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梅一辰又去了一趟戴维的裁缝店。这是身份转变之后的第一次会面,梅一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戴维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指着工作台上的一个用花花绿绿的碎布做的花环说:“有情况要汇报的话,我会把花环挂在店外的招牌上。”
“哼,有意思!我是喜欢这个小情调,但是也得看在什么情况下、和谁……都什么年代了,手机呢?”梅一辰心想,“现在,他是我的线人。和他交往是我的工作,得由着他。我自己的那点儿小性子……哪儿凉快就到哪儿去吧!卡布奇诺上面的那层没用的泡沫,根本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他用大衣的下脚料做成的帽子,还有他的那些眼神和动作,只不过是一层用来迷惑人的面纱。要遮掩的,还是裁缝和客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和他答应做我的线人毫无二致。”
此后,梅一辰每天路过这里,都要特意看看这个店的招牌。
四天之后,梅一辰终于看见了那个花花绿绿的花环。于是,她马上就上了楼。
戴维不动声色地钉完手边的几粒扣子之后,起身从放衣料的柜子里拿出几样东西给梅一辰看,说是“头狼”交给他保管的。
梅一辰接过来一看,眼睛顿时就亮了——是一块金砖和三样玉器!看样子,金砖是在小的金店里熔掉后潦草地铸在一起的,边角很粗糙,原来的铭文也不见了。这些玉器正是水产店老板家的。玉器的照片,他们上案子的侦查员人手一份,连玉器长什么样子都背下来了。
梅一辰给莫高发了信息之后,莫高连续发了三个翘着的大拇指给梅一辰,并且告诉梅一辰,金砖就算了,最好能把玉器拿回来看看,鉴定一下。
梅一辰把莫高的意思说给戴维听,戴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可是,他刚把那些东西包好,放进梅一辰的“驴包包”里,就听见有人进门了。她没有回头,装作在那些做完的衣服里找自己的衣服。
那个人脚步很重、呼吸很粗,一进门就把一样东西扔到台子上,大声嚷嚷着:“戴维,你娘娘腔啊!好好的一个招牌,挂这么个破玩意儿干什么?”
听这语气,应该是“头狼”。
梅一辰心里一惊,怕他要看那些东西,戴维拿不出来,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梅一辰装作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对戴维说:“老板,我试试!麻烦您和这位先生回避一下!”
戴维摊了摊手,示意来人和他一起到走廊里去站一会儿。
两个人刚一出去,梅一辰就赶忙把那几样东西放到了柜子里,然后换上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连衣裙。
打开门之后,戴维看了梅一辰一眼。梅一辰用眼神回答了他,然后开始抱怨裙子“这里太长,那里太宽”。戴维说:“对不起。你换下来,我给你改一下。”
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走了进来。她看到梅一辰,满眼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英文开口说道:“戴维,我的衣服做好了吗?”
梅一辰知道,要坏事。看她那眼神,梅一辰身上的这件裙子有可能是她的。如果穿帮了,那个男人会不会……
这个时候,梅一辰听见戴维用英文说:“哦,小姐,您的那件,我送去做整烫了,下午才能拿到。”
那个女人继续满眼狐疑地扫视着梅一辰,说:“整烫?”
戴维说:“对。你们英格兰的面料是全球顶尖的,用我这里的熨斗熨不出效果,所以才送到专门的店里去熨了。”
说着,他走近梅一辰,指着她身上的衣服,继续用英文说:“这位小姐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你那件衣服的仿制品。但是,面料不如你的那件。你那件衣服的面料比这件衣服的面料要好很多。”
那个女人的目光这才柔和了起来,甚至伸出了与她的金发碧眼形成强烈反差的兰花指,划拉了一下戴维,嘟着嘴说:“你呀,以后再也不许帮别人仿制我的衣服了。我请你做,就是想成为那个‘唯一’。那就说好了,我下午再来。”说完,她替戴维拿掉了肩膀上的一个线头,不屑地扫了梅一辰一眼,幅度很大地走掉了。
梅一辰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赶忙再次请两个男人出去。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逃出门去。
刚一出门,梅一辰就听见那个男人对戴维说:“那几样东西,有大老板感兴趣,想看看……”
果然是这样!她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
回去以后,梅一辰把情况一一汇报给了莫高。
谁知,莫高说:“你笨死了!东西拿不回来,难道不知道拍几张照片?有了照片,局长再问起来,我也不至于还是两手一摊。”
听了这话,梅一辰觉得挺委屈,心想:“我已经很努力了,好吧!刚才那阵势,要不是我的小脑筋不那么死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但是,她转念一想,算了,他是你的上司,你跟他讲什么道理?
他接着说:“接下来,你要想办法拿到东西,交给技术人员进行鉴定。最起码要拍到照片……另外,告诉戴维,下次和‘头狼’聊天时,试着提一句水产店老板夫妇被杀的事,观察一下他有什么反应。”
裁缝店的招牌上不会再有布做的花环了,梅一辰便提着二十几岁时买的一条快要拖到地上的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找他改短。
听了梅一辰的指示,戴维说:“三样玉器,‘头狼’已经带走了,去给下家看了。金砖还在……要拍玉器的照片,还得再想办法。”随后,他便默不作声地拿出软尺,给梅一辰量尺寸。他在她的旧裙子上画了线,裁剪完了之后,用一根长针仔细地挑了挑原来裙边上的线。他把挑出来的线一条一条地搭在工作台上,然后再缠到线圈上。怪不得那件藏蓝色的大衣改得那么妥帖,原来连缝衣服的线都是这么来的。
梅一辰坐在他的对面,用手指勾起他挑出的线,照着他的样子缠在线圈上。
窗外,大雨如注,连近在咫尺的树和楼房都看不清。坐在窗户里面,竟如坐在孤舟之中。屋内悄无声息,如果没有做朋友、做线人、做买卖这些事,也许那个旖旎的梦还可以再做得久一些。
熨烫好了之后,他便主动出门,留下梅一辰在屋内试穿。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纯粹从技术层面上考虑,戴维的手艺真的是可圈可点。
就在梅一辰站在镜前感叹这鬼斧神工时,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手上握着一把滴着水的遮阳伞。他的相貌说不上难看,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里都镶嵌着猥琐。他说:“咦,戴……戴维不……不在?”
“哦,林先生应该就在附近,我帮您去喊他。”梅一辰说。
“不……用了,我……我进来等他。小姐是……戴……戴维的朋友?”这家伙尽管嘴巴不利索,可眼神却极不安生,朝梅一辰的胸前一瞟一瞟的。
戴维会交这种朋友?不过,也不好说。他自己相貌堂堂,不是也为了钱而出卖朋友吗?看这家伙这副“贱不死”的样子,会不会是“头狼”那条线上的?从现场看,水产店老板家的活儿肯定不是一个人干的。莫非眼前的这个家伙也参与过?
于是,梅一辰决定忍受并迎合他那猥琐的目光。她偷偷地把领子朝下拉了拉,凑近他,用嗲得要死的声音说:“朋友嘛,算不上,不过是常来做衣服的客人。先生您呢?”
“我……我……和戴……戴维是朋友,铁……铁打的朋友,白……白……白茅岭下……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拍了拍胸脯,相当自豪的样子。
“哦?”梅一辰假装吃惊,“白茅岭?从白茅岭上下来的,可都是‘模子’。”
梅一辰看了一眼穿衣镜中的自己,事业线露在外面,居然装出了一副既缺心眼儿又不失**的模样。
“那……那……当然。”这个人的唾沫飞起来了。他神秘而猥琐地凑近梅一辰,眼睛一瞟一瞟地看着她的前胸。
梅一辰一阵恶心,但还是忍住了,继续装作崇拜的样子,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知……知道虹……虹口乍浦路吧,狼哥我……我们……”大概是因为嘴巴实在忙不过来,他用手朝脖子上快速地一抹,正要比画下去,门开了——是戴维。
他温和地问梅一辰:“小姐,您的裙子合适吗?”
梅一辰说:“合适。谢谢您,林先生!”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他和这个结巴有事情要谈,不希望梅一辰知道。
“好啊,不让我知道,我偏要知道!”梅一辰一边想,一边趁着把裙子装进袋子里的机会,悄悄地摸出一部手机,拨通了自己的另外一部手机。然后,她摁下“免提”和“录音”两个键,把手机顺手藏在一本时装杂志里面,便告辞了。
结巴说:“‘头狼’让我来拿金砖。”
戴维说:“‘头狼’没有什么金砖放在这里。”
结巴说:“我们兄弟拼命弄来的东西,你没出力,凭什么拿着?”
戴维说:“拼什么命?哪有那么严重?”
结巴说:“当然了!死了两个人,还不算拼命?”
戴维的惊讶应该是装出来的:“死人了?”
结巴说:“那一对夫妻,就是两个守财奴,要钱不要命。既然是这样,死了也活该……”
虽然结结巴巴地着实让人听起来发急,但是这些话无疑证实了莫高的推理。
梅一辰正要听下去,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然后是结巴的声音:“戴……戴维,这……里怎……怎么会……有一部手……手机?”
坏了!不过,梅一辰知道,通了这么长时间话,手机的屏幕一定是暗的,在挂断的瞬间会亮一下。梅一辰如果立刻打进去电话的话,后面的亮可以冒充前面的亮。
于是,梅一辰迅速挂断电话,又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把电话接起来——是戴维的声音。
梅一辰说:“对不起,我好像把手机落在你的店里了。方便过去拿吗?”
戴维很冷淡地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离开店里了,请改天再来拿吧。”
他要是翻一下通话记录,就知道梅一辰的把戏了。这样的话,除了先前的不屑,现在又加上了不信任——很“悖论”啊!在大学里上这门课时,教官说:“侦查员和线人之间,首要的是信任。你是猫,他是鼠。他混在其他鼠中间,把探听到的、看到的别的鼠干的坏事告诉你。你给他钱,还要提防他玩小花样或者黑白通吃,却说‘首要的是信任’……”
梅一辰飞奔回去,向莫高报告了这个情况。
莫高沉吟了许久,说:“还是那句话,证据呢?检察院和法院相信的是证据。没有证据,我们怎么抓他?你说金砖是用水产店老板家的五条‘大黄鱼’熔成的,怎么证明?手机里的那段录音模糊不清,无法当作证据。现场没有痕迹,凶器丢在现场……”
“大人息怒!小的办事不力,向大人请罪!”梅一辰用揶揄的口气逗了逗他。
“那你说说,这罪怎么请?”他居然蹬鼻子上脸了。
“走,先去吃黑鱼饭,我请客!吃的时候再告诉您!”梅一辰说。
“这还差不多!”莫高装作很受用的样子,从椅背上拿起了他那件“招牌风衣”就往外走。
两个人坐在桌前,黑鱼和咸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梅一辰殷勤地挑出一个鱼下巴,放到了莫高的白米饭上。
莫高说:“这个小马屁就算了,要拍就拍个大的!”说着,他把鱼下巴夹到了梅一辰的白米饭上。
梅一辰说:“小的大的都要拍!问题是,您得给我机会。”
莫高说:“给你机会?给你机会继续和那个裁缝朋友玩儿暧昧?”
“头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发誓,我只喜欢您。”梅一辰挤了挤眼。
其实,这个时候,梅一辰真正想说的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又有警察这个身份,听到和看到的阴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哪怕仅仅是对一个男人有好感,也已经是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了。我和戴维好不容易才有了那么一层‘可怜的泡沫’,还不是在您的‘辣手’之下轻易地就‘胎死腹中’了?”
莫高继续蹬鼻子上脸:“好,喜欢我可以,不过是有代价的。帮我把这几件事情做了……”
“然后呢?”梅一辰继续逗他。
“然后,下次黑鱼饭,我买单。”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哼!”梅一辰不再和他贫嘴,低下头,正准备塞几块又嫩又弹又辣又鲜的黑鱼到嘴里,却看见了自己的事业线,联想起了那个在裁缝店里看着她,几乎要流口水的结巴。梅一辰突然有了主意:“这家伙,结巴,还嘴巴大,又色,得让他在这上面付出代价!”
听了梅一辰的主意,莫高半天没吭声。
待到一根香烟抽完之后,他才说:“妞呀……唉,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谁叫我这个做上司的无能呢!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咱们宁可不破案……”
“屁话!谁不知道案子是您的命?”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梅一辰还没有傻到要拆穿自己上司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