想,比如看到流血时的心流状态,比如看到窒息时的安慰平静,这些体验与情绪的联结是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但这些扭曲的联结又变成了一次又一次被不断加强的“神经反射”,进而把他们培养成了顽固不化,没有悔意又任意妄为的“冷血动物”。
苏糖想到了武教授在《暗影的秘密》中那段特别经典的阐释。她可以“完美无缺”的套用在江诣的身上。
苏糖看着《绚烂》上穿着碎花蝴蝶图案长裙的自己,她甚至痛恨画上的自己,更痛恨那第八只活下来的猫,还有安妮刺死猫导致猫血飞溅的巧合。这是多么荒谬又致命的联结!
“哈哈……”苏糖发出大笑,为荒谬的联结。
“在你的概念里,我应该是被你首选的猎杀对象吧?你看着我,就像狼看着羊。”苏糖几乎一针见血。
“可惜的是,狼爱上了羊。日复一日,隔着屏幕看着你,竟然变成了习惯,就像扎进血管里的毒品,越陷越深,终于,停不下来。”江诣的声音轻的就像来自天边。
“呵…你的爱真荒谬!”苏糖嗤之以鼻。
“荒谬?那你对彭哲的爱不是更荒谬?”江诣反击。
是啊,苏糖想一想,她和彭哲的那场初恋,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他们的那些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的倾心却成了彭哲去世之后最令苏糖怀念的回忆。可回忆已经模糊了吧?回忆已经被想象升华了吧?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死亡吗?死亡让苏糖愧疚不已,死亡提示她不能忘记。其实,苏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这爱的迷惘正是江诣利用的工具,所以他扮成了彭哲,他想消磨苏糖寻找真相的意志。
事情的转折,是在苏糖研读伊藤京祥的那一晚:江诣工作室里的巨大响动和用彭哲日记本上的信纸画着的恐怖母亲,都在引导苏糖去把彭哲的影子代入到江诣的身上。
“江诣,你太了解我了!”苏糖颓然地靠在其中一个白色雕塑上,她感到了一种疲累。她明白,从一开始,她和江诣就陷入到了一场‘心战’之中。”
“Sugar,你,也比我能预料到的程度上,更了解我。”江诣的声音还是飘忽。
“江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彭哲取得联系的?你怎么能忍心杀他呢?”苏糖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14岁那一年,我路过一个画室,在窗口,我看到了彭哲的那幅《痛》,莫名地,那幅画深深地吸引了我。就像是一种心灵感召,我快步绕过了路口,我看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他坐在路口的石头台阶上默默地流泪。那是我们分开多年以后,第一次相遇。我看到,他的食指上有伤口,他说是被机针刺穿了……”江诣的声音传来。
苏糖想起了那天,她和江诣回到彭哲的旧居,江诣的身体抖动得厉害,他脸色苍白,眼圈发红,说话艰难。
“你听到了吗?有个孩子在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像在嚎叫……”
“甚至……她甚至为了严惩我画画的事……而用……她竟然用缝纫机的机针刺入我的手指……”
“所以,我小时候,每次看到这台缝纫机就会全身吓得发抖……”
真是一场逼真到感人肺腑的表演!但即使是表演,也有表演的价值!苏糖相信,在江诣演绎的彭哲身上,一定有许多她并不了解的过往,而这些过往是苏糖需要的“素材”。她需要去寻找江诣和彭哲各自的生活轨迹,从而推断出他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事风格的不同。
“从14岁相遇以后,我们就取得了联系。不过,我们只是偶尔通通电邮,我们甚至不聊QQ,不聊微信,不打电话。彭哲说,不想让母亲发现我们还有联系,甚至他每次发电邮给我,都是在网咖发送。”江诣带着戏谑的口气:“我们就像交换情报的特务。”
这“交换情报的特务通信”应该就是让江诣知道了彭哲许多成长故事和生活细节的依据。
苏糖记得邵珥珥给她传递的信息:“我们眼前的“彭哲”知道很多过去那个“彭哲”的事,但每当我追问细节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巧妙地回避过去。”苏糖就会追问邵珥珥是什么“细节”,那些“细节”不是情窦初开,不是两情相悦,不过是彭哲给她讲过的一个又一个的“科幻故事”。
“江诣,你一定想不到,彭哲的那些科幻故事,也是你暴露身份的一种破绽。”苏糖甚至笑了一下。
“Sugar,你真的希望我暴露身份吗?你真的希望,我不是彭哲吗?”江诣问得直接。
回忆再一次凌厉地闪现,在星球展的大厅里,在那些“平行宇宙”的星球之间,江诣曾经问过苏糖类似的问题。
“苏糖,如果彭哲没死,我们两个同时都在你的身边,你会选择谁?”
“你说过,我沉浸在死亡定格的永恒里。彭哲的死,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如果能用我的命来换彭哲的命,我愿意为他而死。”
苏糖被这个回忆,这个答案,惊到了。那一刻,江诣应该也感到十分绝望吧。
苏糖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理智,她现在已经陷入到死亡的边缘,她必须知道真相!
“江诣,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怎么忍心杀死彭哲?”苏糖追问。
“命运,我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那一天,我本来晚上的飞机就要回法国的。可下午的时候,我很想去楚洛的别墅看看那幅画着你的油画。做为油画的供应商,我当然知道楚洛家的地址,就连招呼都没打,开车去了他家。”江诣语气平静,像是讲一个故事。
对于苏糖来说,从一幅画引发出来的杀意,始终是一个谜团。到底江诣为什么要对楚洛痛下杀手呢?
“Sugar,你猜,我在楚洛家的别墅门口,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江诣呵呵笑了起来。
苏糖内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冥冥之中,她的回忆为她自动跳转到了那个她在楚洛家的别墅里和江诣摊牌的时刻:江诣忽一下站起来,他气得几乎全身都在发抖,他恨恨地盯着沙发的一角,眼圈通红,满脸愤怒,他转身看向茶几,他的手在茶几上胡乱地摸索着,虽然茶几上此刻什么都没有,只是盖着防尘的白布。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江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一遍又一遍喊着这句话。
苏糖的心脏咚咚地强烈地跳动着,她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系统都在抖动。
“楚洛,一直在欺辱彭哲,他不停地挖苦他,讽刺他,辱骂他。然后,彭哲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向着楚洛的胸膛刺了过去!一股血,喷在了彭哲的脸上,他吓得马上扔了刀子,疯了一样,从客厅的后门冲了出去。”
彭哲,真的是因为我,而被楚洛欺辱,而要去杀了楚洛!苏糖被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眼泪瞬间就喷涌而出,这一刻,苏糖甚至有点六神无主了。
“我能给她,她喜欢的一切。哈哈,说不定,今天一高兴,她就陪我……哈哈……就算不是今天,她也早晚是我的。我就不信,她不虚荣!”
苏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见楚洛当时刺激彭哲的那些话。
“彭哲……他真的很在乎你吧。那种强烈的,出于本能的愤怒让他想要刺死楚洛。可是,他那一刀并没有刺死楚洛,却激发了我内心的冲动。我推门进入了别墅的大厅,看到了那幅《绚烂》,想起了那股猫血和喷溅在彭哲脸上的楚洛的血,我就很想很想,让鲜血再飞溅一次。也许,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三次……最后,不知道是多少次了!”江诣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激昂。
“是你虐杀了楚洛,是你!”苏糖歇斯底里地大叫。
“杀了他,我很过瘾。那种感觉,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他死了以后,我清理了现场,本来一切完美无瑕。可我离开以后才意识到,那幅《绚烂》上喷溅了楚洛的鲜血,那是多好的纪念品啊!我又返回去取画,你猜,我又碰见了谁?”江诣的戏谑口味又来了:“我看到了被吓跑的彭哲又返回来了,他嘴里还念叨着,他要救楚洛。但不幸的是,彭哲偏偏在门缝里看到了林慕曦,还在门口碰倒了花瓶。那他只能一路狂跑啊!谁知,那个傻瓜他吓得要命,他自己跌下了山。真是上天给我机会,我顺利地回到了别墅,拿走了那幅《绚烂》。”
原来,林慕曦当时目击的人,真的是彭哲!苏糖一激灵,她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令人心碎的事实!
如果,林慕曦说出了目击彭哲的事实,警方找彭哲去调查,就会发现,真正杀死楚洛的人,并不是彭哲。无奈之下,江诣只能让彭哲死掉。这样,不管林慕曦说不说出目击的事,彭哲都是杀死楚洛的凶手了。
林慕曦!你害死了彭哲!苏糖内心呐喊,她痛苦地躺在了地上,感叹命运是一个残酷的恶作剧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