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墨绿
8月底,我们接到了实弹发射演习的命令。
我们所说的“弹”,既不是子弹,也不是普通的炮弹,而是安装了精确制导装置的飞行数千公里的导弹。
指导员说:“我们手中的导弹,是国家的‘撒手锏’。遇上战争,只需一枚,便足以摧毁一座城市。”因此,这样的“弹”便被称为“战略导弹”,我们的部队也便被称为“战略导弹部队”。
第一次见到“弹”,是在下连后的第三个周五。站在那个十几米长的涂了迷彩的圆筒面前,看着它在低沉的轰鸣中缓缓起竖,直到变成一根擎天的柱子,撑开天地,变成一把利剑,直指苍穹。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在这种渺小中发现了自己的崇高。
牙哥告诉我们,我们就是那传说中的“导弹兵”。这是属于我们的装备,这也是我们必须熟练掌握的武器。
“导弹兵”——听起来真是牛×。我喜滋滋地笑了笑。
普洱说:“过去导弹部队号称是百人一杆枪,千人一发弹。现在时代变了,导弹的精度越来越高,射程越来越远,个头却越来越小了。过去一个营上百号人围着一枚导弹转,现在一个连三四十号人就装备一枚导弹了。”
“别看个头小,洋鬼子们在我们中国人面前耍牛×还得看看它答不答应!”普洱轻轻抚摸着那裹着迷彩的大圆筒跟我们吹起来,“真打起来,只要咱一个连,它华盛顿也好,纽约也好,夷为平地就是分分钟的事。”
普洱的话让我们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新兵瞪大眼睛,下巴都快要掉下来,老兵们却都淡定地笑了。看来,普洱是把牛×当起床号反复吹过了。
“风子,你老子是当首长的,你说说普洱的话有几分真?”我转过身悄悄问风子。
“七分吧。”那口气,好像是在西餐厅回答侍者牛排煎几成熟一般。
“吹牛×吧?那咱这导弹真能打到M国去?”
“不然呢,你以为洋鬼子会那么老实?”风子迎着我那无比崇拜的眼神,不以为然地告诉我,“所以他才死活要把我放在这里。老头说了,其他军兵种没意思,每天叫着喊着打仗,又是擒拿格斗又是投弹射击的,其实真打起来,哪有他们啥事啊!导弹‘嗖嗖’两下全解决了。”
冷兵器时代已经成为遥远而陈旧的历史名词,枪炮构成的火器时代也在上世纪宣告终结。美伊战争告诉我们,飞机和精确制导武器成了战争的主角,基于信息系统的现代战争模式迅猛发展,不可逆转。
“看见那个红色坨坨了吗?”风子指着导弹旁边另外一辆车上的按键问我。
“嗯!”
“那就是导弹点火发射的按钮,只要这玩意儿一按,导弹就上天了。”
“我要当那个按按钮的人,”风子抬头望着覆盖在湘西腹地的水洗过一般的蓝天,踌躇满志地告诉我,“我要做扣动导弹扳机的那个人。”
我的敬意油然而生。他是真正的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来部队的目的,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怜我一个大学生,稀里糊涂穿上这身军装,竟是因为愚蠢可笑的“为情所困”。
看过导弹之后,我的心中似乎有一张皱巴巴的帆被忽然鼓起来,把我的精神撑得满满当当的,让我如打了吗啡一般亢奋不已。现在看来,我一不小心加入了中国最神秘的导弹部队,成了一名执掌“大国长剑”的导弹兵。这听上去是一件非常牛×且值得炫耀(但绝对不能炫耀)的事情。事实上,这么牛×的岗位需要的是同样牛×的素质。抛开队列、体能等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之外,我们需要得更多的,便是导弹专业素质,譬如实装操作技能和导弹专业理论。
实装操作技能好说,就像生产线上的工人操作机器一般,操上十遍八遍导弹就能竖得直直的;专业理论就玄乎了,简单来说就是你要通过学习,明白导弹的内部构造和发射升空的原理。这需要你有一定的数学和物理基础,以及对待专业理论像对待初恋情人那般狂热的**。
6月的第一个周末,太阳很好,但早上起来还感觉不到热。我、风子,还有向北窝在宿舍里打“跑得快”。旁边的本子上我已经累积了七个“正”字零三笔,还差两分就能赢到风子和向北一人一瓶营养快线。通信员李瑞跑过来,尖声细气地招呼:“哟——打牌呢!”
风子一听他那老鸨嗓子,头也不回就应道:“咳,原来是李公公来了。”
“去你的,”李瑞娇嗔着翘起兰花指弹了风子的头一下,转过头来笑吟吟地对我说,“夏拙,连长宣你。”
“宣你大爷的,没见老子正忙着吗?”我心花怒放地甩出一张牌,高喊,“老A!”
“那好,我这就去给连长回话。”
“啥?连长?你刚说啥?!”
“连长宣你。”李瑞翻着白眼重复道。
“我靠!”我吓得一个激灵,抓紧把牌扣起来,冲着李瑞赔起笑脸,“不好意思刚没听见啊!等下赢了他们请你喝营养快线!”
跑到楼下,我整了整军装,看看扣子鞋带什么的弄利索没有,再在虚掩着的挂着“二连连部”牌子的门前立定,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报告!”
“进来。”
推门敬礼。
指导员正在翻看前天的《解放军报》,见我进来冲我笑笑,然后扬了扬报纸算是回礼。
连长普洱同志坐在椅子上,正握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在龇牙咧嘴地挑他脚上的鸡眼。可能是我的贸然进门打搅了他的雅兴,也可能是他的鸡眼挑得不甚顺利。知道我来了,他的头依旧没有从他的双腿之间抬起来,只是眼皮翻了一下算是意思。
“来了,大学生。”
一听“大学生”三个字,我原本紧张的心情愈加诚惶诚恐起来。他属于士兵提干的,第一学历还是中专,尽管后来自学成才拿到了函授大专的文凭,但这始终让他不痛快。因此,一提起大学生,准没好事,这是我入伍半年总结出来的最为深刻的教训。
“连长好!”
我生怕他没看到我敬礼,赶紧抬手再给他补了一个。古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嘛。
普洱总算把头抬了起来。说了两句话:“妈的,这鸡眼太讨嫌了。那啥——大学学的是什么?”
前一句如果没有更加深刻的寓意,那么显然是自言自语。第二句应该是问我。
“报告,我大学学的是广告设计。”
“嗯,好。”普洱说完,就把右手从左脚的脚趾之间解放出来,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书,向我扔来。
我知道,别说是普洱抠过脚趾的手扔过来的书,就是他亲手丢来的大便,我也得毕恭毕敬接着。
我一脸庄重地捧起书,如同伊斯兰教徒捧着《古兰经》。封面上宋体打着书名《××导弹控制系统》,右上角黑体标注“机密”。
我不敢翻开书页,更不敢多问。只能继续毕恭毕敬地站着。
普洱开口了:“给你一个半月时间,把这本书搞明白。”
如果把普洱说的这句话写下来,应该打个句号。可是我心有不甘,希望他后面再说点什么。
等了半天没动静,我终于麻着胆子,告诉普洱:“报告。我大学学的是广告设计。”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普洱冷冷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那是文科。”我鼓起勇气回应道,“可是这是理科知识,而且一个半月根本连看都看不完。”
“那就再加半个月。”见我再要说什么,普洱不耐烦地把刚挑鸡眼的裁纸刀晃了晃,似乎是想告诉我:我若再啰啰唆唆,他就会把我当他脚上的鸡眼一样挑掉。
“你们张班长,高中上到一年级,文理还没分科呢。现在不照样学得好好的?!去年还考了专业等级四级呢。赶紧滚!”
他后面那“赶紧滚”三个字出口的时候,脸像突然灭了灯一样瞬间黑了下来,眼珠子也一下子瞪开,我估计古人说的“决眦”就他那样子。
我夹起书落荒而逃。刚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一声暴喝:“站住!”
我战战兢兢停住,转过头去。普洱慢悠悠晃过来,难得一笑地问道:“我听说连里有人给我取了小名。叫——普洱?”
我的舌头开始哆嗦,忙不迭发着颤音:“不不不,不知……知道。”
普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浅笑道:“嗯,去吧……”
天地良心,活了二十多年,我第一次被吓得腿发软了。
我几乎连滚带爬,总算是回到了宿舍。向北和风子还在那里死等着。
“拙子,赶紧过来,这一把你要能赢,我替你刷一个星期的厕所。”
我几近虚脱地摆摆手,放弃了巩固战果的打算,“我不玩了,你们玩吧。”
“那你干啥?”风子一脸纳闷儿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吐出三个字:“学专业。”
在普洱面前讲道理,就好比少年给老汉讲理想,神仙对寡妇讲忍耐,效果往往只能适得其反。趁着高中的物理、数学还没有忘光,我抓紧拿起教材学起了电子线路和力学原理,花了两周时间,总算是记住了欧姆定律,知道了什么是相对坐标。晚上加班,狂啃那本带着普洱浓郁的臭脚丫子味的《××导弹控制系统》,遇到问题,逮到谁问谁,连伍班副也不避讳;只要有装备操作的机会,我必定会缠着牙哥一遍又一遍地练动作要领,练操作手法,直到把他那一套本事搞得八九不离十。
8月下旬,我总算是把那本带着普洱殷殷嘱托和浓郁脚臭的书搞明白了。可是并没有下文——普洱既没考我,也没给我哪怕一个什么说法。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种被嘲弄的感觉。
9月15号,旅里参加实弹发射演习的部队上百号人和数十台装备车在火车站集结完毕。参谋长宣读了演习命令之后,政委向我们做了热情洋溢的动员。几年以后,政委的动员讲话,连同我在随后的军旅生涯中听到的越来越多的领导讲话,就像擦在皮肤上的酒精,迅速地挥发掉了。可是,那天我们挺拔地站在威武的导弹装备车前,高喊着“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口号,那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政委的动员讲话点燃了我们汽油燃烧一般的**。随后,参谋长跑步向旅长报告。旅长的嗓音像炮弹一般在夏末的清晨炸响:“出发!”
所有车辆依次开上了平板的军列,所有人员全部钻进了绿皮的硬座车厢。队伍像一条长蛇,从这个隧道口一直延绵到下一个隧道口。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叫作“豪迈”的东西像热气一般从脚底板上升起来,不急不缓却义无反顾地占领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
“咣当——”一声,火车动了起来,载着满满几个车皮的兵,和满满几个车皮的激动、亢奋,缓缓地却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湘西的小山坳。
我问牙哥:“班长,我们去哪儿?”
牙哥笑着回答:“西北。”
“西北哪里?”
牙哥笑笑看着我没回答,倒是旁边的伍班副开口了:“夏拙!保密守则十不准是什么?”
我无奈,开始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
“知道你还瞎问?!”伍班副又开始熊起我来了,看那架势不训上我半小时他一定难解旅途中的烦闷。倒是牙哥替我解围了,“没事,也没什么要紧的。你知道我们去西北就行了。”
我兴趣盎然,“班长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10月下旬吧。”
“那嫂子呢?你不是说她十一要过来看你吗?”
牙哥收起他那胸有成竹的笑容,错愕地盯着我看了大概十秒钟。
“哎呀!”说话间牙哥举起右手狠狠地拍了拍脑袋,“我忘了告诉她,让她别来了。”
“她不知道你参加演习吗?”
“废话,这是军事机密。”风子在旁边白了我一眼。
“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呗!”
“执行这种机密任务,谁还敢带电话?”
牙哥没说话,长叹了一口气。
“没事的班长,”我安慰他,“嫂子联系不上你,肯定知道你有事,不会来了。”
“嗯。希望如此吧。”牙哥冲我点点头笑了笑,看上去似乎依旧有些忐忑。
军列在路上走了整整四天。不停地让车、不停地停车让普洱大动肝火。他一边大骂铁路沿线的调度是吃干饭的,一边粗着嗓子让我们注意警戒,一旦停车便荷枪实弹地站岗,严禁任何人靠近我们的武器装备。
9月19号,我们终于抵达位于西北戈壁的终点。
我曾想,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这身迷彩,或许今生我都不会踏上这片塞北的黄土塬,不会感受到雁门关外的寒霜冷月,不会聆听到毛乌素沙漠吹来的凛冽西风,更不会有机会见证平地惊雷利剑出鞘的壮美与豪迈。
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夏末秋初便是一片枯黄。座座土丘逶迤千里,如同刚从巨大烤箱里做出的规格相近却摆放凌乱的面包。目光所及,有几处残损的建筑屹立于稍高的土丘之上,就像大地上随意长出的臼齿。有人告诉我们,那就是烽火台——古时戍边用来通报战况的。继而有人告诉我,这里即是九百年前岳飞抗金的主战场。
想当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何等豪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又是何等壮烈。在古战场安营扎寨,沙场点兵,这是一件充满浪漫主义的事。可是,对于军人来说,浪漫主义从来只存在于诗词歌赋之中,现实——特别是作为一名普通士兵所面临的现实永远是艰苦而单调的。西北缺水,每天早上用来洗漱的水龙头就像患了前列腺炎的大叔在晨尿;而到了晚上,凛冽的西风灌进板房,把我们的宿舍变成冰窖,我们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上盖上,把自己裹成一个个粽子,即使这样,彻骨的寒冷还是侵入我们的被窝,一次次把我们冻醒。
安顿下来之后,我们进行了大约两周的适应性训练。普洱告诉我们,导弹发射时间定在10月7号,来的一共有六个发射连队,能打的却只有一枚导弹。
“同志们!”普洱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了他的励志演讲,“你们知道导弹发射升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吗?你们知道亲手把导弹送上太空是什么感觉吗?你们想不想体会一下?!”
队伍中颇为配合地响起歇斯底里的声音:“想!”
“但是——”普洱的声音无比的威严,“弹只有一枚,发射连却有六个。怎么办呢?”
队伍中鸦雀无声。
“办法只有他娘的一个字:抢!”普洱的话一出,指导员就在队伍的一侧猛地咳嗽,听上去像是得了肺结核一般。
“要抢到这枚弹,光耍耍嘴皮子可不行!”普洱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指导员,似乎是要提醒作为政工干部的指导员别光顾着耍嘴皮子。“咱们得靠干!真刀实枪地干!没日没夜地干!只有咱们专业学得更好,操作做得更好,才能让领导放心。他们放心了,弹才会交给我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那好!从现在开始,大家比别的连早起半小时,晚睡半小时,抓紧学,抓紧练,抓紧干!”
“干”一出口,普洱伸出去的右臂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又干脆地收回来,变成一个拳头握在胸前。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一把就揪住了我们这几十号愣头青的心,让我们紧跟着他的节奏,随着他一起焦虑,一起亢奋,一起紧张,一起豪迈。
我偷偷地问牙哥:“为啥能打的只有一枚弹?”
“你以为我们的弹像步兵的子弹、炮兵的炮弹一样随便造?”牙哥笑着看看我,说,“我们的导弹金贵着呐。我当了七八年兵,还没打过一次实弹。”
“啊?!”我吃惊地望着他,“不会吧?”
牙哥告诉我,这个型号的导弹,是四年前才换的。换型之后,全旅就打了一枚弹,还是一连打的。那一年,人家打弹,我们只有远远看着的份。
“所以啊,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加把劲,争取把这个机会抢到手,以后退伍了,也算是不枉咱这导弹兵的称号。”
实弹发射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来的六个发射连都铆足了劲想抢这枚弹。大家都知道,有了弹就有了机会,就有了功劳,干部可以提升,士兵可以立功,最不济也算是打过弹的,这在旅里可是最牛×最能获得别人尊敬的资本。反之,没有抢到弹,咱就只能是观众,是陪衬,是搭配红花的绿叶,是打酱油的部队。于是,一连贴出了保证完成发射任务的决心书,三连四连发出了比谁作风过硬比谁操作熟练的挑应战,五连进行了集体宣誓,六连还组织了全体官兵联名写了请求参加发射的长信,贴在了旅前进指挥部的门口。只有我们没动静,该干啥干啥,看上去一点紧迫感也没有。
可是我知道,普洱一定是有招的。
9月30号,有消息放出来,旅前进指挥部有了让一连实施发射的初步意向,但是还没有形成最后的决议。下午,各连组织轮训的时候,全旅唯一的那台导弹发射车却出现了故障。这下可急坏了指挥部的首长们,旅长双手叉腰冲着几个营长和连长吼道:“你们不是决心挺大吗?又是决心书又是保证书的,这次刚好考验考验你们,看看谁能把这故障排除了。”
一连长自告奋勇,带着队伍就上去了。一帮人对着发射车捣鼓了半天没搞出个所以然来,灰溜溜地带回了。三连、四连紧随其后,也没解决问题。后面的五连、六连一看那架势,连上去的勇气都没了。倒是普洱在那里气定神闲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旅长冲着营长和连长们骂起了娘:“你们不是挺能吗?怎么现在都认怂了?!光喊口号有个屁用?打起仗来喊口号挂横幅写战书能吓跑敌人吗?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排除了故障,这枚弹就交给谁打。如果谁都排除不了,明天就回湖南!打弹,打个毬啊!”
营长、连长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场。
这时普洱的声音意外地炸响:“夏拙!”
我头皮一紧,下意识地高声答:“到!”
“你去看看!”
我咽了咽发干的嗓子,高声回答:“是!”
旅长拉住普洱,满脸狐疑地问道:“新兵?”
普洱回答:“是。”
“成吗?”
“成!”
“我看你是瞎搞!”旅长暴怒起来,“这么重要的任务你交给一个新兵蛋子?!出了问题谁负责?!”
“报告!”普洱的声音显得有些漏气,“我负责!”
“你怎么负责?”
普洱咽了咽口水,“如果损坏了弹,我申请就地免职。”
靶场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好!军中无戏言。”旅长艰难地挥挥手表示同意。
普洱把我叫到跟前,用只有我能听明白的声音嘀咕道:“重点看看弹上电源的各项参数设置。”
我只能点点头。
普洱忽然拍拍我的肩膀,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去吧!”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夏跃进。
问题不大,确实是弹上电源的一组技术参数由于操作失误设定过高,造成了电压不稳定所致。这些在普洱给我的那本带着脚臭味的书里就能找到答案。我按照相关要求重新设定好参数,然后爬出了弹体。
普洱的眼神十分急切,“怎么样?”
“可以了。”
“你确定?!”言下之意是:如果你这里有什么闪失,老子年底就要脱下这身制服了。
“确定。”
普洱向旅长申请由二连独立执行一次操作,以检验故障排除情况。
我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从占领阵地到龅牙按下“点火”之前,整套操作流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导弹正常起竖,各项指标正常。
“好!”旅长宣布,“这枚弹就归你们打了!”
二连的全体人员雀跃起来。旅长在远处指了指我,“列兵,你过来。”
我跑步过去,立定,敬礼,高喊:“首长好!”
旅长点点头,“干得漂亮!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夏拙。”
“大学生?”
“是!”
“不错!后生可畏啊!”说罢,旅长扭头钻进了他的迷彩越野车。
普洱走过来,出人意料地笑了笑,“小子,干得还不错——不过别翘尾巴。明白?!”
我高声回答:“明白!”
10月4号,距离实弹发射还有三天。如果不出意外,牙哥张大福将负责按下“点火”那个红色按钮,成为“扣动导弹扳机”的那个人。然后立功受奖,顺利晋升为中级士官。对于一个导弹兵来说,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参加一次导弹发射,而对于一个参加发射的导弹兵来说,最最荣耀的莫过于能够按下那个点火的按钮。往小了说,这是岗位所决定的,往大了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所谓命运,不过是由无数偶然连起来的生命轨迹,意外和惊喜,都不过是概率事件。我们无法预知,更不可能操控命运,我们可以顺应,或者抗争,但终将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4号下午,旅前进指挥部政工组送来一张照片请牙哥辨认。这是一张拍摄于驻地县城二十公里外一条山涧中的车祸照片。由于浸泡时间过长,照片中遇难的人物面部已经深度浮肿,额头上的血迹凝结成块,遮住了左边的近半个脸颊。
据说,车祸是因为中巴车超载并转弯过急导致。事后,交警用起重机从水里吊起中巴车,再用切割机将严重变形的车身割开,他们在一名年轻女性遇难者身上找到了一张山西某县到太原的汽车票,一张太原到长沙的火车票,还有一张长沙到怀化的汽车票,攥在遇难者手里的,是怀化到驻地县城的中巴车票。钱包里还有一张遇难者本人与一年轻士兵的合影。正是这张照片让公安联系了旅里的保卫部门。
经辨认,合影中的士兵正是一营二连的张大福。
遇难者的照片刚交到牙哥手里,我们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梅子——”然后就看见牙哥昏厥在训练场上。
牙哥昏厥后醒来,醒来之后恸哭到再次昏厥,如此经历了整整两天,才恢复点元气。我知道梅子和牙哥的故事,知道他们相濡以沫十多年即将修成正果,我甚至知道牙哥为了给他心爱的梅子买一枚钻戒,拍一套婚纱照,连烟都戒了。
我知道,牙哥与梅子之间的爱情,是甚于亲情甚至生命的爱情。相比之下,如今多数人**浪漫的恋爱和婚姻显得如太阳下燃烧的蜡烛那样浮华苍白,经不起推敲。
我后来还知道,原来牙哥和梅子的老家,就在离我们演习场不足三百公里的晋西北。而她,却数千里南下,奔波三天,辗转四趟,只为赶去见自己的爱人一面。
驻训指挥部派出了一名保卫干事陪同牙哥回湘处理梅子的后事。我们看着牙哥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地收拾着回旅部的东西,心中泛起海水一般苦涩的哀伤。我们默默地为牙哥收拾好行装,送他坐上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悲观的情绪笼罩在二排六班、二排,甚至是整个连队。可是我们再有三天我们就要执行发射任务了。
普洱集合我们,表达了对梅子去世的哀悼。普洱说:“军人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而在于为了我们的国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全部青春甚至生命。”普洱顿了顿,说,“更伟大的在于,我们不但牺牲了自己,还牺牲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父母、家属、小孩都在陪着我们奉献,陪着我们牺牲!”
普洱低沉着嗓音说道:“张大福同志的家属走了,我们的工作还得继续,哪怕是我们的战友牺牲了,我们的战斗也还得继续。所以大家要打起精神,鼓足干劲,为了夺取三天后实弹发射的胜利而不懈奋斗!”
当晚,我躺在**,辗转难眠。脑子里尽是九个月前的除夕夜,哨所的灯光下牙哥小心翼翼掏出士兵证内夹着的梅子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子清纯而宁静,朝气又腼腆;衣衫素洁,表情贤淑,双眸如溪流一般清澈,笑容像秋日午后的阳光一般明朗。我又想起牙哥的大檐帽内侧帽墙中贴着的他和梅子的大头贴,两人在一个个卡通相框中笑得没心没肺,像一对现世活宝。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相信此时此刻两人已经阴阳两隔,我更不愿意相信,此时美丽的乡村英语老师,我们二排六班兄弟的军嫂——梅子,已经殒命在湘西的莽莽丛林中。
生命无常,在命运的摆布下,人是多么脆弱和渺小!
第二天一早刚出完操,我和风子趴在几乎要结冰的水龙头上洗漱。
“你说咱们班长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我看了看风子,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回应道:“这是命数,没办法的事。”
“你说,牙哥走了,操作怎么办?”风子放下手中的牙缸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
“对啊!他走了,那个号位就空出来了。”
风子看看我,问道:“拙子你看谁会操他那个号位?”
牙哥的号位是整个导弹发射中最关键的号位,他这一走,发射任务就变得难以捉摸。
“伍班副吧?”
“怎么可能?!伍班副有自己的号位,他那个位置也很重要。”
我迟疑道:“要么,是马哥?”
“你看马哥那稀稀拉拉的样子,适合那么神圣的岗位吗?”
“那……从别的单位调一个号手过来?”
“拉倒吧!”风子白了我一眼,“以普洱的性格,除非二连的人死光了。”
做完早餐赶来洗漱的猪头忍不住了,问道:“那你到底觉得是谁?”
风子扬了扬眉毛,问道:“你们看我合不合适?”
他那德行引得我和猪头嗤之以鼻。风子一看我们不以为然的表情,急了,“怎么?!不相信我?”
“也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机会普洱不会交给一个列兵。”
“你们走着瞧吧!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风子话音刚落,李瑞跑过来,尖声尖气道:“哎呀夏拙,你可找死我了。快,连长找你呢!”
普洱双手背着呈跨立状。
“夏拙。”
“到!”
“二十二号你能操作吗?”
我愣住了。二十二号是牙哥的号位,也就是风子说的“扣动导弹扳机”的号位。这个号位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导弹兵都非常清楚。
“回答我,能不能?!”普洱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阴沉。
平心而论,作为牙哥的副号手(即备份号手),早在来这里驻训之前我就已经掌握了这个号位的操作流程和把关要点,也就是说,我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这一次,将要实施的不是模拟操作,而是真真正正的实弹发射,换句话说,只要大拇指从“点火”上按下去,导弹就会腾空而起。
我犹豫再三,含糊地回答了一个“能”字。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列兵。”普洱看着我,眉毛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我要的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能’,或者干脆告诉我你不行,然后我就把这次实弹发射的机会让给别的连队。”
普洱顿了顿,“如果因操作失误导致发射失败,我们就是被枪毙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明白吗?”
“报告!”我声嘶力竭地回答,“请连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好!”普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可是,连长,你让我如何跟风子,跟我最好的兄弟交代?我拍拍脑袋,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忧伤,是兴奋还是惶恐。
10月7日下午六点整,导弹发射车准时抵达靶场预定位置。普洱一声令下:“号手就位!”全连的官兵就像装了马达一般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号位,一根根电缆迅速对接,一个个装置准确开启,涂着迷彩伪装漆的导弹发射筒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起竖,瞄准装置迅速对准目标方位。
“一号好!”
“二号好!”
“三号好!”
……
我高声应答:“二十二号好!”
……
普洱高喊:“一分钟准备!”
我的手心中开始冒出了汗珠。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点火!”我高声复述口令,并使尽全身力气按下那个红色按钮。
刹那间,如雷声轰鸣,大地颤抖起来,导弹喷射着巨大的红色火焰弹出发射筒,变成一朵灿烂的礼花,照亮了傍晚的茫茫戈壁。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沉稳地升向天空,像一枚射向云霄的利箭,刺破了黛色的青天。在众人的目光中,我们的导弹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小而明亮的光点,最后隐匿在西北入夜的星空之中。
不久后,数千公里外的目标靶场传来消息,导弹命中目标,并且创造了该型号装备最高的精度。
发射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10月7日夜晚的戈壁滩,篝火升腾,礼花绽放。我们围坐在巨大的火堆旁边,卖力地啃着烤羊腿——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羊腿了,鲜而不膻,肥而不腻,上面撒满胡椒、孜然和红辣子,看上去比美女还具有**力。这样的美味,一定要大口撕咬狼吞虎咽,细嚼慢咽则显得做作了。不但要大口吃肉,还要大碗喝酒。西北的羊腿佐以老白汾酒,就如才子配上佳人,只有这样才算韵味。
“弟兄们!”普洱端起满满的纸杯,高声喊着,“这仗打得不错,我们干一个!”
“干!干!干!”吼声在队伍里炸响。大家歇斯底里地吆喝着,似乎要把最后一点剩余的精力耗尽在茫茫的大西北里。
“起立!”
我们停下手中和嘴里的动作,刚才还推杯换盏吆喝震天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柴火在广袤的戈壁滩上燃烧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旅长带着机关的领导们过来慰问了。
“稍息,立正!”普洱迅速整顿了正在啃食羊腿的不大正规的队列,准备向旅长报告,却被他那只肥厚粗壮的左手给挡了回去。
“大家稍息。”旅长的脸上是难得的和蔼,他举起右手,向外挥舞了半圈,最后停在了空中。
“同志们!”队伍立刻又恢复立正姿势。
“今天的发射完成得非常圆满!这次任务创造了咱们这个型号导弹的三项纪录——”
旅长的右手依旧停在空中,手指却一个一个往下掰,“准备时间最短,射程最远,还有精度最高!同志们!你们创造了辉煌的纪录!你们书写了我旅光荣的历史!你们是导弹部队的功臣!来,我敬大家!”
我们的血液开始沸腾,我们的手开始颤抖,我们似乎凝聚了数倍于平时的力气却无处宣泄,只有通过一声盖过一声的怒吼来表达——干!干!干!!
旅长开始端着小酒盅挨个给我们敬酒。身边的参谋端着黑瓷瓶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旅长,只要酒杯空了,他便会在第一时间满上。
“夏拙。”旅长走到了我的跟前。
“首长好!”我诚惶诚恐地敬了一个礼。
“扣动导弹扳机的新兵蛋子?”旅长笑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讥诮,却带着慈爱。
“我……”我的脑袋有点卡壳了。我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到”,抑或是“明白”。这三个答案似乎都不对,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答案。早在新兵连的时候,龅牙就教导我们,军人的回答只有如上三种。其实,或许还有更多,譬如现在,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多大了?”
“报告首长!二十三了。”
“哪个大学的?拿到毕业证了吗?”
“报告首长!湘城大学毕业,已经拿到了毕业证。”
“好好干!明年争取提干。”
提干,这是一个对于我来说无比陌生且我毫无准备的词语。除开欧阳俊跟我提起过一次,许久以来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的耳畔或脑海过。
见我的表情闪烁,普洱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立马醒过事来,高声回答:“是!首长!”
二排六班的兄弟们都举起了酒杯,大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师级领导,并能跟首长碰个杯,自然是激动得不行。唯独风子的脸上看不出欣喜。也难怪,他老子还是旅长的首长,他在大院里见的将军比我们见的营连长还多。
“什么情况?”旅长转过去之后,我用胳膊碰了碰风子。
他回头看了看我,露出夸张并虚假的笑,“来!我敬你,大功臣!”
“别给老子阴阳怪气的,”我装出愠怒的样子,“直说吧。”
“没什么,”他扭头看了看远处,再回过头来,“喝得有点晕了,我先回去睡了。”
猪头衣兜里掖着一包从炊事班里偷来的吃食和一瓶汾酒,跑了过来。
“喝点?给你庆个功。”
我白了他一眼,“庆个屌。”
“咋回事?风子呢?”
“回宿舍了。”
“走,找他去。”
风子没在宿舍,而在宿舍背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此时月光皎洁,星星在西北的夜空里显得尤为明亮,如同一颗颗巨大的宝石洒落在天鹅绒上面一般。寒意清浅,篝火晚会的嬉闹声从远处飘来,有一种与夜色格格不入的不真实感。面北远眺,烽火台的轮廓依稀可见,更远处有点点绿光,是不是狼或者别的动物的眼睛也未尝可知。
找到风子的时候,猪头已是气喘吁吁。他一屁股坐在风子身边,嘴里骂骂咧咧。
“孙子,可算是找到你了。朱爷我拎着好酒好菜,还请不动你了!”
风子转过头去,冲猪头笑了笑,“你小子又薅社会主义羊毛了?”
“羊毛没薅,羊腰子倒是顺了几个。”
“羊腰子?”
猪头从衣兜里翻出他那堆包了几层保鲜膜的吃食来。
“每人一对,这可是我从连长和指导员的嘴里抠出来的,”猪头眯着他的小眼睛,又做神秘状,“我告诉你们,这可是壮阳的!效果好得很。”
我和风子笑了,“妈的,在这里壮阳,壮给谁啊?猪头你是不是看上哪头花母猪了?”
“你大爷的!”猪头捶了我一下,把一对羊肾扔过来,顺手给风子倒了一杯酒。
“听拙子说,你有心事?”猪头没心没肺地冲着风子问道。
“没有啊!”风子含糊其词。
“你小子就别装了,”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就是我抢了你按‘点火’的机会吗?”
“本来就不是我的,哪儿用得着抢?”尽管是在夜里,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脸红了,“再说了,你的专业确实比我好。”
“那不就得了!就那破按钮,谁按不是按呐!”猪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说句实在话,”风子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我确实很想当那个号手,也确实很想按那个‘点火’。可是没想到,连里会选了你。也好啊,选你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
风子抿了一口酒,问道:“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东风吗?”
“跟我们的导弹一个名呗。”猪头插嘴道,“你看,东风一号东风二号东风四号东风十五号东风二十一号……”
“也对,但不完全对。”风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告诉我们,他出生那年,他爸还是个连长,就在现在的这个靶场执行某型号导弹试验发射任务。他妈在安徽的部队家属院待产。导弹发射升空那天,正好赶上风子出生。他爸电话里一听到风子的啼哭,开心得不行,就说:“咱们儿子就是为了庆祝这枚东风导弹而生的,就叫东风吧!”
“所以啊!”风子说,“我才来当这个兵,咱就是为导弹而生的嘛。”
猪头嘟嘟囔囔:“怎么听起来像宋丹丹那个《奥运火炬手》的小品?”我在暗中踢了猪头一脚。
“对不起。”我诚惶诚恐地道了歉,“我敬你一杯。”
“没什么对不起的,拙子,”风子攥着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如同起誓,“以后还有机会,以后一定有机会。不管是两年还是五年,我一定要等到那个机会。”
“好!”
“快点,别磨叽了!羊腰都凉了。”猪头不耐烦了,催促道。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