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阳乡眼巴巴地等着你父亲,你姥爷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马车,送我们到安吴,到了那里和去照金的干部会合,翻过嵯峨去照金。你父亲没有了后路,不能做孝子留在西安城了,只有跟共产党走了。
一天过去了,你父亲没有回来。
两天过去了,还没有回来。
第三天,韩冬捎来了话,你父亲到郑州投奔他四哥齐占田了。我骂你父亲狗改不了吃屎。我与照金又一次擦肩而过了。
你父亲到郑州安定后,悄悄捎信回来让我去。我婚后的幸福生活是从郑州开始的,也终结于郑州,短短的一年零一个月。
你父亲给齐占田当副官,庄平的名字肯定不能用了,又改回到庄铭。庄平被共匪劫到了哪里,军统处众口一词是到共区延安了。至于共匪怎么得到的情报,军统处查了一阵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而韩春又在大会小会上表过态,庄平他绝不姑息迁就,按军法处置。撇清了关系。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齐师长说,老家就剩老爹一人了,他家是遭到了日本鬼子的灭门,一家大小几十口人的头挂在宛平县城的城墙上示众。你父亲建议四哥把齐老爷接到郑州来享天伦之乐。四哥说,老爹怎么也不来,他要守着齐家的亡灵。
齐师长偏心,给你父亲的薪水是西安城的两倍,齐师长让你父亲把我接来,建个自己的小安乐窝,也好传宗接代,战乱时期,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怎么也要留个后。你父亲听了齐师长的建议。
到郑州后,我发现你父亲主要干的事情是将齐师长的古董物件换成金条。齐师长有一个专装金条的柳条箱,你父亲换回来的金条交给齐师长,齐师长放进他的柳条箱里,而镇守郑州的齐师长对郑州的安危也不怎么上心,让他上心的除了柳条箱里的金条外,还有太太的肚子。齐家是多大一家人啊,现在就剩他一人可传宗接代了,齐家日后的东山再起一个是看他的金条,二个是看他的播种。可太太的肚子始终让他白费力气。总之,这个齐占田跟你父亲给我描绘的齐占田相差甚远。
齐师长的太太叫如玉,比我小两岁,人如其名,皮肤白嫩,杏仁眼,瓜子脸,如果手拿小扇,往芭蕉树下一站,就是那种回眸一笑换千金的画里美人。如玉老家在甘肃兰州,到山西走亲戚,被战乱困在了山西,在她就要被日本鬼子强奸的当口,齐师长带兵冲过去救了她。从此她就跟上了齐师长。如玉漂亮,但没有文化,像齐师长这样一个研究兵书兵器的人不是一个漂亮就能满足的,齐师长常给你父亲唠叨,还是你的丑太太好啊,回家有个说话的,我那太太漂亮,可是你跟她说啥啥不懂,就是一个死花瓶,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和如玉处得如亲姐妹,如玉除了陪齐师长睡觉吃饭之外,别的时间总跟我在一起,如玉整天为她的肚子发愁,她说,老齐几次都要休了她,是她苦苦哀求,让再等等她。她也不忍心让齐家断了后,如果再怀不上孩子,不用老齐撵,她自己就走了。我带着如玉看中医,调养身子,有时候为了一个偏方,我让你父亲开着车带我们跑几百里路。听说心情好容易怀孕,为了让如玉快乐起来,我给她唱歌,如玉听着好听,就让我教她,然后,她回去唱给老齐听,她告诉我,老齐很喜欢听她唱歌,老齐有个睡不着觉的毛病,听着她唱歌就睡着了。后来,如玉真怀上了,再后来,我也怀上了。如玉心情好了,让我教她唱歌,她非常羡慕我对着1234567就能唱出好听的歌曲,如玉的嗓子也不错,学会了就回去唱给齐师长听,齐师长像哄傻瓜一样说唱得好,如玉就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当我听你父亲说韩冬来郑州要策反齐占田,让你父亲牵线,就想到当初韩冬劝你父亲投奔齐占田的目的了。
不管怎么说,我的根子在共产党那边,我一直鼓励你父亲多为共产党做事,希望共产党早点胜利,战争早点结束。对于刺杀胡济斋的事,我积极鼓动你父亲抵住这个大汉奸的脑袋开枪,我就不相信他不死。
刺杀胡济斋那天,我在家里也很紧张,大着肚子在屋里来回转悠着。那天的天气非常阴沉,弥漫的灰霜像个锅盖,盖在城市的上空。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过了,我心里谋算好的那一声枪响还没有传来。后来,街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想,你父亲要做的事准是遇到麻烦了。事情就是那么巧,在这当口,齐师长老家来的一个长工告诉了齐师长父亲被共产党农会活活打死的事情,盛怒之下,齐师长带队去旅社杀共产党来使,而潜伏在齐家的赵妈提早一步到了旅社,胡济斋和韩冬逃跑了。
韩冬他们的策反起义彻底失败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中原大地在柳绿桃红之后,迎来了郁郁苍苍的夏天,战争不会改变大自然的脚步,也不会改变人类繁衍的脚步,齐师长如愿以偿得了儿子,起名叫齐和平。我们得了女儿,我住的病房窗外有一树木槿花,很漂亮,我就给你大姐起名叫小槿,此后,我给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我生完孩子后第一眼看到的我认为美丽漂亮的东西。和平比小槿大一个月。我奶水少,如玉的奶水丰沛,小槿有时候还要吃和平的粮食。
齐师长开玩笑说:“这小槿早晚是齐家的,尽管吃,吃的是自家的。等小槿百天的时候,我给订酒席,顺便给这两个孩子把亲订了。小槿一看就是继承了妈妈的头脑、爸爸的模样,和平一看就是继承了爸爸的头脑、妈妈的模样,两个孩子多会长啊!我们这两个当爸爸的搞来搞去,还不是为这两个小东西聚家底?”可是还没有等小槿过百天,解放军包围了郑州,两个男人只好扔下女人和孩子,突围出城了。
我和如玉抱着各自的孩子,站在门前,看着荷枪实弹的队伍消失在黑夜里。齐师长和你父亲都骑着马,你父亲一步三回头地拧着身子看我们,夜色中,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当时的感受就是永别。你父亲的马鞍上驮着齐师长的柳条箱。齐师长说,金条留给太太们是个负担,也不安全,太太们只要把孩子照顾好就行了。
你父亲和齐师长走后,我和如玉抱着孩子跟国军军官的家属一起钻进了防空洞。虽然没有飞机,但是炮弹不知会在哪一刻落在我们的屋顶。在黑暗的防空洞里,我看着包裹里的两个孩子,暗暗下着决心。我想,突围是九死一生的事,如果他们死了,和平就是齐家唯一的根,小槿虽然是个女孩,也是庄家唯一的一棵苗,一定要保护好这两个孩子。
后来,外面就传来了隆隆的炮声,战争开始了,防空洞里响起一片压抑着的蛐蛐叫一样的哭声。我将小槿放在腿上,双手合十,祈祷他们能安全突围出去,台湾虽然远,此去不知何日还,但总比血沃中原强啊。你太姥姥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为此你姥爷专门修了座教堂,我从小耳濡目染,但又深受共产主义思想影响的我一直对上帝不置可否,可在这个时候,我的虔诚超过了你太姥姥。如玉也学着我的样子,祈祷起来。
我们在防空洞里待了一天一夜,开始的时候如玉有奶喂两个孩子,后来奶水没了,两个孩子饿得都没有了哭声。后来防空洞口传来了一个男人沙哑的喊声:“出来吧,不要怕。”大家睁着惊恐的眼睛,不吱声。那个声音又喊:“我们是解放军,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抱着小槿站了起来,如玉抓住我,“别出去,他们会骗我们的。”我说:“人家已经占领了郑州,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孩子会受不了的。”我抱着小槿第一个出了防空洞。
解放军个个黑瘦黑瘦的,黄色的军装破破烂烂,他们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红红绿绿的官太太们一个一个从防空洞里出来。一个当官的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男人死的死,跑的跑,你们都赶紧回老家吧,谁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们讲,谁要坐火车,在我们这儿登记,我们可以帮你们买票。”解放军说话挺和气的,还给了小槿一块饼,那饼又黑又硬,根本咬不动。我当时穿的是缎子旗袍,小槿也是用小缎子被裹着,看到解放军破衣烂衫,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解放军那里登记了火车票,后来,我和如玉就带着孩子坐火车顺利到了西安城。你奶奶看到齐家的人像看到了亲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先尽着齐家娘俩。你奶奶说,可到报齐家恩的时候了,但如玉和孩子在西安城住了不久,就坚持要回娘家兰州,我和你奶奶都劝不住,也就由她去了。我知道,如玉是看到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愿意添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