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难解谜局
(一)暗夜之耳
柳三一个人躺在牢房中,他口中被塞着布条,双手被缚。然而他双目却是明亮的。
子时刚刚过去,有脚步声传来,这是第一班换班的狱卒。这些狱卒巡视到此,很快就发现柳三的牢房空了,闹腾一阵,也不见有人去找,此事竟然作罢。
在这整个过程中,柳三一直趴在稻草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要装作晕倒的样子,又不能立即将面部暴露出来。待到天明,他号叫几声,招来狱卒,说韩姜昨夜袭击他将他打晕并关入此地,两人还互换了衣服。
到那时,韩姜也逃脱了。
柳三趴在稻草上,毫无睡意。今夜的惊险算是已经过去,待到明天天亮,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也许衙门会把他当作受害人放掉,也许会当作同伙抓起来,也许会把他当作“韩姜”直接杀掉,再把这件事报给钱阴。
柳三腿上藏了匕首,对于明天白天的事,他并不担心,但绝不会掉以轻心。
他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微亮,狱卒的脚步声又一次近了。
柳三皱了皱眉头。这脚步声太过奇怪,不似狱卒平日巡逻时那般悠闲,反而带着几分紧张和混乱。
但柳三不敢抬起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狱卒停在了牢房前面。
“是她吗?”其中一个人问着。
柳三皱了皱眉,此人声音很是浑厚,还带了几分粗鲁。
而另一个人语速很快:“应该就是,里面的牢房仅她一人。”
牢房的锁响了,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此情此景,是柳三万万没想到的——两个男人在天不亮的时候来到韩姜的牢房,定然不是好事了。
可是柳三还是没有抬头,他不需抬头。只要耳朵在,听得见就行。
他听见那两人离他越来越近,也听见了刀子出鞘之声。柳三知道来者不善,于是他轻轻地动了动,想要挣脱绳索。
挣脱绳索是一门技术,变戏法的人都会,可是挣脱的速度、动作幅度却因人而异。而今,柳三是在有两名“观众”的情况下挣脱,而且要不被他们察觉。
但是柳三却从容不迫。他双手微动,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绳子真的松开了。
绳索一开,他双手下滑,令人难以察觉地划向双腿,他想拿出腿上藏着的匕首。
就在这一刹那,一支箭忽然从窗外射了进来,直接插入墙面,将墙面射穿。两人皆是啊了一声转身望去,箭羽没入墙面微微颤抖。
“怎、怎么会——”
就在两人专注于箭时,柳三抓到了绝佳的时机,一跃而起,像是一条浮动于空中的青色丝带,看似无力地飘动,却在空中速度极快地舒展。他一掌下去,直劈其中一人的后脑。
那人倒地,而另一人诧异地回过头去,柳三却飞起一脚踢掉了他手中的兵器,抬手就抽出了腿上的匕首,直接架到了大汉的脖子上。
这个带着伤疤的大汉双目瞪圆,见匕首已架到脖颈之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而柳三穿着韩姜的青衣,身形也消瘦。大汉这才微微看清,眼前的人分明不是女子,而是一长相清秀的男子,细一看,感觉有点娘娘腔。
大汉见状,寒光从双目中冒出,杀心又起。柳三则轻蔑一笑,压了压手中的匕首。大汉脖颈之处被压出了血痕。
大汉再也不敢造次,“饶命!”
他们经常动手的人都知道,匕首所抵之处是要害。大汉立即明白,凭这匕首所抵的精准位置,凭对方极快的身手,眼前的“娘娘腔”一定是个高手。
“钱阴派你们来的吧?外面还有狱卒做内应,对吧?”柳三踢了他一下。
大汉没有说话。
柳三皱了皱眉头,继续道:“钱阴给了你们多少钱啊?”
大汉依旧没有说话。
“装哑巴?一看就是老手,”柳三贼兮兮地道,“我只能跟你们说,原来牢房里的姑娘跑了,你们现在只能空手回去。哟,别用那种吓人的眼神瞧我,小爷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柳三学着夏乾嚣张的样子继续道:“我可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钱阴要牢房里的人的性命,但没说是谁的命。你想随便杀个人去交差,对不对?啧啧,绳子都带好了,等着来个‘畏罪自杀’呢。钱阴真狠,何必为难一个姑娘呢,不懂怜香惜玉,真不是男人!”
柳三胡言,大汉闻言又有了动手的念头,却被柳三用匕首硬是按了下去。柳三明明歪七扭八地站着,大汉竟然无法动弹——匕首像粘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样。
大汉侧目,看了看柳三的手臂,纤瘦却有力量。大汉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乍一看柔弱而不堪一击,但实则深不可测。
不怕武艺高强的人,不怕聪明绝顶的人,就怕琢磨不透的人。
眼前的人就让他琢磨不透。
大汉像是第一次听进去了柳三的话:“我没法交差。”
“扣钱?”
大汉苦笑:“道上的规矩,可能更惨。”
柳三歪头,柔和一笑:“那没办法。你就带话给钱阴,算是将功补过。第一,慕容蓉那小子盘点了长安城钱阴所有的店铺,借着账房出事,还看了不少账目。让钱阴小心着点,他一旦疏忽,慕容家狮子大开口,会侵吞他长安城所有产业。”
他的一番话让大汉吃了一惊,赶紧默念,生怕记错。
“而第二点,”柳三的声音变得更低,“我不知钱阴为何选这个牢房中的姑娘做替死鬼。但他应该庆幸,你们还没动手。钱阴勾结黑白两道将长安城弄得乌烟瘴气,你们以为他还能快活几日?京城的官都是吃白饭的?”
大汉不明所以地看着柳三。
柳三接着道:“那个姓韩的姑娘身手不凡,有人派她来这边做事,所以才走了这一遭。此人权倾朝野,哪里会将长安城这点勾当放入眼中。转告钱阴,趁早息事宁人,不要追究。”
大汉还在回味那番话,柳三却突然抽回了匕首,退居墙角。
“听完了就带上你的相好,快滚,我还得睡一会儿。”柳三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大汉,一脸嫌弃地说着。
(二)飞鸽传信
夏乾站在高坡上,架起弓箭对准牢房小窗。那窗户很小很小,如今隔着街道相望,小得只有指甲盖这么大了。
人人都说百步穿杨,而夏乾如今与小窗的距离远在百步开外。
两个大汉刚刚与狱卒打了招呼进了衙门去。夏乾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衙门竟然无法无天到了此等地步。素闻钱阴只手遮天,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派人去衙门杀人,这都不能用“目无王法”形容了。
夏乾架起弓箭,手有些发抖。
上次射箭伤人还是在庸城时,全衙门的人都撤退,独留自己在客栈射箭。而观今日情形,不容乐观。夏乾只能保证自己一箭射入,若是柳三聪明,便知晓在搏斗时将人引到窗前,让自己放第二箭。
若是一箭穿心怎么办?那两个大汉要死在自己手中吗?
这样……是杀人吗?
夏乾一下子放下了弓,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知道,一旦自己放箭杀了人,记忆便永远会停留在此时此地。他会在垂暮之年反反复复做着同样的噩梦,梦到这个衙门,还有这扇小窗。
可柳三呢?若是不救他,他就会遇害。
想到柳三,夏乾又急忙架起了弓箭,手开始发抖。他急匆匆地放了第一箭,偏了。那箭被夏风吹到了不远处牢狱的墙上,直接折成了两截。他放了第二箭,又偏了,这次射到了不远处的柳树上,深深地扎到了树干里。第三箭,还是偏了。
夏乾放下了弓,垂下头去。韩姜和柳三任何一个人出事,他都会愧疚终生;放箭杀人,也会愧疚终生。无论怎么选,他一定会愧疚,但如今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下定决心去救柳三,那就要准备放箭,射得准一些。
如果认真思考并且做出了最后选择,就不要怀疑与犹豫了。
夏乾又架上了弓箭,嗖的一声,一箭放出,直接从小窗射入。此箭意在提醒柳三,注意窗口。
下一箭恐怕就是要射杀人了。
却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夏乾诧异回头一望,是慕容蓉。他一个富家公子哥仓皇地跑在街道上,有些好笑,而夏乾觉得有些恍惚,放下弓箭问道:“出事了?”
“没有,”慕容蓉气喘吁吁,“韩姑娘有新的主意。她此刻还在马厩,你回去,送她进钱府。我去通知官府越狱之事。怎么,那两个杀手已经进去了?”
夏乾似是明白了一些,转身抬起弓箭,“他们进去了。柳三现在情形危急,什么都不如箭快。”
“听韩姑娘的话,”慕容蓉按下他的弓箭,“你不能杀人!”
二人还在僵持。慕容蓉看着他的手臂,冷静道:“你的手在抖,持弓是很难射中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听我们的话!”
夏乾脸色苍白,慢慢放下了弓箭。
“听韩姑娘的。你回去,尽量不要在府衙露面。我现在去报官。”
夏乾一咬牙,转身跑回马厩。慕容蓉看着他离开,才迅速跑回衙门。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升起,夏乾穿过小巷,来到街角马厩之处。韩姜安然地坐在马厩角落里。见夏乾来,她疲惫一笑,扶着栏杆站起来。
夏乾见状,赶紧扶住她,“没事就好。”
“柳三那边怎么样?”
“我等了一会儿,根本不见有动静,慕容蓉进了衙门,也不知柳三怎么样……”
他的声音越发微弱。柳三若是今日出事,那将是夏乾此生的梦魇。
“你去找慕容蓉看看衙门情况,先不要管我。再托人传话给伯叔,让他不要再等了。”
她一说这话,夏乾顿时明白了。慕容蓉把夏乾叫回来,不是为了救韩姜,只是不想让夏乾动手杀人。
夏乾心里五味杂陈,只是摇头道:“我去了也挽回不了什么,我先送你回去,再去衙门等消息。”夏乾让韩姜钻进麻袋,用小车推着她走到街上。
长安城古老的街道静默在初夏的阳光里,街上飘着烤馍与烤羊肉的味道。行人匆匆,多半是起来做生意的小贩。这些古老的地砖、街上的棚子、店家的旗子……今日的长安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夏乾转身走入人少的小巷,奋力推着小车,像是干不惯这种活,其实是因为他的手还在发抖。
韩姜整个人蜷缩在麻袋里,只露出了一点点脸。她的双目很好看,黑如水银,透过袋子缝隙看着夏乾。而夏乾也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忘了脚下的路。直到被一颗小石头绊到,车子颠簸一下,歪了。
“你遮好,别被发现了。”夏乾赶紧伸出手去拉了拉麻袋,“慕容蓉应该已经进了衙门,他们八成发现了柳三被替换之事,说不定现在已经派人来搜捕了。”
“柳三……会没事吧。”
韩姜像是在自问自答。夏乾有些紧张,一紧张话就变多了:“不知道。我把你送回去,就去衙门看看。慕容蓉去得应该还算及时,柳三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可能我的朋友都要坐一回牢,易厢泉、柳三、你……”
“我也是你的朋友吗?”
听她这么问,夏乾莫名慌张了一下,车又歪了。
“你别和我说话,”夏乾觉得有点慌,“我今天有些混乱,我……”
“你记得给伯叔也传个口信,让他不要再等了。”韩姜没有说什么,把麻袋拉上了。
夏乾舒了一口气,把车推得歪七扭八。直到钱府门口,他才停下,找个小孩把口信送去,又将韩姜的麻袋封好。钱家下人忙问道:“夏小爷,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何如此小心?”
“珍玩,”夏乾不以为意道,“我与慕容蓉一同淘来的,眼下放到钱家房里去最是稳妥。你家老爷不在?”
下人一听,摇头道:“与帮管家查账去了。”
夏乾闻言心中大喜,塞给大家一些银两,抱着麻袋就进去了,“我进屋休息一会儿,还会去弄些稀罕物件带着。这些东西贵重得很,之后我会托镖局带回汴京城,也算不白走长安这一遭。”
下人忙接手要搬,夏乾摆手道:“贵重的东西你们还是不要碰了,丢了、磕了都是麻烦。我来搬,坏了也怨不得你们。”
下人们赶紧撤回了手。夏乾这才回想起先前几日听到的传言,钱阴吝啬无比,对待下人也是严苛,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帮他做事,也只有帮管家唯他马首是瞻。
钱家房屋多得很,而夏乾的房间比较僻静。待他抱着“韩姜麻袋”进屋之后,终于累得站不住了。
韩姜从麻袋中出来,到床边躺下,见夏乾还站着,问道:“你不去瞧瞧柳三?”
她一句话就戳中了夏乾的心。夏乾脸色立即暗了下去,却没有动,“我……”
“你是不敢去。”
夏乾的目光躲闪,“我怕去了,看到他出事。”
二人面对面站了片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知是谁走来了。院子里住的几人都不在,此人分明是向夏乾这屋走来的。
夏乾一下蹿起,慌忙扶着韩姜躲到床下。敲门声传来,夏乾心虚问道:“是谁?”
“小的是钱府门房,有您的信鸽,昨夜到的。”
这一句话让夏乾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不仅是落了地,简直是欣喜若狂——易厢泉的信!
夏乾几日前将钱府发生的杀人案告知易厢泉,如今回信来了,真相必定也来了。
他赶紧出门接信,却见下人递来的是完整的一封信而不见信鸽。夏乾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
下人见状,有些畏惧,“信是帮管家给我的,让我在您归来之后送到。”
飞鸽传书仅能单程飞行,价格昂贵。应当是汴京城大驿站飞往长安城驿站,之后送往钱府。帮管家让送来的,证明此信曾落入管家之手。
夏乾赶紧拆开信来,只有一页纸。
夏乾愣住问道:“只有这些?”
下人点头,“帮管家就给我这些。”
夏乾匆匆一看,信上没有告知真相,也没有任何提示,只有易厢泉讲的吴府的事。
夏乾有些懵了,打发掉下人溜回屋子去,就坐在凳子上发呆。虚惊一场之后,韩姜又趴回到**,接过信来看。
“易厢泉这是怎么了?”韩姜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不对。这封信是第二页,上面还有第一页纸留下的墨印,而且没有开头。”
夏乾接过来一看,问道:“难道是帮管家心虚,将第一页纸抽走了?”
“应该是,”韩姜叹息一声,“若是易公子在第一页纸中将真相如实道出,他们恐怕也知晓了。我们打草惊蛇不说,又无法知道真相。”
夏乾在屋内来回踱步,“这么说来,绝对是钱阴杀了账房!真是无法无天,整个长安城都是他家的吗?”
韩姜又看了看易厢泉的信,道:“易公子拜托你解的案件,有眉目吗?”
夏乾丧气道:“我哪里知道?”
韩姜把信叠好收在袖子里:“等慕容公子回来一起商量,他也是聪明人,通晓西域很多语言,吐火罗文也懂。见多识广,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吐火罗文”是什么,夏乾愣了片刻之后才想起来。这是猜画时出现的题目。
“他会解吐火罗文?”
韩姜点头:“对呀,你为何这么问?”
夏乾这才明白,自己在猜画一事上一直有误区。猜画一共五幅,一共五位解答者。夏乾解出了仙女图。而第一幅怪异的水果图,易厢泉推断答案是要将珠宝打造成水果的样子,这才得解。故而此解的解答者应为有钱人。
慕容家与夏家都是富甲天下的,夏乾一直打心底认为慕容蓉解的是第一幅画。
韩姜则摇头,“慕容公子与我交流时曾说过,他解的是地图残卷。他自幼喜欢语言,又曾到西域阅读经书以及类似的文字残卷,故而认识一些吐火罗文。”
夏乾闻言,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吐火罗文和回字形密码都是青衣奇盗解的,如今怎么又乱了?
见夏乾稀里糊涂,韩姜则叹道:“这件事还不急,你先去衙门看看,总是逃避是不行的。”
夏乾点点头,想到柳三,心底又慌了。
就在他要开门的时候,又一阵脚步声传来,离这里很远,并未走近。韩姜慌忙躲到床下,夏乾上前戳破窗户纸,紧张地察看来人是谁。
他的视线穿过院子里的红花绿叶,终于看清了来人。
钱夫人。
夏乾记得,钱夫人得了失心疯,一直被关在长安城郊的房间里。可眼下,她正慢慢地走来。较几日前的丰腴,如今她似是瘦了很多,又老了几十岁,晃晃****地在钱府徘徊,乍看之下倒不像疯子。
但夏乾仔细一看,钱夫人双目涣散,好像又……不像正常人。
那些树木垂下的细细枝条将钱夫人的脸分割成几块。她僵硬地、慢吞吞地走到钱阴的房前,左顾右盼了一下,溜了进去。
(三)进宫
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宫廷的红砖绿瓦之上。而在这些华美砖瓦的另一侧,就是整个汴京城最美最奢华的园子,大宋的皇宫。不似唐宫恢宏,却多了几分典雅。高墙内的阳光仿佛都比墙外的阳光多了几分贵气,给花草都绣上了一丝金边。
在花枝绿树的掩映下,两个太监压低了帽子,穿过花园,走过精巧回廊,绕过假山亭榭,匆匆从正殿往后宫走去。
其中一个小太监轻车熟路,步履匆匆却轻巧无声。而跟在后面的那个太监却没有这么安分,时不时抬眼望一下四周,也并无卑躬屈膝之态,似是一位观光客。
二人走至会宁殿北边的假山上,在云归亭停住了。第一个太监低语道:“已经派人将舒国公主叫醒,她片刻就会出来会面。”语毕,他点了点头,慢慢离开。
只留下一个太监站在亭子里,好像和周围的景致没有什么不合。
这个太监穿着一身很新的衣服,不太合体。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等待天际放出一丝光亮来。这抹暖色将东边的回廊映得清晰好看。
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
是一个宫女,或是类似宫女的女人——衣着典雅,头发乌黑。在宫里做惯了事的人,行走间、言语间多半是小心翼翼的,但这个宫女不同。她只是一味急匆匆地走,直奔凉亭。
宫女步入亭中,见了小太监,并未多作他言,只是轻声问道:“您……是不是易厢泉易公子?”
小太监躬着身,轻轻点头,却并未行大礼:“见过舒国公主。”
他的声音很小,还有些沙哑。
宫女一愣,随即轻笑:“吴大人派来的人,果然靠得住,一见便知是我。我听说出了事,这才便装前来面谈,却不知出了何事?”
“大事。”易厢泉叹息一声,“吴大人叫我送来亲笔信,具体情形在书信中言明,请您拿回去再过目,阅后即焚。还有,不知吴大人委托您保管的物证,可还稳妥?”
舒国公主说道:“好得很。信在哪里?为何要拿回去再看?”
“物证在哪儿?”他没有回答舒国公主的话。
“吴大人嘱咐过,不可以讲的。此事本与我无关,但我一来念着往日交情,二来又看不惯朝中有人作怪。也难为我一个女子……”
易厢泉却说道:“吴大人说,物证可能要转移。”
舒国公主摇头道:“不可转移。”
“只怕公主有危险,证据被人取走,倒不如放在我这里稳妥。公主是不是没带在身上?我可以一同去取。”
公主摇头:“不必多说了,我早与吴大人商量好,证据不可转移。你也不要问在哪儿,我是不会说的。”
金色的太阳越升越高,像一盏巨大的灯,缓缓照亮了整个皇宫。
公主的容颜却在金光之下模糊了几分。她叹了一口气,道:“将吴大人的书信给我,你就回去吧。我会小心的。真是的,你这个人,问你什么也不说,弄得我怪心慌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信在哪儿?”
“公主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呀,也没有言明您手中东西放在哪儿啊。也不知您来这儿做什么,逛园子吗?”
语毕,二人尴尬沉默。而易厢泉却率先开口,他扫了一眼公主的脚踝,问道:“公主没有缠足?”
闻言,舒国公主大惊,面上带着一丝红晕道:“看你眉清目秀,语气温和,谁想你胆子好大,居然——”
易厢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
公主立即止了声。她怔怔地看着易厢泉手中的书信,上前一步取了过来。她的手碰到了易厢泉的手,而易厢泉则微微蹙眉。
舒国公主的手上有茧子。
就在这一刹那,回廊的另一侧突然冒出一伙人来。是一群宫人,他们有男有女,个个衣冠整齐,仿佛是一群小虫见了糖,一下子从宫里的青砖绿瓦里密密麻麻地钻出来,将凉亭一下子包围准备啃食。
亭子中的舒国公主见状,竟然扑通一声跪地不起,声音颤抖,道:“饶了我,请您——”
为首的宫人上了年纪,额头皱纹已现,面目含威,似是掌管宫女之事的女官。她傲慢,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地扫了凉亭中的二人一眼,冷喝道:“私通?”
“舒国公主”闻言又砰砰砰磕头,“我只是替公主前来取信,此人并非与我私通,请您明鉴!”
易厢泉站于一旁,像是什么都看透了,帽子压得有些低。
女官看向他,冷笑一声:“你竟然与舒国公主有私情,此等丑事——”
“不必上报皇后?”易厢泉问得淡然。
“当然会上报,皇后与皇上都必须知道。”女官见状,有些趾高气扬,“此事关乎舒国公主的名誉,当然不可轻易了事。”
易厢泉看了看女官,看了看跪地的“舒国公主”,看了看这演了一出戏的众人,说道:“我猜,你们应当是要取了这位‘舒国公主’手中的书信,再伪造书信转递圣上手中,来个私通之罪。将我处死,再将吴大人牵连其中让圣上严办,再将舒国公主问罪,下嫁别处,处理得干干净净。对不对?”
闻言,女官冷笑不答,命人上前将跪地宫女的信件取回。
易厢泉站在晨雾里,一声不吭。太阳似乎也想将他染上那层金边,但是他背过脸去。
信到手了。女官斜着眼,抬着下巴,冷笑着将信件抖开,快速低下头,想看看吴大人说了什么。
然而她看信的刹那,还是有些吃惊——
“这……这是什么?”
(四)白菊
易厢泉翻个白眼,“这是药方。”
女官有些吃惊,将此信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似是有些明白:“怎能是药方?这药方看着就不对,什么药以白菊为主方?”
“白菊,败局,”易厢泉语出讥讽,咄咄逼人,“送给你家主子的。”
女官闻言一怔,脸上一阵错愕,随即变得铁青,“药方又如何,私通一直都是死罪。当年仁宗宽厚,宫女犯事,最终还是以杖毙论处。药方又怎样,还不是——”
“我是来给舒国公主看病的,谁知道你们找了这么个冒牌货。”易厢泉不屑地朝跪在地上的宫女笑笑,“演得不像,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个宫女。”
女官听了顿感恼火,“我们即刻押你去见太后,人证也在,你以为你今天能逃得过?”
“易厢泉”抬起了头。晨光下,孙洵扬起了她的脸,看看众人,又轻蔑地摇摇头,指了指地下跪着的宫女道:“她是假的,我就一定是真的?我压着嗓子说了这么半天话,你们连是男是女都听不出来?怎么当的差?”
女官脸色微变。
孙洵冷声道:“虽然你我心知肚明,我还是要将这套词说完。我长年给吴大人家的小姐看病,吴家小姐与舒国公主交好,也曾提过我的医术。我对于女子的身子调理颇有心得,这才被叫来瞧瞧舒国公主的病症。至于扮作太监……只怕是以医者身份入宫,会引得宫中太医不悦。”
她语速极快,说完一通,见女官脸色青黑,遂笑得更加得意。
孙洵上前几步,又道:“我不知道你主子是谁,但也请你去回个话。你防我,我又防你。你骗我,我又骗你,这都是何必?坏事做尽,是要遭报应的。”
女官未动,僵立片刻,还是让人将孙洵带下去,凉亭的一干人等都遣散了。
而在孙家医馆,易厢泉把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心中有些不安。
舒国公主与吴大人商议时,吴大人嘱托过,唯有自己亡故,舒国公主才得以将信件公布。如今那位“对家”既知东西在舒国公主手中,就会把信件弄到手,再以旁门左道来使得圣上不信任自己的胞妹,待舒国公主远嫁,一切就都顺利了。
思来想去,易厢泉提出一个办法,让孙洵代替自己入宫。一来孙洵可以将行医作为理由,二来孙洵是女子,也不用避嫌。但他并没有打算这样做,毕竟要牵扯无辜的人涉险。但在和万冲商量对策的时候,却被孙洵听到了。她听了这个计划,一定要替易厢泉前去。
孙洵做了决定,谁也拦不住的。
如今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易厢泉坐立不安,起身推开窗看着西边。那边是宫门的位置,太阳已经升起,宫门闪着粼粼金光。金色虽然高贵,但是永远比不上鲜花的红艳和碧草的青翠,反而让人觉得分外陌生。
又等了片刻,宫中终于有人传话,孙洵被暂扣。
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不好也不坏。易厢泉叹了一声,但竟然觉得安心了不少。暂时被扣,说明孙洵没有性命之忧,但不知被谁扣下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找吴大人,想办法把孙洵救出来。他一定要看着她全身而退。
汴京城的清晨是热闹的,那些商贩都会以最饱满的热情吆喝起来,迎接新的一天,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天气越来越热,易厢泉一边走一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总是处在被动一方。
从他留在吴府的那日起,无声的战斗就开始了。这场战斗让易厢泉毫无准备,而直到战斗进行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隐形的、强大且可怕的敌人。
易厢泉走到东街街口,看见了酒楼的后门。他一向都是从后门进去的,而吴大人则是在后门一层偏右的房间里。酒楼的后门正对着一排破旧的棚子,兴许是以前的马厩。棚子隔壁则是一条小小的巷子。
周围很是荒凉,一般没有什么人。
可是易厢泉忽然停下了脚步。
附近有人。
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敲窗户,他敲得很是认真。
易厢泉定睛看了看,那窗户是吴大人所在之处,错不了,右边第二间。那小厮敲了半刻,吴大人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开了窗子。
小厮递上一封信,吴大人慢慢探出了头。
电光石火之间,易厢泉脑中嗡的一声。他快速冲上前去,将腰间金属扇掏了出来。而吴大人的整个身子越探越多,晨光照在他有些破旧的衣服上,染上一层很淡的金黄色。他慢慢伸出手来,似要接过小厮的信——
“退回去!关窗!”
易厢泉拼命地喊着,他快速地往吴大人的窗口跑去。在这一刹那,吴大人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向离他越来越近的易厢泉,手僵在半空。
小厮脚下轻巧一转,闪到了一边,脚下生风,飞速地向街口跑了。
易厢泉已经跑到了吴大人跟前,打开金属扇子挡住了吴大人的心口。转瞬金属扇子就如同冰冷的烟花一下子炸开,无数的金属碎片变成了凌厉的刀锋,一片片地向四周袭去。易厢泉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目,只觉得手前有可怕的阴风袭过,再一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支冷箭穿透了易厢泉的扇子,直接插在了吴大人心口。
吴大人眼睛微眨,有些错愕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心口。这位曾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老臣,伸手试图捂住胸口。
然后,他缓缓地倒了下去。
易厢泉跳进了窗口,想办法做最后一点努力。他大声地唤人过来,又伸手想去止住吴大人胸口的鲜血,但吴大人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了。
房门外驻守的亲信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见地上倒着的大人,震惊不已,立即上前扶住吴大人准备救助。
“怎么回事?”亲信颤抖着双手,蹭得满身是血,抬眼望向易厢泉,却愣了一下,目光瞥向远方,猝然大喝:“易公子,小心!”
易厢泉立即一个回身,竟有一支箭再次朝着小窗射来,他躲闪很快,用腰间的剑柄一挡,使得箭偏了,擦着他的右臂飞过去,插到了客栈的柜子上!
这一箭是想要易厢泉的命!
正对着酒楼窗户的是一片废弃的棚屋,棚屋后面依稀可见一辆马车。箭自马车而来,此箭过后,马车绝尘而去。
箭过惊魂。这次易厢泉只犹豫了一瞬。方才敲窗小厮自东向西跑去,马车东行,追小厮,还是追马车?
东街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小厮混入人群,再难寻觅踪迹。即便找到又怎样?不过是那位“对家”手中的一个小卒。
易厢泉选择了追马车。他知道,以人之力追马是力不可及的事。若有百姓见到,定然会记得;若是走了小路,则会留下特殊的蹄印。
易厢泉立即追上去,额间的血不断涌出,漫过了他的左眼。这是方才金属扇子破碎之后划出的伤痕。他用袖子擦了一下,但血又不断地流出来。
刚才那两支箭让人不寒而栗。夏乾是最好的弓箭手,可以百步穿杨。然而这个谋害吴大人的人,不仅可以百步穿杨,箭从马车射出,穿过废棚,穿透金属扇子,最后再穿透吴大人的整个身体——他的力道比夏乾大得多。
而方才的第二箭,是朝着易厢泉射的。
易厢泉心中有些恐惧,但想起吴大人的惨状,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怒。易厢泉追了很久,直到出现一片石板路,而石板路则通往汴京城门,出了城则是城郊野路了。他寻了很久,只看到一个小孩子蹲在那儿玩石子。易厢泉走过去询问,小孩看到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有些畏惧。
易厢泉怕吓到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把自己沾血的外衣扯下来抱着,这才蹲下去问道:“有没有见到一辆马车?”
“好像见过,马车里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多大年纪?”易厢泉连忙又问了几句,小孩却一概不知。
易厢泉见状,又寻了一会儿,竟毫无线索。今日的风有些冷,吹得他的心也静了下来。他决定回到吴大人居住的客栈,却见已经围了很多人,有官兵,有看热闹的百姓。他挤过去,却见几人抬着吴大人的尸首出来。尸首盖着白布,白布还沾着血。
“这吴家真惨呀!”几名百姓堵在那里议论着。
易厢泉想上前去看一眼,却又被挤得退了出来。他远远地看着那具尸首被抬到驴车上,驴车又缓缓地把尸首拉走。客栈的小桌子上还摆着酒杯,里面还残留着不少酒液,那是自己昨夜和吴大人对饮时留下的。香炉还在燃着,只是那些香灰飘然地落下,几点火星闪了几下,便灭了。
易厢泉看着屋子,有种奇怪的感觉。吴大人好像只是暂时离开屋子去休息一会儿。他大概是去见他的儿女,去见他年轻时的友人。
易厢泉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大海,海边坐着一位年轻的铁匠。之后,海消失了,铁匠也消失了。关于那位铁匠的故事,易厢泉再没有办法去问吴大人了。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空了。也许心中的那个位置本身就是空的,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所以说人呀,哪里管你多么位高权重,挣多少金银,有什么用呀!惹了仇家,一箭射下来,什么都没喽!”
“听说是辽国奸细做的,吴大人之前刚上书奏过这个事,这不就被人……”
几个百姓议论着。吴大人的亲信红着眼,上前驱散了百姓,却发现了易厢泉,急忙将他拉到一边,“易公子,你不能在这儿逗留!必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说的是方才的第二箭。易厢泉显然是有危险的。
“我知道。”易厢泉只是点点头,“之前站在这儿的百姓说,是辽国奸细做的?”
“那支箭的制式的确像是辽国的,这是方才赶来的官兵说的。但一切都不能确定,细查之后才能下结论。这事我们已经上报了,大理寺会派人来跟着你。这几日千万不要乱走,你也看到了,我家大人,他……”亲信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节哀。”易厢泉轻轻道,转身就走到了大街上。
孙家医馆的小伙计陆元见到易厢泉衣服破了,脸上有伤,忙上前来问。而易厢泉没有说话,只是写信让他送往大理寺找人帮忙,自己则去房间上药。
屋内很安静,阳光很好。易厢泉坐在孙洵的铜镜前慢慢地将脸上的血擦拭干净,一点一点仔细包扎好。
镜子里的他脸上有伤,双目发红,精神极差。易厢泉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仿佛在和自己对视。易厢泉的眼睛就像湖里的水,看着看着,医馆、吴府、汴京城……似乎一切都消失了。这一系列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件、谋杀与暗杀交织的阴谋,都在易厢泉的眼前慢慢铺开。
从进入吴府那日开始,绮涟从密闭的浴室失踪,梁伯自宫自杀,再到绮涟的尸体被找到,之后吴大人收到书信,再到吴大人死亡……
此案一定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被漏掉了,正是这个关键点将一切都搅得不清不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易厢泉一点提示。
易厢泉冷静了下来,决定自己把所有的思路理清。
他掏出了纸张,开始研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