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侯伟之死
“打击油耗子这方面,市局指挥有严重问题。”
“问题在哪里呢?”
“问题在于,隆局长不信任我这种人,如果让我负责行动,就不会有牺牲。隆局长太急躁,又不信任我这样的老油条。刘锦又是个实心眼儿……”
侯伟作为一名警察,给人的感觉总是亦正亦邪。韩松以前并不喜欢他,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扭转了他的印象。韩松觉得,作为一名警察,侯伟很有血性。
侯伟说:“松啊,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比较幼稚。当警察,你得现实点儿。”
韩松说:“我还幼稚?”
侯伟说:“你咋不幼稚?你和何烨、华生、洪图都是死心眼儿。你要知道,油耗子这帮玩意儿没什么好人,你遇到油耗子就得往死里揩油,这样才会和他们打成一片,最后才有机会看清他们的面目,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松说:“我不是死心眼儿,他们的钱我就是不想要。”
侯伟说:“我的意思是,他们的钱你得要,这是为了让他们感觉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韩松说:“侯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如果不是这帮偷油的肆无忌惮,刘锦就不会死,刘锦他爸当年也不会死。油耗子是我们的天敌,我们不能只为钱活着。”
侯伟一笑:“当警察得专业。你让天敌感觉你是天敌,你就没法干掉天敌了。”
韩松说:“你说的这个我懂。”
侯伟说:“哥今天和你说的都是实在话。不瞒你说,我赚的这点儿黑钱,都交到了英烈基金会。你以为我是让你把钱往自己兜里揣吗?我这么干,也是深度卧底,油耗子们从来不拿我当外人。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搞清楚这个城市里油耗子们的组织体系。”
韩松说:“哥,你教教我怎么抓油耗子呗,我总是不太明白,比如孔二虎,我总是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侯伟说:“这你算问对人了。在这座油城,对付油耗子谁敢说比我还专业?孔二虎这样的油耗子应该打打拉拉,利用他。”
韩松说:“你就告诉我咋打吧,拉拢,我会,不用学。”
侯伟拉着韩松来到一条公路,很快看到一辆运油车,后边有一辆牌照为66666的路虎跟着。侯伟加速前行,上前将运油车拦停。那辆路虎也停下了,那是油缸子的车。
路虎停下后,油缸子一看是侯伟,笑了:“哥,啥事?”
侯伟厉声说:“油缸子,你给我下来!”
油缸子看到韩松有点儿紧张:“我可是正经生意人,我就是路过……”
油缸子加速离开了。
侯伟对韩松说:“你去查查那运油车。”
韩松很快查完,返回来说:“手续正常,放行。”
侯伟冲韩松摇摇头。他走到运油车跟前,向司机要了手续,仔细看了看。那手续上面详细记录着油品从出厂到运输环节一系列的审批情况。
侯伟小声对韩松说:“你看,一般检查人员很难分出真假,但我能看出问题。你只要先把车扣下,沿着这个审批手续逐一打电话了解,一会儿准有人给你送钱来。”
果然不出所料,侯伟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出这个单子不是正规公司开具的。
侯伟对韩松说:“查非法运油车辆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线人举报,查一个准一个;再有就是路上这样查,你发现司机紧张,有溜道车跟随,基本就有问题,然后再沿着审批单据查各个环节,很容易辨别真假。”
很快,侯伟的电话响了。侯伟接通电话。韩松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听侯伟说:“好,就这样吧,我们放了。今天我在和油田支队韩松大队长一起工作,这个面子可是人家给你的,不是我。”
韩松有点儿急了,说:“别放啊,让我带回去。”
侯伟说:“不用带了。我今天是给你教学。刚才给我来电话的是育才化工的那个“金边眼镜”,我们交情很深,我必须给他面子。你回头再扣他,估计他得找你,借着这个机会腐蚀你。你想怎么办,自己定吧。钱,该收就收,把它交到英烈基金会就行了。油缸子他们已经是秋后蚂蚱了,先让他们欢实几天。”
侯伟和韩松又来到裤裆巷,深入一片盐碱地深处。这时,他们看到了一辆装满原油的三轮车,车上的原油洒落满地。侯伟强行超车将其逼住,将三轮车驾驶员从车上拽了下来。三轮车主急忙讨饶说,家中老母有病,因无钱医治,只得出来偷点儿原油卖钱治病。
韩松生了恻隐之心,劝侯伟放过他,侯伟却说:“对油耗子不要心软,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
见侯伟不为所动,对方掏出两千元钱递给侯伟:“两位大哥,买两条烟抽。”
侯伟接过钱,直接扔到雪地里。韩松觉得他这个样子很酷,但没想到,接下来他的“三观”又被颠覆了。
侯伟说:“都什么行情了?你这么一点儿是什么意思?”
对方依然笑脸相迎,捡起地上的钱,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票子,一起递给侯伟:“大哥,不好意思啊,就这些了。您看,我是个实诚人。大冷天的,两位大哥去吃个火锅暖和缓和,别让老弟吃牢饭就成。”
侯伟挥挥手。等那人走远了,侯伟对韩松说:“今天,只是给你上两堂课,一是怎么抓油耗子,二是怎么和他们交朋友。我们最后的目的是一网打尽。这些油最后都由老白卖到了杏州。”
通过侯伟,韩松明白了,一个卧底警察应该在油耗子当中臭名远扬,而不是威震四方,这也是掌握油耗子内幕的一个很好的路径。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最新成果。韩松,我把这个成果送给你,你想立功或是想提拔的时候就拿出来,但是记住啊,没有实惠不要动这个。”
大雪纷飞,在裤裆巷的那个高岗处,侯伟先指了指东方,又指了指西方,说:“咱们就站在这里吧,不要太近了,太近容易被发现。你看见那些塑料大棚没有?你看见那一片土房子没有?”
韩松顺着侯伟所指的方向望去,没感觉有什么特别。
侯伟说:“现在大雪已经把一切盖住了。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就到那些大棚和土房子里转转,那里都有地道,通向输油管线的地道。这些家当都是油缸子一手经营起来的。你明白了吗?”
韩松曾经听说过油耗子通过挖地道的方式偷油,没想到地道就在这里。
侯伟说:“这些地道都给你留着。但是,轻易不要动,要动就大动,等待时机成熟,比如市局采取统一行动的时候。”
韩松说:“侯哥,你咋对我这么关爱?”
侯伟说:“我官也当够了,破了刘锦这案子就不想再进步了。韩松,我佩服你的血性,只有你才像一个警察的样子,我希望你未来有发展。”
韩松说:“我有那么好吗?其实,我也不咋地。”
侯伟说:“你小子别谦虚了。何烨太唯唯诺诺,总是唯领导是从,华生、洪图都有点儿幼稚。你行,将来就看你的了。”
韩松说:“哥,谢谢你的信任。”
侯伟说:“一会儿,咱俩回支队向刘志东汇报一下案子,你也多给人家点儿好印象,他毕竟是党委成员,未来对你特别有用。”
韩松说:“侯哥,你还年轻,为什么就不想进步了呢?”
侯伟说:“说实话,我能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老婆。我将收油耗子的钱全部上交了英烈基金会,算是我清白的证据,但我有个贪婪的老婆,油耗子们经常给她送钱。她很短视,她收的那些钱,我是要不回来的,你明白吧?哥的名声,有她在就没好。所以将来呢,你一定要娶个好老婆,那个狄威可不行啊……”
韩松说:“刘锦的老婆就很好,当警察没个好老婆真不行啊!”
侯伟感叹:“是啊,哥的命不好,没有遇到好女人。但也不能离啊,孩子都那么大了……”
油田支队大换血后,始终保持着高速运转。“掘鼠”行动只是第一仗,而且仅仅是个开始,针对刘秀、孔二虎、油缸子、奕成、君刚的侦查一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油田支队已经注意到,刘秀的座驾11111路虎属于奕成了。
鲁奎说:“油耗子们空前活跃。打掉老白这个化工厂有什么意义呢?从证据层面来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这个厂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老白的化工厂被打掉后,柳家胜、张克平、鲁奎、刘志东等与隆子洲、何景利一起给案件会诊,彼此的不信任却是主流。
张克平说:“这次行动表面成功,但却是一次盲动。”
鲁奎说:“就像把耗子洞炸了,却没有发现耗子洞里的耗子。”
柳家胜说:“大家都认为成功的事情,有时却是失败的,搞案件要实事求是,更要在前期做好充足准备,尤其是打击油耗子的案件。准备工作有时要做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何景利很不高兴,说:“侦查还在继续,怎么能说失败呢?”
鲁奎说:“那你就好好继续吧。**不能当饭吃。”
隆子洲问:“什么可以当饭吃呢?大家不要说风凉话。”
奕成使用11111牌照了。车牌的变化说明奕成的地位急速上升,已经有取代老白的意思了。或许。刘秀是在刺激老白,让他和奕成之间的矛盾升级。
虽然有一定的信任,但刘秀在马钧铁心中当然总有解不开的神秘,马钧铁不可能每一个细节都到刘秀那里求解。表面看来,秀才集团有些东西在瓦解,有些事情又在重新规划中。按照马钧铁的推断,丰田霸道里的幽灵是老白。那么,老白被追击是谁干的?刘秀还是奕成?
韩松说:“撬开孔二虎的嘴是关键。”
围绕李宝成的电话监控截获一个重要情报:李宝成要求奕成干掉侯伟。侯伟知道这个消息后仰天大笑:“看来,真的就是李宝成了。”
韩松告诉侯伟,一定要注意安全,侯伟除了每天佩戴的六四手枪,又加配了一把五四手枪。侯伟说:“小意思,我等着他们来,他们干不过我。”
令韩松意外的事情发生在三天后。
那个早晨,侯伟说:“你不用来,我今天要抓奕成。如果我审不明白,你再过来。”
韩松满口答应。他明白,和马钧铁认定老白不同,侯伟一心想从奕成这儿打开突破口。
那一天,侯伟抓捕奕成时双方发生枪战,奕成受重伤,生命垂危,赵辉腾被击毙,侯伟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和侯伟前去抓捕的同伴说,他和侯伟走近奕成那辆路虎的时候,奕成的枪口从车窗探出来就是一枪,然后开车逃离。侯伟上车追击,那个同伴都没来得及上车。侯伟一路将路虎追到一条断头路上,路虎上的人朝侯伟射击,侯伟也猛烈还击……
奕成和赵辉腾的血液化验显示,他们刚刚吸过毒。
侯伟牺牲后,刑警支队全体出动,市局特警支队配合,围剿了奕成团伙的一个据点,查获十六辆运油车,抓获三十余名团伙成员,收缴原油三百余吨,还发现了奕成藏匿的三支猎枪、两支气枪、一把五四手枪及大量子弹。
通过弹痕检验,那把五四手枪就是袭击马钧铁时用的枪。马钧铁告诉韩松:“看来,你、我还有侯伟都成为谋杀目标,原因归根结底是触碰了刘会战的案子。一定是幕后的李宝成想灭口。李宝成分别操控着老白和奕成。耐心等待,针对我们两个人的袭击一定会有。对方也许幼稚地认为,把我们几个干掉了,他还会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冲动!表面战果辉煌,这些东西和刘秀有什么联系?”
“打击油耗子,已经完全不动脑子了,说白了,都是虚张声势。”
“有这么给战友报仇的吗?”
……
鲁奎、张克平、刘志东与隆子洲的矛盾日渐升级。矛盾升级归升级,只是工作思路和打法上的分歧而已,他们对隆子洲还是由衷地尊重,因为他们看到了隆子洲的坚持,尤其看到了他工作时展现出的特殊情怀,那是一种普通警察难以做到的情怀。在这一点上,大家想法是相通的。
侯伟牺牲后,刑警支队通过媒体极力宣传侯伟的先进事迹,谢晖依然写下了非常感人的诗文。声、光、电齐上阵,政工部门加班加点,成就了一个感人至深的“侯伟事迹报告会”。报告会那天,鲁奎和刘志东亲自上阵,倾心诵读谢晖写的感人诗文,亲临现场的市委书记陈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陈健书记把这种感动转化为对鲁奎、刘志东和公安队伍的无限好感。
报英模、报烈士,刘志东评价侯伟勇敢无畏,鲁奎评价侯伟廉洁典范,他们一同到市领导、省厅领导和公安部领导那里汇报侯伟的感人事迹。考虑到侯伟是牺牲在一线的公安机关中层领导干部,刘志东和鲁奎一心想将侯伟树为标杆。
没想到,侯伟的妻子那边却出了问题。这个女人在侯伟刚牺牲时表态说“家里啥困难都没有,侯伟牺牲得很光荣”,但她的耐心实在有限,很快便沉不住气了,到处找领导要改善住房条件、给自己安排工作……她的思想境界始终无法跟上侯伟生命里最后那英雄一瞬。隆子洲对侯伟妻子十分优待,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全部一一满足。
在鲁奎、刘志东的一手推动下,侯伟被安葬在烈士陵园。之前,刘锦也被安葬在这里。安放骨灰那天,市局全体民警出席,韩松也去了,却没有参加冗长的仪式,而是来到旁边的寺庙里看望源涕。来了这么多人,缺了他一个并不显眼。
天空中飘舞着雪花。这是韩松有生以来第一次上香。韩松请了三炷香,在佛前给侯伟敬上,心中默念:“哥,你走好……”
韩松转过身时看到了源涕。老法师穿着厚厚的棉僧服,两个小和尚搀扶着他。韩松看到这个身影,心生感动。苍老的源涕对韩松说:“你这孩子啊,也能来上上香?”
韩松视线移到那些香客身上,他们都在虔诚地为佛祖敬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点点香火代表着一个又一个祈求。他们是为了表达对佛祖的敬意还是为了自己?韩松确信,大多数香火都是为了索取。
小和尚们将还没燃尽的香取下来,在一个装满白雪的盆子中浸灭。过不多时,又一批香火密密麻麻地伫立于香炉之中。
韩松说:“老法师啊,你可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灵魂需要你来超度……”
老法师源涕笑而不语。此刻,韩松已经不觉得源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儿了,他感觉,源涕身上有一种力量,那是他多年来从没意识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