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紫罗兰
班师回湘之后,我们没有见到牙哥。据说他休假回山西了。我跑到连部的值班室,仔细看了一下那张一比五十万的中国地图,终于知道牙哥和梅子的家乡原来就挨着我们执行任务的靶场。彼时天涯咫尺,此刻阴阳两隔。天意难测,造化弄人,温柔贤淑的梅子还没来得及当一个真正的军嫂就撒手人寰,而刚满二十四岁本该享受大好青春、品味新婚甜蜜的牙哥张大福却要经历生离死别,或许还将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和悔恨度过余生。想起这些,让人不禁唏嘘不已……
李瑞火急火燎地跑上来,说是连首长宣我。
“普——连长找我又有啥事?”
“这次不是连长,”李瑞上下打量我一番,眯着眼回应道,“是指导员。”
指导员依旧端着那副送财童子的笑脸,招呼道:“夏拙,来,坐坐坐!”
连部的凳子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坐?我嘴上唯唯诺诺却丝毫不敢大意,军姿挺拔得如指导员床头的挂衣架。
“叫你坐你就坐嘛!来喝水。”说话间指导员已经从饮水机上接下一杯白开水来。
看着那杯白开水我第一时间想起了港片里廉政公署的咖啡。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又有啥事落在他们手里了。
我一半屁股放在凳子上,一半悬空着,随时听候指导员的发落。
“夏拙啊,不错!”这句话像是表扬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当兵第一年就执行了重大发射任务,平时表现积极,又是大学生,高学历,很好啊!”
我诚惶诚恐,等待着指导员的下文。
“连里准备年底给你报请三等功,旅里面原则上已经同意了,并且准备把你树为重大典型。”
“啊?!”我极不成熟地惊叹一声,刚端起的开水洒在了军裤上,把我烫得差点跳起来。指导员脾气极好地没有在意,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夏拙你觉得你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是为什么呢?”
我沉吟片刻茅塞顿开,朗声回答:“其实我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特别是一名列兵,还有许多不成熟和有待学习的地方,如果说取得了一些小小成绩的话,那么首先要归功于组织对我的培养,特别是您和连长对我的关心、栽培、指导和帮带——”
“很好!”指导员打断了我已经备好的长篇腹稿,“到底就是大学生,素质就是不一样。去吧!”
“去吧?!”我愕然。
“去机关,政治部宣传科找杨干事。”
“杨干事?”
“新调来搞新闻的,准备给你搞一个系列报道,关于大学生携笔从戎建功立业的。”
“哦……”指导员瞪了我一眼,我立马改口,“是!”
“对了,”在我转身出门的一刹那,指导员叫住我,“把这个带着。”
说话间他的手伸向抽屉,掏出两包“蓝芙”。
“一包给他,另一包自己揣着,随时发烟,这家伙是个老烟枪。”
“明白。”我咽咽口水,把烟收起,分别装进两个裤兜里。
“有火吗?”
“啊?”我又一次犯了傻。
“打火机!”指导员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顺带扔给我一个打火机。
“有点眼力见儿。随时记得为领导点烟。”
“是。”我满脑混沌地走出了连部。
到了机关,就不由得想起那句“侯门深似海”。门口戒备森严,有警卫连二十四小时站岗,门内曲径通幽,几十个科室让你摸不清方向。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楼,找到了政治部宣传科,结果被告知要去新闻办,也就是西边靠右的办公室。
看到“新闻办”的牌子时,我已是满头大汗。
稍稍整理一番军容,我敲门打了“报告”。
“进来!”
“是!”推门进屋,首先被一股烟味熏住了。
“找谁?”穿过重重迷雾,我隐约看到了一颗伏在案头没有抬起来的头颅。这是一颗造型凌乱毛发稀疏有谢顶趋势的头颅。头颅两侧是一对一杠三星的肩章。右边是一个大海碗一般容量非凡的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林立,如同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芦,左侧是一个同样造型霸气的茶杯,里面看上去至少有一半是茶叶。
这颗头颅慵懒地抬起:“找谁?”
我幡然醒悟,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是一营二连的夏拙,找杨干事。”
“嗯,”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正是,然后翻动着他那似乎化了烟熏妆的眼泡,“坐吧。”
我赶紧走上前去递了一根烟,又把火点上。
他深吸了一口香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问道:“大学生?”
“是!”我赶紧起立,回答。
“坐坐坐,”他摆摆手,“随意点。又不是连队。”
“是。”
“什么学校?”
“湘城大学。”
随后就是一些“为什么来部队”“参加发射有何感想”之类的貌似我已交代了一万遍的问题。与其说这是一场采访,我其实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嫌疑犯在接受例行公事的审讯。
大约十分钟后,他的问题戛然而止,“好了,你回去吧。”
我的傻劲又犯上来,反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他摁灭烟头,再一次仔细看看我,点头。
我敬了个礼,跨出了新闻办的大门。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值班排长正在组织我们看新闻,指导员兴冲冲地举着一张《东风报》跑进了俱乐部。
“同志们,咱们连夏拙同志的优秀事迹见报了!”
“真的啊!”“我看看我看看!”……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我双颊绯红,接过指导员递来的报纸,瞅了一眼。题目很长:携笔从戎竞风流——记某某部队一营二连大学生列兵夏拙。开篇第一句便是:从小,夏拙便有一个梦想,当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人出息不大,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长大后开一家南杂店,里面酸梅、红枣、薄荷糖、杏子干,应有尽有,想吃啥随便拿。
后面还有一句:临去部队前,父亲拉着夏拙的手,叮嘱道:“儿子,好好干,不立个功就不要回来见我。”我看到这里又笑了,笑着笑着禁不住心酸起来。可怜的夏跃进,如果不是在白泥湖监狱里,或许他真的会送我一程呢。
“哎呀,看把你乐得,我来给大家读一下,”风子抢过报纸,高声念了其中一段,“在点火的那一刹那,夏拙想起了指导员的殷殷嘱托,想起了连长的严格要求,想起了部队首长的关心栽培,想起了军人的神圣使命……”
“我说拙子,就那一秒钟你能想起那么些事吗?”班长们一个一个都笑了。我百口莫辩,在一旁乐呵着的指导员倒是帮我解了围:“他想起这些是他的觉悟,他想起这些说明我们的政治工作十分扎实……”
我讪讪地看着风子,不知该怎么解释。
随后,《夏拙日记》《夏拙战友访谈录》还有一些评论文章相继出炉、粉墨登场。特别幽默的是,那篇连载了三期共九篇的《夏拙日记》竟然署名夏拙,里面言辞恳切感人至深。我的祖母啊,小学三年级之后,我便再也没记过日记,更遑论里面那么多思想深刻信念坚定堪比雷锋名言的人生感悟。
我几乎无地自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周围的人,日记不是我写的,是机关的干事们坐在空调办公室里抽着“蓝芙”喝着乌龙熬着夜炮制出来的。无论我怎么辩解,连队的人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透过他们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的额头上似乎写着巨大的两个字:“虚伪”。
代理班长伍卫国提醒我,被子叠好点,“你可是上了报的典型。”
值班排长刘磊告诉我,训练的时候专心点,“你可是功臣,是大家学习的楷模。”
连风子的言语里也带着欲说还休的戏谑,“我可得隔你远点,不能坏了你的光辉形象。”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对着风子第一次发了飙,“如果你觉得我装逼觉得我虚伪,那我们绝交。”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我告诉你,那些狗屎一样的文章不是我写的,更不是我授意的,这些东西让我恶心,恶心!”
风子错愕地看着我,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声,“哥们儿,我错了。别生气了。”
如果说,对我的系列报道是一把大火的话,那么普洱对我的任命无异于一桶汽油。它再一次将我置身于熊熊大火之中,让我接受“功利”的炙烤。
周四上午,政治教育时间。指导员组织全连“学习”发表在《东风报》上的关于我的报道。一千三百字的报道里面四次提到指导员的关心指导,五次提到连长的悉心帮带,把两位连首长哄得很是高兴。指导员号召大家要向夏拙同志看齐,学习他刻苦钻研专业理论、踏实干好本职工作的精神,学习他顾全大局、团结同志的精神等。普洱一高兴,顺便就宣布了由我担任二排六班副班长的命令。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序列中,副班长大概是所有职务里边级别最低的了。但无论如何,再低它也是个职务,再小它也是个“官儿”,都说不要拿豆包不当干粮,副班长好歹也算是连队“骨干”。
普洱的命令一宣布,队列里就嗡嗡响了起来。我细心听了一番,大抵是说这照顾大学生也太明显了,那么多老班长们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的心中就像被猛地撒进了一包方便面调料,五味杂陈,手足无措。还有人说,就夏拙那破被子,能当班副?
部队里常说:班副班副,菜地内务。农副业生产和内务卫生是副班长最主要的工作,可是在连队的评比栏上,我的名字四平八稳地写在“内务卫生最差个人”那一栏几乎半年没见擦过。有不下五次,我们正在操场训练,忽然有那么几床被子就像降落伞一般从天而降。这时龅牙不假思索便叫我出列:“夏拙,连长把你被子扔了,赶紧去捡起来。”
普洱对内务要求的苛严在旅里是出了名的。据说普洱还在当军务参谋的时候,只要一上班,手上就永远戴着一副白手套。他在基层各个营连四处转悠,窗缝床头犄角旮旯什么地方都要摸上一把,连插线板都不放过。只要在哪里摸得白手套脏了,便把手套脱了放在原地,再从兜里掏出一只新的换上。第二天,存着他脏手套的单位一定会受到通报批评。
普洱下连队担任主官后,初衷不减,继续对内务卫生保持高压态势。在我们的废旧牙刷(有时候是新牙刷)和指甲作用下,二连即使是便坑和小便槽,都永远光滑可鉴堪比其他单位的洗脸池。
在这方面,二排六班原班副、现代理班长伍卫国是他的忠实拥趸和得意门生。在伍卫国的带领下,二排六班的内务水平一直名列前茅,“内务卫生优秀班级”的流动红旗挂在六班就没有流动过。今年以来,由于我的“加盟”,六班就再也没有拿过流动红旗。从这一点来说,伍卫国对我心怀成见甚至咬牙切齿也是可以理解的。
解散之后,风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夏班副,恭喜恭喜,高升了啊!有什么最新指示?”
我捶了一下他的胳膊,开玩笑道:“你再挤对老子就弄死你。”风子装模作样喊着:“骨干打兵了!骨干打兵了!”这时冯涛涛和陈文博凑过来,笑着喊:“那还了得,我们给你做主了。”于是三个人把我放翻在**,挠起了我的胳肢窝。
四个义务兵在宿舍闹得正欢,不想伍卫国站在了后面。
“放肆!”伍卫国这一声分贝极高,瞬间把我们几个震晕了。
“夏拙你看看你的床,弄得像个狗窝,你再看看你的被子,叠的什么狗屁玩意儿?!还副班长呢?!连个社会青年都不如!”
三个义务兵停止了打闹,讪讪地爬起来。我直起身来,没有理他,只是抓紧收拾被弄得一团糟的被子和床单。
伍卫国在我的背后继续念叨:“还大学生模范呢,还典型代表呢。我告诉你,当兵靠的不是运气,也不是靠嘴皮子,更不是靠虚头巴脑——”
“哎——”风子挡在我前面,“伍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夏拙的副班长命令可是连长宣布的,你有意见可以提,但不兴人身攻击啊!”
“你闭嘴!”伍卫国转身训起了风子,“新兵蛋子,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风子笑道:“伍班副,你是不是看着夏拙又是登报又是当副班长的心理不平衡呐?也难怪,你一个老兵累死累活,只混了个代理的班长,到头来还被个新兵蛋子抢了副班长的位子……”
我正要拉住风子,让他闭嘴,可是已经迟了,伍卫国的弓步右直拳毫无征兆就上去了,直中风子的鼻梁骨。简直就是电光火石之间,莫说我们几个,就连挨打的风子也愣在那里。
风子愣了大概三秒,高喊一声:“我操你妈!”就冲上去了。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打起来,里面除了包含军体拳一、二、三套的内容,还包含着捕俘拳、擒敌拳以及街头混战的招式。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拉开他们俩,这时从面部创伤来看,伍卫国还吃了点亏。
猪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手里杵着擀面杖就冲了上来,边冲边喊:“谁动我兄弟我跟谁拼了!”此时架已经打完了,普洱和指导员正在做善后工作,看到杀气腾腾的猪头,普洱怒气冲天,大喊:“反了你们!都给我关起来。”
连首长对打架事件的处理结果是:伍卫国因管理方法简单粗暴受到记过处分;风子因挑衅骨干被关三天禁闭并受警告一次;朱聪因寻衅滋事受到通报批评并责令做出深刻检讨。
我没事。我没有受到任何处理。
可是我的心里却难过得要死。因我而起的打架事件,最好的两个兄弟受到了连队最严厉的处罚,而我却一点事也没有。这不是我的幸运,却是我的悲哀。我觉得我是最不仗义的人,为了所谓的原则、扯淡的是非甚至是刚刚到手的芝麻大小的“乌纱帽”,我感觉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此时此刻,风子正被关在临时被当作禁闭室的枪械库里。那里面积只有五个平方米,四面都是墙,除了一扇防盗门和一个气孔。有人按点送饭送水倒马桶。这是部队对严重违纪的人员执行的最严厉的处罚措施,据说在里面待了几天出来的人,再调皮捣蛋也会服服帖帖。
此时此刻,朱聪正咬着那支快要碎掉的中性笔头,憋着他那一万字的不允许别人代笔的长篇检查。对于高中没毕业的朱聪来说,一万字的检查比三天的禁闭轻松不了多少。
而此时此刻,我正躺在**,既没有人为难我,又没有事情为难我。可是我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落进军绿色的海绵枕头里。这是我进部队之后第二次哭——上一次还是和他们在新兵连的猪圈里吃着风子家里捎来的年夜饭。如果生活能像暴风影音软件那样可以倒带,我又该怎么做呢?帮助风子干倒伍卫国,还是替风子挨上几拳?
点名之后,我左思右想,虚荣与良心在胸腔内进行了激烈斗争,我找不到答案。在“二连连部”的门牌下彷徨许久,我最终还是敲响了连长、指导员的门。
此时指导员已经躺下了。普洱正在洗脚,看见我过去,一脸愕然。
“什么事?”普洱问我。
“报告连长、指导员,我不想当副班长。”
“为什么?”普洱的声音刹那间挟着寒气。
“我觉得我的能力素质还达不到要求——”
普洱鼻腔发音,响亮地“哼”了一声,把手头的擦脚布扔向我身旁的茶几。可惜准头不够,抹布没有按照预定轨迹落在茶几上,而是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捡起。
“你是看你的战友为你打架受处分心里不痛快吧?”还是指导员开明,一语中的。
“是……”我的声音小了下去,“也不完全是。”
“说说。”
“连长、指导员,作为一个列兵,我能参加一次发射已经感觉非常幸运了,何况还能担任二十二号那么重要的岗位,能执行点火任务。至于后面的通报表扬,我觉得对于我已经有些过了。现在又是宣传报道,又是担任副班长的,我确实承受不起。”
“嗯,这就是你的……理由?”普洱歪着头问我。
我一看普洱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便觉得有戏,“连长您看,要不副班长给换个人吧?”
“哼!”普洱的脸色又变黑了,“说好听点你这叫不讲政治,说不好听的,你小子这是给脸不要脸。”
普洱说完,冲指导员使了个眼色。指导员从**坐起来,把头靠在墙上。
“夏拙,你能这样想我们感到很欣慰,”指导员开始做思想工作,“可你不知道,给你树典型,给你宣传报道,可不单是因为你个人表现突出,它还是政治工作的需要。”
“机关宣传你,报道你,是为了让更多的战士扎根军营,建功立业。也是为了让更多的有志青年投身军营保家卫国。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代表着大学生士兵的进步力量。部队宣传报道是干什么的,就是宣扬积极的,鼓励更多的人往积极的方向努力。”
这么说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代表”了。
“可是,那些关于我的报道,全是他们瞎编的。我没有那么崇高,也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颓然叹了一口气,“比起他们来,我不过是运气好点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报纸上的夏拙,不仅仅是你,或者说不完全是你,他还是一个符号—— 一个积极的符号。明白吗?大学生。”
“可是,我并不想担任这个角色,并不想被‘代表’。”我鼓起勇气,决定“给脸不要脸”。
“担不担任,代不代表岂是你能决定的?”指导员的脸色第一次有些难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是政治工作的需要知道吗?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们只需要你服从。”
指导员缓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连队就指着出你这个典型来打一个翻身仗,评个先进连队和先进党支部。所以……你要成熟点。”
我要成熟点?我要成熟点。我要成熟点……
我回到宿舍,心乱如麻。我终于明白,我立功我受奖我被“代表”我担任班副,并非因为我有多优秀,而这些,只是因为“政治工作”的需要。就像一部电影需要一个演员树立一个形象,这不过是电影情节的需要,而非这个演员的本来面目。如果演员搞不清自己不过是在扮演一个角色,那他就会迷失。
而我,已经迷失了。
还有那些新闻报道,那些崇高伟大的道貌岸然的跟我无半毛钱关系却署着我名字的句子,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印刷在报纸上,播放在喇叭中,供人阅读收听学习体会?难道,这不是最应该说实话说真话的地方吗?
也许我们都习惯了讲假话,也习惯了听假话。每次首长视察问我们想不想家,我们总是异口同声地做着不肖子孙——“不想”;每次检查伙食的问我们吃得怎么样,我们总是饥肠辘辘地回答“很好”;每次机关督导组问我们是否落实休息制度,我们总是疲惫不堪却强颜欢笑“落实”,因为说真话需要成本,而假话则无代价,就像高露洁的目标明明是利润,而它却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是没有蛀牙。
那天晚上,我右手边的铺一直空着,因为它的主人还在禁闭室面壁思过。耳边没有风子的鼾声和磨牙声,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处荒野,那里没有人迹,没有动物,没有植被,没有生命。我赤身**,无拘无束,看上去彻底自由。我了无牵挂,心情舒畅。我借着微光爬上一座小山,看见一座玻璃笼罩的城市。我慢慢靠近这座城市,隔着玻璃远远观望。这座城市乌烟瘴气,肮脏不堪,人如蚂蚁一般挤成一团,彼此噬咬,不亦乐乎。隔着玻璃,我隐约听到开怀的大笑,悲痛的哀号,低声的抽泣,漠然的冷笑,听到他们慷慨陈词,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听到他们歌唱。
我远远地观望着,冷眼观望,觉得他们如此可怜。偌大的荒野,竟然无人冲破牢笼,寻求更大的空间和自由。我放声大笑,笑声在广袤的原野里杳无回音。我停止了笑,试图寻找一个人分享我的快乐。可是我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这是荒野,寂静无人的荒野。我感觉到孤独和寒冷。二者如两条巨蟒一般缠住我,让我不能呼吸。我心生恐惧,极力反抗试图摆脱这一切。我捡起一块石头,希望砸碎这巨大的玻璃幕墙,让我走进那肮脏的城市和龌龊的人群。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巨蟒继续将我缠紧,让我不能呼吸……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四周寒意清浅,周围是均匀的鼾声和轻微的脚臭,这是生活的气息——军营生活的气息。
我披衣起床,却不知该做点什么。但我不想睡觉,我害怕再次陷入那可怕的梦境。
如果牙哥在就好了,我想,兴许还能找他讨一支烟抽。我百无聊赖,瞥见班里那台电脑。突然产生了记录这个梦境的冲动。这个梦境是如此清晰,如果不记录下来就太可惜了。兴许有一天翻阅《周公解梦》能找到这个梦境预示的答案。
我打开电脑,用WORD记录下这个梦境。无聊之中,我顺便打开了我们的政工网。
这是我第一次浏览政工网。平常这台电脑由风子占着,在魔兽世界中赢得了无数钱币和装备。即使风子下线,也有冯涛涛他们占着用来看《我的青春谁做主》之类的电视连续剧。
实事求是来说,政工网建得还算不错,新闻、通知、电影、音乐、好人好事、失物招领、训练评比、文学艺术等内容不一而足,应有尽有,让我惊诧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心理咨询的版块。
对于心理咨询——平心而论我相信它是一门精深的科学,但我并不认为部队政工网的心理咨询真正具备其应有的资质。或许,其意义不过是为了装点政工网的版块,向上级首长或兄弟单位展示我们政治工作的“与时俱进”,或者是作为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被“一支笔”们发表在部队的报纸上。
在上学的时候,我粗略翻了一下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大约知道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是梦者愿望的表达。解梦大约也属于心理咨询的范畴。
我打开心理咨询的版块,粗略填写了咨询者的信息,然后将刚才的WORD文档复制、粘贴,再在最后无不戏谑地加上一句:请问高人,此梦何解?
点击了“发送”,我没有立刻关掉电脑。此刻,桌面右下的时间显示是“1∶05”,我没有指望能找到答案,不仅仅是今晚,即使再过一周,我也不会相信有人能就这个诡异的梦境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信手打开一部电影,关掉音响。是别人没看完的《投名状》,里面李连杰正好和徐静蕾在一座破庙(姑且当它是破庙)里**。我喜欢徐静蕾,也喜欢她**时的样子,但我不敢看。周围全是老兵,如果仅仅让他们看到我夜里爬起来上网,顶多骂我一顿或者让我写一份检查,但如果让他们逮到我半夜三更趴在电脑前看徐静蕾**,那他们一定怀疑我品质有问题。我将电影快进一段,李连杰正在射杀城内已经缴械的士兵,而金城武在一旁咆哮着阻止。
这时,桌面弹出一个对话框:“你认为自己生活在谎言之中,而谎言亦是生活的一部分。”
落款:“春柳如烟”。
如果不是在寂静的夜里,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睡了,我想我一定会尖叫起来。仅仅因为一个梦,便被人窥探到内心深处的连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想法——精准、直接,如同在一个自认为安全无虞的环境中被远距离狙杀。而关键在于,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就像赤身**暴露在审讯室一般。周围有一双(或者许多双眼睛)在看着我,而我却看不到对方。这让我十分不安。
我神经质一般关掉显示器,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重新陷入夜色里。在寂静深邃的黑暗里,我的心绪稍稍平静。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我深吸一口气,再重新打开显示器。那个对话框依旧在那里,像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我敲下一个空格,表示自己在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春柳如烟:“这是一个由谎言和事实共同构筑的世界,谎言的作用无法替代。”
我打出四个字:“愿闻其详。”
“我们都知道上帝和天堂就是一个谎言,但基督徒需要它们支撑自己的灵魂;我们清楚文学和艺术的根本魅力就在于虚构和夸张,否则我们能阅读的只有法律条款。而在恋人之间,没有‘爱你一生一世’‘至死不渝’‘海枯石烂’这些老掉牙的谎言,就没有所谓的爱情。”
说得不错,我回应道:“所以你想告诉我,我们应当接纳谎言?”
对方的回复很快:“就像你用来登录的名字——守拙,必定不是你的真名。这其实也算是一个谎言。不是吗?”
我没有回复。
大概过了半分钟,新的一行字打出来:“有时候,谎言的存在正是为了陈述真实。”
“正解!”我换了一个话题,“你如何看待部队的宣传报道?”
“人有其自然属性,也有其社会属性。”对方似乎跑了题,“你在这个集体中所担负的角色,并不仅仅是一个战士,或者号手。就像在这部巨大的战争机器中,你不仅仅只是一枚螺丝钉。”
“或许还是一个螺帽或者一枚垫片?”我顺便打了一个笑脸。
对方回复了一个笑脸:“或许还是一罐润滑油。”
润滑油?有意思。
“你的作用不仅是在你的岗位上确保战争机器的运转,还包括——影响或鼓动别的‘螺丝钉’积极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这与我何干?”
“这就是宣传报道。”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任何动机都被对方明察秋毫。就像一个无知的孩童面对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者,所有的企图都被对方洞若观火。而对方是何方神圣,我竟然一无所知。
恼羞之下,我敲下一行字:“你到底是谁?”
“晚安,夏拙。”四个字跳出来之后,春柳如烟的蓝色头像变成了灰色。
“她”下线了。
我坐在电脑前,目瞪口呆。
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关于谎言的问题已经解决,而我却陷入更大的困扰之中——“她”是谁?她怎么对我了如指掌?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老兵们都睡了,我打开电脑,进入心理咨询的网页,看到了那个让我纠结不已的蓝色头像。我迫不及待地打了招呼。
“中午好,夏拙。”对方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光辉事迹报纸上都连载了。”她回答。原来她是根据报道来推断是我的。
“别提了,”我无不泄气地回答,“我被这些东西搞得焦头烂额。”
“所以你才会心理咨询嘛。”
“那你究竟是谁?”
“春柳如烟。”
“没劲,”我无奈道,“好不公平啊,我在你面前一览无余,而你对我来说如此神秘。”
“你生病看医生,还一定要知道大夫的身世吗?”
我无语。
过了大概半分钟,春柳如烟的头像再次亮起,“你怎么好好的大学不念,跑来当兵?”
我笑了笑,回应道:“保卫祖国,献身使命。”
对方回复了一个笑脸,“我看你是为情所困吧?”
我有些恼怒,回应道:“这关你什么事?!”
对方这次回复的是一个大笑,“作为心理医生,关心患者的生活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职业习惯——特别是患者的感情生活。”
我回应道:“我该说你尽职尽责呢,还是该说你八卦呢?”
对方依旧打了一个笑脸,似乎在嘲讽我的恼羞成怒。
我打了一个犯困的表情,关掉了电脑。
回到**之后,我依旧无法安睡,脑子里尽是“春柳如烟”的形象。“她”应该有一张善解人意的笑脸和一双洞察一切的慧眼,或许是长头发,但应该不会扎辫子;喜欢哲学和推理类书籍,不喜欢湖南卫视的“脑残”偶像剧和《快乐大本营》;偏好西餐,但对肯德基麦当劳不屑一顾……或许,“她”有一个快上幼儿园的孩子?或许“她”根本就长着络腮胡和大喉结?或许,“她”外表丑陋内心阴暗,戴着酒瓶底眼镜,是个十足的老处女……想到这些,我禁不住傻笑起来,并在傻笑中昏昏睡去。
晚上点名之后,在我的恳求下,冯涛涛放弃了他的电视连续剧。我登录上线,看到了她的蓝色头像。
“抱歉!”我纠结半天,打下两个字。
对方依旧回复一个笑脸,“没关系。”
“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不能。”
我稍感沮丧,迅速转变策略,“你那有没有《梦的解析》?”
“有。”
“我想借来看看,可以吗?”
“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我,门儿都没有。”言毕,对方又打了一个大笑。
我大失所望。不知该说啥了。
“不过据我所知,你喜欢小说,特别是村上春树的。”
我讶然。
我说得对吗?
她说得当然对!但我不愿意承认。我回复道:“错!我喜欢《东风报》(部队内部报纸)。”
对方依旧回复了一个笑脸。
忽然之间,我感到心底涌出一丝悲凉。村上春树——这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名字,连同许多曾经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在这里,你能看到的最高规格的文学刊物便是《解放军文艺》,这还需要等指导员心情好了肯借给你才行。
我打下一行字:“在这里,探讨文学是一种奢侈。”
对方沉默了半天,回应道:“其实我们在经历文学。”
我大为惊诧,问道:“此话怎讲?”
“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悲壮的诗意吗?”
悲壮的诗意。这五个字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先下了,过段时间有课,所以要提前备课。”对方打下一行字,紧接着头像就变暗了。
半分钟后,头像再次亮起,一行字跳出桌面:“要降温了,多注意身体。”
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