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做梦似的,一夜之间,右派平反了,李建官复原职,你父亲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摘了,再后来,农村没有贫农地主之分了,成分都叫村民。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与台湾两岸转道香港开始走动。齐占田在香港报纸上发了寻找大陆儿子齐和平的寻人启事。这是芦苇河边一别,你父亲得到的四哥的第一个消息,也是郑州一别,如玉得到的齐占田的第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还是如玉带来的。
如玉回娘家后,我们来往过几封信就断了音信。大概是一九八七年,我们还在和村住的时候,如玉突然来了,我的眼睛不行,看见大门里走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子,长发披肩,连衣裙,那个年代,这是城里最时髦的打扮。人没有走到跟前,就叫大姐,哭起来。
如玉这三十年来在兰州靠在刺绣厂绣枕套生活,一个人带儿子,没有再嫁人。如玉还像年轻时一样爱漂亮,烫着发,但面容并不显年轻,骨瘦如柴,眼神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如玉说是自年轻没日没夜地绣花,把眼睛使坏了,我们是一对瞎子。如玉说齐和平长得跟老齐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孩子一直在被人欺负中长大,后来被一个高干女儿相中,结了婚,住进了人家家,从此,她就跟没有儿子一样。如玉说齐占田在台湾弃戎经商,娶了新太太,生儿育女,齐家在冀中平原绝了迹,在海外却鼎盛起来,齐占田从一柳条箱金条起家,到了身价几个亿美元,公司由台湾开到了美国,儿女由台湾遍布到七个国家。齐占田招儿子齐和平去了一次香港,父子团聚。如玉多次要求见齐占田,均被拒,如玉心里难过得实在受不了,从兰州来找我诉苦,如玉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没有老齐的消息。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放不下,让我给她教唱一首歌,她把歌谱都带来了。如玉的嗓音坏了,到高音没了声,到低音也没了声,她说是由于刚回到兰州那阵娘家弟弟要撵她娘俩走,她大声号的,最后总算是绣花厂收留了她。如玉学会唱以后,就经常半天半天不见人影,我觉得如玉有些精神不正常,让你父亲悄悄跟踪了一次,结果发现,如玉是偷偷一个人到清峪河边唱歌去了,对着一河水,唱一阵,哭一阵。
如玉万一想不开跳了河怎么办?从那以后我就陪着如玉去唱歌,你父亲装着割草,远远地看着,防止如玉跳了河我没能力救她上来。我跟如玉唱着唱着也会流出眼泪。这支歌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还记着歌词:
我站在海岸上,
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
日月潭碧波在心中**漾,
阿里山林涛在耳边震响,
台湾同跑,我骨肉兄弟,
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
如玉突然走后,我望着河对岸发呆,如玉是把这条河当成了台湾海峡,她唱歌的情景从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弱不禁风的身体,哀伤的目光,被风吹起的白发,如今还历历在目。如玉要走事先是有前兆的,她执意要给我绣一对枕套,我们一起赶集,买了丝线和布,此后如玉不到河边唱歌了。如玉绣花时眼睛都要贴到布上了,弄不好针会扎了眼睛,我怎么劝都不起作用,如玉坚持把枕套绣完了。绣的那花,让我哭笑不得,一堆乱草。我和你父亲一没留神,如玉给我们留了张字条走了,字条上说她找老齐去了,有消息告诉我们。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如玉从厦门来的信,信上说,她在厦门找了一份扫马路的工作,马路在海边上,可以随时向台湾那边瞭望。
我担心她这份工作做不长,她那眼神,能把马路扫干净吗?果然,后来如玉来信说,她换工作了,新工作是在一家养老院给老人按摩,养老院在海边,偶尔可以让她打海外电话,她说她与老齐通过电话,老齐的声音跟过去一样洪亮,在通话中,她提到了我们,老齐的反应很平淡,连一个代问好都没有。如玉就是这样隔着大海,爱着老齐,恨着老齐,骂老齐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让她在这边受罪。
吃香的喝辣的又怎么样?看看于右任的《望大陆》就知道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这是多么的大苦大悲啊!
一大伙外乡人,逃命到那么个小岛上,把岛都要压沉了,这些年怎么可能不受苦? 都一样,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都一样。
两岸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前人旧事又激起了我要写作的欲望,我也提起了笔,可我已经老了,写不了几个字就头晕,血压升高,经受不起那些涌上心头的酸甜苦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