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错再错,加速没落
护国寺大禅师王志贤是初四这天一早,动身离开成都去峨眉的。他带一小沙弥,由九眼桥望江楼包一只带篷小船,顺江而下。橹声吱呀,小船似箭,约摸两个时辰后,罩在一片青灰色天底下,万瓦鳞鳞的成都已退后看不见了,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两岸阡陌连云,翠竹浓阴,很美很亮眼睛,像是一个高明的蜀中画家笔下展开的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然而,如果细看,两岸成片的良田大都荒芜,野草漫漫,人烟稀少,昔日川西平原的富庶景像,**然无存。
大禅师王志贤站立船头看了一阵,一则冷,一则不忍目睹,回到船舱中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对这个时期川西坝子风俗民情的描写,心向往之。现在冬闲过年,应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分。田间小道上,响着鸡公车轱辘声。唢呐声、鞭炮声,在林盘间回响。赶场(集),走亲戚的人,往来不绝。竹枝词云:“看灯未了又看春,喜见芒神结束新。细辨衣冠和角色,一年生计在农人。”“迎晖门内土牛过,旌旆飞扬笑语和。人似山来春似海,高妆女戏踏空过。”而现在,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眼前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林盘,却大都落下遭到战争严重破环的痕迹,墙倒瓦揭,十室九空,寒鸦咶噪,箫索惨然。四川号称天府之国,其实,真正的富庶之地也就是成都附近十多个州县,自己顺江而下经过地,是川西坝子最富庶的地区,都是如此,何况本身就不富庶,山地连片的川东川北偏远贫穷地区,而且,那些地方,东平王孙可旺他们带兵与残明势力进行反复争夺,兵祸连结,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然而,局势如此,西皇却没有找到症结,一意孤行,迷信武力。如此下去如何得了?现在,西皇马上就要带兵去取重庆,让他这个大禅师代表他去峨眉祈求山神保佑,管什么用?尽管他开始信佛,也知道真正有事还是请神不如求己。现今,权奸权臣汪兆麟把持政朝,自己一个下野之人,人微言轻,就像这只小船,掌舵摇橹撑船,全都系于坐在船尾的那个头戴斗笠,身披簑衣的船家一人之手,自己不过是个坐船人。船最终撑到哪里,甚至自己这个坐船人的命,都掌握在撑船人手里,奈何?!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像江天一样黯淡。“阿弥陀佛!”情不自禁打坐起来,到飘渺的佛学世界中去转移他的痛苦,寻找灵魂的依托去了。
到夹江登岸,是第二天黄昏时分。这里离峨眉山虽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仙山峨眉却已经以逼人的气势展现在眼前,让他感到震撼。拔地而起,峨然耸立于遥遥天际间的峨眉山,巍峨磅礴葱郁、浑厚无垠!在云蒸霞蔚中,似乎正向着一个不可知处神秘地潜行。从小生活在辽阔苦寒的塞北,以后跟着张献忠征战多年,人生际遇坎坷,心有千千结的大禅师,心中感慨万端。在夕阳余晖中,渐渐升起的黑色夜幕背景上,峨眉山最高处金顶上的金瓦殿,将一片孤寂的灿灿金光洒向天幕,似乎想同马上就要笼罩天地的黑夜对抗,有一种难方言的悲壮。万籁俱寂中,阵阵暮鼓从山上隐隐传来,叩击着他的心弦。他带着小沙弥朝夹江县城走去,眼前没有这个时分村庄中应该升起的缕缕炊烟,没有骑牛而归的牧童……有的是旷野中残破的村庄,荒野中狐免出没,残垣断壁的农舍。这里显然刚刚经过战争,有些房前屋后烧焦了的树,歪着脖子,伸着枯枝,像是受了重伤的老人,向苍天伸着残肢断臂无言地哭诉。这一带是残明大将杨展控制区,也是杨展与前来征剿的西军进行拉锯战地区。年前,本来已经处于退守地位的残明大将杨展、曾英、曹勋等在全省各地卷土重来,在广大的范围内同西军进行拉锯战。战争之后,留下的往往是一片无人区,就如他目下看到的情状,也许比他看到的还要悲惨。因为峨眉明天才能到,他们只能进城找个地方落脚。
夹江县城本是嘉定(乐山)地区一座热闹繁华的县城,而今完全成了一座死城。沿街而去,走了大半条街都还没有见到一个人,沿街所有房舍,大都开椽揭瓦,梁柱焦黑,门窗破碎,瓦砾遍地……不时有一只两只吃人的野狗,红着眼睛,从他们身边“呼!”地一声窜过去,跑不多远停下来,躲在最初的夜幕中向他们窥视,好像很奇怪这会儿怎么见到了两个活人。他们走到街尾,就要出城时,好不容易才见到一间完整的房舍,关着门,估计里面有人。王志贤示意小沙弥上去叩门。
“有人吗?”小沙弥一边叩门一边问。
良久,里面响起了杂踏迟缓的脚步声。门“依呀――!”一声开了。借着天幕上曦微的光线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阿弥陀佛!”大禅师走上前去,双手合什,向老人作了一揖,“老人家打扰了。”他说:“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出家人,前去朝峨眉。今日天色已晚,进城来发现夹江是座空城,想在老人家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老人气息奄奄,声音微弱地说:“这个乱世,你们还敢来朝峨眉,真是不要命了。”一边不无惊恐地四下看看,确信四周无人,这才一声:“快进来吧!”
夜静如水。三个人坐在一间如水打过似的小木屋里,背靠木壁墙,没有被裖,用谷草偎着身子取暖。四周一片漆黑,阒无人声。王志贤要小沙弥从行囊中取出干粮让老人吃了,他对老人解释,他们师徒是从五台山一路费尽辛苦,辗转来峨眉朝山的出家人。老人相信他的话,见王志贤面善,有问必答,详说实情。从老人口中得知,夹江月前刚经战火。因为此地是两军争夺地,经多次战争,夹江城已完全毁于战火。城中幸存者,都逃到附近山上躲藏去了。老人之所以没走,一是随时有消息可以向藏匿在山上的人报信;二是穷家难舍。老人说:“我活到七十岁了,他们要抓就抓,要杀就杀,处此乱世,生不如死……”老汉这一席痛心彻骨的话,加上一路所见所闻,让王志贤更深切地感到时局的严重性。朝山回去后,他要西皇建议:政策必须调整。而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是动用闲置西军,首先在成都附近开荒种地自救。
夜已深。饿得皮包骨的老汉,因饱饱地吃了他们带的干粮,在他们身边甜甜地睡着了――他身下垫着谷草,身上胡乱盖着一床褴褛如鱼网似的薄被。旁边,小沙弥也睡熟了,只有王志贤醒着,思绪如涛。抬起头来,目光透过没有纸的雕花木质窗棂,望着漆黑的夜空,心想,大西皇帝张献忠这时在干什么呢?
这时,一意孤行,即将御驾亲征的大西皇帝张献忠,也没有闲着。他先是胡乱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塘报中挑了些出来看。这些都是汪兆麟派人处理过,加上了引黄(题要)推荐上来的。御案两边的枝子形灯架上红烛高烧,大太监魏协狗一样躲在一边阴影里,随时听从召唤。过手的任何一份奏章、文书、塘报都让张献忠沮丧、生气。而其中最关健最逼切的是粮食!各地各军都在向他要粮食。这些虽经汪兆麟过滤过的奏折、文书、塘报仍然不时跳出这样的事来:在哪里征战的西军因无粮哗变;何处百姓易子而食……于是,这些奏章、文书、塘报被生气的他扔得满地都是。忽然,拈在手中的一份公文不同,当头一行引黄(题要)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市易使王国臣奏番边事,认为川内诸番可为我所用。”他精神一振,细看下去:
“……陛下宜遍招川内诸土司,铸金印赐以官职。现有金川国、白利国、巴地国等国王,为示对陛下示俯首称臣意,带身边喇嘛法王,不畏路途艰险,跋涉数月来在西京,并带有朝贡礼物。望陛下抽时接见他们,对番王们厚加笼络,让他们与我部对踞嘉定及茂功一带的杨展、曹勋部进行夹击。”
“龟儿子王国臣这个主意好!”张献忠将手在御案上猛地一拍,候在一边阴影里昏昏欲睡的魏协一惊吓醒,狗一样眨巴眨巴眼睛,正想上前跪问,这才发现西皇是情之所致。
张献忠一下一下地抚拂着颔下大胡子,将市易使王国臣这则“奏番边事”细看下去。附在折后是这些番王上贡礼单,他心里有些不喜,贡品尽是些土药、兽皮什么的。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他想,这些番王明说是向咱老子上贡,俯首称臣,实际上是想敲老子的竹杠。略为沉吟,一声轻唤:“魏协!”
“奴才在。”大太监颠颠而上,跪拜在他面前。
“你即刻去宣王国臣进宫。”
“奴才遵命。”魏协叩了一个头,起身颠颠去了。
很快,大西国专事“蛮夷”事务的市易使王国臣来了。王国臣是张献忠的老部下,四十来岁,长相极富陕人特征,黑红脸膛,大块头,身材笃实,神情憨厚。当王国臣要按照礼仪向皇帝行跪拜礼时,张献忠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这里没有多的人,你就不必给咱老子来那套了。”他要王国臣在自己对面坐下,要他将厚抚川内诸番的想法详细说说。
王国臣说:大西国内“蛮夷”众多。川滇间大小凉山有彝,成都坝子一过邛(崃)、雅(安),就是地域辽阔广袤的康藏,其间居住的都是藏人。而与之形成一个弧线,在茂汶、松藩、平武一带,居住着羌、白马等多种“蛮夷”。这之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数藏、彝。来西京朝贡的金川等三国,都在邛、雅以西,大都是藏、彝。这些地区,是历朝历代山高皇帝远,鞭长不及地。杨展、曹勋等之所以能东山再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笼络了那一带的一些“蛮夷”,有了与我周旋地。我大西要打败杨展等人不难,但要挖掉杨展等人的根子,就非要笼络西番诸“蛮”不可。现在,金川等三国国王亲自为陛下送上门来,为大西国计,陛下宜笼络之。
“咱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还第一次从你龟儿子这里听到这种稀奇事。”张献忠拂了拂胡子,那语气不知是开玩笑,还是不以为然:“照此说来,咱老子要打败杨展、曹勋这些杂种”张献忠入川来,虽然说话仍是一口浓郁的陕腔,但学了不少川话,他觉得说川话好玩,有趣。“照你龟儿子说,咱老子得厚待这些‘蛮夷’。不然,这些‘蛮夷’用什么毡毯、察尔瓦将杨展、曹勋这些杂种一裹一遮,咱老子想打也打不成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形象,风趣。
“是。”王国臣点点头,暗暗佩服张献忠的聪明。
“好吧!”张献忠吩咐王国臣:“咱老子在御驾亲征之前,时间抓紧,明天就在承天殿接见这三个‘蛮夷’国的国王!”然后,他对王国臣交待了些细节,诸如何时带他们来,来在哪里等等。
王国臣造退,张献忠站起身来时,摆在屋角的自鸣钟敲响了十二下。清脆的钟声中,座钟塔似的顶上旋转出一段城墙,城墙上亮出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金发碧眼公主,公主站在城墙上,手搭凉硼向下望。与此同时,一个骑白马,肩宽腰细,佩着利剑的英俊王子来在城下。于是,城上城下,王子公主凝睇传神传情间,城门大开。白马王子一溜烟进了城,城门无声无息关上,只有钟内黄铜的铜摆一下一下摆动,甩出的“嘀哒”声,让人回味。这架西洋座钟,是利类思、安文思两个洋人送他的,为张献忠所爱。大西皇帝喜欢热闹,喜欢西方的“奇技**巧”,他兴致勃勃地弓身站在大座钟前,观察钟里究竟有何蹊跷时,背后响起陈皇后派来的宫女北音婉转的催请:“万岁,皇后请你回宫安息!”
“好吧!”张献忠这才转过身来,向外走去。一群候在身边的宫娥彩女,赶紧挑的挑灯,撩的撩起珠帘……
天亮了。
这天一早,皇宫前面偌大的广场,被一群兵丁面上黄沙,这是要接见什么贵宾的前奏。王宫前警卫森严。从很少洞开的两扇红漆大门望进去,皇宫内丹漆涂柱,金碧饰瓦,彩绢障壁,毡毹铺地,琉灯高悬,乐台高张,气氛隆重。皇宫及皇宫门前的广场四周戒严,所有的车、人绕行。。
约摸上午十时。一溜十余乘四人抬大轿,背后跟着一串红衣喇嘛,由王国臥领着,在两边骑巡护卫下,浩浩****出迎宾馆,过西御街,往皇宫而来,引两边路人围观,小声议论。骑在一匹口外大青马上的市易使王国臣,带队上了皇城,来在广场中段那三座彩虹般横跨金河上的三座汉白玉曲背桥时停下来,他率先下马,两边骑巡纷纷下马侍卫。早候在宫门外的小太监王宣赶紧进宫报信。很快,大太监魏协领着的宫中乐队吹吹打打迎了上来。
王国臣挥手示意间,多个随侍在侧的市易使吏员趋步上前,撩起这十余乘轿子的轿帘,鱼贯走出金川、白利、巴地三国国王等。在过桥之前,王国臣代表西皇对他们有个简短的欢迎式。这样的场面,这样服装奇异的贵宾,引来市民在周边争相观看。只见这些“蛮人”,或高或矮,或瘦或胖,亮着右臂,皮肤油黑发亮。服装奇特,脚蹬踩跷似的皮靴,厚厚的皮袍束在腰上,一把做工精巧的腰刀吊在腰间。皮袍外又套着一件明黄绸缎衣服,头上戴一顶类似汉人赶庙会时“无常”头上戴的又长又尖的毗卢帽。帽子同他们吊在腰间的小刀却都镶金嵌玉,显出华贵――这是金川、白利、巴地三国国王的装束。大喇嘛们的装束几乎与国王们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披红锦袈裟,手里捻着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头发剃得溜光。致辞完毕之后,王国臣请三位国王率先过桥,然后是他们带的喇嘛。在宫廷乐队吹奏出的乐曲声中,王国臣陪同三位国王在前,大喇嘛们和通事(翻译)随后,过承天门进了皇宫。
张献忠在金銮殿接见三国国王和他们带的红衣喇嘛。文武百官分别在东阁大学士汪兆麟和东平王孙可旺率领下,在殿前两边依序站列。进了金銮殿的三位国王在前,红衣大喇嘛们随后,向端坐殿上,凤冠玉带,龙袍加身的张献忠俯身敬礼,献上哈达。张献忠让魏协上前,从三位国王手中替他接过三条哈达,向他们赐坐以便讲话。然而,他们不习惯坐椅子,习惯坐地上,张献忠只好命人撤去椅子,让他们盘腿坐在地毪上。两边站列的文武百官忍不着纷纷以袖掩面窃笑。张献忠本来对这三个“蛮夷小国”就不甚了了,这样一来,心中更是瞧不起,暗想,咱老张,比起真正的皇帝,所有礼仪差得远,远远没有学像,可以说是简陋至极。而他们这副样子,更不入流,丑陋之至,当什么国王,哪像国王!?张献忠是个很矛盾的人。表面豪爽,说话做事我行我素,常说咱老子与朱明不共戴天,而内心深处,却又对朱明王朝处处仿效,特别是明朝皇帝的威风、皇宫里那一套繁文裖节等等心向往之,有种骨子里的艳羡和自卑。
张献忠情不自禁用手捋起颔下大胡子,不屑地觑起眼睛,看了看盘腿坐在地上的三位国王和环坐在他们身后的红衣喇嘛们,对三位国王发问,问他们国内情况如何,对新朝有何观感云云。无奈语言不通,他们的回答还得通过一边通事翻译,很是费劲。几句话之后,张献忠烦了,他吩咐在一边待命的市易使王国臣:“接见完毕。你现在可以陪他们上承天门看我西军将士演武,然后回来吃宴。最后,我给他们赏赐封诰就是了。”说完,站起身来,很不礼貌地将袖子一甩,由宫女、太监们簇拥着进内宫去了。站列两班的文武大臣也就纷纷退朝。将个王国臣晾在那里,他从三个国王和他们带在身边的大喇嘛脸上,看出他们的不满和愤懑。王国臣在心中暗暗埋怨献忠,我费了多大劲,才争取到这三个“番邦”小国的国王不远千里,前来对你西皇上贡称臣,而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多少“蛮夷”在看着你西皇如何对待他们。你却在人家面前不当回事,轻待人家!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所有的“番邦”对我大西国寒心,岂不是为渊驱鱼,前功尽弃?要知道,现在这些番王可是杨展竭力争取的。你不要,人家杨展可就要了!
没有办法,王国臣只得陪着笑脸,学着他们国家的礼节,弯下腰来,比着双手,请他们上承天门看西军将士演武……然而,人家不去。王国臣只好将他们送回国宾馆休息。到时将他们接到宫中赴宴,接受大西皇帝赏赐诰封。然而,这一切,已经没有一点用处了。反而让三位国王和在他们国内极有影响力的喇嘛们对大西皇帝心生敌意。
这事完后,张献忠留下特意从前线调回的南平王李定国和东阁大学士汪兆麟一起镇守成都,自己当夜五更祭旗,亲率三万精兵,用张能弟打前锋,天明前出成都城去取重庆。不意大军刚过离成都不远的天回镇,一阵急促的马啼声由远而近。“报!”雾海中闪出三骑,前锋张能弟派出的信使在张献忠面前滚鞍下马,行了单腿半跪礼,向张献忠呈递一封标有十万火急的文书。骑在乌龙驹上的张献忠,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他接到了孙可旺送来的十万火急文书。孙可旺日前奉他命领兵去取汉中,这时的汉中为李自成残部据守。拿下汉中,就可以与他对踞守重庆的曾英、曹勋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张献忠不看则已,一看气急攻心,差点滚下马来。孙可旺打了败仗,局势一下变得异常严峻。据守汉中的李自成残部,本来不是东平王孙可旺对手。可是,就在汉中指日可下时,李自成残部向清军骁将多尔衮投降。汉中为清军占领,孙可旺在这封火急文件中说:“南下清军铁骑,系关东精锐,龙腾虎跃马饱,慓悍异常,而我军饷马粮草俱不继,不敌清军虎狼之师……”文书最后,东平王说:“因虑及广元是川陕间第一军事重镇,儿臣已率军退守广元,不知当否?请父皇训示!”
张献忠毕竟身经百战,看完这封火急文书,心中已有主意,他并没有停止进军。却是勒马路边,看部队行进,他很有些忧虑地对簇拥身边的内阁大学士严锡命等说:“若论将才,东平王可谓本朝第一,而东平王兵败如此,可见贼势大矣!”说时,对骑一匹驯良矮小建昌马跟在身后的秉笔太监王宣吩咐:“即刻以朕的命义,下书东平王,要他据守广元。朕即刻调遣人马粮饷前去增援……”王宣当即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按西皇吩咐一挥而就,交与孙可旺派来的骑卒。骑卒收好,向西皇礼毕,上马飞一般而去。
张献忠表面上不动声色,决心不变,挥师东进。可是,长时期躲在宫中享乐,特别是亲近女色过多,他身体不早不如以往;又在这样的寒天行军,加上东平王失利对他的打击,部队行进到川中县罗江落凤坡时,他满面通红,发起高烧,四肢发抖。跟在他身边的大学士严锡命建议西皇暂时在路边落凤祠休息,同时派人飞骑去前队唤回老神仙来给西皇治病,看看病情如何,再作决定?张献忠准了,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当挎着药箱,一派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骑马从前军赶到,在落凤祠下前翻身下马,不由抬头看了看这座因三国时期号称凤雏的刘备军师庞统,因中箭死于此而得名的祠。祠不大,别有一番气势,前临一马平川的绿野平畴,背靠一座金瓶似的小山,山上松木葱笼。一切都是战时气氛,门前有禁卫军持枪执戈把门,大路边田野上,等距离散扎着营帐。军士们三三两两,在地上挖灶做饭,一股股炊烟升起在灰濛濛的天上。半山坡上,西皇的乌龙驹在吃草,大学士严锡命听说老神仙来了,急急出门,一边细说着大西王的病情,一边带着老神仙进祠。迎面是一睹照壁,过照壁有一小院,小院对面就是一东西横向的正殿。小院中有两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柏,给人苍涼萧索感。候在殿外的一个卫士将棉帘一掀,严锡命带老神仙走了进去。光线一下黯淡下来。老神仙站了一下,才看清楚,正面供有一尊手持朝芴,面色紫黑,身穿朝服,面容丑陋的庞统泥塑彩像。张献忠睡在庞统巨象旁边一间不知临时从哪里找来的乡间有钱人睡的退一步大花**。正殿的门窗都挂上棉帘,火盆里生了火,热烘烘地。老神仙上前向西皇请安,西皇点了点头,他身上盖着一床锦被,闭着眼睛,面色阴郁,大胡子散乱。老神仙暗暗吃惊,半天不见,西王皇竟成了这副样子,简直变了个人?老神仙给西皇切脉,脉像阴沉,迟缓,估计一时半会好不了;再看西皇面赤如炭,张献忠病恹恹地问老神仙:“咱得了何病?”老神仙据实秉报:“陛下发烧了。虽是偶感风寒,但病势来得猛,成都地区这个时候的天气又冷又潮。看来,陛下得在这里安心调养几天。”张献忠闭着眼睛,半饷无言。老神仙拿出几颗丸药,服伺西皇服了,又开了药方。他问严锡命,附近哪里可以捡齐这些药?严锡命是本地人,情况熟悉,他说:这里离罗江县城不远,城里有药房,估计药可以捡齐。老神仙这就带一亲兵骑马去城中捡药。严锡命送老神仙出来时,问大西皇帝得了什么病,怎么上午都是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而且这么深沉?老神仙说,所有病都因“七情”、“六**”而起。“六**”是指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七情”是指人的喜怒哀乐,指人的情绪。西皇的病,表面上是“六**”所致,实际上是因“七情”而起,这样引发的病不好治。看严锡命连连点头,老神仙问西皇今天可是受了什么剌激?严锡命一一说了。
“这就是了。”老神仙找到了病因,嘱咐严锡命好生照看西皇,他同亲兵翻身上马,去罗江城捡药去了。
老神仙从罗江城里捡好药回来,亲自督促指导西皇身边的小太监,用文火荥津沙罐熬药,熬好后,他用一品碗端上掀帘进屋,亲自服伺西皇服下,服药后,张献忠还没有躺下去,外面又是一声“报!”中军都督张化龙跑步而来,隔帘报告,西平王刘文秀及本军前锋张能弟到闻西皇病,专程前来看望。
“好,让他们进来,咱老子正要找他们。”张献忠挣扎坐起,要屋子中人退出,独留刘文秀、张能弟,还有张化龙。
张献忠将孙可旺兵败汉中,退守广元之事告诉了他们。张能弟、张化龙两位小将年轻气盛,认为汉中丢了就丢了,东平王只要把好广元,满鞑子就进不了川。他们磨拳擦掌,说是陛下龙体欠安,息着,我们去拿重庆!
“给老子说的比唱的好听!”张献忠懒得睁开眼睛,给两位跃跃欲试的小将大泼冷水:“曾英可不是好对付的,家伙比杨展还阴。他手中有三、四万精锐部队,最近又被南京福王弦光小朝廷封了侯,正在势头上。重庆易守难攻,三江环绕,为川内第一锁匙,你二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咱就给西平王当先锋!”中军都督张化龙退而求其次,拿眼看着刘文秀,意思是让刘文秀替他求情。张献忠没有吭声。西平王刘文秀是张献忠麾下四王中,最富于文韬武略者。张献忠赖以信托的四王,四个义子中,从相貌到性格各有千秋。孙可旺短小精干,心机深沉。李定国丰颐阔面,仪表堂堂,做事有始有终,性格刚毅,有大将风度。艾能奇是四王中年龄最小的,长身玉立,作战勇猛,手中一杆银枪耍得神出鬼没,在西军中有“常山赵子龙第二”之称。刘文秀是四王中最爱读书的,精研了古今中外兵法。他中等身材,皮肤白净,朗眉亮目,神态沉稳。
略为沉吟,刘文秀说话了,他慢声细气,简直不像是一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陛下,窃以为,东平王弃汉中守广元是一着好棋。然,目前来看,要守着广元,不让多尔衮率鞑子关东铁骑入川,得派一将军率一彪人马速速赶去增援。陛下龙体欠安,拟在此休息,末将愿率这班人马,会同我原先人马,攻取重庆。”
张献忠猛地睁开了眼睛,呀,好亮!他当即照准,命令张能弟带兵一万速速增援广元孙可旺!并打了招呼:你去广元后,切切服从东平王调遣,决不能随兴所致!
“是。”张能弟当即接了军令。
“张化龙你这小子不安分,非要到前线冲杀一阵,也由你。所有军队部将现在起归刘文秀节制,统一提调,攻打重庆。”
刘文秀接了军令,他本想提提军中军饷、粮草不继事。但想想目前这个情状没有提。而且,他无论如何要留下五千军给西皇。张献忠答应了:“好吧!他说:“如果朕的病好起来,我马上来接替你打重庆。”刘文秀拜过西王,带张化龙上马去了。张能第带一万人马增援广元孙可旺去了。
冬天天日短,天黑了。
在老神仙及魏协等一班太监精心照料下,张献忠临睡前又服了药,喝了点稀饭,第二天一早,病退去了一半。严锡命因老家离此不远,想趁此回家住上几天。这天一早,他很恭谨地一早向献忠请安时,这样说:“臣老家离此不远,恭请陛下圣驾临寒舍休养几天,以袯除不祥,蓬荜生辉……”张献忠突然想起了似地脸一寒所答非所问:“咱老子在这个破庙子待了一天一夜,怎么罗江县令就不来拜见?”知道情况的严锡命说:“罗江县令因完不成交派赋税,逃了,新的县令尚未派定。”他对汪兆麟一肚子不满,而且,所有派往各地的官员,也都是汪兆麟一手把持着操办,但他只能将话说到这里。
听话听声,听锣听音!满脸不高兴的张献忠,这时别出心裁,他要中军都督狄三品传令:全军中饭后出发,改道去广元,他不放心广元。
张献忠率五千人马经罗江、梓潼交界地时,只见官道左侧,萧瑟的原野间,出现一片壮阔精美的庄园。张献忠问走马在旁边的大学士严锡命,如此精美的庄园是谁的?严锡命说,那就是他的老宅,言语间再次流露出他的得意和请西皇去他的庄园住一段时间的意思。骑在乌龙驹上的张献忠觑起眼睛细看,庄园于一片蓊蓊苍苍、绿色云翳般的林木掩隐间相当气派,门外有前明皇帝所赐,标明功名的的牌坊、高耸的石杆及哨楼、粮仓俱隐约可见。张献忠心中的无名火窜起!严锡命本是前明学士巨绅,现在当了咱老子这样大的官,部队行军打仗战事紧急,他根本不顾这些。明说请老子去他家休养一段时间,其实是他自己贪图享受想回家摆阔,刚才他又借机攻击老子!现四川各地都在喊朝廷所派赋税过重,而严锡命这样的人家却如此阔气?看来,大西朝的许多赋税都半路被严锡命样在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家截去了。这些人家,往往闹得最厉害,其实最为肥实,这样的人留着何用?!这样一路默想时,部队经过梓潼一座山下,眼前出现的一番景像更是令张献忠好生惊疑。结队焚香的男女,手执小黄旗,敲锣打鼓,极尽张扬,从四野八乡而来,穿过官道,沿着一条条向上蜿蜒的山道,向一座拨地而起的青葱山峦而去。抬起头来,山顶上四周围绕着密密簇簇的青松,白云在其间缭绕,有幽幽的道家音乐从上而下,飘飘而来。张献忠若问候在身边的严锡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什么地方?
严锡命秉道:“此山名为七曲山,山上有座七曲观,观中供奉着一尊文昌帝君,据说极为灵验。今天是二月初二日,是文昌帝君诞生日。远近百姓上山向神君求子嗣,求发财。一直要过完二月,求神会才算完结。”张献忠一听发起愣来,一段时间以来,国运衰竭,事事不顺。作为一个半文盲的他,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痛苦中,他开始有些信神信鬼信命运。而且,眼中这般景致,也与最近常常出现在噩梦中的景致一般无二。昨天晚上,他病倒在罗江县境的落凤祠中,眼前这般景致出现在噩梦中。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他战败了,被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面相狰狞,提一把青龙偃月刀,坐下跨麒麟怪兽的大将紧追不舍。他骑乌龙驹逃到这座山上,冷月如水,道庙两道大门紧闭。他牵着浑身汗湿的乌龙驹上前敲门。俄而,里面空寂的青石板道上传出脚步声,接着,门“依呀!”一声稀开一条缝。一个年青道童白探出脸来问:客官,你深夜敲门,敢问何事?
我是大西皇帝张献忠,因被一个半人半鬼的家伙追逼甚急,好容易才躲了开来,想在贵观借住一宿。事过之后,我张献忠将贵观修塑一新,将你道长等人,封为护国功臣,如何?
童儿听了他的话,也不称他为皇帝,说是,我师傅知道你今夜要来,正在等你,客官请稍等,我去报来。也不管他如何请求放他进去,那童儿“咚!”地一声将门关了。
那逆贼在哪里?随着一声暴喝,门“砰!”地一声开了,如水的月光下,当门站一个童颜鹤发的老道。老道一手挺杆丈八蛇矛,一手指着他大声喝斥;背后站一班道徒,个个持刀执棒,居高临下,凶神恶煞。
道长误会,我不是什么逆贼,我是当今大西皇帝!张献忠惊愕不已,对道长解释。
要找的正是你!不意道长指着他张献忠一一数落开来:你这厮嗜杀成性!你在成都建大西国还不到一年整,全川百业凋零,饿殍遍野。昔日的天府之国,被你折腾得不像个样子。不说多了,你进入成都时,成都有40万人众,现在还不到10万。成都已为一座死城。你捕杀全川士子,竟致使百花潭畔笔砚成丘,你比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春光泄露醋水翻澜,阉割忠臣王志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杀老脚、杀吴继善、杀龚完敬……你胡乱杀了多少名人学士?你立下“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的七杀碑,你在川内大开杀戒。现在,除了嘉定杨展和石柱秦良玉号称“天下第一”的白杆兵还保护着一批川人,全川人都快被你杀光了!
“献贼,我等你多时,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张献忠正惊疑间,道长率众杀了下来。张献忠又饿又累,疲惫致极,只好赶快上马,强打精神,挺起手中宝刀迎战,他一人对多人,十分吃力。偏那老道武艺十分高强。月光下,雪亮的丈八蛇矛一来一道闪电,带着深深的死亡寒气,直直向着他的咽喉、胸等要害部剌来。在门前的坝子上斗了几个回合,张献忠无心恋战,卖个空子,纵马跳出,沿着一条青松掩隐下的石板小道笃笃地,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刚刚拐过一个弯,正庆幸马快,又逃出一劫时,只听一声如雷猛吼:献贼,我在这里等你多时!张献忠大吃一惊,汗流浃背,赶紧勒马,只见前面一棵百年古松下闪出那跨麒麟怪兽的家伙,挺起手中青龙偃月刀,劈头砍来。张献忠卒不及防,挺起手中宝刀一挡。“当!”地一声,溅起满天金星。张献忠趁势拨过马头,往林间小径泼刺刺跑去。哪知驱马跑到尽头,前临一道万丈深涧,涧中水声如雷,溅起死亡的寒气。那武艺高强,力大无穷的家伙催坐下麒麟怪兽逼到跟前,青龙偃月刀一举时,张献忠眼睛一闭,将坐下乌龙驹的马嚼子猛一提。乌龙驹长嘶一声,运起神力,撒开四蹄,向对面山岩跳去。耳边一阵风响。只听“嗒!”地一声,就在乌龙驹四蹄着地时,“嗖!”地一声,张献忠知道,箭来了。与此同时,只觉背心一阵凉,一阵疼痛,这是自己中箭了……张献忠一阵眩晕,几乎甩下马来。
想到这些,虚弱之极的张献忠,在马上摇摇摆摆,眼看就要甩下来,簇拥在他的身边的臣僚、太监蜂涌而上,将他扶下马来,坐在一棵大树下,送水,送点心,喂药、问候……忙得不亦乐夫。这时,老神仙闻讯赶来,他从老神仙手中接过几颗丸药服了,很快就清醒了,没事了。他决心上山去好好拜拜神。这就要候在身边的中军都督狄三品传令各营,就地扎营待命。留狄三品在山下扎下老营,掌管各营。自己带严锡命、老神仙,魏协等一班太监及禁卫军一营,将马留在山下,上七曲山去了。
张献忠让跟严锡命讲这七曲山上的由来、掌故。严学士说,这山上说是供奉的文昌帝君。其实不然,以诈传诈,山上供的是唐朝高丽国大将盖苏文。那是唐太宗远征高丽时,唐太宗同高丽大将盖苏文有段由怨转德的故事。以后唐太宗李世民搬师回国,盖苏文有感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请得高丽国王同意,唐太宗恩准,来中国遍游华夏山川。最后来到梓潼七曲山后恋恋不舍,便住了下来,结芦学道,最后在这里升天……
张献忠不由捋着胡子感叹:“四川这个地方,真正是名堂深沉。”不一会,他们上了山。住步看去,这是一座极富唐代建筑特色的宫观,尽管历经风雨,但保护很好,经不断修膳、油漆、增建,很富亮色。大门外有几株高大的银杏,遮天蔽日。前面一个园孤形的敞坝,坝子上有不少香客,在小摊上买香,而生意最好的是一家出售浄水供香客洗手的摊子,人们在那里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好像在看什么稀奇。没有人注意到张献忠来,也没有人认识他。他示意跟在身边的人都不要声张,他径直走到那卖净水的摊子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朝人群中挤。这就有被他挤着的人,并不抬头,只是将手拐子朝他拐来,恶声骂道:“挤啥子挤,抢稀饭吗?”他也不说话,挤到了前面,眼前出现的景象令他惊奇。一个香客正在一个黄铜盆中净手。盆中装了半盆清水,两边摆有濯除污垢的皂角和擦手的毛巾。那香客付了钱,并不急着将手伸入盆中,而是将双手在铜盆的盆沿两边开始磨擦。盆中清水这就动了起来,漾起波纹,随着香客的动作加快,磨擦力加大,先是一股银线从盆中喷起,接着整个盆中像开了锅似的,千百条银线或高或低,同时喷涌。张献忠看得眼都大了,在众人的喊好声中,他也用一口陕腔大声喊好。心想,四川真是一个聚宝盆,想不到在这样的偏远山乡,竟也有这样的宝物。他抢着上去净手,将先他上去的香客一掌掀开。大家都不依了,骂:“哪里钻出来个老陕,这么不懂规矩,随便动手搡人?”随伺在他身边的大太监魏协当即喝着:“大胆!这是当今大西皇帝驾到,你等还不下跪!”众人一惊,注意看去,被他们喊为“老陕”的黑大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颔下一部足有尺长的美髯,一副漆黑的大刀眉下,一双眼睛射人;身穿铠甲,腰挎宝刀,外披一件黑色大氅,身后跟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将士。山区人没有见过张献忠,但张献忠的名字却早已是如雷贯耳。见大西皇帝就在眼前,有些胆识的,呐头就拜,三呼万岁;胆小的,干脆撒腿跑了。
消息惊动了观中道长,赶紧率观中几位道士匆匆迎出跪拜。张献忠注意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道长的和伏地迎他的一个道童,长相与梦中人物一般无二,在惊讶之余,杀心顿起。他也不说话,只是将手一比,示意迎他进观的道长一行人起来。他带着一班从人大摇大摆上了九级台阶,进了观门。七曲观不大,只有前后两个庭院。他先在一棵高入云天的银杏树下盘桓一阵,手捋胡子,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正殿上那尊巨大的彩衣泥塑文昌帝君像。头戴垂着流苏金色冕冠的文昌帝君,竟也同梦中那个撵得他遍山躲藏,最后竟让他一箭贯心的家伙一般无二。一股恶气陡然而升,他决计报复。道长见他望着文昌帝君出神,上前躬请他进后殿净室休息,张献忠准了。
很快,整个七曲观已经戒严,香客们被赶下了山。张献忠问道长:“你这观中所供的这尊凶神如何叫文昌帝君?他面相如此狰狞,能庇护得了黎民百姓,降福于人?”道长哪知张献忠的心思,将这文昌帝君的来由说了,与严锡命说的别二无致。道长强调这“文昌帝君”是如何灵,让张献忠愈发不高兴。他对道长诘难道:“肯信?!咱老子由成都一路而来,所有山神庙都是倒狼破败,为何你这座人不人,神不神,鬼不鬼的山神庙独自兴盛,维修也好?”道长如实秉告:“全靠本县县令重视,香客化缘。”张献忠要道长将化缘薄给他看。道长以为皇帝也要化缘,喜得赶紧转身让站在堂下伺候的年轻道士去将化缘薄拿来给皇帝看。道长送上化缘薄时解释:“这化缘薄上的名字,大都是附近的官员,大户,绅士。”张献忠看了,要笔。道长满心喜悦送上一枝饱蘸墨汁的小楷毛笔。不意献忠在化缘薄首页题下这样一行钢叉大字:“在此薄化缘之人,给老子各打四十大板,有官职的一体官职。此观掀了,另供咱老子先人张飞,另选高明道士住持。”写完,让随侍在侧的魏协上前接过宣念,道长正惊骇得不知所以时,张献忠指着道长和站在堂下那面目清秀的道徒,吩咐身后禁卫军:“将他师徒与我收拾了!”两边禁卫军上前将道长师徒拿下砍头时,吓得魂飞魄散的两师徒,一边高喊皇上饶命,一边问:我师徒犯了何罪?
张献忠冷笑一声:“咱老子在梦中梦见你师徒要咱老子的命。与其你们要咱老子命,不如咱老子要了你们的命!”就在七曲观道长师徒二人被张献忠命禁卫军押下砍头时,梓潼县令吴之能从百里外的县城赶来了。
张献忠命,宣他上来。
吴之能气喘吁吁,跪在堂前,三跪拜后,口称:“不知万岁驾到,疏于布置,奴才刚才得知消息,紧着赶来,还是迟了,奴才该死。”
“你不知道咱老子过梓潼,更不知咱老子要上七曲山,这不怪你!”张献忠说:“只是,你在这风光如此秀美的七曲山上,像供先人老子一样供奉这尊凶神,美其名曰:文昌帝君,而且让这帮道士招摇撞骗,你这是失察,渎职。”
吴之能赶紧跪秉:“我马上严办道长,派人推倒神殿,另供燕人张翼德,将大庙整修一新,以副圣眷。”
张献忠这才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你来迟了一步,这七曲山的道长和他的一个徒弟,已被咱老子杀了。”唬得吴之能浑身颤栗不已。
“咱老子不习惯你们四川霉簇簇的冬天,身体有些不适,准备在这山上休息两天,你也不要在山上陪咱老子。你回你的梓潼县城,只是每天派人将酒肉这些东西按时送到山上来就行了。另外,我山下还扎有五千大兵,这两天粮饷,也得由你供给。”
“是是是。”能躲回梓潼县城,是吴之能求之不得的事,他在墁了方砖的地上咚咚叩头,张献忠上山伊始,莫名其妙地连杀道长等两人,将他吓坏了。他现在什么都不顾及了,张献忠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能从张献忠身边全身而退就行。
梓潼县令吴之能下山不久,竭其所能,给山上派来了县里最好的厨师,送上酒肉。中午,厨师为西皇做了一席美味川菜,张献忠由严锡命、老神仙和禁卫军总兵洪飞龙陪着吃午饭,这是他这些天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吃完饭,张献忠兴致高涨,走出七曲观后门,站在山顶上欣赏山上山下美景。这会儿,天上出了点烘烘太阳,环视左右,满目清翠,风过处,林涛如浪;看山下坝子绿野平畴,烟村点点。这个地方比成都似乎都还要有人气也富庶些。他私心窍想,成都实在不行了,就将大西政权移到川北来……就在他捋着大胡子沉思默想时,太监王宣从山下赶到了山上,得知皇帝出后门,观山望景去了,王宣心急火燎地循路跟去,远远地就看见了魏协、老神仙和洪飞龙等站在皇帝身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而皇帝一个人站在山岩上向着山下眺望。王宣紧跑两步,来在魏协跟前,小声叫了声:“爷,大势不好!”说着,将袖中两份十万火急的文书交给大太监魏协。魏协赶紧来到张献忠身边,躬身奏道:“万岁,前线又来火急文书了。”
“嗯?”张献忠情知不好,接过文书看了,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头脑发黑,天旋地转,就要跌倒。
“皇上,你怎么了?”魏协、老神仙、洪飞龙赶紧上前,扶着张献忠回到观中。
两份不期而致的文书,犹如是在张献忠头上的轰然炸响的晴天霹雳,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善称能战的西平王刘文秀率军攻打重庆,中了曾英和王应熊的夹击,重庆不仅没有收回,而且捐兵折将;而带兵去援孙可旺的张能弟轻敌贪功,不经充许出取汉中,结果被鞑子生擒,所部全军复没。
天黑了。张献忠当夜住在已被他砍头的道长室里。一灯如豆,张献忠枯坐灯前,往事与现实交织的画面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波翻浪涌,四周万籁倶寂。门外不时隐隐传出几声兵器叩击声,那是卫士们在巡夜。之后,寒夜愈发深沉。张献忠原本是个不信命不信神不信鬼的汉子。崇祯八年(1635)他挥师横扫中原,一举拿下朱明老巢安徽凤阳,捣毁皇陵。当他将一个藩王缚于树上,就要开刀问斩时,本来晴朗朗的天忽然狂风大作,暴雨雷霆。有将士怯怯地提醒他,这是天佑藩王,是否暂缓杀戮,以免天庭震怒?他不睬,头一昂,以手指天道:“你敢与咱老子作对,咱老子拿大炮轰你!”命手下架起大炮轰天,炮声响过,竟是云开日出。他抚颔下一部大胡子嗬嗬大笑:“天老爷这家伙也是欺软怕恶。咱老子是恶人,老天也怕我。”然而,曾几何时,自己当了大西国皇上,反而变了,变得如此脆弱。年来,一系列的不顺,让素来硬气的他,竟也有些信神信鬼,怕神怕鬼了。如果说,神神鬼鬼都是假的,何以天下如此多人信服?不说多了,自己最近经常做噩梦,梦中出现的凶神、老道、道徒,不都是在这七曲观中找到了吗?思想又是一转,他想到登极前夕,汪兆麟为树立他的威信,在回澜塔前弄神的一幕。那么,现在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吗?他太需要神鬼的帮助了。想到这里,他轻咳了一声,魏协像个影子似地,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你去叫严臣相来。”魏协应后跪拜去了。
严锡命来了,张献忠给严锡命点了两句:“朕觉得这观中怪怪的,既然四乡八邻的人都来这里朝神,总有点名堂吧?明天你留点神,看咱老子在这观里住了一夜,玉皇大帝什么的,总该给咱老子留下点什么吧?”严锡命当即说:“臣一定留心。”张献忠就要严锡命去了。
第二天,张献忠起得很早,起来就上山转去了,他这是在给严锡命以充裕的机会,让严大学士趁隙去他的卧室,留下点什么足以资号召众人,提高倒霉不堪的大西皇帝威信。
张献忠转山回来后,在净室里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增添有什么东西,心中也不介意,心想,严锡命一定会在早饭后,当着山下的狄三品等上山来,众臣僚前来拜时,才当众出示“神器”。可是,当众臣僚前来拜时时,严锡命竟无动于衷。张献忠心中十分吃惊气愤,想这家伙在给老子装怪吗?!他竭力忍着气,问严锡命:“你今天早晨察看过朕住的地方么,可否多了什么东西?”这实际上已经叫明了。然而,严锡命迂腐,如实说:“秉报皇上,臣仔察看了,没有发现增添有任何物器。”
张献忠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手在坐下那把黑漆太师椅的圈手上一拍,一双眼睛寒光四射,猛地站起,用手指着严锡命,大喝一声:“来人,将这老儿拉出去杀了!”迂直的严锡命到死都不知自己何以忽然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