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而我的两腿也不争气地打战,差点儿跟着他跪下去。我没有丝毫夸张,那并不是晚霞投射在水面的波光,那是货真价实的血红,红得刺眼,红得心惊肉跳,让人不敢逼视。
虽然姊妹海仍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躺在远处,但早已经面目全非,以前平静温柔的气质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血淋淋的恐怖气息。直到很多年之后,那满满一湖血水的画面,还时常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我们全部僵立在原地,我不禁一阵窒息,浑身冷汗也流了下来,心里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一样:那个野人所说的“血”,难道指的就是这个?怪不得他不愿意喝水。
愣了足足快十分钟,我慢慢回过神来,稍微犹豫了一下,挪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们几个在后边叫了一声,我没有理,而等我踩雷区似的走到水边之后,低头打眼一看,立马生出了一股骂人的冲动,狗日的,真是纯粹自己吓自己。
湖水当然不会真的变成血,离近了看就会发现,那实际是水上漂了一层铁锈样的薄膜,颜色和血很接近,而且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整个水面,随波而动,从远处看就造成了错觉。
我蹲下撩起水观察了一下,黏黏滑滑的有点儿粘手,闻着还有股子腥味。我心里干笑了一声,事情很明显了,湖水变红,其实是水藻在作怪,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则是这两天晚上的雷暴。
有点儿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高空雷电作用下,会把空气中大量的氮跟氧化合为二氧化氮,而二氧化氮溶解于水变成淡硝酸,再和其他物质化合后,就会产生大量的天然氮肥。这本是大自然的恩赐,但如果超出了限度,就是过犹不及了。
老金场这一带已经连着两天打雷闪电,规模都十分惊人,肯定产生了数量巨大的含氮化合物,流入湖水后短时间内无法消化,就造成了水体的富营养化。再加上今天阳光比较好,在温暖的照射下,可能直接引发了某些水藻的爆炸式繁殖,以至于把湖水都染成了红色,吓了我们一跳。
其实类似的现象各地都很常见,尤其是近几十年,发生在海里就叫“赤潮”,淡水里的叫作“水华”。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听一个水产养殖专业的同学说过,这是一种渔业灾害,因为太多浮游生物会耗尽水中的氧,释放出有害气体和毒素,鱼类大批死亡,渔业减产。只不过那大都是工业和生活排污造成的,没想到在这里,大量雷电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我把他们三个招呼了过来,解释了一通,让大家再次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过湖里的水已经不敢再吃了,脏不脏先不说,主要是想想有点儿恶心。那野人不愿喝水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他如果在这里待了许多年的话,应该不止一次见过湖水变红的奇观。
太阳渐渐落下了山,失去阳光照射之后,湖面上那层铁锈样的红膜随之变成了淡绿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而随后不久,正如我那个同学说的那样,湖里的鱼因为缺氧都浮到了水面上,熙熙攘攘挤在一起,露出头,嘴巴一张一合拼命呼吸,周围响起一片“吧唧、吧唧”的声音,听着简直像一大群人在集体打啵儿,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得再多,这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搞明白之后我们也就没再深究。不过这件事情又让我重拾了一些自信,觉得这深山里虽然到处充满了不可思议,但终归还没超出现实的范畴,许多诡异的现象,我还是可以用常识解释得通的。毕竟恐惧来源于未知,而人只有在找到了自认为的真理后,才会变得无所畏惧。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种相对良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匪夷所思,我那刚刚恢复的一点儿自信,再次被离奇的现实击了个粉碎。
按台山一天有四季,这边天刚刚开始黑,湖边就又刮起了风,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我们心里咒骂着这种鬼天气,开始抓紧张罗晚饭。然而就在我们端起碗,围着锅灶准备开吃的时候,一阵儿若有若无的马达声随风传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我们循着那声音搜寻。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大半,周围的林海变成了一片黢黑的朦胧,黑暗已经开始接管整个世界了,只剩山后的一抹夕阳余晖,还映在风潮涌动的湖上。
而就是借着这最后的惨淡光线,我们却看到了一样极端意想不到的东西,以至于同时张大了嘴,手里的碗都掉在了地上:湖中,极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艘船。
说那是一艘船,其实大多还是出于臆测。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光线又很晦涩,我们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黑乎乎的一片船形的影子,在随着湖中的波涛上下起伏。不过凌乱的风中还隐约夹杂着马达的轰鸣声,说明那儿确实有船。
但这哪儿来的船?我们几个的目光被紧紧吸住,惊怵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阿廖沙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回屋拿出望远镜,手忙脚乱调好焦,看了一眼嘟囔道:“不是淘金船,好像是驳船。”
我夺过望远镜,但情急之下拿颠倒了,眼睛对着大头儿更是什么也瞅不见。赶紧掉转过来,却发现那望远镜破得可以,一个镜筒是坏的,另一个镜片也十分模糊。虚黑的背景里,我还只能用一只眼,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艘船。
然而一看之下,我的心就猛然缩紧了。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人,正冒着风浪在颠簸的船上跑前跑后,似乎在忙着绑什么东西。我吃了一惊,马上睁大眼希望看得清楚些,但光线实在太差,目标又在不停地动,根本瞧不清他的脸。
那人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激烈的念头开始在我胸中狂跳,但是又不敢肯定。我使劲地看,感觉都快把眼珠子挤到望远镜里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忙完了甲板上的事,再次钻回船舱。然而就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回头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下,就算光线再差也看清了,我顿时一声惊呼:天哪,那是我大哥。
任何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震惊之情。打死我也想不到,这几天来千呼万唤的大哥,竟会出现在湖中的一艘船上。而武建超听到我喊,一把将望远镜抓了过去,看了看却说:“没人啊?”他当然看不见人,因为就在望远镜被抢走的前一秒,我看到大哥一闪身进舱,关上了门。
那么远的距离,大哥应该是看不到我们的,我发疯似的冲到湖边,朝远处大喊,希望他能够听到。但蓄势已久的雷雨正好如期而至,滂沱的雨水不但遮蔽了视线,还完全盖住了我的声音。
他们几个则马上把我拉了回去,主要是怕待会儿打起雷来,人在外边会被劈死。而等我站回屋里的时候,深沉的夜幕也终于彻底落下,湖中心一片漆黑,完全吞没了那艘船的轮廓,更不要说船上的人了。虽说之后电闪雷鸣,闪耀的天空一次次把湖面照得一览无余,但大哥那艘船已经没有了影子,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我们这里乱成了一团,刚才除了我,武建超他们几个都没有看到船上的大哥,这会儿开始围着我问东问西。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胡乱应付了几句,气急败坏地把望远镜扔在地上,抱着头蹲到一边,只想自己先静一静。
我头昏脑涨,感觉已经要爆炸了。昨天是湖对岸的闪光信号,今天就出来了一艘船,可这地方怎么会有船?大哥又怎么会在船上?船开到湖心去干什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他这些天突然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些?这地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这一切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之前我还一直在努力地想把事情搞明白,那么现在我算是彻底放弃了。他妈的,这地方根本就不跟人讲道理,除了想不通还是想不通,不可理解之外依然不可理解。那感觉就像一场重要的考试时,卷子拿到后你从第一题看到最后一题,却发现自己一道都不会写,累加的刺激和挫败感,更是让人绝望到崩溃。
他们还在很不知趣地逼问,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大手攥着来回地搓一样,被挤得喘不过气来,结果长久积压的情绪一下爆发,开始抱着头嗷嗷大叫,之后又开始号啕大哭。武建超他们可能被我突然的反应吓到,就退了开去,凑在一边小声议论起来,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惊恐和疑虑。
他们说什么我根本没心情听,那一刻我突然十分理解那个野人了,在这个地方,也许丧失理智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不然你肉体还没垮,精神就先垮了。
而我会如此地焦躁失控,其实原因还有另外一个,那就是刚才从望远镜里看到久违的大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激动,反倒是感觉到了一种阴冷和恐惧。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只能说这种恐惧的感觉本身就很让人恐惧。
发泄之后,我慢慢冷却下来,头脑中,各种念头明明在狂轰滥炸,但又好像是一片空白。这种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窗外的雷雨已经停下了,我才被身边发生的事情拉回现实。
杨要武又吐了。他从昨天开始就断断续续地高烧不退,我甚至真有点儿担心是森林脑炎,但留意了一下,并没有相关的症状。他这会儿又吐了,因为之前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了一些胆汁和胃液,不过味道还是很不好闻。
快睡觉的时候碰上这种事,谁的心情都不好,几个人骂骂咧咧的,捏着鼻子给他收拾残局。老爷子因为我们不愿意今天下山,本来就一肚子不痛快,这会儿又故意找茬似的,指着杨要武说:“这倒霉娃子病得这么重,三天是肯定好不了,到时走不了路,我看你们咋办?”
我听了眉毛一皱,心说这还真是个问题,就问阿廖沙到时候怎么办?没想到他却是两手一摊,有些很不负责地说:“问我干什么?你们想办法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至极,听着也实在刺耳,我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又想起这老毛子之前种种可恶的言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大鼻子骂起来:“怎么不问你,不问你问谁?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人比金子沉多了是吧?不就三千块钱吗,便宜!”
“你什么意思?”阿廖沙盯着我,半瘫的脸上拧出了个比鬼还难看的表情。我答道:“什么意思你明白。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没他你早就死了知不知道?狗日的,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阿廖沙上来猛搡了我一把,说:“你他妈把话说清楚!谁没人性?”接着叽里咕噜冒出了一串听不懂的俄国话,估计是在骂人。而他突然动手,我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心里更怒,正要冲上去找回来,武建超却一下把我拽住了:“行了,吵鸡巴吵!大晚上的吃枪药了?你给我过来。”
因为雨刚停,屋外水汽很重。阿廖沙被老爷子劝住,武建超把我拉到了稍远的地方,先骂了我一顿,说我刚才不该那么乱吼,杨要武就在边上躺着,他有病了又不是听不见,我们这么吵让人家怎么想?
我很不忿,说那臭老毛子不把手底下人命当回事,太他妈的过分了,我看不过去才出头的。你刚也听见了,他那是人话吗?
武建超却冷冷说道:“他的人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咱管不了。当老板的还不都这样,工人听老板支唤天经地义。”
我一时哭笑不得,骂他这是啥旧社会的狗屁道理?武建超却一笑:“别提什么旧社会新社会,在按台淘金的,啥时候都这样,该吃杂粮的,就别老想着吃大米。其实阿廖沙算不错了,你没见过更黑的。”
说完他又重重告诫了我一番,要我注意点儿别得罪阿廖沙,要是我大哥真回不来了,大伙儿想下山,就得靠他领路。出去了卖金子也可以找他,能多挣个两三成。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是生气,暴跳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我哥回不来了,你咋就知道他回不来了!”
“好好好,能回来。”武建超见我这么激动,就换了个口气,“不叫我说也行,那你先说清楚刚才怎么回事?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你哥在船上?”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僵持了几秒,武建超见我不吭声,转身就想走。我赶紧拉住他,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把刚才在望远镜里看见的东西告诉了他。
“你真看见你哥在船上?”武建超眉头皱了起来。我看他似乎想发表意见,摆摆手说让他先别急,道:“还有一件事,你先都听完了再说。”
因为一连串的变故,昨天杨要武说的那些事情,我到现在还没顾上跟他讲,现在正好避开了阿廖沙,我就把从杨要武那儿听来的事,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武建超听完,随即嘟囔着问了句:“怎么也是烧死的?”
这话一下提醒了我,心里一颤,想到了铁皮屋后沙坡地上的焚尸坑,心说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阿廖沙他们的守夜人是烧死的,赵胜利也是烧死的,那么地下的这些死人,会不会也是先被那么莫名其妙烧死,才被埋下去的?而并不是我之前认为的那样,是死了之后才被烧的?
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俩人讨论了几句,也没什么结果。武建超想了想,说道:“这个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咱慢慢来,先把刚才那艘船的事情搞清楚。你说你哥在船上?”
我肯定地点点头,武建超却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这就不对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迷惑,我以为是不相信我,就问:“怎么不对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武建超摇摇头说:“我不是说你没看清,我是说,那船很邪乎。”而他接下来告诉我的,又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说当时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大哥之后,叫了一声就往湖边跑了,阿廖沙和老爷子也跟了过去。不过那时候望远镜正在他手里,于是自己就没动,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儿。然而就是这么一看,却看到一幅十分奇异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事实上,在大雨落下来之前的几秒钟,那艘船就已经不见了。他看得很清楚,那船不是慢慢驶走的,也不是沉到了水下,而就是那么凭空消失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像被大风突然刮飞了一样。这事儿他之前就想告诉我,但我刚才情绪波动很大,什么都听不进去,这才拖到现在。
我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当时我脑子很乱,只记得刚跑到湖边就下起了雨,天又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具体的先后顺序还真分不清。我很想表示一下怀疑,但看武建超说得那么认真,觉得他不像在骗我,事实上他也没必要骗我。
武建超看我没啥反应,又接着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反正我看见那船的时候,就觉得很不正常。它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而且怎么说呢,觉得那个看着有点儿假,飘乎乎的发虚,感觉不像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说起来,倒跟我以前在戈壁滩上见过的蜃景儿有点儿像。”
我没听清楚,就问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他呸了一声,说狗屁神经,是蜃景,就是海市蜃楼。
“不可能!”我听明白后立马摇头,“海市蜃楼是因为空气冷热不均匀,密度不一样,光线形成了折射,可你看刚才那会儿又是风又是雨的,不可能……”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我只是说像,又没说就是。”武建超不耐烦地打断,他挺烦我这套凡事儿穷解释的劲头,顿了一顿,又换回了那副认真的表情说,“大学生儿,既然知道蜃景儿,那你知不知道‘过阴兵’?”
“过阴兵”我倒也听说过,那是老年间迷信的说法,特别在部队里很流行。传说是假如打仗死了太多人,一下涌进地府,阎王不敢收,鬼魂就会成群结队地在战死的地方游**。等到刮风打雷的时候,附近的人就会听见刀枪撞击、呐喊厮杀的声音,有时甚至还能直接看见鬼影,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现象似乎全国都有,特别是中原地区的许多古战场,还有西北和西南最多,不过后来经过研究已经破除了迷信,有了科学的解释。说那些鬼其实是全息录音录影,比如在蕴含二氧化硅和磁铁丰富的地区,雷电会把一些情景记录储存下来,到一定条件下,再发射出去。因为硅是集成电路的核心成分,而磁铁有记忆功能,其实就是磁带录放的原理。当然,后来又有人提出了别的见解,认为是风在特殊的地形下,产生了共鸣发声的作用。
我毛病一来,又开始穷解释,武建超截住话头说道:“你们知识分子喜欢讲科学,那咱就科学分析一下。先看你刚摆出来的那几条,打雷闪电就不用说了,硅啊什么其实就是砂土,这个我也知道。关键是磁铁,找金口诀你听过吧,‘青牛、铁马、毒砂’里的那个‘铁马’,说的就是铁矿,而且咱在这儿淘出来的金子颜色发乌,你哥之前也说过,是金子和铁矿伴生的原因……”
我自认为化学还可以,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说铁矿也分黄铁矿、菱铁矿什么的乱七八糟好多种,不一定就是磁性氧化铁。
“你少打岔!”武建超一摆手,然后接着分析,说既然“过阴兵”的条件都符合,那么阿廖沙他们听见的怪声音,我们那天听到的怪声音,再加上湖里的船,就都可以说得通了——我们看见的听见的,都是“过阴兵”。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是老金场几十年前录下来的,而那艘船也只是多年以前残存的影像重放而已,甚至说,我们那晚看见的冲天火光,还有武建超所追的早已死去的赵胜利,也都可以用这个原理解释。全部说完之后,武建超用一句话做了个总结:“你不是喜欢找合理解释吗?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眩晕,因为再想下去,就出现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推论:假如事实真如他说的那样,这许多的怪事,甚至是那艘船,都是磁带回放的“昨日重现”,那我大哥在那艘船上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他以前就来过这里?
大哥之前是地质队员,按台山又是重要的矿区,如果他在若干年前到过这里,倒也说得过去。但他怎么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我们来时走了一大圈冤枉路,大哥如果真的来过,干嘛不带我们直接找过来?还有,他几天前不辞而别,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起了武建超先前的一句话,说我大哥心里藏有事情,现在看来可能不假。而这时,武建超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题,脸色又是一变,突然说:“不对!”
我问怎么不对?他眉头皱起来:“我差点儿就忘了,那天晚上,我还听见了你说话的声音。但这么一来就全对不上了,怎么会有你的声音,除非你以前也来过。”
我也想起了那回事,马上摇摇头说那不可能,看我年龄就知道。绝对是听错了,那要真是我的声音,我自己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武建超却摇摇头没接我的茬,紧锁着眉毛,一副想不通的表情。不过跟他相反,我当时反而是感觉踏实了许多,因为说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个大概说得过去的解释,虽然一时没办法验证,总比一直摸不着头脑的好。
那种心理就像人落水的时候一样,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要的是找回安全感。然而可笑的是,事后证明,这只不过是由一个问题引出了更多的问题,从一个深渊掉进了另一个深渊而已。
最后,我们又转回到阿廖沙为什么把那些事瞒着不说上。武建超想了想,对我说:“其实这也没什么。”
我不明白,问什么意思?他道:“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些,说到底只是他们的事,谁也没规定一定要告诉我们。反过来也一样,咱们的许多事他们还不是不知道,比如这湖里的电缆,还有前天……只是没告诉他们而已,并不能说是在故意骗人。”
我一时沉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武建超表面是个粗人,但他同时也有很精细的地方,特别在思考问题这方面,不知道是不是跟个人经历有关,他的角度总是很特别。就像这个由此及彼的逻辑,很简单直接,但我之前竟完全没想到。可照此往下一推,许多事就没了意义,因为假如大家都是爱说不说的,那就不存在值得讨论的问题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武建超却又拍拍我肩膀:“这事儿你先别急,等我再去问问阿廖沙,怎么说我跟他比你熟。”
我点点头,又望了眼湖水对岸的方向,面对着一片黑暗,生出了几分好奇,不禁道:“我想去那边看看。”
“你要不想死在路上,我劝你别去。”武建超明白我的意思,如果能去湖那边看看,可能许多事情就能弄清楚了,但他当时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知道,这里很多古怪,还有你哥的事情,你都想一口气搞个明白。可我实话给你讲,那些鸟怪事就是有时间我也不想查了,就现在的情况,咱几个人能带着金子囫囫囵囵出山就行,别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武建超这等于在委婉地告诉我:他不会再陪我去冒险。我考虑了一下,也接受了他的意见。他说得没错,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命是真的,就凭我这点儿能耐,能不能安全走到对岸都不一定,与其玩着命折腾,还不如安分点活得长久。
不知道是不是受赵胜利的死影响,从昨晚上开始,武建超的口气变得有些悲观。我想起头天晚上的事情,就问他怎么抽起烟来了,以前不是只喝酒不吸烟的吗?
武建超没想到我提这个,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自己以前是抽烟的,只不过后来戒了。他昨天回来的时候心里乱得很,又没有酒,这才抽烟压一压。我问为什么戒,是不是有什么故事?他揉了揉眼睛,又叹了口气:“那个害我劳改的女人,就是个卖烟的。”
我一听是这回事,赶紧打住不再问。不过他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回忆起来,说那是他当兵的最后一年,部队在宁夏那边打井,当时驻在银川。他因为偷偷出来买烟,认识了一个烟摊上的小寡妇,俩人干柴烈火的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可那年头的人都觉悟高,他俩的事情没几天就被人告发了,本来只能算个乱搞男女关系,算是通奸,但那女的死也不愿意出来做证,再加上他是部队的从重处理,最后就判了个强奸。而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也不吸烟了。
这种男男女女的事,本不足为外人道,当时我只是听听不敢表态。武建超叙述的语气也挺失意,不过说完后,他又无奈干笑了一声:“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前半辈子栽在色上,从此不敢碰,后半辈子只能喝酒了,古诗说得好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喝凉水……”
我心说这可不是什么古诗,原句好像应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不过这是人家的伤心处,我也没说破,觉得正经事儿和闲话都扯完了,就和他回到铁板房那里。
屋子里只有杨要武一个人躺着,阿廖沙和老爷子又钻到隔壁那间,接着审那个野人了,看样子还是不死心。武建超把阿廖沙叫了出去,又冲我打了个眼色,示意不用跟着,估计是去谈我刚才说的那些事了。
我进屋坐下,找了根烟吸上,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倦渗透全身。刚刚还觉得武建超悲观,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精神、体力双透支,换谁都不会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养了会儿神,我睁开眼,然而接下来只是无意地往旁边一瞥,我就立即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杨要武躺在那里,脸上烧得潮红一片,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突然流起了鼻血。黑红色的血犹如一条长长的虫子,从他的鼻孔爬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淌到了地上,已经积出了小小一摊。而他还一直在沉沉昏睡,对此浑然不知。
一般人流鼻血都是只流一侧,可当时杨要武却是俩鼻孔齐出,滴滴答答的又多又猛。我一看不得了,赶紧扯了条毛巾过去把他摇醒,可他当时烧得糊糊涂涂,睁开眼一脸迷茫,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叹了口气,马上抱着他坐起,让他身子前倾,先把鼻腔里的血块擤了出来,用毛巾大概擦了擦,又给他捏紧了鼻孔止血。他鼻子被堵没法儿呼吸,就张开了嘴,结果又有不少血混着涎水从嘴里溢了出来,这看着吓人,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估计是刚才躺着的时候,一部分鼻血流到了喉咙里。
老爷子走进来,看见这血糊糊的场景,“哎哟”一声,惊问怎么回事。我说这不明摆着的吗,让他快去摆两条湿毛巾,回来给杨要武冷敷。
这么压了大概六七分钟,鼻血才算大概止住。事发很突然,我看着周围血迹斑斑的,就跟刚杀了个鸡一样,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要说发烧引起流鼻血也算常见的现象,但一般都是几岁的小孩子才这样,杨要武怎么说也快成年了,再有这种症状就显得很不正常。而且还流得这么猛,难道是刚才呕吐的动作太剧烈,把鼻黏膜血管弄破了?
我问杨要武感觉怎么样?他别的说不出什么,只会喊渴、喊疼。我问具体哪里疼?他告诉我身上疼,尤其是腰疼。他之前就说过腰疼,可我一时也想不出这和流鼻血有什么关系,只能让他多喝了些水,用纱布塞好鼻子躺了回去。
刚把杨要武安顿好,武建超又突然从外边跑了进来,一把抓起我胳膊,什么话都没有拉着我就往外走。我挣了一下问干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回头瞧了一眼杨要武,对老爷子交代了声:“看着他!”接着不由分说就把我拖了出去。
跟着武建超急急走出一段距离,我就看见了等在远处的阿廖沙。站定了之后,他俩似乎交换了一下眼神,武建超又转头看了眼那间铁板房,对我说道:“那个杨要武有问题!”
“什么问题?”我先是很警惕地看了阿廖沙一眼,又对武建超说,“他刚流了好多鼻血,我觉得不太对,可能不止感冒发烧那么简单。”
“流鼻血?什么时候?”武建超刚进去找我,竟然连那么一大摊血迹都没注意到,这时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阿廖沙却不关心这个,在边上看武建超不说话,有些急的抢着对我说:“那个杨要武,根本就不是我的人!”
这本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但当时我没听懂,“啊”了一声表示疑问,接着转念一想自以为明白了,就又跟阿廖沙骂了起来:“妈的,不是你的人,难道是我们的人?不想负责任就直说,少在这儿咬着屎橛打提溜儿!”
“妈的,你嘴放干净点儿!”阿廖沙嫌我说得难听,又想上来动手。武建超赶紧挡在中间,又对我替他解释一遍:“杨要武不是他们的人,也不是我们的人,你明白没有?这儿根本就不该有这个人,他是多出来的!”
那话他说得极其郑重,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音挤出来的。而我一时愣住了,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杨要武是多出来的?
武建超无奈地摇摇头,把事情从头说起。因为刚才他把阿廖沙叫出来,本来是想核实一下我说的那些事情。但想不到的是,他这边说完后,阿廖沙既没有当场承认,也没有当场否认,而是万分惊诧地先反问了一句:“这事儿谁告诉你的?”
当时武建超以为阿廖沙装蒜,就把杨要武搬了出来,说有人证呢,叫他别狡辩了。但阿廖沙显得更加惊诧,颤着声问武建超:“他怎么会知道?”
武建超当时火了,说他怎么会不知道,结果两人吵了起来,然而一番对质后,就出现了问题:阿廖沙发誓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杨要武,他一直以为杨要武是我们的人,那些事他不可能知道。但武建超当然很清楚,事实并不是这样。
于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矛盾产生了:杨要武既不是阿廖沙的人,也不是我们的人,他谁的人都不是,他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
武建超全部说完后,我大体明白了,但是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相信,开什么国际玩笑,太他妈扯淡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人?杨要武明明说自己是跟着阿廖沙的,阿廖沙现在不承认,明显是在胡乱转移话题想把水搅浑,还是不愿意对我们说实话。而武建超竟然会相信?
我一声冷笑,对武建超说道:“还真是啥话都敢讲啊,骗三岁小孩儿吧你!还不如直接说阿廖沙是苏联特务呢,这个可信度还高点儿。”想象得出,那时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不屑。我已经开始怀疑武建超了,这种狗屁不通的鬼话敢拿来骗我,是不是他已经和阿廖沙串通好了,合起伙来想干什么?
想到这里我更加警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阿廖沙却突然苦笑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我还唬你呢?这么鸡巴扯的事情,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拿去唬谁啊?”
武建超也是一脸认真,按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大学生,我知道你感觉太离谱了,不愿意信。但你想想这么多天了,咱又遇见过多少真正靠谱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听他们这么说,我再次愣住了,冷静下来一思考,心里竟隐隐有了几分认同。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因为就算是编瞎话,也是要讲求合理性的,如果阿廖沙真在骗人的话,那他这个瞎话编得也太荒唐了,荒唐到根本骗不了任何人。那么,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的谎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心微微一动:除非,它就是事实。
细细想来,阿廖沙所说的事,也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其实这一个多月,我们都是各自忙着干活,两拨人之间的来往并不多,说不上熟悉,甚至连对方具体有几个人都不清楚。我们这边,阿廖沙只认识大哥、武建超和我,而在他们那边,我们也只认得阿廖沙,别的工人包括那个女的,面目都是十分模糊,唯一说得上有印象的,也只有那晚那个被插死在陷阱里的人。
不论杨要武到底是不是阿廖沙的人,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其实就在前天傍晚发生雷击之后。当时他一个人跑过来求救,在我们看来,他毫无疑问当然是阿廖沙手下的工人。而同样的道理,阿廖沙被救回来时还处在昏迷当中,后来还有一段时间神志不清楚,等清醒过来之后见到杨要武,尽管不认识,但也只会把他当作我们这帮人里的一员,不会去多想。
这样一来,我们认为杨要武是阿廖沙的人,而阿廖沙却认为他是我们的人,无形中就产生了一个盲区,只要双方不当面对证,就很难被拆穿。
而顺着这个思路往回推,我也越想越觉得阿廖沙不像是撒谎。杨要武对他献殷勤,阿廖沙就表现出了不适应,而后来杨要武生病了,他也显得不怎么关心。至于刚才跟我发生冲突,那就更是因为误会了。说白了,因为他从心里就认为杨要武是我们的人,跟他并没太大关系,也轮不着他来操心。
噬骨的寒意渐渐从脚底升了上来,我双膝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一个大家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么简单就混到了我们中间,我们丝毫不知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和他同吃同住相处了两天两夜,这事随便想想都会让人发疯。
那种后知后觉带来的恐惧,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同时又有更多的问题涌了出来,这个杨要武究竟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他这么做又是什么目的?
事情大大出乎意料,顷刻间又复杂了无数倍。我脑子已经有点儿不好使了,就问他们怎么办。武建超想了想:“过去看看再说。”
我们三个回去没敢直接进屋,而是先把老爷子叫了出来。他看我们脸色不善,问怎么回事。我小声简短地一解释,老爷子也是大吃一惊,立马咳嗽着嚷起来:“你们咋啥事儿都不给我说啊……”阿廖沙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指指里边,叫他别出声。
铁屋里,杨要武还躺在原来的地方,正闭着眼,哼哼唧唧地呻吟,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我透过门看过去,一想到这么些天来,这个人可能一直在暗中窥探我们,就忍不住一个寒噤,只感觉那一张原本就有些陌生的脸,现在更是陌生得可怕。事实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来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杨要武,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个人。
最后,还是武建超最先耐不住性子,抬脚冲进了屋,“啪啪”两巴掌把杨要武(暂且这么叫)扇醒,然后就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了起来,“哐”的一声重重抵在墙上。
接下来就是一幅刑讯逼供的场景。武建超什么话都没有,上去一个下马威,先把人暴揍了一顿,拳拳到肉,脚脚生风,而对方似乎完全蒙了,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们想问的,无非就是那几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有什么目的?还有没有同伙?都知道些什么?
但那杨要武表现出来的,却只有满脸惊慌的表情,吃痛的惨叫声中,一边喊着老板,一边求饶说别打了。他鼻血又开始滴滴答答流出来,淌满了前襟,带着哭腔,嘴里含含混混地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老板,老板,你们打我干什么……打我干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到底说什么呀?”
“还嘴硬,你当你是江姐啊?”武建超蛮性上来,也不管他说什么了,抓着领子接着一拳一拳揍过去,打一下就问一句,“说不说?”
以前,武建超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讲义气够朋友的一面,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仁德君子,这会儿打起人来,就显得十分凶残。我看着有点儿不忍,就说:“你别把人打死了。”他却是一脸不怎么在乎的表情,蹭了蹭手上沾的血,说自己有分寸。
这样持续了快十分钟,杨要武还是那几句不知所谓的话。他本来就在生病,根本挨不住那种程度的拳脚,在不知所措的痛苦呻吟和嘶哑惨叫声中,终于无力地耷拉下头,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软软地瘫在那里。
我蹲下看了看,那家伙浑身汗涔涔的,眼睛翻着,脸色灰白,像是虚脱得昏迷了。边上武建超舀了碗水,想把人浇醒,我马上拦住了他说:“别忙,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
刚才我光顾着惊讶了,脑子一发蒙,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会儿反应过来,才觉察到问题。按道理说,如果杨要武真的想浑水摸鱼的话,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要讲,就那么默默无声地混在我们当中才对。他却把阿廖沙他们的那些事告诉我,而我们知道这些事后,几个人只要一对质,他的身份必然会暴露。他干嘛故意往枪口上撞,这太不合常理了,除非还有别的目的。
另外,瞎话可以编出来骗人,但生病到这种程度,肯定是装不出来的。他突然生病又是怎么回事?是计划之外的变故,还是原本就是有什么打算?那又有什么意图?
把这些顾虑一讲,他们也觉得有理,而我看了眼边上的阿廖沙,用下巴点点杨要武,问他:“之前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我指的是有人被烧死的事,阿廖沙承认说没错,但他不清楚杨要武怎么会知道这些。
而我继续问:“那你当初怎么不说?”这是我一直很搞不懂的地方,但阿廖沙没有回答,而是缓缓道:“我不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信不过你们。”
我有些错愕,就追问为什么。他却摇摇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总之,是你大哥的问题。”
杨要武本来就病得很虚弱,一番拷打之后明显支不住,变成了半昏迷半麻木的状态,泼水也没反应,跟条死狗一样,除了会喘气,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们想知道的,一点儿都没问出来,几个人无计可施,就开始瞎猜起来。老爷子的想象力一贯丰富,说这个杨要武会不会是山精变的,混到我们当中来害人。武建超当场就嘘了他一声,说要真是妖精想害人,干嘛不直接变个美女,那勾引起来多方便,变成个男的干嘛?而且妖精会生病吗?
阿廖沙说,从穿的衣服上看,他和我们都差不多,会不会是还有第三拨淘金的人?但往下就更说不通了。他混进我们几个人之间图什么,总不会是为金子吧。
猜来猜去更是没个头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几乎又陷入了死局,我们无可奈何,只有把注意力转回到隔壁的房间,也就是那个野人身上,重整旗鼓,打算再审一审他。而想不到的是,就这么个无奈之举,还真有了那么一点儿可喜的进展——这家伙肯说话了。
那是我们花了将近一夜的工夫,才最终摸出的一些门道。他的确会说话不假,也的确能听懂我们说话不假,但是他说出来的是俄语,却只听得懂汉语。解释得明白一点儿,就是假如我们用汉语提问,他偶尔会用很含糊的俄语回答,但是如果让阿廖沙用俄语提问,他就又换回了一副完全不知所云的样子。
这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情况,自然是又惊又喜,紧接着实验了许多次,都是一样的反应,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虽然我们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还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又觉得岂有此理。
我真是早就该想到,记得当初我跟那野人困在金硐里时,他就表现出能听懂我的话,只不过出来之后他一直很不配合,我也就没当回事。而实际上,这家伙第一次说出那个“血”时,就是在我们几个用汉语讨论之后,可惜当时大家都被阿廖沙误导了,这才一直在俄语上使劲,没有往那个方向考虑。
当然,这种事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而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很奇异的神经疾病。说是有些人在受到巨大的心理创伤之后,语言功能出现了障碍,就会表现出很多症状,比如写字和说话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或者形不成文法,而对于那种懂得好几门语言的人,则会把不同的语言混杂在一个句子里讲出来,或者听得懂一种语言,但只能用另外一种语言表达,而他本人还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毛病,反而怪身边人听不懂自己说话。
不过在当时,我们虽然已经认识到了这种情况,但跟那个野人的交流,依然是十分困难。因为从昨天白天开始算起,他已经一天多没喝水了,出现了脱水的症状,人显得很萎靡。而且他的精神总是很难集中,你问上一百句话,他都不一定能蹦出一两个词,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鸡同鸭讲,他愿意说什么,也完全取决于自己。
这么驴唇不对马嘴地费了半天劲,直到第二天早上,外边的天已经微微发白的时候,我们才把他的全名探问了出来,的确是个俄国人,名字长得离谱,叫什么阿列克赛什么伊凡诺耶维奇又什么库图佐夫。
阿廖沙翻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他嘴角似乎紧了一紧,露出了一个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问这名字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没什么,是个很常见的俄国名字,不过“库图佐夫”倒是个很古老的沙俄贵族的姓,当年那个带兵抵抗拿破仑的俄国元帅,就姓库图佐夫。
阿廖沙家就是“十月革命”逃过来的沙俄显贵,这个库图佐夫的姓,可能牵动了他心里的那点儿贵族情结。我当时熬了一宿,困得不行,也没心思搭理他那么多,只是打着哈欠催他赶紧问点儿关键的,光知道个名字没什么用。
我们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野人的来历。我看着那野人的眼睛,放慢语速反反复复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可那野人嘴里始终是嘟嘟哝哝的,阿廖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挖出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就是:淘金。
“你是说,他也是来淘金的?”我嘴上在问,心里倒是觉得这算得上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我们抓到的是一个迷失在大山里的淘金客,总比我之前猜测的苏联特务什么的容易接受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廖沙的脸色却有些怪,死死盯着那个野人,眉头紧紧皱着,一言不发。而就是这时,武建超却突然急急忙忙跑来,把我叫了出去:“那小子恐怕不行了。”
他说的“那小子”,当然是指杨要武。他从昨晚上开始昏迷,神志就一直很模糊,我们一夜没管,没想到现在竟然出现了病危的征兆。
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完全丧失意识了,呼吸微弱,心跳无力,但是脉搏很快,而皮肤微微有些湿冷,颜色发绀。我心里不禁一沉,这不是烧晕了,这是典型的休克症状,不及时抢救的话,很可能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但眼下这个条件,又能拿什么去抢救?我心情紧张起来,掀开他的眼皮,本想观察下瞳孔的情况,却又被吓了一跳。也不知什么时候,杨要武的眼球竟全变成了血红色,两颗都是。
边上的武建超看见也是一惊,当即说:“妈的一眼全是血,难不成真是妖精?”我摇摇头,说这应该是球结膜出血,跟红眼病一个道理,但是程度严重得多。
我摸了摸他脖子上的淋巴结,有明显的肿大,接着扒开衣服,马上又倒抽一口凉气,杨要武的胸前、腋下和背上,竟都有明显的皮下出血点和出血斑。
到此为止,我已经可以完全肯定,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发烧感冒那么简单。从前天晚上高热,之后呕吐、流鼻血,然后是广泛的皮肤出血,直到现在昏迷谵妄、感染型休克,发展过程如此迅猛,这显然是要人命的急性病。
我把情况一说,武建超也有点儿慌了,就问:“那到底是什么病?”
我无力地摇摇头,只能说不知道。这是实话,我就是个半瓶醋的兽医水平,现在什么检测手段都没有,只凭看这种表面的症状,根本判断不出来。说起来败血症、出血热,或者多发脓肿似乎都有可能,但又不完全像。
而我刚说完,武建超就问:“什么血,什么血症?怎么都有血?那个野人就一直说‘血’,难道不是指湖水变红,而是这个?”
我脑子顿时轰的一声,懂了他的意思。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隔壁的铁板屋里竟突然“砰砰”爆出两声枪响,完全打断了我的思维。我和武建超惊得一下蹦起,面面相觑:又出什么事了?
我们俩原地愣了两秒,立刻醒过神来,几步冲到隔壁,一进门就看见那个野人躺在地上,上半身全是血,而阿廖沙站在旁边,手里的双管猎枪还在冒烟。
我二话不说,赶紧抢上去查看,那野人的脸被铁砂打成了蜂窝,脖子也中了一枪,正用手死命地捂着伤口,想喘气却吸不上来,血呛进气管引起剧烈的咳嗽,又从指缝间喷出来,溅了一地。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淡淡的硝烟味,熏得我头脑一片混乱。人伤到这种程度,两腿一抽一抽,眼看是活不成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搞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回头瞪眼吼了阿廖沙一句:“你杀他做什么?”
武建超也是惊愕至极,直问怎么回事?可阿廖沙那老毛子根本就不理会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没事儿人似的转身就走出了屋子。我心说这算什么态度,紧跟着追出去,问他到底想干嘛这是?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完全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去找人,你们谁愿意陪我去?一人给三千。”说着就开始匆匆收拾东西,抓着电筒子弹水壶什么的往包里一扔,背上抬脚就要走。
他说找人,应该是那个女人,但这表现实在太奇怪了,我当然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路,说你不把事情讲清楚,他妈的哪儿都别想去!
可他就跟没听见我的话一样,身子一闪,夺路还要走。我马上跟着侧跨了一步拦住,来回两次,他脸霎时就黑下来,竟突然举起了枪,指着我冷冷道:“别挡道!”
冰凉的枪口点着脑袋,瞬间把我逼退了两步。气氛一下子僵到极点,不过我也看得出,阿廖沙内心里并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淡定,他拿枪的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武建超一看不好,马上跑过来解围,挡在我前边一把将枪管推上朝天,骂阿廖沙,狗日的大早上发什么疯?
阿廖沙虽然蛮横,但也不是真要打我,他顺势收起枪,又问起武建超愿不愿意跟他去救人,这次价钱涨到了五千。而我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拿枪指着头了,缓过神后立刻破口大骂,说去你妈的五千,谁要你的钱!
武建超冲我打了个眼色,又紧紧拉住了阿廖沙,明显压着脾气沉声道:“救人可以,但你先把眼前的事儿解释清楚。不然想杀人就杀人,玩得也太出圈儿了吧?”
阿廖沙看出武建超这是不愿意,冷冷地来了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就一下甩脱了他的手,打算走人。我没听懂那话什么意思,但看他这真的要跑了,热血上冲也管不了那么多,回屋拿出另一条枪,对准了他就喊:“不许动!你敢走一步试试?”
我以前只拿枪打过兔子,这时瞄着人,只感觉两眼冒火,浑身发烫,而这时身后突然“哐啷”一声,又吓得我心头猛地一跳。原来是老爷子刚才去小河边提水,回来看见我们这架势,吓得手里的桶掉到了地上。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靠近,只会站在远处喊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伤和气之类的话。
“不许动?还缴枪不杀呢!”阿廖沙没想到我会拿枪威胁他,稍稍愣了一下,又很不在乎地狞笑了一声说,“有种你就打死我。”他说完就真的转身走了。我一看更急,怒喝一声:“回来!”他不但不停,反倒越走越快。
我原本不打算开枪的,但阿廖沙这么激我,就算泥人也有口土性。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一咬牙照准他的大腿,当真扣下了扳机。
“别!”武建超大喊了一声,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手指一下就扣到了底。可惜随后一下撞针空击的轻响,却告诉我枪里没子弹。我诧异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我们一共三支枪,因为怕走火,平常不出来的时候枪都是空着放的,阿廖沙刚才之所以毫无惧意,恐怕也是早算到了这一点。
这简直是丢人,我又气又恼。武建超倒是脸色一松,马上跑来把枪拿走了,一拍我肩膀小声说:“你在这儿盯着,我跟过去看看情况。”我看了他一眼,他冲我点了点头,就跟着阿廖沙匆匆离开了。
我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下边怎么办。其实刚才那一枪没打响,我除了感觉有点儿窝囊,更多的还是小松了一口气。也幸亏枪没响,不然要真把阿廖沙打伤或者打死了,这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此时屋子里,那个叫什么库图佐夫的野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早已经死透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人,又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事情变化太快,我只感觉一阵头疼。阿廖沙怎么突然就要杀人?这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难道就是刚才我不在那一小会儿,俩人说了什么,让他起了杀心?可究竟会说什么呢?
阿廖沙心急火燎地要去救人,看样子已经问出那“情况”的下落了,可就凭这个,也用不着把人给崩了啊?此外他那个态度也太不正常了,什么都不说,到底有啥不能告诉我们的,还说什么“说了你们也不懂”?
本来昨天把事情说开之后,我对阿廖沙已经有几分相信了,但经过早上这一闹,我又突然觉得,他身上肯定还有大问题,而且,是比之前复杂得多的问题。
而这么一来,关于杨要武身份就又很值得怀疑了。阿廖沙说杨要武是多出来的,我们之所以肯相信,是因为觉得一个瞎话不可能编得如此荒谬。但如果反过来想呢?如果他正是利用人的这种心理,不就刚好能骗过我们吗?武建超揍了杨要武半晚上,什么都没问出来,这本来就很奇怪。再加上之前想到的那些不合常情的地方,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阿廖沙也许是在借杨要武做挡箭牌,故意混淆视听。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替武建超担心起来,怕他跟阿廖沙一起会出什么问题。又回屋看了眼杨要武,一摸他的头,发现竟然已经不烫了。不过我一点儿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因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只要人还在发烧,就说明自身的免疫仍然在起作用,但如果体温不升了,则表示他身体的抵抗已经完全失效,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当时杨要武已经陷入了深度休克,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又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最终停止了心跳。而我只能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那野人的尸体现在还躺在隔壁没来得及收拾,这边又死了一个,我长叹一声,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是觉得十分失望。这俩人腿一蹬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那些我想弄明白的问题,却也都跟着悬到了半空,恐怕永远也问不到答案了。就像自己陷在一个巨大的迷魂阵里,而就在刚刚有了点儿眉目的时候,所有的线索又一齐断了,那简直是一种迷茫到窒息的感觉。
其实除了这些,我更多的还是担忧,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杨要武得的是什么病。那野人之前一直在念叨“血”,而杨要武身上又出现了严重的出血症状,谁都不敢说这两者没关系。实际上从刚才开始,我心里一直就有个很不好的想法在涌动:那野人一直不肯喝水,难道是这湖里的水……
外边的日头已经升了起来,我一走出铁板屋,首先就看见远处湖面上白花花漂了一大片死鱼,当时头皮就“唰”的一麻,心说怎么念什么来什么,这也太快了吧?又多想了一下,才醒过来不是那回事,这应该只是昨天湖水变红的后遗症,看来晚上那场雨也没有解决问题,还是有不少鱼被疯长的水藻给憋死了。
我心里默念着别自己吓唬自己,快步跑到湖边。因为上午阳光还不强,水里藻类的红颜色还没有显现出来。我蹲下,仔细看了看脚边的水,又对刚才那个“水有问题”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周围这么多的动物植物,湖里还有鱼,假如水有毒或者如何,怎么之前一点儿迹象都看不出来?总不可能是动物喝水没事,人喝了就得病吧?
但假如真是水的原因,那麻烦就大了,我们这一个多月来都是吃湖里的水,那岂不是说,大家全会像杨要武那样病死?这当然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于是就开始寻找各种理由去否定这种假设。
我心里嘀咕着,站起来转身回去,走了没几步,看见房前边躺着一个水桶,就是老爷子先前打翻的那个。当时我没心思管它,就一抬腿迈了过去,然而还没等脚落地,我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桶还在这儿,可老爷子哪儿去了?
之前那段时间我都在自顾自地想事情,没注意身边的情况,结果到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从武建超他们走了之后,老爷子就一直没在我视野里出现过,这周围除了那两具尸首,竟然只剩我一个人了。
左右一找,还是没有人,我心里就有点儿打小鼓了。不过好在后来扯嗓子喊了一声,另一边就响起了答应的声音。老头儿其实没走太远,只不过他钻到那边的另一排铁板房里去了,我刚一着急竟然没看见。
我走过去看了一下,发现老爷子不知怎么的,把那附近几间房里的东西全扒扯了出来,一堆破烂扔得满地都是,烟尘弥漫,激得人一阵咳嗽。我皱着眉问他这是干什么?老爷子回答得也简单,说是找金子。
我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赵胜利那几块金包石就是在铁板房的墙里发现的,老爷子这是想在走之前试试运气,再看看其他屋里有没有。
要说我们手里金子已经不少了,每人的拿到外边去估计都能卖上一万多块。可人总是贪心不足,都这种时候了,老爷子竟然还惦记着多捞金子。看他专心致志地弯着腰在那儿抠墙,我只能说很不以为然,心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儿都让你摊上?
明知说他也没用,我也懒得多讲,摇摇头就转身出去了。可这时身后突然又“哗啦”一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爷子把屋里的一个破箱子掀翻了,里边的东西摔散了一地。而我一下就走不动了,因为我十分意外地发现,那破箱子里装的,竟全是一个个的小玻璃瓶。
这一个月来我们光顾着淘金子了,一直没怎么注意身边的这些铁板房,这许多屋子,大部分我们连进都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更是没见过这些小玻璃瓶。
我捡起几个仔细瞧起来,发现每个瓶子形状都一样,肚大脖儿细又扁扁的,类似那种装风油精的小瓶子。只不过这里头装的不是风油精,而是一种白颜色粉末状的东西,虽然年代很久远,但因为密封得好,里边的东西看起来还很干燥。我拿着晃了晃,感觉有些像家里平时蒸馒头用的碱面儿。
瓶里装的当然不可能是碱面儿,但光凭外表,谁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而这时我左右看了看才发觉,眼前这间房子比我们住的那间大,屋里也没有床,窗户也是封着的,貌似是个库房。
旁边还堆了许多只箱子,我马上打开来,里边装的也是这种小玻璃瓶,此外,我还找到了不少的针头、盐水瓶、玻璃注射器之类的东西。看着这些医用器材,让我猛然间就醒悟过来:难道那些小瓶子里装的是药品?无菌分装的注射用粉针剂?
只是这么一想,我就越看越像。粉针是医疗上一种很常见的剂型,原理就是把药物和试剂混合后,消毒干燥变成粉末,用的时候再拿溶液稀释注射,这么处理,主要是为了方便保存和运输。这听着有点儿复杂,但只要一说透了,所有人都不会陌生,因为许多常用药都是以粉针的形式应用在临床的,比如头孢和青霉素这类抗生素,我想大部分人生病时都打过。
只不过区别在于,我们平时用的粉针都是用圆瓶装的,而当时我手里拿的,却是那种扁形的容器。
而一见到这么多的药品,我思维也马上开阔起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刚刚病死的杨要武。他身上那种严重的出血现象,很像是细菌感染引起的,而众所周知,对细菌杀灭作用最强的药物,就是抗生素。
接下来的推论就很顺畅了。杨要武得的那种病,肯定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应该是在几十年前就曾出现过,也肯定让那个军阀和苏联人做出了一些应对。眼前箱子里的这些药品,很可能就是当年运来治病的某种抗生素。也就是说,现在只要弄清这是什么药,应该就能大体推断出那是什么病了。
当时我之所以如此在意那怪病,主要还是出自心底一个几乎不敢触碰的担忧:其实得病死得有多快倒是其次,我最害怕的是,它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