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西渡仅仅过了一年,日本人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国难当头,同仇敌忾,国共两党达成协议,将陕甘宁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开赴山西前线对日作战。
日军叫嚣“一个月拿下山西,三个月拿下全中国”。表里山河的三晋大地,一时间到处焦土瓦砾,尸体横陈,与此同时,抗日烽火愈燃愈烈。但阎锡山溃退了,太原失守了,大片山西土地落入敌人之手。在太原读书的如意,随着撤退的人流回了永和关,把一路见闻和对时局的担忧传递给了父母,白永和夫妇陷入空前的无助和迷茫之中。
不久,日本人扫**临县,碛口码头也未能幸免。维系白家经济命脉的永和客栈也人去栈空,白家在外的最后一个商铺毁于日军之手。忠厚的李茂德闻听日本人要来,提前处理了货物,遣散了伙计,并把结余的资金尽数交给了白永和,这叫白永和感动不已。白永和欲分一半给李茂德,被李茂德婉辞。李茂德说:“受人之托,成人之美,是做掌柜的本分。我虽不能成人之美,也不能辜负您的重托,仅剩的这点家底总算给东家拿回来了。眼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望三老爷多多保重,好自为之!”
白永和听了,满腔酸楚,十分感谢,说:“大掌柜真君子也!愿您一路保重!”
李茂德家在汾州,已经沦陷,妻儿老小生死不明,心急如焚,给东家交代完,就上了路。
李茂德刚上欢喜岭,迎头遇上逃难而来的王先生,带着家眷和少数行装,神情紧张而沮丧。因为李茂德匆匆赶路,无暇深谈,两人只是站着说说话就分了手。等到进了九十眼窑院,见了白永和,极度惊恐和疲劳的王先生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就瘫倒在炕上。
白永和让人收拾好窑洞,安顿好王先生一家。晚饭,又打破不在家里待客的习惯,他和柳含嫣在自家窑里为王先生一家接风洗尘。
自碛口分手,两人有好几年没有见面。谁也没有料到,世道家事变故如此之大。无须细说,这些变故都写在两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和惶恐不安的眼神里。
白永和眼里,王先生已然头发花白,胡须花白,清癯的脸上更显得消瘦苍白。王先生眼里,白永和尽管小他几岁,尽管讲究仪容,注意修饰,但仍掩不住额头密集的皱纹和过早谢了顶的苍头。
男人和男人交谈着,女人和女人絮叨着。饭吃得平静,但谁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波澜。
王先生是投奔白永和来的。
听说日本人到了临县,王先生还没来得及打点,就四面受敌,兵临“城”下。他是富户,是首当其冲的掳掠对象,日本人前门喊话,他后门走人,走得仓皇。回头张望,宅院燃起熊熊大火,他的财产,他的医籍,他的字画,都被大火吞噬,除了身边的妻女,其余家人生死未卜。四顾茫然,何处是家?他想到了永和关的白永和,就雇了头毛驴,取道柳林、石楼,日夜兼程,来到永和关。王先生悲愤而惭愧地说:“没有家了,只能把您这里当成我的家,暂避一时,白兄不嫌叨扰吧?”
白永和说:“看先生说到哪里去了?咱们谁和谁呀,没有您的慷慨相助,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的家就是您的家,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只要有一碗饭,就有您的半碗。”
“您这样一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人常说,生死朋友,患难弟兄。相识这么多年,总是我在叨扰您,您从不向我开口。我欠您的太多了,您这次来,正好给了我补偿的机会。”
接连几天,王先生一家都是在白永和夫妇陪同下用餐,这叫他们很是过意不去。王先生的夫人黎氏提出自己起火,王先生颇有同感,就向白永和提了出来。白永和说那哪行,还是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吧。王先生是极自重的人,虽然逃难在外,仍不想给别人多添麻烦。经过再三请求,白永和才让另过起来,但米面柴炭都由白家供给。
王先生年近花甲,背井离乡,郁郁不乐。白永和见天过来坐坐,要不陪着出去散心,有病人就推荐给先生治。先生对病人和气,又兼医术高超,求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连东岸的阎锡山驻军和西岸的八路军都找他看病。因忙于治病救人,少了忧愁孤独,情绪反倒好了一些。他看病一如在家,并不索要酬金,由着病家各随所喜,生活倒也能过得下去,省了主人的贴补,心里也就宽慰些。白永和见了,笑说:“还是先生有能耐,不管到哪里,只要伸出三个指头,就能衣食无忧。不像我这生意人,没了生意,就要断炊。渡口的生意没有了,外边的买卖不能做了,就等着坐吃山空吧。”
王先生听了,不以为然地说:“话不能那么说。买卖世界,生意乾坤,交易无处不在,商机无处不藏,就看你敢不敢做,会不会做。”
“愿听先生高论。”
“眼下,国共联合,共同抗日,永和关渡口也向民间开禁,河西穷而河东富,调节有无,沟通商贸,需要有人来穿针引线,我看除了您,无人可以担当。这是天时。地利就不用说了,白家守着渡口四百年,风土人情、水路商路您什么不清楚。说到人和,你白掌柜的口碑是公认了的。天时几时有?地利几人占?人和几人得?还不全让您占尽了。”
白永和拍拍脑袋,说:“是呀,你看我的脑子,怎么想不到这里?真是灌了糨糊!”
柳含嫣见男人又在议论与官家经商之事,就不顾礼节打断他们的谈话:“王先生,您是不知,这一跤已经把他跌得够惨了,如果再跌一跤,他可就永世翻不了身!”
白永和白了柳含嫣一眼:“就你多嘴!”
柳含嫣不依不饶地说:“本来嘛。我家掌柜的就是舌根软,耳根软,心肠软,有人灌碗清米汤,就不知天高地厚。”
“去,去。男人们的事,你少插嘴!”
柳含嫣一赌气,走了。两个男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不过,有了柳含嫣的排斥,王先生不便再多嘴,只顾抽开了他的旱烟锅子。白永和眼瞪着窑顶,陷入了沉思。
光阴如穿梭,钱去似流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白永和,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觉得光阴可贵,没有比现在更看重金钱难得。没有了活儿干,没有了钱挣,永和关人还怎么生活?自己还怎么能守得住祖宗留下的基业?再这样下去,还不落个“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的下场?
比起白永和来,柳含嫣似乎坦然一些。她想: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哪里没有我们的一碗饭吃?就对白永和说:“永和关待不下去,就去北平,北平还不行,就去汉口,你不是说汉口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白永和说:“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汉口也危在旦夕,好在永和关还算后方,免了生灵涂炭。何况,咱们一年老似一年,还能把这把骨头撂在外边?”
柳含嫣说:“哪里黄土不埋人?”
白永和说:“话可以这么说,事却不可这么做。走了我们,别的人家怎么办?”
柳含嫣说:“这不是连自家都顾不过来了吗?哪还有本事管别人!”
这是实话。白永和与柳含嫣连一招也拿不出来。
一天,王先生从河西看病回来,匆匆来找白永和:“白掌柜,有好消息!”
白永和一骨碌翻起身,问:“甚好消息?”
“你知道我给谁看病来?”
白永和摇了摇头,一脸纳闷。
“八路军留守兵团后勤部的杨参谋,刚从延安过来就生了病,请我过去诊治。闲聊时,他说他认识您。”
“啊,是他,认识,认识。”他着急地问,“得了甚病?”
“脾胃不和,我给开了药,不当紧。”
“他说甚来?”
“延水关不是有八路军的贸易货栈?他是专门察看货栈生意来了。延安那边生活和工业用品奇缺,而这些用品主要来自山西,后勤部命令他无论如何要打开这条通道。但他不便出面,得知我住在你家,和你关系至深,便借看病说事,让我当一回信使,一来是代表肖部长问你好。”
白永和眉头一皱:“哪个肖部长?”
王先生说:“啊,他说您认识,就是以前的肖队长。”
白永和感慨地说:“官做大了!”
王先生又接着说:“二来是对那年给您带来的麻烦表示道歉,三来是想利用您的声望尽早开通两岸商贸。他还说,开通了,不只是国共双方有好处,也为您谋下一条生财之道,不知您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可是,这边的军队卡得紧,逢船必搜,见货就查,凡是违禁物品都要没收,说是上司的命令。再说,河渡虽然开了,也仅限老百姓走亲访友,军政人员没有二战区的公文,一律不准放行。前些时,这边的哨兵打死了那边的一头骡子,又伤了一个人。那边的人还击,两枪就撂倒两个兵,把这边的人吓坏了,拿了些瓜菜过去讲和。那边的人也过来回访,看来关系是缓和了,可是生意还是没法做。”
“您看这样行不行?下一次看病,您和我一同去,借这个机会和杨参谋合计合计。”
“也行。自上次和红军打了一回交道,坐了一回牢,含嫣再不让我和公家打交道,怕招惹是非。还说什么物盛必衰,月满则亏,我们有一碗饭吃就行了,何必树大招风呢!真是妇人之见。人要吃饭,就得干活儿,要做生意,就得担风险,总得舍上一头,是不是?”
“那是。您太太担忧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折中一下你们夫妇的见解,那就是人既不可暴富,又不可无为,是不是?”少顷,王先生又想起了什么,问,“哎,我问你,前一位夫人现在哪里?”
“嗨,还提那事做甚?后来嫁了人,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你说的杨参谋。她男人出去就再没有回来,儿子成了八路军的军官,她索性把一座院子都捐了出来,去了三姐家。”说到这里,白永和顺便问道,“您太太也不是上次我见过的那位,生得这么标致,这么随和,也是人中俊秀。”
“一言难尽。你见过的那位早归了仙山。”
人生无常,家事难料,无论是白永和还是王先生,谁也不想再揭过去的伤疤。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不论是谁,不管受过多少磨难,只要不拒绝这个世界,就要擦掉眼泪,振作精神,用好心情送走每一个落日,迎接每一个朝霞。
机遇终于来了。
一日,白永和正在午睡,忽听有人叫门:“永和君在家吗?”
近来无事可做,白家门庭冷落,这是谁在叫喊?柳含嫣推了一把白永和:“有人找!”
白永和下炕开门,门开处,闪进来一个铁塔样的大汉。白永和眯缝着眼问:“您是……”
“哈哈,贵人多忘事,我是许壮行呀!”
“啊呀,这么多年不见,您在哪里发财?”
“别提了,自那年钱开让我请您出山,您坚辞不就,我就顶了您的缺。谁知好梦不长,袁世凯只坐了八十三天皇帝就下了台,树倒猢狲散,钱大人钱开被‘开’了,我没了靠山,只好回了家。后来教过书,当过兵,在陕西秋林受过阎长官的烘炉训,又派我到贵县任了公营合作社主任。我一想,这下可好了,永和关是永和县的第一大口岸,有老兄您这位地头蛇帮衬,我这个主任就好干了。”
柳含嫣沏好了茶请用。许壮行瞟了一眼,心里一动:半老徐娘也风光。就问:“白兄,嫂子不是此地人吧?”
“汉口人。”
“什么,汉口?怪不得呢,是大地面来的大家闺秀!”
柳含嫣腼腆着说:“连小家碧玉也够不上,还大家闺秀呢。只不过是一个老眉老眼的窑里的。”
三人说笑了一顿,柳含嫣借故走了,许壮行仍陶醉在山中凤凰留下的香风余韵之中。
二人言归正传。白永和想,许壮行来得正是时候。
“许兄,您要我帮甚忙哩?”
“您是此地人,两岸的情形熟悉,能不能出面与八路军疏通一下,开通边贸,互调余缺,一来一往,生意不是就做开了,做开了,您我不是都有钱赚了!”
“八路军我不认识,不过可以通过延水关熟人沟通。只是这边阎锡山的警备连可不好说,那要看您的能耐。”
“我与魏连长只是一面之交,虽是一家人,可是一大家人里,又分党政军警宪好多系统,一个系统一垛墙,不一定能说得通。我要不行的话,还得看您。”
“您老兄都不行,我怎能说通,我一向远离官家,更不要说军队。”
“那好吧,我试试看。八路军那头就看您的了。”
“八路军又不是我的亲爹,我说甚,人家就听甚?您以为我是谁呀?我是老百姓,我只能为您打探打探消息,我可不敢给您作保。”白永和说这话是欲擒故纵,因为八路军那边已经有了口风,难就难在阎锡山这边。
改日,白永和随王先生见了杨参谋,双方进行了沟通。
许壮行这边并不顺利,那个魏连长是五台人,和阎司令是同乡。他身背盒子枪,满口五台话,说话时连正眼也不看许壮行。
“上峰有令,凡是违禁物品,一律不许过河,违者依法从事。”
“我也是阎司令委派来这里公干的,说起来都是一家。您只要通融一下不就解决了?”
“那可不行!敲锣卖糖,各管一行。不是我和您过不去,您许主任能弄到阎长官的手谕,我魏某决不为难。”
许壮行愁眉不展地给白永和说:“这小王八羔子,凭着他会说五台话,根本不把你放眼里去。”
“还是那句老话,‘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挂’。谁叫您没投胎到五台呢?”白永和说罢,先自笑了起来。
许壮行冷笑了两声,说:“明里不行,咱搞暗的。来他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此话怎讲?”
“白天和他谈,和他磨,夜里偷运过河。”
白永和一听,脸就变了色:“不行,不行。要搞你去搞,我可没那个胆量。”
又是无果而终。
一天黑夜,杨参谋突然带着两个警卫员,一身便装出现在白永和面前。
白永和吃了一惊:“您怎么敢过河来呢!”
杨参谋现出无所谓的神色,说:“我怎么不敢过河来?到了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嘛!”说罢,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夜半来客的惶恐随着灯花的闪动释然了。“我所以不明目张胆地活动,主要是为了各方便利,尽量把口岸贸易民间化。白掌柜,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白永和底气不足地说:“我看能行……”
“合作社那边呢?”
“合作社许主任比我还热心,就是那个魏连长不放话,弄不成。”
“要是方便的话,你把那个许主任叫来见见面?”
“也行。这事还得我亲自去。”
白永和走后,杨参谋便和柳含嫣拉开了家常。
“太太近来还好吧?”
柳含嫣平静地说:“家长里短,鸡零狗碎,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唉,这年月过得人心惶惶!”
“是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们八路军过河来山西,就是为的打鬼子,保家乡!”
他们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出逃路上,一次是老太太去世后,杨参谋着便装陪他母亲杨爱丹前来祭奠。那一天,柳含嫣和白永和才恍然大悟,这个年轻有为的后生竟是爱丹之子。他俩不得不对爱丹和她的儿子刮目相看。柳含嫣在刮目相看的同时还多留意了一眼:这孩子脸面白净,眼睛明亮,鼻梁端直,身材舒展,和永和站一起,倒有那么一点父子相近的意思。是不是白永和的种?不可能,爱丹就是因为不能生育,才被休掉的。哎,是不是分手后,两人暗中来往有了的?更不可能。白永和不是那种人,爱丹也不至于那样下作。唉,小心眼,胡想啥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是谁呀!
现在,杨参谋又坐在面前,昏黄的油灯下,她看见这孩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人还是那么谦和。当然,看见杨参谋,自然会想起白永和为红军受过的事,免不了心有埋怨。但是她做事有个底线,不到万一,不会出面干涉男人的事,女人就操女人的心。她问:“杨参谋有媳妇了没有?”
杨参谋不自然地说:“还没有呢。”
“快三十岁了吧?”
“二十八岁。”
“村里像你这个岁数的,娃娃都有几个了。”
“常年南来北往,居无定所,去哪里找?再说,我们是无产者,谁家闺女愿意嫁一个养活不了婆姨的男人?”
“那共产党总不会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吧!”
“当然不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宗旨,天下老百姓过上好光景了,我们也会有妻有家有儿女的。”
跟白永和打交道并非杨参谋所愿。他从小就听说母亲是被白永和休弃的,在白家受尽凌辱。可怜的母亲不得不后嫁给一个当官的,可这个当官的却一去不回,只留得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一生苦楚,郁郁不乐,还不是这个不掏良心的白永和害的?他自小就立志要为母亲报仇雪恨。可是,肖队长得知他有这个背景,认为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要他以大局为重,抛弃个人恩怨,发挥人地两熟的优势,利用白永和在当地的声望沟通两岸商贸,缓解边区物资供给的紧张局面。有了前次合作,杨参谋觉得白永和正直诚信,可以合作共事,原先根植在心里的恩怨退避三舍,让位给合作共赢的大局。
如意听见半夜来客,就穿了衣裳过来打看动静。见窑里坐着个陌生人,倒不知如何问候。
柳含嫣忙介绍道:“如意,这是八路军的杨参谋。杨参谋,这是我儿子如意,在山西大学上学,日本人占了太原,书也念不成了,在村里又没事做,成天走出摆进,成了闲人。”
杨参谋问了如意在校情况和对人生时局的看法,觉得如意思想单纯,空有爱国心而没有报国志。他对如意说,自己也上过大学,留在北平也可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那不是自己的追求,想干一番报国救民的大事业。故而大学毕业后,怀着一腔热情奔赴延安,进了抗大。虽说延安条件简陋,生活艰苦,但上下一心,奋发图强,有志青年为了救国走到一起,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慰藉。
如意问:“抗大是干什么的?”
“抗大是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的简称,你只需听听校名,就知道它的宗旨。”
如意有些兴奋:“你看我行不行?”
“爱国有志青年都可以进抗大学习。”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如意听了,轻轻拍了拍手说:“经你这么一说一唱,我倒真的想去抗大了。”
柳含嫣不无担忧地说:“才说风,就是雨。你的学业还没有完成呢!等情况好一些,还是去太原吧。”
“日本人赖在太原不走,形势还能好了?小日本不走,国家永无宁日!”如意气愤地说。
这时,白永和领着许壮行进了门,给双方做了介绍。在介绍杨参谋时,特意说明是延水关贸易货栈杨经理。
杨参谋说:“听白掌柜说,许主任是举人出身,在京城做过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弹丸之地能容得下如此才俊吗?”
“哪里,哪里,你一个大学生都屈才做了生意,更何况我这个前清遗老?说实话,我两鬓斑白,不是出门谋生的年纪了。只不过人家抬举咱,在这里混个一年两载,就告老还乡。”
“在商言商,直说吧,你们想做什么买卖?”
“我知道你们那边缺棉缺布缺日用杂货,我就专门做这个生意。我们这边需要盐、碱、皮、毛。”
“如何结算?”
“随行就市,可以以货易货,也可以法币结算。”
“我们那边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说来者不拒。听说你们这边还有些小小摩擦?”
“那个鬼连长,官不大,僚不小。开口上峰,闭口上峰,其实是用上峰来拿人,看来,不给他嘴上抿点蜜糖是不会点头的。”
杨参谋说:“许主任虽说是公家人,其实还不是一介儒商?既想赚钱,就要出手,出手慢了,钱可要落在别人的腰包里了!”
许壮行说:“是哩,是哩,商机如军机,不可怠慢。我当尽力而为。”
杨参谋握了握许壮行的手说:“告辞了,杨某静候佳音。”
说来也巧,魏连长病了,病得还不轻,派人请王先生过去。
王先生询问病情,魏连长有气无力地说:“前些日子回了一趟五台老家,返程时走到隰县就病倒了。大夫说我得了伤寒,我就不信!我不过是伤风感冒,怎么能得了伤寒?灰小子可把我吓坏了。吃了几服药,给我发汗,越发越软,弟兄们就把我抬回来了。抬回来,病一天比一天重,听说先生指下有灵,药到病除。您老看……”说着说着,就没了力气。
王先生诊视,六脉细若游丝,浑身冰凉,想来是前医治失所宜,发汗过多,故漏汗不止。如不急止,汗多亡阳,就没救了。便开了“四味回阳饮”让服了,才告辞而去。谁知,过了两三个时辰,几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捣开王先生的门,吓得满院人都出来察看。
王先生问:“你们连长好些了吗?”
一个说:“好个屁,人都死了,叫你一剂药给吃死了!”
王先生脸色苍白,腿软得站立不住,说:“怎么会呢?”
“走,看看你干的好事!”
不容分说,几个当兵的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把王先生带走了。王夫人见状,吓得就哭。白永和说“不要着慌,我去看看”,就小跑着跟到了连部。
魏连长仰面朝天睡在七星板上,成了行将就木之人。
王先生故作镇定地问:“怎么回事?”
连副说:“服了药,人就睡着了。过了四五个小时看时,已经断了气。王先生,让你救人,你却把连长治死,人命关天,让我怎么向上峰交代?”说着,就以手去按他的枪套,做出威胁的动作。在场的兵士,见连副要动手,哗啦啦拉开枪栓,王先生表面镇定,但身上已是冷汗淋淋。
白永和见状,忙给连副说好话:“是连长的病没救了,还是药下错了,弄清楚再说也不迟。”
王先生一生救死扶伤,一生胆战心惊,这次遇上当兵的,真个是有理说不清。但作为医生,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十分努力。为热肠所迫,他在死人鼻孔试试,确实气息全无。摸了摸头,微温。按脉,尺中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心中暗暗庆幸,脸上神色遂转安然,对众人说:“先不要慌。看症候,虽无活命的道理,试脉息,犹有一线生机。”
那些当兵的见连长有救,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王先生不慌不忙,从行医包中取出一支银针,左手大拇指掐住患者人中,右手持针,银光闪过,早扎了进去。只见他双目炯炯,神定气匀,捻针动作,柔若无骨,提留有度,似轻若重。眨眼间,银针拔出,鲜血淋漓。少顷,魏连长大咳一声,唾出一块稠痰,欲抬眼,眼似两扇沉重的门板,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努了努劲,好不容易才睁开。两只从阴间回来的眼睛,空旷无神,左顾右盼,发现许多人围着他看,围着他叫,说他活过来了,说他醒过来了。他这才发现睡在一块木板上,问:“为甚把我放在这里?”
连副说:“昨晚用药后你就过去了,我们以为你纳了命,就先放在七星板上,等着,等着入棺……”
魏连长一听就骂:“老子还没死,你就急着埋人,盼我死了你好扶正?”
连副被骂得狗血喷头,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退了出去。
王先生让用了些稀饭。饭后,只见魏连长两眼赤肿,南瓜脸红得发了紫。喊叫着要吃西瓜。勤务员说河都快结冰了,哪来的西瓜?王先生叫弄来蜂蜜喝了两大碗。少停,又要下地走动,下了地,骂张骂李,癫狂昏妄,全然疯了一般。连副说:“王先生,人是救活了,可是又治疯了。你说怎么办?”
王先生心里有数,只要人活过来,别的都好说,就说:“弟兄们不要惊慌,只因昨晚病势危急,用药过猛,药性暴发,伤了阳明经。阳明经多气多血,热盛发狂,病状自在情理之中。”
当兵的哪里懂得阳明不阳明的,见大夫稳如泰山,也就放下心来。倒是一直在旁观阵的白永和,由惊到喜,由喜到忧,由忧到恍然大悟。先生用药,有如用兵,兵临城下,则急攻驱之;兵退,则修城补墙,徐徐调理。先生认病准,用药更妙。再看先生处方,下的是安胃饮合黄连解毒汤,以调理平火为主。果然,服药少许,魏连长安然睡去。次日,魏连长一早起来出操训话,和平常一样。
魏连长提了礼品,对王先生千恩万谢,说:“您老有事尽管吩咐,在永和关,我说了算!”
王先生说:“在您的地盘上谋生,还能免得了劳动大驾。”
白永和在一旁见了,急得给王先生使眼色,打手势。王先生看懂了,但面有难意。魏连长告辞,出了院门,眼看就要过了清泉庙,白永和附在王先生耳旁悄悄说了些什么。王先生才艰难地开了口:“魏连长,慢走!”
魏连长回头:“啊,有事?”
“不瞒您说,有事相求。”
“好说,好说。您老开了口,哪有不帮的道理!”
“我的朋友白掌柜是商人,他家守着这个渡口,祖祖辈辈做渡口生意。如今,两岸商贸不通,没有生意可做,断了他们的生路。隔三岔五就有一户人家搬走,长此以往,永和关的白家人恐怕都要走光。您是驻军长官,乡亲有难,想您也感同身受,所以,请您高抬贵手,让他们民间生意民间做。这样不仅对乡亲有好处,对政府来说,有税收了,有钱花了,也好养活你们军队。您看怎样?”
魏连长为难地挠了挠头,说:“非是卑职不明事理,实在是上峰有令,不得不遵命办事。老百姓有难处,我也有难处……王先生,容我想一想,好吗?”
事后,魏连长看在王先生面上,只给开了个小口子:每日货船不得超过两只,不得贩运军火等违禁物品。口子虽小,总算开通了。白永和见侄儿如厚为人厚道勤谨,就放手让如厚出头露面干去了,自己在后面把关。如厚心细眼稠,不仅挣合作社的运费,也做开了自己的生意。他见来往的驮骡日渐增多,把关里息了业的饭馆、客栈、货栈、蹄蹄铺等一个一个开了业,紧紧巴巴干了一个来月,黄河就封了冻。
如厚问三叔:“这个冬天怎么办?”
白永和说:“囤积货物,打造船只,把闲冬变成忙冬,单等来年放手一搏。”
话好说,钱哪里来?把如厚难住了。不只如厚手里没几个子儿,就是白永和手头也不宽裕。如果说,过去的白家是头大肥牛,那么现在成了一头卧在犁沟里的老瘦牛,要回到以前膘肥体壮的光景谈何容易!
白永和想到了杨参谋。如厚想到了二叔。
白永和叫来白疙瘩、白葫芦和白狗蛋,说他想过河去办事,能不能冰河行船?
白疙瘩是老艄中的佼佼者,他说:“冰河扳船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我年老体衰,吾身难顾吾身,再也不敢冒那样的险。再说,船在岸上晾着,要拖下水也不容易。要扳船,就问这两位后生吧。”
白永和说:“叫你来不是要你扳船,是让你拿主意。”
白疙瘩说:“您是一家之主,这个主意还是你来拿吧。”
白永和说:“葫芦和狗蛋敢不敢扳?”
葫芦拍拍身子说:“有甚不敢的?只有人骑水,还能水骑人?”
狗蛋也说:“只要水路认准了,不会有事。”
白永和说干就干,船被推下了河。柳含嫣听说,跑到河边阻拦。柳含嫣越是好说,白永和越是不听。柳含嫣火了,索性让人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看男人怎么办。白永和说:“河风这么大,你就这样坐着,不冻烂你的手,也要冻掉你的脚!”
柳含嫣赌气说:“你要是真心疼我,就给我回去。”
白永和心里明白,婆姨是真心疼他,可是,既下了过河的决心,就不能反悔。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过,弄不到钱,白家还怎么过?
白永和顾不得和柳含嫣打嘴官司,喊叫着下了河,对柳含嫣说:“回窑里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保管没事!”
柳含嫣爱理不理地说:“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你们什么时候不过来,我什么时候不回家。”
就这样,白永和在柳含嫣的注视下吃力地过了河。白永和一过河,就小跑着找到杨参谋,说了他的想法。杨参谋和肖部长通了电话,白永和顺利地借到一笔钱,说好明年开河后以货抵钱。杨参谋让吃饭,白永和哪里敢吃饭,只是向杨参谋要了干粮,又一路小跑到了岸边,和几个船工吃了干粮,紧走慢走,日头就偏到河西。船到东岸,见柳含嫣还纹丝不动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白永和心疼得不行,一把拉了柳含嫣,手冰凉冰凉,赶忙把柳含嫣的手放到自己袖筒里,边走边说:“你呀,你呀,何必跟上受这份罪呢!”
柳含嫣嗔怪地说:“你又何必吃这份苦,担这份险呢!”
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笑声里**漾着相守相爱的快意。斜阳在笑声里坠了下去,晚归的鸟儿抖落了一身风尘,柳含嫣牵着男人的手朝九十眼窑院走去。
如厚是厚着脸皮去见二叔的。
如厚心里明白,三叔这样做,既是给他一个机会,又是在考量他,无形中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神圣感。他要珍惜,也要担当,不能走父亲的老路。所以,打一开始就效仿三叔的勤思慎行和豁达大度,先学做人,后学做事。他知道,求二叔并非三叔的本意,是他临急抱“佛脚”的无奈之举。虽说二叔这些年来和白家疏远了,但他还是要去求靠,因为他无路可走,这一条道明摆着。至于说能不能白跑,那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
见了二叔,如厚说明来意。白永忍见永和关自家侄儿第一次上门求他,心里有了几分优越感。心想:你们也有求我的时候,这正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转念一想:虽然是如厚来了,这背后兴许是三娃的指使,心高意大的三娃,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想到这里,好像头也不在脖子上长着,竟有些飘飘然。但一转念,想起三娃多年来或明或暗的资助和袒护,想起多事之秋的永和关白家,就再也坐不住了。白家有事,他岂能坐视不管?不能,不能。心里一热,话从嘴出:“得多少?”
如厚说:“多少尽在二叔。”
白永忍说:“先拿五千,怎么样?”
如厚实在,觉得二叔能不让他白跑一趟,就算给了面子,何况是五千元!就说:“行。开年货出手,就给二叔还上。”
祁娇娇见如厚来借钱,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又听得男人出口就是五千,把她吓了一跳:这个口子开得未免太大,万一还不了怎么办?是不是改口三千或两千,即便做不成,损失也小些。可是,自家男人一辈子也没人求过,好不容易有人抬举,岂能言而无信?再说,又是至亲至近的人上门借钱,也不好驳男人的回头和侄儿的面子,不如大大方方送侄儿个人情,在男人面前落个好,做一件两全其美的善事,就附和道:“都自家人嘛,还说甚还不还的,需要时只管吭气。再说啦,二叔、二婶虽说离开永和关,总还是九十眼窑院里出来的人,一个白字掰不成两半,见了侄儿就觉着格外亲。娃,你记着,用得着你二叔只管开口,你二叔最是好人!”
“这个不识相的婆姨,她开的口子比我还大!”白永忍脸面挂着笑,心里却嗔怪婆姨。
打记事起,二叔在如厚的脑海里就没有位置,小气,刻薄,使小力气说大话。没想到今天如此通情达理,真是有些意外。如厚嘴笨话少,容易满足,纵有千言万语,都卡在嗓子眼。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二叔,二婶,我会把钱还上的。”
有了钱,就有了生意。这个冬天,如厚在白永和的指点下,联系了昔日三叔生意上的朋友,如南路汾城白家,如受白永和义埋亡父之恩的何家,还有中路汾州的李茂德等。南路的棉花、棉布运来了,中路的日用百货运来了,近邻隰县的生铁和硫黄运来了,一个冬天就囤积了二十来万斤货。
开河后,白如厚带着新打造的两艘船成天往对岸送货,并带回了陕北出产的盐碱和皮毛,成了集收购、过载、销售、运输为一体的商家。只半年工夫,就还清了贸易货栈和白永忍的钱。由于许壮行和白永和隔三岔五给魏连长一些好处,这个开口上峰闭口上峰的魏连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因此,河运的口子越来越大,因为有白永和这块招牌,四方客商冲破重重阻拦前来交易,贸易成交额日日见涨。日本**山西,加上外资银行挤压,晋商严重受挫,永和关白家却是一枝独秀,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只二年工夫,白家已经家资十万,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户。商人赚钱的本能不仅做大了自己,客观上也给处于经济封锁的陕北八路军以实惠。比如,用于造地雷、手榴弹的生铁、硫黄,不少就来自这个渡口。这个秘密,你知,我知,他知,就是谁也不去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