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窗户没关好,抖进一阵风,把那股令人难堪的香味吹淡。
蒋夜莺将毛毯盖在身上,在暖和的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姿势像猫,架势也像,但凡被犯,就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她没脸见胡离,佯装生气,只有蒋夜莺自己知道,她是恼羞成怒。她透过毛毯缝隙偷偷看他——胡离在电脑面前工作,只露了一个后脑勺。他的头发湿润,颜色更加黑亮。发梢滴水,摇摇欲坠,有种极致脆弱的美。
“这里没有网络,信号也不好。”胡离没在意蒋夜莺之前的所作所为,对她这样说道。
“信号?小叔叔在上网吗?”蒋夜莺躲在厚重的布料里,嗡哝。
“姜鳕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和案件有关,”他顿了顿,强调,“这个人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他给的东西必定有用。”
蒋夜莺好奇地问:“姜鳕是谁?”
“一个男人。”
“……”废话。
蒋夜莺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针指向十一点。夜深人静,都睡了,可以办事了。
他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赶到陈医生老宅,四周寂静无声,偶有虫鸣。
蒋夜莺目测墙的高度,在可控范围内。她拍了拍手掌,打算翻上去。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门内的人对着他们晃了晃手机光,睡眼惺忪地问:“你们是谁啊?小偷?”
这就很尴尬了。
蒋夜莺干咳一声,出示证件:“我们是警察。”
“警察兴翻墙这套?现在小偷挺能耐啊!”对方将信将疑地道。
“那个,请问这里是陈医生家吗?”
“陈医生?哦,之前那个男的。他家里人把房子卖给我们了,都搬走一年了。”
“卖了?”蒋夜莺惊讶,问,“他们搬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觉得这房子晦气,低价卖的,卖了就没联系了。”
“你有他们的号码吗?”
年轻人嗤笑一声,说:“他们怕我反悔呢,手机号都联系不上了,早把我拉黑了。估计是怕我住上几天,以闹鬼为理由不买了吧?毕竟死过人,还是非正常死亡,我都懂的。”
蒋夜莺皱眉,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反感,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啊?我写推理小说的,新书刚卖了影视版权,赚了点小钱,专找这种凶宅当素材。新文就是《我住在凶宅里的那些年》,打算和这间房子联系起来,搞个写实风格……是不是很酷?”年轻人擦亮了打火机,噌的一声,火光烧进眼底。
听他这话,看来是没戏了。
蒋夜莺不死心,追问:“陈医生有没有留点东西下来?遗物之类的。”
“这些东西,在新主人住进来之前肯定会丢了吧?”
“哦。”看来都没了。
“不过,我不是普通人。要的就是这些素材,所以我谎称烧了,但把东西都留下来了,”年轻人摸了摸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说,“你们好像真的是警察……和我猜得没错,这个陈医生做人不规矩,还真的有大秘密。”
“秘密?”蒋夜莺惊讶。
“我可以和你们共享秘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们为什么会查到陈医生头上,还有允许我将调查过程全部公布在网络上。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从陈医生下手,已经写了好几万的调查章节了,有了你们,这篇文一定会大火!”
“但是调查工作是机密,你应该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没犯法对吧?你们也不能逼迫我说,对吧?”
蒋夜莺咬唇,点头。
他耍无赖:“那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瞧他的样子,恐怕不会轻易松口,除非蒋夜莺答应让他将调查内容公布在网上,配合他的写实小说进程。
“你叫什么名字?”胡离突然插了一句。
“我叫陈蓝,是个推理小说作家,笔名南城,你们可以在各大书店买到我的书。对于陈医生秘密的事情,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那么就晚安吧。别在我家门口转悠,小心我报警!”
砰的一声,他将门关上了。
蒋夜莺吃了闭门羹,窥着胡离,问:“小叔叔,怎么办?”
胡离抿唇,说:“先回去休息,很晚了。你和上级沟通一下,务必征得他们同意,这样一来,调查工作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好,我一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小叔叔等我好消息!”
回旅店后,蒋夜莺打电话,胡离则在一侧继续摆弄电脑。他要成功连上网,使用访问工具pit进入暗网,去找姜鳕给他留的东西。
“叮咚。”
桌面显示联网成功,胡离开始按照姜鳕所吩咐的,一步步往黑暗深处踏去。
网页里显示出一个视频,播放量已经超过了十万。也就是说,有99999人和胡离一样观看这个视频。
里面究竟录制了什么呢?胡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抿唇,下意识把电脑往自己这个方向搬,纳入蒋夜莺的视线盲区里。潜意识有个声音在叫嚣,绝对不能让蒋夜莺看到。
胡离戴上耳机,点开视频。最开始跃入眼帘的是雪花画面,伴随着沙沙的杂音。片刻,有戴着面具的男人把画着雪花的卡片摘除,另外一只手捏着塑料袋,发出杂乱不堪的声音。
他嘎嘎两声笑,说:“是不是挺逼真的?我模拟了很多次,终于骗到你们了。”面具男的声音怪诞,用了变声软件。
胡离继续往下看,听他讲解:“我杀了人,以杀人犯的身份,跟随调查我的警察。我需要她全心全意信赖我,再爱上我,是不是很有趣呢?她是个超可爱的女孩哦!既冷静,又聪明,我差点爱上她了。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看着我,对我说,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要再杀人了,让我们一起逃吧。很好玩,对不对?我将潜入她的生活,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会爱上我的,没有女孩能抗拒这样温柔的我。”
“这是什么?”蒋夜莺突然冲过来,她摘下胡离的耳机,听着里面男人娓娓道来的故事,一阵心惊。
这个男人,恐怕就是不明者。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调查与犯罪的过程,那些隐藏了IP地址的不法分子在评论里叫嚣,让不明者惩戒这个不懂事的小警察,别对她温柔。
一共四期视频,每一个视频都是有关蒋夜莺的正面特写。调查时,她的一举一动;闲谈时,她的言笑晏晏。
这些镜头与拍摄角度,说明了什么呢?
不明者就在她的身边,也是她最亲近的人。
和蒋夜莺一起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淮安。
所以,谢淮安就是不明者吗?
蒋夜莺闭上眼,想到了之前,她哮喘发作。谢淮安二话没说,将她抱起,一路小跑冲向药店。
当时的蒋夜莺昏昏沉沉,听到他在她的耳边一次又一次说:“蒋夜莺,我爱你。”
这个声音,与那天夜里的不明者吻合。
那次,蒋夜莺没有听清楚不明者的声音,所以她无法将他认出来,导致他逍遥法外。
一切都是蒋夜莺的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
蒋夜莺紧攥手掌,指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突显出青灰色的轮廓。她的双目猩红,布满血丝,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我要和他合作,我要抓住他!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蒋夜莺被激怒了,她不会任人摆布,也不会任人羞辱。不明者肆意妄为,敢用这种手段愚弄她,那么,她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来电者显示谢淮安。
蒋夜莺双手颤抖,按下接听键,只听得对方懒散地道:“我看到你们的访问痕迹了,任何人进入我的领域,都会被我追溯。我能断定是你,你们的IP地址很特别,是陌生人。所以,蒋夜莺,你发现我的身份了,对吗?”
蒋夜莺崩溃了,她呢喃自语:“你想做什么?你是谁?”
“我爱你啊,蒋夜莺。所以,来找我吧,我等你。”他用自己惯用的散漫嗓音说完这句话,随之,果断挂了电话。
他的爱很廉价,像是地摊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货,不足为道。
在蒋夜莺的印象里,谢淮安并不是一个坏人。
他虽然会用言语调戏她,但在调查案件的时候很认真负责,是个好警察。可现在说这些,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就好像是个笑话。
蒋夜莺,胡离,甚至是整个警队都被谢淮安羞辱了。重案四组里出现一个杀人犯,不,应该是说,杀人犯潜入重案四组。这让其他警员,乃至整个社会的人怎么想?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引起强烈的恶性反响!
蒋夜莺像是要虚空抓住什么,全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那些报纸会怎么写?暗恋小叔叔还不够,杀人凶手曾是追求者?那么蔡闻的死是不是蒋夜莺的罪过?往深处想,她是不是背后操控者?!
谢淮安想毁了她,他部署至今,为的就是一步步摧毁她。蒋夜莺沉醉在蛛网中心仍不自知,任凭悠闲狩猎的狼蛛将她吃拆入腹。
蒋夜莺报紧自己的双臂,没一会儿,胡离就递来手机,屏幕里有速报,标题是:“黄山区特大杀人案凶杀曝光:他曾是重案四组的成员之一,离职后被曝出,竟是睡美人雪臣案的元凶!”
蒋夜莺的手指往下滑动,出现一个凶手自述的视频。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双手被手铐束缚,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师兄弟们,因为他们……全部都不知道我就是不明者!哈哈哈哈!大家别怪罪他们了,我刚刚入职,还是个新人菜鸟,警察都算不上。你们如果攻击重案四组,他们被打击怕了,不敢来找我了怎么办?对了,险些忘记告诉大家。我是安循,我死于七年前的森也医院,所以……我是鬼。现在,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了,接下来,我会把第七篇日记公布在网络上。所有人都来找我吧!找到我,我会给你们惊喜!以及,接下来我要对我最爱的那个活人表白——我爱你,蒋夜莺。”
谢淮安就是谢淮安,安循早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要假扮安循,说自己是鬼,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报道,蒋夜莺不敢继续往下看了,她绝望地关掉手机。眼前发黑,头脑发热,整个人往地狱深处,一层一层坠下去,粉身碎骨。
胡离皱眉,说:“领导刚刚发来简讯,说你的身份敏感,暂时停止你的调查工作,先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
即使领导不说,蒋夜莺自己也要辞职的。
她喜欢重案四组的每一个师兄弟,所以她绝对不能害了这些人。
他们勇敢,富有正义感,这一生很好也很长。
蒋夜莺想拯救他们,所以必不能让这些人遭难。
“我的离职信也发过去了,你走,我就陪你走。”胡离安抚她,“这一切和你无关,如谢淮安所说,他的实习期还没过,连警察都算不上,并没有让警队蒙羞。所有明眼人都知道重案四组是出了名的破案快效率高,一直是行业内的佼佼者。你该庆幸,这一生还能遇到这么多磨难,比寻常人的生活精彩。你要做的,不是闻风倒下,而是迎难而上。不过是一个谢淮安,你连我都拿下了,还怕他吗?”
胡离的话无疑鼓舞了蒋夜莺,他说的没错,小叔叔都被她拿下了,还怕谢淮安吗?
蒋夜莺咬紧下唇,唇膜撕裂,露出猩红的皮肉,有些疼,隐隐渗出血丝。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她想到了小时候,无数话筒想塞进她的嘴里,四周是此起彼落的闪关灯,这些事物一齐对准她的那一瞬间——蒋夜莺麻木地站在舞台中央,像一只提线傀儡一样手足无措,没有人引导她走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只有小叔叔挤进人群,他穿着深色的风衣,一双墨色的瞳眸又深又浓,注视着蒋夜莺,取得她的信任。
“跟我走。”胡离只说了三个字,蒋夜莺就全心全意信任他,把手交给他……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胡离挤入黑暗,将她从泥泞不堪的泥沼里拉出来,给予她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