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失踪的时间是一九四七年六月,你父亲的失踪应该从你奶奶摘杏说起。大杂院中间有一棵大杏树,杏有黄的了,你奶奶指挥着裁缝刘搭着梯子摘,你奶奶已是这个大杂院的领袖,属于共享的东西你奶奶说了算,其他人不能动。你奶奶说:不是我管着,恐怕没长熟就糟蹋完了。裁缝刘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兜子,叉腿站在树上,你奶奶指示摘哪几个,裁缝刘就把树枝弯过来摘哪几个。杏有一枝黄的多有一枝黄的少,你奶奶站在地上看得比较清楚。你奶奶仰着头对裁缝刘发号施令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个人进了院子,顺着房檐台过去弯进了儿媳的屋子,这个人穿着长衫,戴了顶黑色礼帽,低着头,帽檐遮着大半张脸,灿烂的阳光把他的下巴照得分外明亮。你奶奶吆吆喝喝指挥裁缝刘摘这个摘那个正在兴头上,没有往心里去。等摘完了杏,你奶奶想起该看看是谁,这熟门熟户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应该是熟人,可儿媳妇回娘家去了,屋里没人咋进去不知出来了?你奶奶心里嘀咕着进屋一看,什么人都没有,你奶奶狐疑地对着屋里的衣柜站了一会儿,出来问裁缝刘见刚才有人进来了没有?裁缝刘说:我眼看着天听你吆喝,哪顾得上往地下看。你奶奶寻思着,院子里的人都出门了,只有裁缝在家干活,这个人到哪里去了?大白天见鬼了?你奶奶也就这么想了一会儿就放脑后了。
你父亲回来的时候你奶奶正蹲在地上给各家各户分杏。你父亲叫了声妈,你奶奶应了一声,你父亲就进屋了。
一会儿,你父亲出来了,蹲在你奶奶面前,拿起一个杏说:“这么黄啊,一定不酸了。”你奶奶一直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这才想起该做饭了,媳妇娶进了门,她对做饭不上心了。你奶奶要站起来,你父亲把你奶奶按住了,又拿起一个杏,“妈,你看这把怎么样?”你奶奶说,“还不都一样?都是挑黄的摘的。”你奶奶再要站起来做饭,你父亲没有阻拦,你奶奶进了厨房。
你父亲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一手把住门框对你奶奶说:“妈,我有点事去韩大大家,吃饭不要等我了。妈,我走了。”
你奶奶回过头,看见儿子一身整齐的军装跨出了大门。
你奶奶做好了饭,一想韩家不远,就捞了两碗面条,把葱花和辣子面放上,泼上油调好,放到托盘里盖上笼布,端着去了韩家。你奶奶想,这到了吃饭的时候,韩家冰锅冷灶,两个大男人吃什么?你奶奶其实不愿意见韩春,你奶奶喜欢韩冬,韩冬有时间就串门到家跟你奶奶聊天。韩春总是冷着个脸,还长着个斜眼,看谁都像坏人,把儿子捏得跟绵羊似的。斜眼心鬼,可真是不假。
葱花和辣椒油一路散发着馋人的香气,到了韩大大门前。门紧关着,抬头看,一把大锁。你奶奶只好端着托盘回去了。
这两碗面放在厨房的案板上,一直到第二天,你父亲也没回来吃。其间你奶奶去了好几次韩家,门都锁着,问了对门邻居,他们说,没有见这两天韩家有人,韩家老大有些天没见着了。
儿子给母亲撒了谎?
你奶奶慌了。上哪里去找儿子?你奶奶眼前一抹黑。儿子工作的地方她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儿子的朋友她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唯一的就是韩家,可韩家没人。你奶奶站在巷子口的老槐树下,无助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你奶奶感到,天要塌下来了,而唯一有希望能顶住天的是儿媳妇。你奶奶也是个大事不糊涂的聪明人,儿媳妇虽事事听她的,但不等于傻,识文断字,大户出身,遇到事会有办法的。你奶奶断定,儿子是遇到事了,如果能回来早回来了,现在她站在巷子口,望穿秋水等的是我,那个被她欺负的瘦小的人儿什么时候能出现在眼前?
我是在你父亲失踪第三天回来的,大包小包地带回了这个季节农村稀罕的东西。洋车到巷口,我看见你奶奶已经等傻了,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媳妇了,看了半天才说:“是惠吧?惠回来了?”我点点头,惊讶地看着你奶奶,你奶奶嘴颤抖着,使了半天劲才说出话来:“书先不见了,都三天了,说去韩家,就再也没回来。”
听了你奶奶的话,我首先反应到的是你父亲给共产党干的事败露了,军统秘密抓了你父亲。
这个时候我才显示出了大家出身的风范,显示出了尚怀道女儿的风范。我仔细问清楚了你父亲失踪的经过,让你奶奶不要漏掉一点细节,哪怕当时的一个念头。你奶奶讲了那个溜进我们屋里的影子,我立即说:不是鬼,是这个人把你儿子叫走了,他当时就藏在屋里,他是来找书先的。我开始在屋里找这个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床底下、柜子里、桌子下,没有任何线索。后来,我看到门后的墙上有一片被抹布擦过的痕迹。我问你奶奶到门后来过没有,你奶奶说没有。我说:“妈,你进来找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躲在这里,背贴在墙上。”
你奶奶脸色发白,“这是谁呀?找书先为什么要躲着我?”
“他不想让你看见,也就是他找书先这件事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书先听他的,书先拿起杏跟你说话,是想吸引你的视线,掩护那个人走。妈,你想想,可能找书先的人有谁对这个院子熟悉?知道我们住的是这个屋子?”
你奶奶摇了摇头。
“妈,你不要着急,想想,这个人你一定一眼能认出来,不然为什么他那么怕你看到?妈,对这个院子熟悉,知道我们住这屋,你又认识,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能找书先的人不会多。”
“韩冬。”你奶奶脱口而出。
我问:“韩春呢?”
你奶奶肯定地说,“没来过,你们结婚的时候他到过咱家,进过你们的屋子,可那时候咱是在那小院里,不是这里。搬到这儿后,韩春没来过,韩冬来过多次。”
我锁定了两种可能,一个是韩冬,国统区韩冬不愿意让人看见是常理;一个是韩春派来诱你父亲的,以韩春的本事,搞清楚你父亲住的屋子不是个事,秘密逮捕你父亲是怕你姥爷闻风出面相救,给他造成麻烦。那么,韩春为什么给你父亲办了那个证,还说了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呢?是为了麻痹我们,好放长线钓大鱼?这长线一下可以放到上海,时间一年之久?韩春是一个思维缜密、能够运筹帷幄的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对你姥爷他们来讲,会是灭顶之灾。我越想越心惊胆战,我想我得赶紧摸清情况,想办法传消息给你姥爷,如果西安城找不到可信的人,自己还得回趟云阳乡。
我找到了军统处,声称要找韩处长。有人告诉我,处长公务在外好些天了,没有回来。我立即想到韩春是去上海收网了。
我赶紧往外走,走到院子里被李秉儒拦住了:“这不是庄平的媳妇么?找庄平?”
“不,找韩春处长。”
“什么事?”
“庄平三天没回家了。”
“是吗?是不是我们处长调庄平完成什么秘密任务了,我们处长喜欢把秘密任务派给庄平,对我们都不信任。没事,你回去等着吧。” 李秉儒说完,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走了。
我断定,李秉儒知道你父亲的去向。
我回到家哄你奶奶说:听说书先跟着韩春去泾阳执行任务了,我得回云阳乡去,看是不是真的。你奶奶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下落了就好,你去看看也好,踏实。”
我连夜雇了辆马车,直奔娘家云阳乡。你父亲到底被弄到哪儿去了呢?我根本不相信李秉儒的话。无论庄平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他会捎个话告知家里一声的,不会造成家里这样的恐慌。
我把事情给你姥爷讲了,你姥爷说李大大刚从上海回来,没有问题,是韩冬那个地下小组出了叛徒,全组除了韩冬被军统一网打尽了。你姥爷判断,那个偷偷去找你父亲的人一定是韩冬,韩冬想让你父亲想办法送他走。你姥爷说韩冬一定会去延安。你姥爷立即派两路人马去照金和马栏打探,看韩冬是否经过。
隔了一天得到消息,韩冬从马栏经过,只有他一个人。我说:“韩冬从咱家门前经过,没有像往常那样进来歇脚、吃饭,跟你说说西安城的工作情况,是想躲你,庄平一定出事了,庄平出事一定跟韩冬有关系。”
“韩冬不进咱家门有一段时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姥爷分析说,“到家里找庄平的那个人一定是韩冬,他被通缉,当然不愿意让人看见了。庄平有可能是帮韩冬逃跑的时候被抓了。这事你还得找韩春,有可能是李秉儒趁韩春不在干的事。”
我又急忙回到了西安城,唯一的办法是等韩春回来。终于等到了韩春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你父亲的这个上司,通过打这次交道,我明白了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听韩春的。当时韩春刚进家门,手里的皮箱还没有放下,我就扑了进去,由于激动,嘴里大喘着气,“大哥……大哥,你可回来了。”
在那棵结满了金黄色杏子的大树下,韩春放下手里的皮箱,笔直地站着等待我的下文,也许是他眼睛里那种与面孔的冷峻相辅相成的凛冽的光芒让我感到了压力,我尽管早已做好了找韩春的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感到没有准备好,有点仓促。
“发生什么事了?弟妹。”韩春口气很温和地问。
我稍稍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给韩春讲了发生的事情,我说得非常细,包括我找到军统处时李秉儒说的话,包括韩冬没有进尚家堡,我感到如果哪一点遗漏,面前的这个男人都会抓住盘问,会显得我不但长得丑,还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傻瓜。我强调,庄平一定是跟韩冬走的,可韩冬到了马栏,庄平却失踪了。
我在讲的时候,韩春拿出一支烟点着,有几分优雅地抽着,仰头看着树上的黄杏,若有所思的神态。我讲完话一会儿了,他好像从沉思中惊醒了一样,低下头看着我,问:“讲完了?”
“完了。”
“后天下午这个时候你到我家来,我给你消息。你可以走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韩春,韩春笑了笑,“我刚回来还没有去上班,这些事我还不知道,现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你回去吧。”
我觉得韩春这样一句话都没问就让我走,好像没有把我讲的事当回事,但又让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往出走,刚走到门口,韩春又叫住了我,我心里一阵惊喜,韩春却说:“这杏不摘可惜了,看街坊邻居谁要,让来摘。”我扭头气哼哼走了。
后来我知道,韩春第二天没有到军统处上班,而是骑着马沿着西安城到云阳乡的路听取各哨卡汇报近期工作情况。走到渭河大桥哨卡,韩春听到了一个星期前有共党在这里蒙混过关被发现的事,军统处还来人调查过此事,他想找当时当班的哨兵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被告知那个哨兵因这件事提拔当连长了。
韩春回到西安城找了各医院,在一家私人医院得知有一个国民党军官头部受了外伤,在这里住了两天,没有大碍后被接走了,送来的长官不让留下姓名。
韩春回到军统处找李秉儒讨要庄平的消息,李秉儒说:“你就不要知道了吧?”
韩春说,“为什么?”
“是为你好,让你避嫌。庄平是为你弟弟,你说你咋处理?”
韩春说:“枪毙。”
李秉儒说:“好,韩处长一向是一言九鼎。庄平在狄山监狱。”
韩春去了狄山监狱看你父亲,你父亲给你姥爷写了一封托付后事的信让韩春带给了我。
第三天下午,我在韩家大杏树下紧攥着这封信,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听完了韩春营救你父亲的计划。我虽然出生在云阳乡尚家堡,是尚怀道的女儿,身边发生过多少次在敌人枪口下救人的故事,但像这样惊心动魄的、自己参与的、救自己亲人的还是第一次。
“大哥,这事必然会给你带来麻烦,他们会怀疑你的。”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提示眼前这个男人,又怕这个男人听了后打退堂鼓,因此,我的脸紧张得苍白而扭曲。
“没关系,我有办法对付。”韩春平静地说。
“大哥,如果这事情失败了,你不怕庄平或者我、或者我爸出卖你?”
韩春笑了笑,“那我就认了。”
“大哥,你放心,我保证庄平、我、我爸,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你。”
韩春又笑了笑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把事做好。你应该知道,这样的事一点岔子都不能出。第一你要亲自去云阳乡,记着拿着这封信,这信是我们见面、你再次回云阳乡的由头,万一遇上了麻烦好解脱;第二你要给你爸把时间、地点讲清楚,人提前到坟地等着,坟地里有几棵大树,站在河边就能看见;第三让你爸千万要用能干的人,这跟打伏击不一样,目的是救出人而不是消灭敌人。”
我使劲点着头,当时我心里很激动,韩春能这样交代我怎么做事情是对我能力的信任。同时,我也为韩春能给我亲自参与救丈夫的机会而心存感激。
当我听完了韩春的授意,不想走,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这个人言简意赅,大概不喜欢话多的女人,当时我很希望我这个丑丫头能给韩春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印象中第一次见韩春是在跟你父亲要结婚的前两天,韩春送来了一对青花瓷瓶。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竖着领子,黑色礼帽斜斜地压在眉骨上,眼睛鼻子若隐若现在礼帽的阴影里,他的嘴角和下巴的线条坚毅如岩石。他的神情是有些冷峻,但对女人还是温和的,尤其是笑起来。他左眼是有点斜,但并不影响他的英气逼人。
接下来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感到听起来惊心动魄的营救行动在操作起来的时候却像照着地图走路一样简单。那天,游击队员装成送葬的,将马车赶到了坟地里。夏季的炎热阳光和丰沛的雨水,使关中平原的所有植物发疯地生长,坟地周围玉米叶片肥大、茎秆粗壮,高过了游击队员的头顶。透过一条上坟人踩出来的小路,可以望见从河边蔓延到玉米地边的芦苇,芦苇黑黝黝的,茎叶上满是白色的绒毛。游击队员在坟地里休息了一会儿,看看头顶西斜的太阳,顺着小路走进了芦苇丛,隐藏在芦苇丛里等待着行刑的人马出现。
差不多半下午的时候,行刑的人马出现了,一小队军人没精打采地押着五个要枪毙的人,他们沿着河岸下到河滩,让五个待枪毙的站在水边面对河水。就在他们要开枪的时候,游击队员先开了枪,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游击队员带着五个人穿过小路,上了马车,马车顺着来路狂奔而去。韩春的营救计划完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