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向恒保持缄默,118案虽未结案,但也算是告破。因118案牵扯出的陈逸甫犯罪团伙彻底浮出水面,接下来数日内,更多的涉案人员被逮捕,其中就包含了与陈逸甫暗中勾结的执法部门败类。最可怕的是,陈逸甫犯罪团伙还与境外犯罪组织有着密切联系。
对陈逸甫犯罪组织的调查韩青黛并未参与,因为曾怀明布置给她的任务是看护桑落。陈向恒虽然不承认桑落是同谋,但桑落却供述虽然自己的确没参与杀人投毒,却和陈向恒策划绑架了舒佩,虽然目的是逼迫舒佩供认自己五年前犯下的罪行。
坐在病**的桑落平静地看着韩青黛道:“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目的,绑架舒佩都是我出的主意。”
韩青黛自然知道桑落的用意是什么:“桑落,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你没有与陈向恒达成协议,陈向恒最终还是会绑架舒佩,甚至于杀害她。你那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陈向恒不要再杀人,主观上你是为了救人。”
桑落看着韩青黛道:“韩警官,你是执法人员,不是我的律师,我不是把你的好心当驴肝肺,我只是在阐述事实,我做了什么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韩青黛将一份核磁共振报告放在了**,那份报告在桑落入院当天韩青黛就看到了,因为重伤的桑落在迷糊中说自己头痛,医院担心他头部遭受重击导致脑出血,做了CT和核磁共振,谁知道却发现了桑落脑部肿瘤的事情。
韩青黛看着那份报告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她明白了桑落为何可以视死如归,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所以,他敢与陈向恒达成那份协议,他敢在最后时刻出现在陈逸甫跟前。可是,韩青黛却对桑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她甚至认为桑落并非存在于这个真实世界。这个感觉上接近虚拟的男人,遵循的并非是这个世界的规律,而是基于他本身的原则,并且他还打算去打破世界对他的束缚。
归根结底,桑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值得尊重,可又那么不真实,他甚至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桑落看着那份核磁共振报告,又看着韩青黛,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微笑,可他什么都没说,而韩青黛拿出那份报告来,也不是为了问他什么,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心疼吧。
——
案发后第21天,11月28日。
伤势转好,基本上可以下床活动的桑落在韩青黛的搀扶下终于在侦查总队的审讯室见到了陈向恒。
陈向恒看到憔悴的桑落,下意识就要起身,甚至都忘记自己是被束缚在椅子上,看的出来,他很担心桑落的身体。
隔壁房间内的曾怀明和王逸柯从这个细节中判断,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也许桑落说的是真的,他与陈向恒就是同谋。
桑落坐下后,看着陈向恒道:“你气色不错,看样子这几天睡得挺好。”
陈向恒露出微笑,那是自然的微笑,而不是装出来的:“我这辈子从来没睡这么好,但是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桑落道:“那天去陈逸甫办公室之前,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谁知道竟然活下来了,有点失望。”
桑落的话让曾怀明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所看到的情景,此时此刻眼前的桑落和那天的桑落完全是两个人。不,准确而言,那天他看到的不是桑落,而是一个怪物。
陈向恒道:“我听说,那天你以一敌五,还把陈逸甫的一个保镖打成重伤,真的很离谱。”
桑落道:“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我,而是因为信念不一样,客套到此结束吧,现在进入正题,我既然来了,那就说说案子吧。”
陈向恒点头:“好。”
桑落面无表情地问:“有件事,我很好奇,过去五年中,章柳为自己的养父母治病,花了几十万,这些钱是你给的吗?如果是你给的,那么章柳后来为何会走上那样一条路?这是我完全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陈向恒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前几天供述的时候说过,我再遇到章柳的时候是因为蓝桉。实际上那时候,我和蓝桉不是情侣,仅仅只是朋友,我在陈逸甫的集团上班,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管,没有赚太多的钱,甚至连公司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和陈逸甫的关系,而那段日子我很难熬,因为陈逸甫每天都在折磨我。”
桑落问:“折磨你?”
陈向恒解释道:“他知道我不喜欢做什么事,比如说没完没了的应酬喝酒,所以,他就每天安排我去应酬,下午喝茶,晚上吃饭,然后是KTV或者夜总会,在我即将谈妥一桩买卖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个业务交给其他人,嘴上说那是对我的锻炼,但实际上他只是想控制我,看我难过或者是愤怒,因为那会让他感觉到快乐。”
韩青黛、曾怀明和王逸柯都难以理解陈逸甫所做的这种事,只有桑落默默点头。
陈向恒又道:“陈逸甫特别喜欢折磨人,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他不会家暴,不会恶语相向,但是他会做其他更变态的事情,小的时候,他每次来看我和母亲的时候,都会亲自做饭,但是做饭的时候会故意打破一些厨具,让我妈去收拾。”
陈逸甫故意打破的大多数是玻璃制品,每次打破后都会面露愧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同时不断向陈向恒的母亲道歉,但却不允许陈向恒的母亲用扫帚或者吸尘器打扫,而是用手。因为他想看到玻璃碎片划破皮肤流出鲜血,只要他期待的事情发生后,他就会带着无法掩饰的笑容上前,用白酒淋在陈向恒母亲的伤口上,然后注视着陈向恒母亲因为酒精刺激流露出的痛苦表情。
每一次,陈向恒都会站在那里看着,因为天生共情能力较强,所以,他能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苦和无奈,甚至于他感受到的痛苦是母亲的数百倍,但是他帮不上任何忙,久而久之陈向恒母亲的心理也变得扭曲,她甚至会故意割破划伤自己,然后打电话给陈逸甫,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看到心爱男人脸上甜蜜又幸福的笑容。
隔壁房间内,王逸柯听到这里,狠狠的骂道:“精神病!”
是的,陈逸甫就是一个精神变态,他期待着将自己的情人和亲生儿子也变成同类,同化周围的人,这样自己就不再是另类。当然,这一点正常人理解不了,可桑落却可以理解。
所以,只有精神变态才可以理解精神变态吗?
陈逸甫的原配妻子和陈向恒的母亲死后之后好几年中,陈逸甫对陈向恒呵护有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陈逸甫误解了陈向恒杀人的目的和自己一样。但之后数年内,陈向恒的一切表现又让陈逸甫失望,他喜欢小动物,喜欢猫猫狗狗,小鸟金鱼。所以,陈逸甫会想办法残害陈向恒心爱的动物,看着陈向恒因为无法反抗默默流泪的样子。
每次陈向恒哭泣的时候,陈逸甫都会站在他身后,发出低沉的笑声。但是这种方式没有让陈逸甫满足,他开始逼着让陈向恒自己动手,他会抓住小猫威胁陈向恒,如果他不杀死那只狗,他就会拧断小猫的脖子。
桑落平静地看着陈向恒,却是不断在深呼吸,因为他的情绪要炸了,如果此时此刻陈逸甫就在跟前,桑落肯定会咬破那个杂碎的咽喉。
最终的结果就是,陈向恒没动手,而陈逸甫当着他的面残杀了动物,并且将他和动物的尸体关在房间里,想让他的心和动物的尸体一起腐烂,可是,陈向恒天生就和父亲不一样,他想到了自杀,可是,一次又一次被父亲救了回来。
“你是我儿子,我创造出来的,所以,你的生死由我决定。”这是陈逸甫每次救回陈向恒后都会说的话。
陈向恒道:“我就那么一直熬着,毫无希望地活着,直到那年冬天,我遇到了蓝桉。”
那个冬天很冷,陈向恒下班后依旧漫无目的在街头闲逛,路过一家小超市时,他突然间驻足停下,因为他看到了摆在外面的耗子药。那一刻,陈向恒眼前浮现出了那个阿姨,也就是陈逸甫原配中毒身亡时的样子。他意识到自己当初杀了那个阿姨,也没能改变什么,所以,他决定就在这里服下那耗子药自杀。
他原本可以上前拆了包装直接吞服的,但是,他却觉得如果不付钱是一件很没有道德的事情,于是,他拿了两包耗子药走进小超市,放在收银台上,而当时负责收款的人就是蓝桉,小超市是她家里开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命运的关系,还是说纯属巧合,超市的扫码器出现了问题,怎么都扫不出耗子药的价格。陈向恒只得站在那等着,看着蓝桉不断道歉的同时试图解决问题。
最终,蓝桉没能解决扫码器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拿过旁边一包彩虹糖递给陈向恒说:“我不知道老鼠药的价格,要不,你买一包糖吧?我知道这包糖的价格。”
回忆到这的时候,陈向恒笑了:“我当时很奇怪她的逻辑,我是想买老鼠药,但是她却拿了一包糖给我。”
选择那包可以让人分泌多巴胺的糖,还是选择那包能致命的耗子药?
最终陈向恒选择了那包糖,在旁人听来,命运安排蓝桉救下了陈向恒,但陈向恒却很清楚,他只是将希望转移到了蓝桉身上,因为他这种人没办法为自己而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你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陈向恒在付款拿了那包糖后低声问道,却不敢抬眼去看蓝桉。
蓝桉很诧异:“啊?”
陈向恒道:“没事,算了。”
陈向恒转身挪着步子离开的时候,蓝桉快速说了一个手机号码,陈向恒略微驻足,侧身道:“谢谢。”
就这样,陈向恒和蓝桉在命运的安排下相识,但蓝桉当时给联系方式并不是因为喜欢陈向恒,她不会喜欢上一个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人,只是因为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搭讪。
很讽刺吧?
是的,没有彻底觉醒前的陈向恒,毫无魅力而言,走在街上都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甚至有可能直接忽视他。
陈向恒与蓝桉相识的时候,蓝桉刚开始自己租铺子做服装生意,也是那时候,蓝桉认识了章柳。命运的剧本就是如此的狗血,让蓝桉成为了陈向恒与章柳之间的那条锁链。
蓝桉没什么朋友,最好的闺蜜就是章柳,男性朋友自然就是陈向恒,所以,某天蓝桉请两人一起吃饭,甚至有撮合两人的意思,因为在蓝桉看来,章柳和陈向恒同样阴郁,就像是两只在阴暗角落中的蜘蛛。
陈向恒赴约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章柳,虽然上次见面是小时候,但是陈向恒还是知道那就是章柳,那就是曾经与自己一起难过痛苦的女孩儿,最重要的是,在他当年遇到章柳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顿饭,陈向恒和章柳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两人都陷在过去的回忆中,只是不时回答一些简单的词语来敷衍蓝桉。一顿饭下来,两人也没有交换联系方式,饭后分别后,陈向恒等蓝桉离开,便立即掉头去找章柳。虽然那时候陈向恒与蓝桉只是朋友,连暧昧都没有,但这种行为还是让陈向恒觉得是一种背叛。
陈向恒很害怕,很自责,但是他又无法控制。
终于,陈向恒在那个拐角处看到了章柳,章柳也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们互相都能感觉到,时隔多年,两人依旧在不断的寻找对方。然后,两人一起默契的并排前进,聊着这些年来自己的故事,当然大部分美好和幸福的往事都是虚假的,他们都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过的并不好。
桑落听到这里,直言道:“你又将希望转移回了章柳的身上,因为你觉得那是天意,是命运安排你又见到了她,你为了让自己的心理行为合理化,强迫自己去笃信命运和天意。”
陈向恒看着桑落:“知道吗?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我会反驳,但是你这么说,我承认。”
桑落道:“坦诚是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陈向恒道:“但有时候,坦诚也会打开地狱之门的。”
那天后,陈向恒和章柳保持了联系,当然只是私下的,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再次与章柳相识,也让陈向恒觉得自己可以完整地活下去了,所以,他有了活力,他头脑又开始清晰了,他甚至敢于对抗陈逸甫。陈逸甫却错误地认为曾经那个儿子又回来了,所以,开始提拔他,这个阶段,陈向恒收起了以前的悲伤和痛苦,面部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在看到章柳的讯息时才会偷偷露出笑容。
桑落问:“章柳需要钱给养父母治病,你就不断给她钱,但是,你为什么要给现金?而不是更便捷的转账呢?”
陈向恒回答:“那是章柳提议的,而且她每次都写了欠条,所有的欠条我都收藏起来了。”
对于陈向恒而言,那些根本不是欠条,而是章柳写给自己的情书。
陈向恒的思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韩青黛也无法去代入,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时观察一下旁边桑落的反应,虽然桑落几乎都是面无表情,但她知道,桑落是可以理解陈向恒的,他们俩是同一类人,就像是共生体的关系。
陈向恒这类人天生观察细节和感知周遭情绪的能力就很强,所以,章柳只拿现金,不让转账这件事一开始就引起了他的怀疑。
桑落听到这里问:“你怀疑她有其他男人,因为通过生活中的细节就可以判断出来,比如说在某些时间段,你发消息她是不会回复的,等她回复的时候,她要不不会解释,要不就是用一些侮辱你智商的理由来搪塞。”
陈向恒看着桑落,就那么看着,他知道,桑落和他有着类似的经历。
桑落依旧面无表情,但是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当初张沐瞳那些毫无逻辑的谎言,他很清楚知道某些时间段,张沐瞳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所以,与其说桑落和陈向恒甘愿被骗,还不如说是他们在帮助对方欺骗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自信的以为,自己各方面都很强,就算不是最强的那个,但也比现在对方身边的那个人要强很多吧?可是,他们却忘了,爱情是不讲道理的,就如他们会毫无底线的去爱对方一样,对方也会毫无原则的去爱身边那个人。
陈向恒的目光游离四周,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想再让自己困在过去那段痛苦的日子中,可是,他还是想要叙说,他必须得说出来,因为他终于可以在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人跟前叙说委屈。
“我没忍住,我偷偷调查了一下,”陈向恒笑了,笑得那么苦涩,“结果是,她真的有个男人,就是她养父母治病那家医院的医生。”
桑落补充完陈向恒没说完的话:“是一个怎么看都不如你百分之一的男人,所以,你很疑惑,你不理解为什么章柳会选择他?而且这个男人并不安分,因为他有老婆。”
陈向恒继续笑着:“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和自己对话。桑落,你真的就像是另外一个我。”
陈向恒再次陷入矛盾中,虽然他不断告诉自己,他要坚守自己对章柳的承诺,既然承诺要帮助她,那就帮到底,不管她有没有欺骗自己。同时,他又在心里不断询问章柳,那时候,她不是说要一直等自己的吗?为什么不一直等下去呢?为什么不如自己一样坚守承诺呢?自己都可以做到孤身一人低头向前走,为什么你就做不到?
最重要的是,陈向恒帮助章柳的那些钱,都是他从变态的陈逸甫那里要来的。为了那些钱,他故意去做让陈逸甫心情愉悦的行为,他用烟头烫伤自己,甚至让自己光脚踩在玻璃碎渣上,只要陈逸甫笑了,他就可以拿到一笔钱。
可是,他又不敢告诉章柳这些,他怕章柳认为自己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变态,他甚至不敢在章柳跟前宣泄情绪,他怕章柳抛弃自己,远离自己。
这种长期的压抑,终于在某个时间段彻底爆发,那个大雨天,陈向恒看着章柳和那个男人进了酒店,然后,他就站在酒店门口等着,等着两人出来。他幻想过无数种章柳看到自己之后的情景,唯独没有想过章柳会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淡定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就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
那天之后,两人再没私下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