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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新津决战,西皇本色是骁将

张献忠-大西皇帝梦 田闻一 9236 2024-10-20 02:35

  

  “走遍天下渡,难关新津渡”――离成都不过七十里地的新冿,是西川锁匙,去川藏线上第一要隘。这里,既有川西平原上的富庶、清幽,又有一分难得的山川雄峻。九条河流贯穿县境,其间又派生出若干条流水淙淙的小溪,给生活在这片肥沃土地上的人们以充沛的滋润。绵延青葱的牧马山似乎有情,从离成都不过二十来地的双流县境内平地而起,像一匹青骢的骏马,扬鬃奋蹄飞奔,来在新津县傍岷江的五津镇、旧县――原先的县城,面对白浪涛涛的大江,这才啸啸嗥叫收蹄。五津隔三江与对岸万瓦鳞鳞的县城相望。平时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都得连过三水,到了洪汛期,三条大江的江面淹得淌平。中间若干青葱的小岛看不见了,只见这些小岛上葱笼的树木在咆哮的江水中载浮载沉,像无数落水女人头上的青丝。在三江下游汇合处,更是一派汪洋,有吞吐洪荒之势,难怪初唐四首的天才诗人王勃在这里留下了“峰烟望五津”千古名句。而就在那派汪洋之间,金瓶似的宝资山突地而起,在它身边排列起老君山、天射山等山峦,一山比一山雄峻。如果说,宝资山是个清丽有胆识的姑娘,那么它头上那座红柱黄瓦的六角亭,就是戴在她头上的桂冠。而紧紧在她身边排列的那些山峦,很像是受了她的鼓舞,站出来与滔天洪水抗争,也可以看作是前来向她求爱的青俊男子。他们组成一排,隔波平如镜的南河,与县城相望,溯河而上,纵横百里,组成著名的长丘山脉,一直走到邛崃著名的风景名胜区天台山。就在快要走出新津时,在永兴突然凹进去一处,这就是著名的梨花沟,沟旁有观音寺。寺中有明代的飘海观音。寺后有张商隐张唐英兄弟故居。唐朝的张商隐作过宰相,其兄张唐英是大学问家。

  每当洪汛期,两岸的商旅行人裹脚。这时,宝资山上六角亭中垂下一串红灯笼,远远望去,云天袅袅中,有川戏中梁红玉击鼓抗金的苍劲。这云天袅袅中的大红灯笼,其实是一种标识,表明水落高低以及高岸是否可以开船。

  五津镇傍岷江展开,很像一条游上岸来的鱼,只有一条独街,长达二三华里,很是繁华。这里既是交通要隘,也是一个军事重镇。

  大顺二年(1645)夏天洪汛期,新津渡口封渡。江中滔滔洪水,通天而来,将五津与新津之间淹了个淌平。这天一早,宝资山六角亭中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着明朝官服的中年人,在凭栏远眺三江对面的五津,指点议论。他们身前身后,山头四周,都有持枪执戈的明军警戒。那位身量稍高,青白面皮,着铠甲,腰挎利剑的是杨展,站在他身边的矮胖子,就是一年前从大慈寺逃出去,害得大慈寺数百僧众被张献忠下令抄斩的朱奉伊。年来大西军因为粮饷难以为继、月来节节败退,从嘉定退到了对面的五津,杨展则亲率水陆两军三万人众,一路跟进到了新津。

  “朱公!”杨展指点着对面的五津镇,切齿道:“年来献贼倒行逆施,人心丧尽,节节败退,现在已然穷途末路。我们只要打过江去,就可以直搗献贼老巢,解民于倒悬。张献忠狗急跳墙,亲率水陆两军五万人众前来五津,隔江与我抗衡。此仗至关要紧。对于此仗,不知朱公有何见教?”杨展说完,并不看站在身边的朱奉伊,习惯地摸了摸颔下那三绺疏朗的胡须。看得分明,头戴金盔的杨展三十多岁,五官虽然也还端正,但轮廊不太分明。举手投脚间有几分文气。乍看,这位残明大将日渐声隆的名气、杀气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似乎不太相称。但是,只要注意留心一下他那副钳子似拧起的眉毛和盯着五津专注而阴森的眼神,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机心很深,且身经百战的将军。

  “将军替天行道,所以一路势如破竹。万千鹑衣百结之饥民,闻将军致,无不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以将军之文韬武略,以我全军将士干气如云,将军擒献贼,立盖世殊勋不过就这一两天间事。”朱奉伊掉了两句文后,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一双具有朱家特色很鼓的眼睛,因为仇恨而充血,一双发面似的又白又胖的手,简直要将握在手中的木栏杆捏进去。他继续分析下去:“献贼以往之所以凶悍一时,全仗他人多势众,长于陆战。现在他粮饷短缺,兵无斗志,仅凭三条大江,凭这难过的新津渡想阻我大军前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他也不想想,我杨将军及麾下将士都是生于二峨山下,从小在岷江边上长大的水中蛟龙,杨将军你更是号称‘浪里白条’,水战天下第一。张献忠拿下成都,将军你不就是从他手心里滑脱,从锦江里飞了去!”

  杨展听到这里,得意地笑了。年前,朱奉伊逃到他那里,身为赞划,为他赞划军机。朱奉伊虽没有多少真本事,但杨展看中朱奉伊的身份,号召力。朱奉伊提到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年前,张献忠攻破成都,西军大举入城,作为大明总兵的杨展被俘。他和许多被俘将士被西军拴得蚂蚱似的,用绳子连成一串,押到锦江边合江亭砍头。那是一个黄昏,天低云暗。他走在最后,他发现,手提一把鬼头刀押他的湖北兵,对他穿在身上那副前后胸镶有水癞皮的软甲很感兴趣,心中顿生一计。

  “兄弟!”他对湖北兵轻声道:“一会,你砍我时,手脚做干净点,我拿我身上这副水癞皮软甲送你。”

  “那没问题。”

  “砍我时,你得先将我手上的绳子解开。我将软甲脱下来后,你再砍,不然水癞皮软甲上会溅得血鼓血旺的。反正周围团转都是你们的人,我想跑也跑不了。”

  “行。”那湖北兵答应得很爽气。

  一行俘虏站在了江边。就在湖北兵替杨展解开他两手被反绑的绳子时,旁边一道道白光闪过,一颗颗人头被砍下来,带着道道呼呼的鲜血,滚瓜切菜似地落进锦江,好些被砍了头的俘虏的身肢还稳了稳,才“咚!”地一声栽倒。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湖北兵扬起刀,白光一闪,给他砍来时,杨展一个早地拔葱,鱼似一跃而起,随即“咚!”地一声栽进江中,像石头沉进江底,连泡都没有冒一个。杨展憋着一口长气,一直顺江潜游了二十来里路,估计潜离了成都,才浮出水来。他凭着机智,凭着好水性,死时里逃生。

  “朱公说得很是。”朱奉伊一席话很让杨展高兴,他指着五津那边上百艘排列整齐的高大战船说:“张献忠不善水战,看我今天晚上给他来一场‘火烧赤壁’!”

  朱奉伊表现出担心:“但献贼手下大将刘进忠是北军中惟一擅水战之人,且为人很诡,请将军万万不可大意!”

  杨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时,一个小校急急忙忙上山来,给杨展送上一分西军情报。杨展接过,展开看了,说:“朱公,我们回吧!”县城里,他的部将们已得令,齐聚在行辕听候他的调遣。

  黑夜降临了。江边战船排列如云,鼓角森严的五津镇这个晚上一反以往,非常安静。太平岁月,如果是这样的洪汛期,每当夜幕降临,便是这座古镇最热闹的时分。鳞次栉比的茶馆、酒肆、红锅馆子以及门楣两边贴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大红门联的大大小小的旅店,无不宾客盈门,热气腾腾。街道又窄,越发显得人声鼎沸。灯光像一条长龙,从上街游到下街,一直游到江面上,金蛇似地晃动。跑堂小二的吆喝声、打锅魁的梆梆声、卖唱的胡琴声以及猛然爆发开来的划拳声……杂声盈耳,灯光迷离。古镇像是招架不着这种热闹,就要被抬起来了。然而,自从前天大西皇帝张献忠亲率水陆两军五万来到五津隔江拒敌,五津街上顿时成了兵山一座,过去的那分热闹,连同镇上的三、四万居民都像消遁了似的。越到晚上,越是灯稀人静。

  然而,权且作为大西皇帝临时行营,座落在长街中段的五津灵官庙,这两天来却又是别样一番情景。门前,警戒森严。过往行人都得从庙后绕道。从早到晚,西军将领在灵官庙中进进出出,带给人一种紧张的战时气氛。就在西军到五津的当天下午,驼背打更匠,被两个带刀西军小校押着,从上街走到下街,传达圣意。

  “当!”地一声,“家家户户须知,大西皇帝传旨,从即日起,所有人居不得外出,不得助杨展匪军!”张驼背步履蹒跚地向前走时,更声未落,手一扬,又是“当!”地一声,他用他苍老的声音拖腔唱道,“违者,格杀勿论!”走在他张驼背后的两个西军小校,手按刀把,走得大摇大摆,像是螃蟹横起走路。

  这个晚上,大西皇帝的临时行营门前挑起的两盏大红灯笼,灯光红浸浸的。两个一手按着刀把,一手叉腰,站在门前,目视前方,挺胸收腹,威风凛凛的卫士,罩在红红的光影中,像是罩在血泊中,显得特别的森然。

  灵官庙大殿上,张献忠召来兵部尚书江鼎镇,水军都督刘进忠商议军机大事。大殿当中摆有一张桌子,那是往日百姓来庙中敬神时上冷猪头的供桌。张献忠不管这些,他要部下撤去桌上供果,摆上一张新津作战态势图。这会儿,两边红烛高烧,张献忠伏在桌上,一手捋着胡须,一边看着地图凝思。其实,这不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作战地图,与其说是地图,不如说是一幅画。是兵部尚书江鼎镇领命后,要属下的一个赞划参照新津地方志画出来,他又亲自校勘后动手画成的。同刘进忠一样站在张献忠面前,假意在看图的江鼎镇知道,他这个兵部尚书是个虚职,不过是挂名而已。前头两任兵部尚书,莫名其妙地被张献忠一怒之下先后杀头,他不得事事小心,尽量表现好一些。烛光黯淡。在他们身后,笼罩在阴影中的正殿神龛上的灵官以及两旁,头戴尖尖高帽的无常和鸡脚神等,这会儿显得特别狰狞。

  张献忠皱起了眉,杨展摆的是一个什么怪阵势啊!从地图上看,杨展摆在新津城外,与自己隔江对峙的大都是些小战船,密密麻麻。那些小战船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小飞燕。作战时,这些小船上大都站一、两个水军,挥枪挺盾,后面一人摇动双浆,径直而来,漂飞如燕,非常灵活方便。而自己水军所乘的都是些巨大的艨艟,因为北人不善水战。非如此,西军在江上作战,连站都站都不稳。如果单打独斗,每艘可装载百人的巨大艨艟不怯小飞燕,撞都要把小飞燕撞翻。问题是,杨展在这些小飞燕之前层层设伏,沿江结成水上寨墙,前面又暗布铁链、铁钩等等。西军到达五津的当天中午,他想一鼓作气拿下新津,命刘进忠亲率十二艘艨艟直取对岸。刘进忠却竭力劝阻,说是杨展以逸待劳,且极擅水战,请陛下三思后行,惹得他大发脾气,亲率十二艘艨艟掩杀过去,哪知刚过江心,对面水寨后万箭齐发,好些还是带火箭矢。有两艘艨艟着了火,没有办法,他只好下令呜鼓收兵。杨展却不依不饶,派出几只小飞燕嗖嗖追来,边追边骂。他大怒,要十二艘艘艨在江心停了,扎住阵脚。

  “来呀,来呀!”那些站在小飞燕上的杨展水军嘴臭,指着执刀挥戈,排列在一艘艘巨大艘艟上的西军开骂:“来追呀,哪个不来是虾子!”就在西军几只巨艟要撞上去时,小飞燕上的水兵一个个跳进江中不见了。倏忽间,几只巨艟下,特别是张献忠乘坐的帅船下响起了可怕的笃笃声。张献忠吓坏了,他知道是那些水兵潜游到大船下面,用锤、钎鼓捣开来,欲将巨艟凿沉。张献忠这下真不敢怠慢,急令收军回营。一连两天,这边不敢攻,那边也不主动出击,事情这就拖起了。而现在,大西政权是不能拖的,也拖不起。姑宜不说川东、川北形势不容乐观――重庆没有拿下,汉中也弃守了。孙可旺和刘文秀两位足可信赖的大将、王子,在捐兵折将之后,只得沿线与踞重庆的曾英和兵临广元的满清铁骑对峙。拖,对杨展无损,但对御驾亲征的他和他统率的大军,问题就大了。军饷粮草不继不说,还要大大地动摇军心。怎么办呢?愁肠百转中,张献忠偶然抬头,发现水军都督刘进忠和兵部尚书江鼎镇,焦眉愁眼地看着地图,做出一副凝想的样子。他便先捉弄江鼎镇:“你是兵部尚书,你说说,龟儿子杨展给老子来个老鼠不出洞,计将安出?”江鼎镇很躬谨地说了一番不着边际的话,大都是对张献忠的谀词。江鼎镇知道,大西皇帝爱戴高帽子。不懂军事不要紧,只要给张献忠猛戴高帽子,就不会掉脑袋。四川民间有句俗话:话说好了,牛肉都可以做得刀头。这是一个真理。就在江鼎镇如此虚与委蛇时,站在他旁边的刘进忠低着头,瘦削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不屑。

  刘进忠是张献忠的老部下,多年来战功累累。在大西军进入成都前,便官至都督,满以为建国后,可以官升一级,谁知张献忠建国后,连张能弟这样的毛桃小伙都封了王,刘进忠的官职却是原封不动。为此,他心中暗暗不平。月前,他受平东王孙可旺节制,踞守汉中。当清军过了渭水,欲出褒斜栈道取汉中时,立功心切的刘进忠主动请战,要求率一彪人马去褒斜山谷伏击清军。孙可旺向来器重刘进忠,但觉得他的要求不无危险,有些犹豫,问他出击埋伏清军依据何在?平时读了不少书的刘进忠也不直说,只是举了个例。说是当年诸葛亮之所以六出祁山无功而返,盖原因是不能听从魏延的计谋,小心过于。如果诸葛亮听了魏延的话,依计而行,或是让魏延放马率军直出祁山狭谷,那么曹魏老巢许昌早就下来了云云。孙可旺就准了。然而,刘进忠偷鸡不成蚀把米,损兵折将,大败而回。张献忠在成都闻讯,并不责怪主将孙可旺,却传旨责骂刘进忠是“驴毬操的!”一时在西军中传为笑话,让刘进忠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他对张献忠也由多次的不满转为了暗恨。刘进忠是西军中惟一擅长水战的将领,张献忠这次水将他调来对付杨展。

  “杨展这个龟儿子就这样给咱老子稳起,如何是好?”张献忠边骂边问,将头调向了刘进忠。

  “奇袭。”刘进忠不假思索,手指地图:“杨展欺我不善水战,我偏要在这月黑风高夜下水,末将愿带一彪精锐乘小船趁夜从下游那一派汪洋中过到对岸,从南河上岸,给他来个突然袭击……”张献忠的眼睛亮了,捋着胡子的手突然不动。张献忠准备调兵遣将了。他对兵部尚书江鼎镇挥了挥手:“你去吧!”像吆狗似地将江鼎镇吆了出去。可怜的兵部尚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向皇上行礼如仪,躬身而退。

  天亮前的古镇五津,似乎扣在了一口黑锅里,万籁俱寂。其实,这是一种假象,就在这个时候,两方都在紧张运作。最先一束通红的火光在五津镇上“砰!”地升起,杨展派来的偷袭水军,带着油纸包着的火薪、硫磺等等,趁夜蹈水而来,向停泊在江边排列整齐的巨艟发起火攻。江上正在起风。最先起火的巨艟,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让上百艘巨艟,一下腾起大火。江对岸无数只小飞燕,由杨展亲自带领,像无数枝利箭,嗖嗖地射过江来。可是,上了岸的杨展惊讶不已,预想中火光熊熊,西军人仰马翻,哭爹叫娘,纷纷扑向水中的场面没有出现。那些巨艟上根本就没有人。与此同时,他的背后县城中却着了火,浓烈的火光从自己的老巢中冲天而起。就在杨展惊惧万分,暗叫不好时,只听前面一声号炮,江岸上燃起无数火把,将个江天照得通明。成千上万的西军前后围来,当中骑在一匹乌龙驹上,一手拿着银枪,一手捋着胡须的不是张献忠是谁?

  “杨展,你前番侥幸从我刀下逃出,这回看你往哪里逃。你自以为聪明绝世,哪知我已派军抄了你的窝子,中了我的计。此番,这里就是的葬身地,看枪!”张献忠说着,放马挺枪而来。陆路上,杨展哪是张献忠对手。幸好他带在身边的都是亲兵亲将,纷纷上前,挥刀架戟挺盾,拼死替他抵挡一阵。西军缩小包围圈,向泅过江来的杨展军扑来,一阵刀砍枪戮,惨叫声声。猝不及防的杨展军被西军砍了个滚瓜切菜,沙滩上,江水里都是尸体、血迹。杨展在亲信的拼死保卫下,且战且退,退到江边,一个猛子扎进江里,算是捡了一条命。

  天亮了。西军大胜,杨展大败,他所率领的三万人马,折损大半,没有死的,都沿川藏线向西落荒而逃;深怕西军追来,一路上风声鹤戾,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一双腿。他们一直逃到离新津几十里路外的邛崃城中才松了口气。新津城被奇袭得手的刘进忠占领,朱奉伊被俘。中午时分,张献忠乘着他那艘船头上彩绘着一只斑斓猛虎的帅船,带着江鼎镇和众多将领,鼓浪回来。帅船两边,一艘艘巨艟在江上一字排开,像大雁亮开的双翅。

  朱奉伊是在县城后面的较场坝被张献忠公开处斩的。是时,上万名新津居民被西兵押来,观看朱奉伊被公审、处死。较场四周,持刀持戈的西军林立,神情警惕地监视着场中情景。当张献忠在刘进忠、江鼎镇等簇拥下,登上了临时搭起来的台子时。一片肃然中,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披头散发,五花大绑的朱奉伊被两个手持大砍刀的西军,像拖死狗一样拖上台去,他们喝令他在张献忠面前下跪。朱奉伊犟,不肯下跪,被两个军中刽子手踢来跪下去。

  “朱奉伊!”张献忠指着五花大绑,跪在前面的朱奉伊恨声说:“你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怎么样,你还是没有逃过老子的手板心吧?看你今天还有什么说的?”

  朱奉伊缓缓抬起头来,用一双十分仇恨的鼓眼睛,猛然看定高踞其上的张献忠,哑声质问:“张贼,我问你,你想当皇帝,攻入成都,杀了蜀王,情有可原。可为什么你却要对我们这些吃口闲饭的朱氏族人穷追不舍,斩草除根?纵然我们这些朱氏族人被你杀,也认了。为什么你连我们的妇孺小儿也不放过?纵然因大慈寺鉴明法师救了我,你可以不放过他,杀了他,为什么连寺中数百僧众都一起株杀?你嗜杀成性,你这个恶徒!天理不容!”

  张献忠以手拂髯仰天大笑。“骂得好,骂得妙,再来一个要不要?”他说:“我原想一刀结果了你,没有想到你如此巧舌如簧,今天我给你个凌迟处死,让你说个够!”两个手执雪亮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会意,换过锋利的小刀,在朱奉伊不断叫骂声中,剥开他的衣服,左一刀右一刀地割下去,地上鲜血长淌。“张、张贼!”每割一刀,朱奉伊都痛得浑身剧烈地抖动,他一边长嗥,一边骂不绝口:“今天,你,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我朱奉伊死在阴间,也要变成厉鬼,来,来提拿你。”

  那份惨酷,让较场坝上黑压压的人群惊惧得像风中残叶抖索不已,有的当场吓晕了过去。

  “张献忠,你,你不得好死!”随着朱奉伊这声凄厉的惨叫,被剥杀得像条花猪的他终于“扑咚!”一声栽倒在地,没有了生息。一个刽子手上前,用足狠劲踢了他一下,再蹲下去,伸手在他鼻子上摸了一下,上前向张献忠秉报:“皇上,朱奉伊死了。”

  “死了,也不准任何人收尸,任由他摆在这里,让野狗撕扯。”张献忠当即下旨。

  下午,张献忠对新津驻军作了些布置后,胜利班师回朝。

  三天后,黄昏时分,约有一哨西军将校骑着马,蹄声嗒嗒地前后簇拥着两辆带篷马车不紧不慢地出了成都簸箕街,朝北大门而去。看得出来,这一行人车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们在马鞍上馱了行囊、干粮,堆得像小山一样。刘进忠阴沉着脸,带着他的文案保策士,骑着马走在前头。刘进忠在成都是有公馆的,以往因为军情不时变化,西王调遣频繁,他动却家不动,家眷不动。而这次,他将家彻底搬走,搬去他任新职的广元门户朝天关。他下定决心,这次走,就再不回来了。

  新津打败杨展,刘进忠居功至伟。但大西皇帝张献忠班师回朝后,对他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下令让全军参战将士放开肚子吃了两天饱饭。盛大的庆功宴上,汪兆麟和他的一帮亲信为大西皇帝频频举杯,用尽天下最美,也是最无耻的词汇,对张献忠及他御驾亲征取得的新津大捷吹得天花乱坠,将张献忠捧上了天。大西皇帝却也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捋着胡子,一杯杯地朝他那没有底的肚子倒进美酒,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天下有多大,唯我独尊,却将刘进忠冷在一边。接着,张献忠降旨,调刘进忠去广元前线替孙可旺打头阵,镇守在最前线,也是最危险的朝天关。官职仍是都督,一动不动。这时,刘进忠在心中暗暗不平,极为气愤的同时,也暗暗庆幸。“鲤鱼脱了金钩钓,摇头摆尾不再来。”至于他今后的路怎么走,已然胸中有数。

  沿街而去,整个成都更为箫条,到处关门低户,行人寥寥。即便遇见几个居民,也无不面带菜色,看到他们一行人车,赶紧躲在屋檐下,转角处,低头让路,满面惊惧。过了簸箕街更是路断人稀。年前他刚进成都时,尽管当时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痕,但街市比现在繁华得多,人也比现在多得多。也就是月前,他由川北调到成都领受训练、率领水军任务,准备随西王御驾亲征时,当时的成都,也比现在有人气。而现在的成都,在严重的饥谨和动辄遭到屠杀的双面刀刃威胁下,人口每天都在锐减,简直成了一座死城。虽然这次打败了杨展,大西政权暂时躲过一劫。但是,像这样下去,张献忠一味迷信武力,平时躲在深宫,云里雾里,朝中奸臣当道,全川百姓民不聊生,而强大的清军犹如泰山压顶,正向四川压来,这样的政权还能维护多久呢!

  就在刘进忠骑在他的青骢大走马上,一路沉思时,两个守门的军士挡着他的人车,要他们出示东院(东阁大学士汪兆麟府第的简称)下发的路条,才准出城。

  “你们不认识我们吗,我们是刘进忠将军的人!”骑在一匹大青骡上的文案保策士,阴着脸问两个守城的兵。守城的是桐城汪勾四营。总兵汪勾四,是汪兆麟的同乡,也是汪兆麟的亲信。保策士的语气显然是不满的,也是诘难的。保策士是大西政权成立之初,张献忠听从王志贤的建议,在全川吸收了一大批秀才、举人时吸收进来的,五十来岁,川北人,秀才出身,头戴方巾,身穿青布长衫,身子骨单落漙,一张寡骨脸上有双见微知著的细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飘三绺疏须,皮肤腊黄,善于策划,深得刘进忠信任。

  汪营两个守兵毫不通融。刘进忠气极了,但竭力忍着气,他要看汪兆麟的人如何霸道。

  “这是堂堂刘进忠将军!”保策士没有办法了,将手向驻马在后的刘进忠指了指:“刘将军领了皇帝御旨由此出城,耽误了军情,你两个吃罪得起吗?”

  “是谁在城楼下大声武气吵闹?”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话刚落音,汪勾四一手按着飘着红缨的剑把,像个螃蟹,大摇大摆地从城楼下走出来了。两个守城的兵,赶紧向他打拱作揖,报告原委。

  “嗨,你两个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吗!”汪勾四一见刘进忠,对两个守城兵一阵臭骂,他那张紫酱色的四方脸上鼓着一双赖哈蟆似的眼睛,看定刘进忠一阵阴笑:“这不就是全军上下都知道的刘将军嘛!你们不知道?放行!”两扇城门“轰然!”一声洞开,蹄声嗒嗒,车声辚辚,刘进忠一行刚刚出了城,背后轰地传来了一阵枭笑声。

  “真是狗仗人势!”出了城,上了官道,保策士策马跟上来对刘进忠如此说,愤愤不平。

  骑在马上的刘进忠看着远方,一笑,仍然没有说话。

  “将军!”保策士不依不饶:“我为你打抱不平!属下大胆说一句,新津一战,打败杨展,大西得以扭转颓势,将军居功至伟,为什么西皇却是无动于衷,不提拔将军,尽去信任、重用汪兆麟那帮小人?将军上前线,还遭到如此屑小讥刺!?”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刘进忠只是这样说了一句。“驾!”随即他将牙关一咬,双脚在马肚子上猛地一叩。“笃笃笃!”坐下青驄骏马立刻扬起碗大的四蹄,一溜烟向前跑去。保策士看着远去的刘进忠身影,山羊似的瘦脸上,漾起一丝似有所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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