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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防人心不古 派密探暗布全川

张献忠-大西皇帝梦 田闻一 15399 2024-10-20 02:35

  

  顺庆(南充)是座嘉陵江畔的川北名城。这里丘陵起伏,山川秀丽,物产富饶;飘着广柑的甜味,冬菜的芳香,丝绸的绮丽;素有丝城、果城之称。

  这天天刚亮明,轻纱似缭绕在无边的田野、山峦上的冬雾刚刚散尽。北道上来了两个人。骑在一匹驯良矮小的建昌白马上的,是位五十来岁绅士模样的人。他身边的年轻仆人,骑一匹黑色走骡,骡鞍两边行囊堆得很高。看得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这是大西国兵部尚书江鼎镇,带着仆人秋儿回家奔丧来了。当家乡顺庆遥遥出现在视线中时,风尘扑扑的江鼎镇,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多日郁闭在胸的浊气。

  “秋儿!”他问走在身边的年青仆人:“你是给董生说好的吧,我们是在城外悦来茶铺等他们?”

  “是的,大人。”这时候,官道顺着横挡在眼前一座山丘一拐,眼前忽地亮了,万瓦鳞鳞的顺庆城就在眼前。气势壮阔的嘉陵江,如一条飘带绕城而去。江上过往如梭的舟帆,江对面崛立的青峰,白塔历历在目。江鼎镇心中一阵激动,手中马鞭一指:“啊,终于到家了。”

  月前,张献忠御驾亲征,在新津大获全胜。捉获并就地公审、诛杀了年前从成都大慈寺逃脱,成了杨展高参,与大西不共戴天的朱奉伊。从而解除了成都最大、最紧迫的威胁,让处于四面楚歌中,生存环境陡然变得十分严峻的大西政权得到了喘息机会。然而,兵部尚书江鼎镇和大西军中惟一能水战的大将刘进忠没有半点喜气。他觉得,跟在脾气暴戾恣睢的张献忠身边,命运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样危险。也许是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吧?在新津一仗中立下大功,却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刘进忠,离开成都前夜,竟到他的府中辞别,这让他感到惊讶,过后想起来,觉得这里面意味很深。

  那天,为防隔墙有耳,他要他从顺庆老家带出来的两个亲信,秋儿和董生,将一席薄酒安排在后院一间小小的花厅内。那天天气很阴,恰如他们的心情。夜来了,小小的花厅内,红烛高烧,后院里阒无人迹,有秋儿董生把门,谈话尽可以放心。

  “将军,新津一战,你劳苦功高,老朽我先敬你这一杯!”江鼎镇执杯在手,站起身来向刘进忠敬酒。借着酒杯和宽袍大袖的掩护,他注意刘进忠的神情。毕竟是两个营垒中人,他不得不倍加小心。

  “彼此,彼此!”刘进忠客气地站起身来,双手举杯,“咣!”地一声同他碰了杯,双方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为便于说话,席间没有服伺的下人,他亲自为刘进忠斟酒,不意刘进忠抢先执起酒壶,站起身来,往他的酒杯里斟酒。

  “使不得,使不得”兵部尚书慌忙站起身来,伸手阻挡,说是,“老朽向来门前冷落鞍马稀,难得刘将军光临寒舍,让老朽受宠若惊。”

  三杯之后,刘进忠看定江鼎镇,语气显出真诚:“先生文章盖世,胸怀韬略。身为大西国兵部尚书,是末将的长官,实为末将无上荣光。末将来看上官,也是本份。”说到这里,略为沉吟:“尤其此次新津一战,末将得以同先生朝夕相处,得先生耳提面命,对先生学识人品深为钦佩。末将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啊,原来他是来向我辞行?江鼎镇问他要去哪里任新职,得知是广元朝天关,他说:“那可是川北门户,是我对付满洲铁骑的大西第一锁匙,事关全局。可见皇上对将军倚重之深!”刘进忠苦苦地笑了笑,绕了过去,想了想说:“末将此去就不再回来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如果阁老有机会最好是离西京远一些!”听了这话,他的心“咚!”地一跳,细细咀嚼刘进忠“末将此去就不再回来了”这话,联系起他要自己赶紧离去,觉出刘进忠此去要反,要降鞑子!?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刘进忠道了谢,关谢他的关心。

  刘进忠离开成都之后,他做梦都在想离开西京,离开张献忠,离开汪兆麟,然而没有机会。天遂人愿,机会不期而至。前天,顺庆老家来信:老母仙逝。他立刻进宫向皇上请假回家奔丧、料理后事,得到准许。

  兵部尚书回家奔丧,不敢调一兵一卒,也调不动一兵一卒跟随。不仅如此,皇上、还有掌实权的首辅汪兆麟,对他回家奔丧没有任何表示,连慰籍的话也没有一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主仆三人昼行夜宿,一连三天,只见沿途田园荒芜、村庄破败。原先很是热闹的北道上,少有车马行人。纵然是偶然遇到一两个人,也都是面黄肌瘦,衣服褴褛。有的人走着走着,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寒风阵阵,落叶箫箫,说不尽的凋零破败。原先富甲天下的天府之国,已经糟踏得不成样子了。昨天到了顺庆境内,境况似乎要稍好一些,人烟也要稠密些。午后,到了安店子。安店子离顺庆很近了,不过二、三十里地,当日完全可以赶回家。然而,大西国兵部尚书却要在安店子再宿一晚,打发董生先回家去报个信,特别嘱咐董生持他的扎子去顺庆府,告知副总兵应承祚他的行程。像川内很多地方一样,顺庆府只设总兵,不派府官,由军事长官总兵兼行政长官职。顺庆目前只有副总兵。他的意思很明显,要副总兵应承祚明天一早来接他一接,给他一个最基本的礼遇。我江鼎镇再不济也是顺庆府出去的名人,哪怕挂名,现在也还是大西国兵部尚书,应承祚作为一个小小的副总兵,来接他是应该的。大西国兵将骄奢,他是知道的,但让应承祚到悦来茶楼接我,这是最低限度的礼节。不然,顺庆城内有我那么多门生故旧,我江鼎镇就太没有面子了,怎么丢得那起那份人!?

  悦来茶楼到了,这里离城也就是一来里地。这茶楼颇有名气,一楼一底,临江,古色古香。本来,轻装简从的顺庆名人江鼎镇是要登斯楼也,找一个临江茶位,要来早点,一边吃着一边凭栏眺望久违了的家乡风景。顺庆,可是人文荟萃之地!这里出过三国时,作过蜀国光禄大夫、精研经史、通晓天文地理的大学问家谯周;有西汉时期,首创浑天仪,用简单的铜漏水原理,证明了某种天体运行规律的天文学家落下闳;还有楚汉相争时,刘邦在河南荥阳被楚霸王项羽围困时,万分危急之际,着刘邦衣着,冒充汉王,为刘邦替死捐躯的纪信将军;还有在那一出诸葛亮上演的浑泪斩马谡的历史悲剧中,表现出卓越识见的王平。特别是江对面那座耸入云天的青黛色山岚――西山,那可更是家乡的骄傲。绝代史家陈寿,就是在那里披阅多载,潜心写出了《三国志》。大西国兵部尚书此次回来,除料理老母丧事外,想好好凭吊一番记录了这若许伟人足迹的名胜地。陈寿居住过的西山甘露寺,那里的风光还是那么秀美青葱吗?原先他多次去到那里,寻觅一代史家陈寿的脚迹。印象最深的是,在一片郁郁苍苍中,一股清冽的甘泉从寺后山上流入一石龙体内,再从石龙口中奔流而下,泻入一个深潭,鸣珠溅玉,经年不息。古刹中,暮鼓晨钟,香烟缭绕;更有那排排石壁上镌刻的名人遗诗,让人发思古之幽情。他记得有一首石壁遗诗,据说是陈寿留下来的,寥寥数句,尽情地传达出了西山神韵。他至今记得,不禁在心中默诵起来:

  纷纷修竹压云低,且憩亭高眼不迷。

  溪水碧流山寺外,夕阳横过石桥西。

  穿林村闹窗前鸟,沽酒人惊午后鸡。

  饮罢归来问指点,横江白塔雾烟齐。

  如果不是战乱,如果不是大西国建国之初,张献忠在全川搜罗文人,几乎将我从顺庆绑架到成都,我江鼎镇何必去成都受那份气,头上随时悬一把张献忠死亡之剑的威胁!自怨自艾中,他们在门前了下马,他让秋儿在楼下捡一张茶桌坐了,好让应承祚一会来接他时好见着,不要一会应副总兵来了,找不着人。

  他喊上茶,出乎意外的是,很久都没有人。以往,这个茶馆茶客很多,人声鼎沸。客人一进茶馆,根本不用喊,掺茶的幺师就到了,他们右手执一把沉甸甸的大铜壶,左手托起重迭得山一般高的泡茶的三件头。来在客人面前,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间,掺茶的幺师已将茶船撒在茶桌上,景德镇细瓷茶碗骑到黄铜茶船上。提在右手中的茶壶随着缓缓的提升间,随着幺师身肢的微微倾斜,一股滚烫的银白色细线,从弯弯的壶嘴间喷出,端端注入茶碗,鲜开水在将碗中茶叶冲得上下翻卷时;幺师伸出左手,幺指拇一勾,“叭哒!”一声,茶盖盖在了碗上,一碗真资格的四川盖碗茶就泡好了。之间,幺师还要主动问客要不要什么点心什么的。而今天,悦来茶楼就像水打光了似的。就他们两个茶客,喊了多声,才出来一个茶倌,黄皮寡瘦,很吃力地提着茶壶来给他们泡好了茶。江鼎镇不知究里,竟要茶倌给他们上两盘叶儿粑――家乡的叶儿粑很有名。不意瘦得来风一吹都要飘起来的茶倌将头几摇,惨然应道:“客官,你们大概是第一次来顺庆吧?顺庆城里已闹饥谨多日,什么吃食都没有卖的,已经开始饿死人了。”说罢,偏偏倒倒而去,提在手上那把茶壶让他不堪重负。显然,这茶倌是饿的。江鼎镇心中不由一寒一紧,不知家中目前是一番什么模样?他只好吩咐秋儿去将拴在门外树上走骡搭囊里掏出干粮,就着茶水吃早点。

  日上三杆,望眼欲穿,可是应副总兵就是没有来接他。江鼎镇暗想,我江鼎镇在成都倒霉,有职无权,但顺庆距成都遥遥千里,应承祚不会知悉这些吧?他小小一个顺庆副总兵,得知我堂堂的兵部尚书到了,不来接,决无道理。

  时间飞快溜去,近午了,秋儿眼尖。他指着那个在不远处畏畏缩缩,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不敢近前来的人告诉主人:“大人,那不是董生吗,咋就他一个人?”

  “哪里?”兵部尚书一惊,端在手上的茶碗一抖,茶水泼了一身。兵部尚书顺着秋儿手指的方向,看清来人确实是董生,招手要他过来,很生气地问:“咋回事?我的扎子你可送给了应副总兵?他怎么不来接?”

  董生站在主人面前,很委屈地说:“大人的扎子,我昨天就亲自拜送了应副总兵。可是,他根本不当回事,看来不会来接大人了。”

  “嗡!”地一声,江鼎镇只觉得像是被人在头上打了一闷棍。真是欺人太甚,斯文扫地。

  “好,董生,你坐下来喝点茶水,吃点干粮我们就回家去。这个应副总兵不来也就不来吧。”可怜的兵部尚书酸溜溜地说时,鼻子哼了一声,在两个下人面前提劲:“你看我带着你们两个,一路上不显山不露水,这样少了好些应酬,好不洒脱,好不清静。我是顺庆人,回来不能不对地方官打个招呼吧?应承祚虽然不过是一介副总兵,但咱礼贤下士,原想给他一个面子,不意这些大老粗如此不知好歹,不知深浅,不识抬举!”说完这番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话,江鼎镇带着秋儿、董生进城了。进了城,眼前的景象与成都大同小异。素来繁华,有小成都之称的顺庆,好些店铺也都关了门,居民一脸菜色。特别令他气愤的是,城门守兵军纪败坏,一个个吊二郎当,几乎是任人进出。而一当有进出城门的妇女,偏又是有些姿色的,这些守兵借检查为名,摸别人一把,占人家便宜;有担菜进城卖、做小本生意的,这些兵也要上去敲榨。猛地,一阵銮铃响,只见一个哨长雄纠纠地骑在马上从他们前面跑了过去。将骄兵惰,顺庆被应承祚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他看不下去,不想再走大街。带着两个年轻仆人抄近路,穿过一条叫鸡鹅苍巷的小巷回去。这条小巷倒是相当热闹。巷子里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最多的是妓女倚门卖俏。而好些嫖客都是西军,他们一来,就和这些妓女勾肩搭背,进到小巷边一间间的小黑屋里去。

  吁叹中,到家了。他没有急着让两个仆人前去敲门,而是抬起头来,久久地打量自已的家。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原先那面悬挂在门楣上,前明时期由祖宗挣来的,皇上御赐的,标志着江家光荣的鎸刻着诗礼传家四个具有古韵篆字的金匾,为怕惹祸,早就摘下来了。门前,两蹲石狮子前的两株粗大的银杏树在寒风中哆嗦,高墙深院中没有一丝生气。兵部尚书家原是广有田产,又是世家,在顺庆可谓名门。前些年他在家时,每天进出皆鸿儒,谈笑无白丁,家中客人多,开的流水席。而自从他到成都去后,家中先是父亲仙逝,现是母亲仙逝,处此乱世,家中门庭又单。偌大的一个家中,只住了哥、嫂和一个未成年侄女三人,现在哥哥也重病在床。他要秋儿前去敲门。随即,门稀开了一条缝。白发苍苍的老仆,从门缝中吓稀稀地探出头来,看见是江鼎镇,露出笑脸,沿袭着家中的称呼:“啊,是二少爷回来了!”说着,吱呀一声开了两扇多日未开的黑漆大门,将他们主仆三人让了进去。

  嫂子、侄女闻讯迎了出来,双方致礼后,她们带兵部尚书穿廓过檐,去中间院中正房探望了重病在床,骨瘦如柴的哥哥,说了些体己话;再去灵堂对着老母遗像叩拜,泣诉些不孝儿回来迟了的话。家中原先好几个丫环,现在因吃粮困难,都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叫冬妹的。嫂子吩咐冬妹烧了水,让江鼎镇洗了,再找出一套他在家时穿过的衣服让他换上。这样,他着一件湖蓝圆领丝棉袍,腰系一条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当年在家时风流倜傥的风彩就回来了。中午饭是由嫂子、侄女陪着吃的。原先食不厌精的江家,现在也到了捉襟见肘的境地。能干的嫂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让江鼎镇吃上碗干白饭,而她和女儿吃的都是掺有苕菜的饭。看着家中这副样子,听嫂子谈起顺庆的饥荒,白米干饭包在嘴里吞不下去。

  因为陡然增添了江鼎镇和他带回来的两个仆人,原先冰窖似的家中顿时有了些活气。甚至连他下午去看哥哥,勉强喝了点稀粥的哥哥,也因为他的回来病情明显减轻了许多,可以坐起来同他说话了。他告诉哥哥,他这次回来,压根就没有想再回成都。他要以家中双母双亡为由,向皇帝请长假。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身穿孝服的兵部尚书在灵堂单独为母亲守灵。灵堂设在堂屋里。如同一般有钱的大户人家一样,江鼎镇家是三进套院,高墙深院。堂屋在中院一排明三暗五的正房中间,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上禙糊的是雪白绵软的夹江宣纸。和平年月里,堂屋正中设着神龛。神龛上供一尊袒胸露腹,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神龛前有一张铺着红布的供桌,桌上红烛长明,供果天天换新鲜的。逢年过节上全鸡、猪头。供桌两边,摆一排四张黑漆太师椅,两张太师椅之间有一张茶几,终年四季擦得锃亮。母亲信佛,堂屋里一早一晚都响着磕磕的木鱼声、清亮的敲罄声和母亲轻轻的拜佛声。而今,这些熟悉的、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温暖的声响犹在耳,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堂屋变成了灵堂,神龛上的弥勒佛撤去,换上了慈母遗像。已去了天国的母亲,就睡在旁边暗影中那口两头翘的金线走边楠木黑棺材里。此时此刻,孤坐堂前,看着母亲的遗像,陪着睡进了棺材的母亲,回想起若干过去了的、甚至儿时和哥哥第一次跪在神龛前敬神时的情景,栩栩如生。那是多么让人怀念,多么温暖的岁月啊!

  万籁俱寂中,供桌上的那只大红腊烛,随着从门缝里灌进的冷风摇摇曳曳,烛泪不断往下滴。他觉得,那摇曳的烛光就是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睛,那一颗颗往下滴的烛泪就是母亲的眼泪,思前虑后,让他倍感凄清和人世的无常。思想上猛然一惊,想起了日前刘进忠临别成都,去广元前线朝天关赴任前夕,突然去他家拜访和说的那一番话,身上不禁打了一个激凌。毫无疑问,对张献忠、汪兆麟仇恨在心,忍无可忍的大将刘进忠,这次要借地缘优势降清。他由此清晰地听到大西国崩溃前发出的可怕的吱吱呀呀声,刘进忠即将敲响的大西国丧钟声。他不知道,在大西国的崩溃中,身不由已的他,最终命运如何?自己能否借着这次回家奔丧,逃过劫难呢?

  “二爷!”他猛然被门外的一声喊从沉思中惊醒,是秋儿在叫他,在家里,他吩咐下人,都叫他二爷,这样亲切些,也有种让人留恋的家庭意味。

  “有事吗,秋儿?”他问。

  “有一个叫张之的书生来拜见你。”秋儿隔着门帘说:“他说他是你的学生。”

  “啊?”江鼎镇有些激动,赶紧吩咐:“你快请他进来。”

  张之是江鼎镇最喜欢的一个门生,多日不见。他江鼎镇这次回来,不仅没有一个人迎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像驾了地遁,无一人上门。得知张之来看他,十分高兴。长夜难熬,心中孤寂,能有一个喜欢的门生上门作长夜谈,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他刚刚站了起来,门开了,张之站在自己面前。原来文质彬彬,眉清目秀,二十来岁的张之,全无往日的富家公子气,显得很落魄,霜打了似的。他向老师问安,作拱打揖。江鼎镇又是一阵心惊,他让张之坐,让秋儿给张之上了茶,秋儿出去时,替他们轻轻拉上了门。好一阵,江鼎镇看着落魄的张之,猜测着其中的原因。张家是顺庆有名的殷实户,家有良田百亩,城里还有多家店铺,他又是家中独苗,弱冠之年就中了秀才。其聪颖,无可限量的前程,以及温文尔雅的风度,在顺庆城里让多少同龄人艳羡不已,也是富家子弟们的榜样。也因为此,作为顺庆城里的名人江鼎镇,当年,在张之来向他拜门时,素来不收学生的他,将张之收了,算是殊荣。不用说,张家送来的拜师礼相当丰厚,白花花银就是好几千两。第一次召见张之,也是在堂屋里,母亲也在。他为有张之这样一个弟子得意。

  第一次站在面前的张之,简直就是从《红楼梦》中走出来的贾宝玉,少年英俊,明眸皓齿,穿着华贵得体。他第一次考张之,随口吟出一句诗,让张之对下句。那是冬天,下着雪。从堂屋里望出去,庭院上空彤云低垂,雪花下得挥挥洒洒的。江鼎镇故意来了一句实的、俗的:

  天庭漏隙走盐粒

  张之不假思索,马上接上:

  玉宇梨花落纷纷。

  “好!”江鼎镇不禁击掌赞叹,他想,能把一句很实在的,生活化的语言,意向很快转化、上升为很美、很空灵的诗句,说明张之确有才华,乳子可教也!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相信,在他的着意栽培下,张之日后金榜题名,甚至被崇祯皇帝招为驸马也不是没有可能。霹雳一声,天翻地覆。以后发生的事,是众所周知的。

  大西国建国伊始,缺少文人,尤其是有影响有声望的文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献忠听从王志贤的建议,延揽大批文人入朝做官。他和龚完敬这样的当地名人,就在这样的浪潮裏胁中,离乡背景上成都入阁拜相的。以后,王志贤失宠失权,汪兆麟大权独揽,坏事做尽。汪兆麟怂恿张献忠以开科取士为名,逼迫全川士子上京应试,却布下罗网大开杀戒,至使成都百花潭畔笔砚成丘。一直关注着张之的江鼎镇注意到,两次会试,张之都没有来。为此,他暗暗为自己的门生赵旭庆幸,认为张之聪明,躲过了一劫。却又时时担心,张之会不会因为没有上京应试而遭到地方上严惩,因为这是抗旨。而现在张之好好地就在眼前,可见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百密一疏,山高皇帝远,什么事情都是有例外的。然而,张之却已大非昨日,衣衫破旧,瘦削的脸上形容苦凄,只是一举一动仍然彬彬有礼,右手胁下夹着一个什么小包。

  “老师,这个年头,我没有什么好孝敬你的。”张之向远道回来奔丧的江鼎镇问了安,看老师注意丰他右手胁下夹着的小包,就拿了出来,双手捧着,很不好意思地放在茶几上,苦笑一下,欲言又止。这是给老师送的礼。

  江鼎镇有几分明白,看张之放在茶几上的小包,用棕叶包得四四方方的。接过手中打开来,是几个白生生的米馍馍,再看张之一脸的菜色,他一切都明白了。“事情怎么到了这步?”江鼎镇问张之。瘦死的骆驼比马重。虽说顺庆同全川一样,都在闹饥荒,但张家不至于揭不开锅吧?

  江鼎镇这一问,张之就嘤嘤哭了,哭得很小声很压抑,似乎深怕被什么人听见了似的。他已经猜到了几分,要张之慢慢说。张之止着了哭,却不说话,而是用目光环顾四周,怯怯的,意思是怕有人听壁脚。

  江鼎镇一声长叹:“好端端的一个顺庆府,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却被一个应承祚搅乱得成了一个人间地狱,连话也不敢说了!”他要自己的学生,尽可以把心揣进胸腔子里去,现时就你我师生二人,寒夜苦长,张之你有话,尽管告诉老师。

  张之告诉老师,原先镇守顺庆的是都督马元利,那时要好一些。最近因川北局势紧张,马元利奉命移驻遂宁,留副总兵应承祚驻守顺庆。应承祚据是东阁大学士汪兆麟一条线上的人,主政以来,秉承汪兆麟意志,胡作非为。这个人极其贪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我张之就是因为违命,没有上京应试,被应承祚狠命敲榨、拿捏。逼着我家交出上万两银,不然就要将我逮捕下狱至死。没有办法,家中只好咬着牙如数交银以求免罪。没有想到的是,应承祚是只大嘴巴鱼,吃人不吐骨头,没有个完。结果我家一次次被他敲榨、勒索。一直将我家的家产榨尽。在极度的忧伤、惊吓中,一年内,我年龄还并不算大的父母相继去世。而应承祚仍不放过我,要拿我是问。现在,我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在这个朋友处住两天,在那个朋友家留两宿。之所以夤夜来拜晤老师,一是十分想念老师,二是对老师回家受到冷遇,亲朋旧友一个个躲着,十分过意不去。说着看看江鼎镇,说我张之如今是戴罪潜逃之人,老师我也看着了,好好的,心愿了了。老师,你害不害怕?怕,我立即离去,不怕,就再坐一会?

  听完张之这番话,大西国兵部尚书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说:“张之,你没有错,更没有罪。你年前没有上成都应试是聪明之举。不然,头早丢了。张之你不在朝你不知道,大西国现在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张献忠虽说本怕残暴,但也不乏有爽直一面。坏就坏在汪兆麟一个人身上。早先,王志贤当政时,因王志贤当总能对张献忠循循善诱,使其抑恶扬善,因此张献忠也才有今天,得了四川,当上大西国皇帝;因此也才有后来的吴继善、我等入阁拜相。张献忠因为醋海风波,雷庭震怒之下,对王志贤动了宫刑。大西国由此命运陆沉。那鸡胸鹅背驴头马脸的安徽昔日死囚汪兆麟乘机掌政。上任伊始,结党营私,环事做尽。现在全川各地饥荒漫延,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重庆,复被曾英占去,杨展向成都步步进逼。而素称善战的孙可旺、刘文秀等四王,因人心丧尽,粮饷短缺,军事上也连连受挫。如今,满清已在北京建都,鞑子铁骑已经抵达广元前线。国势危如累卵。张献忠却看不到这一点,仍然迷信他手中尚有百万大军,广开战事,四处点火,八方冒烟;一如既往地诛大臣,从百姓口中夺食,杀人如同儿戏。我从成都回顺庆,一路走来,处处城乡凋蔽,路断人稀。原先的集镇大都毁于兵火,夜晚连投宿都困难,纵然有少许荒村野店,也是磷火明灭,满目惨然,如同走进了鬼域世界。”

  兵部尚书原本是性情中人,在同病相怜的学生面前,敞开胸怀,一抒块累。在尽情地骂完了朝政后,他接着揭了顺庆副总兵应承诈的老底:“你以为这个应承诈是个什么好货?此人是陕西三原人氏。原来是李自成手下一名小卒,混得很不如意,后来改投到张献忠麾下,作了马元利的一个小校。东钻西钻,混到这个份上,如此而已!”

  在大西国兵部尚书江鼎镇痛快淋漓地发泄完后,张之满怀希望地看着老师说:“老台阁德望甚著,未必就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应承诈在顺庆府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江鼎镇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面前处境危险而满怀希望的张之,刚才因为痛快淋漓一抒块累而变得轻松起来的心情,复又沉重起来。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在灵堂里踱起步来。对日渐糜烂的朝政,对在顺庆为非作歹的小小一个副总兵应承诈,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同张之继续谈话的兴致也索然了。他在灵堂里来回踱步,那光景,很像是一个泽畔苦吟的诗人。

  张之知趣,这就站起身来,向老师作别,神情慘然。江鼎镇于心不忍,但却是束手无策,这就无言地将学生送到灵堂门口。门开了,凄冷的寒夜里,师生拱手互道保重。江鼎镇叫来秋儿,替他送张之出门。目送着张之单薄的身影刚刚消逝在寒夜里,江鼎镇正要双手合上门来,忽听头上哗啦啦一阵瓦响。抬头循声望去,响声却又没了。江鼎镇合上了门,以为是猫在瓦上跑过,也没有在意。

  两天后近午时分,在家服丧的兵部尚书江鼎镇忽见秋儿惊恐万状地,跌跌绊绊地从前院跑来。他正要向秋儿问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腰佩利剑的缇骑脚跟脚地来在了灵堂前,秋风黑脸地对他喝道:“江鼎镇,我等奉大西皇帝令,现捉拿你回西京。”

  江鼎镇要两个缇骑出示皇帝圣旨,他们却不由分说,给江鼎镇上了脚链,正要推走。向来不在生人面前露面的嫂子,奉了重病在床的哥哥命,裙裾飘飘,惊慌失措地赶来了,她问两个缇骑:“我家兄弟是大西国兵部尚书,你等就这样说逮就逮了吗?”缇骑调过头去,做出不屑的样子,用手在江鼎镇背后猛地一推,说声“走!回成都,有话对你说!”江鼎镇就这样被两个缇骑推出江家大院,拥上了马,带走了。

  两天后,当满身风尘,已不成人形的江鼎镇被带进西王宫保和殿时,正是群臣朝拜了西皇,下了早朝时分。张献忠高踞御椅上,满面秋霜。他的穿着仍然是往常那样,一件明黄色龙袍穿在身上,却没有穿上右边袖子,露出一截黄金软甲,而那把他须臾不离的宝刀,摆放在御案上。东阁大学士汪兆麟坐在堂前,看着被带进来的江鼎镇,脸上露出狞笑。一根红柱后,摆有一张桌子,桌后坐了一个小吏,已摊开本子,执笔在手,准备纪录。而两排禁卫军,从御案下排起,挺胸收腹,手执戈矛,一边四人。江鼎镇抢步来在西皇龙案前,跪下,三呼“西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葡伏在地,不敢抬头。

  “江鼎镇,你知罪吗?”一阵沉默后,忽然间响起了张献忠那陕音很重的洪钟大嗓。兵部尚书头脑中嗡的一声,浑身一抖,未必自己一路上担心的事发作了?对自己突然被捕的原因,他一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原因。倏忽间,那晚上他送张之出门时,房上奇怪的的瓦响声在脑海中隆隆滚过……隔墙有耳。他想,未必是自己那晚只图痛快,骂朝廷的话被人听去告了密?如果是那样,自己那可是犯下了万恶不赦的死罪。但又想,可能不会,一定是应承祚那厮在其中搞鬼,他思想上尚存侥倖。

  “秉皇上!”江鼎镇沉着应对:“臣日前得到皇上恩准,回顺庆老家奔丧,没有惊动任保何人,也没有同任何人有过接触。在家替老母守灵,深居简出。臣不知犯有何罪?请皇上明察。”说完,将头在地上叩得咚咚山响。

  “哈哈哈!”张献忠仰头大笑,声震瓦屋,江鼎镇直觉心尖子发抖。他知道,张献忠的大笑分两种,一种笑,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声很爽。另一种笑,往往是气愤之极发出的冷笑,阴深、沉重,直寒到人的心里。张献忠刚刚发出就是第二种笑,这往往是要杀人的。江鼎镇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哼!”只听张献忠又是一声冷笑,说:“你没有见过任何人?”说着调头问汪兆麟:“那厮叫个什么名?”

  “他的门生张之。”

  江鼎镇只觉脑海中轰地一声,眼前一黑,当场吓昏了过去。

  “来人呀!”张献忠懒得再问,发一声喊,一手捋定胡子,指着吓昏在地的汪鼎镇骂:“你们这些前明狗日的东西,跟咱就是不一条心。”随即吩咐两边一涌而上的禁卫军:“将他五花大绑,背插斩牌游街示众,午时三刻菜市口问斩。”江鼎镇就是这样丢了命。临死前,他心中清楚,是汪兆麟从中作祟,但却没有弄明白究竟个中的原因。江鼎镇不知道,月前,汪兆麟向西王建议,鉴于目前政局不稳,人心叵测,为防微杜渐,由他秘密组建一支查事队,对朝中怀疑对象进行暗中跟踪、查讯。张献忠准。不想汪兆麟将他的查事队――这个特务组织搞得很庞大,不仅对官,也对民,象黑网一样迅速洒满全川。其侦缉手段之下作、阴狠,令人发指。江鼎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西京回家奔丧之际,汪兆麟亲自指派了精干查事官一路跟着他,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那晚在家,他兴之所致,在自己所钟爱而又受了迫害的学生张之面前拍案而起,一吐心中多日怨气时所说的话,全被伏在房瓦上的查事官听了个一清二楚,记录在案。江鼎镇被问斩于成都菜市口时,张之以及跟了他多年的两个小厮――秋儿和董生也同时在老家顺庆问斩。他的哥哥得知噩讯,病情陡然加重,月后丢下妻女溘然而去。在顺庆曾经红级一时的江家就这样败了;张家更是绝了门。

  冬天黑得早。入夜后的成都,一片漆黑,寂如坟场。座落在城市之东,锦江之畔的护国寺,随着夜幕的来到,暮鼓三通,在寒夜中隐隐传来,随即陷入了沉寂。红墙环绕中,那些桅角飞翘的重重殿宇,耸立在夜幕中,挂在桅上风铃随着夜风不时发出当当的鸣响。护国寺似乎在寒夜中神秘地潜行。披着袈裟的大禅师王志贤讲完经,从大雄宝殿下来,回到他的净室,开始做晚课。他趺坐在蒲团上,对着一盏孤灯开始静心打坐。闭着双眼,心中默念起金刚经,手中捻着佛珠,喃喃有声。今天,他心绪不宁,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佛的境界上去,营造出一种以往多次出现过的那种虚幻、美妙的境界。可是,今夜无论他作了多么大的努力,思想上闪过的都是些烦心的俗事。

  他到峨眉仙山替大西皇帝祭过山神,昨天上午回来的。回来就听说江鼎镇午后三时问斩,大惊。立刻赶进宫里,希图张献忠刀下留人。江鼎镇、吴继善、龚完敬这些川内各地的名人都是他请来成都入阁拜相的。江鼎镇不来,是近乎绑架来成都的,中途还跳了一回水。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为人难免迂执、清高一些。然而,个个都有真才实学,人品也好。但嫉贤妒能的汪兆麟当政后,怂恿张献忠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这些人都快杀完了。大西王对他,表面上从来都是另眼相看的。得到通报,立刻就在自己的寝宫的书房里接见了他。

  “大禅师沿途辛苦!”见到他,张献忠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让了座,要宫女上了茶点,说是:“有大禅师为我上峨眉祭了山神,托大禅师的福,我的大西国可能也就霉到顶了,来年会走运了吧!”说完,哈哈一笑,也不再问其它。只是一手摸着胡子,笑着,一只眼睁,一只眼睛在眼缝中很诡地看着他。张献忠知道他为什么来。

  “陛下,江鼎镇杀不得。”时间紧急,救人要紧,他立即把话题摊明。至于江鼎镇如何杀不得,之间的原因,他说得头头是道。

  “哎呀,我的大禅师,你咋不早一步来?”不待王志贤把话说完,张献忠摸着胡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叫一声:“魏协!”

  “在,皇爷!”魏协闻声而到,跪在面前。

  “你赶紧持我的令箭,骑马赶到菜市口,要斩官对江鼎镇刀下留人。”

  “得令。”就在大内太监总管魏协叩头起身时,只听隔帘一声“报!”

  张献忠喝一声进来,监斩官进来,向皇上三叩首后报:“江鼎镇已斩首!”

  人头不是韭菜,割了又可以长起来。他王志贤当即好一阵心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当即向西皇痛陈当朝利蔽,并说了这去朝山一路上民生凋零惨况。张献忠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胡子,看来王志贤的一番话对他有所触动,默了一阵。他叹了一口气对王志贤说,话说得也真诚:“俗话说得好,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你我都是陕北老乡,毛根朋友,多年来,你给我提了许多醒,也帮了不少忙。咱老张,你是清楚的,打仗内行,治国外行。这一年多来,你不在我身边,我办了不少错事,也不知错在哪里。有时知道了,可是又晚了,就如今天杀江鼎镇。你还是回到我身边来吧?咱们两兄弟。哥子以往错了的事就过去了,以后重新来过!”他没有答应,只说以后随时奉召进宫而已,张献忠也不勉强。

  “哗!”地一声,王志贤正想到这里,忽听房上一阵瓦响。王志贤是个久经战阵的将军,他听出房上有人,忽地站起,闪出屋外,循声望去,只见屋上有一黑影晃动,正要想跑。

  “逆贼,哪里去?”王志贤的轻功是有名的,他运起轻功,一个旱地拔葱,跳上屋去,抢前一步,抡起右臂,猛地向那正要逃跑的逆贼颈项上用力一挥,似一把关大刀砍在黑衣人颈上。

  “哎呀!”那黑衣人一声惨叫,被砍倒在房上,随即滚到地上。王志贤双脚一跳,轻轻着了地,他像拎死狗一样拎起黑衣人的衣领,拎进屋里,随手关上门,问:“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干什么?老实说,不然,我一掌毙了你!”窄衣箭袖的黑衣人跪在地上,叩头如搗蒜:“大禅师饶命。我只是查事队的一名队官,奉上司命,今夜来侦看大禅师你。”说着,详细地交待了查事队的由来、活动种种。

  王志贤听了这才知道,大西国已有了这种类似明朝东厂、锦衣卫一类的特务组织。而明朝的东厂、锦衣卫虽然坏事做尽,声名狼藉,但毕竟还是公开的,大西的这个查事队却像是吸血的蝎子,是暗中进行的,更为卑鄙、齷龊。问及查事队的组织权机构?查事官说,他只知道由中军都督王尚礼掌管,背后还有什么官职更大的人提调,就不得而知了。他原是军中一名哨官,所有的查事队队员,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干,待遇也要比军中高许多。京城中有查事队官兵共七百余人,全都是昼伏夜出。任务是,城中所有官署,军营,寺观一应都要查到云云。

  王志贤猜到了,这支查事队八成是由汪兆麟提出,经献忠允许干起来的。他记下了这个查事官的姓名、牌号后,就将他放了。查事官千恩万谢去后,王志贤终究是气难平。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到了皇城指挥史兼中军都督王尚礼问个究竟。王尚礼对问及的事实,供认不讳。解释是:“万岁爷怕有奸人藏匿城内,分派查事官兵密查。”说到夜来密查到护国寺大禅师头上的事实,红脸汉子王尚礼扭怩一笑,解释:“我要下来查,看是谁派去的。去查护国寺,也只能查那些僧人,怎么如此混帐,查到了大禅师头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正说着,一个长得獐头鼠目的查事官贸然闯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事向王尚礼报告,猛然看到大禅师在这里,就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了。

  王尚礼为了表明他与王志贤亲近,对这个长得獐头鼠目的查事官喝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大禅师不是外人。”獐头鼠目的查事官这就调过头去,喝一声:“带进来。”被押进来的是夫妻二人,都很年轻。獐头鼠目的查事官指着那男的,对王尚礼报告:“这是家住华兴正街的张裁缝。昨夜我伏在他家房顶上,只听他夫妻入房后,先是床板一阵嘎吱嘎吱乱响,然后是男的喘息声,女的呻吟声。接着两人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根本听不清。又过一阵,屋里响起妇人清亮的声音,说,‘睡吧,休要咸吃罗卜淡操心。百事不管,走路伸展。须知,京城里现在有查事队,谨防被那些专听壁脚的查事员听见,拉出去砍了头都不知是咋回事情’。然后,就没有了声音了。小的觉得不对,就从房上梭下来,在他家门前用白垩划了个圈。今晨去他家盘问他们昨夜说了些什么,他们根本就不承认,足见他们心虚。因此,小的将他们夫妻二人押来,当着大人盘问。”

  王志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搞的是些啥名堂啊!分明是人家小夫妻床第间事,也要去侦听,还要小题大做,提到堂堂的皇城指挥史兼中军都督王尚礼这里来问?不由得调头看着王尚礼是何表情。不知王尚礼是闲得无事找事,还是对人家小夫妻间的床第间事感兴趣?竟作估正经地问小裁缝:“昨夜你们的床板为什么那么响,事后你们为什么一个喘气一个呻吟?过后又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今天你说得脱走得脱,说不脱就走不脱!”没有见过场面的小裁缝当即吓黄了脸,一五一十地招来,事无巨细。

  “小民名叫张普,娶妻双流李氏。婚后三年无子,我们心中着急。她总是埋怨我将心思全用在了裁缝上,用在她身上太少。于是,年前我们开始夜夜恩爱,菩萨也求了,结果她还是没有身孕。昨夜她劝我娶她的妹妹为妾。说她妹子长得比她还水淋,年方二八,胸脯高,腰细,屁股翘,骨盆也大,是个生儿的好料。肥水不落外人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事情要抓紧……我们就说了这些,请大人明察。”

  “放了吧!”王志贤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样对王尚礼说。王尚礼也是张献忠的老部属,职位比起王志贤来,原先小得多,对王志贤很尊敬。看王志贤这样说,卖了个面子,唬起脸对吓得打抖的张裁缝小夫妻两说:“还不快跪下谢大禅师?”

  “谢大禅师!”裁缝小夫妻两一听有门,喜不自禁,赶紧齐唰唰跪在王志贤面前,王尚礼教训他们:“我原是想将你们扣下,待查清楚再说。既然大禅师替你们讲情,我就放你们回去。以后,你们要做那事就做那事,说话却不要悄悄眯瞇的。”说着,脸上挂起了几分**邪。王志贤一直看着王尚礼放了张裁缝小夫妻两出门,这才放心出了皇城指挥史兼中军都督王尚礼的府衙。当他心情沉重地沿着锦江走回护国寺去时,一路上看去,觉得成都比他半月前离开去峨眉,代大西皇上祭山神时,人还要少,还要箫条。在一条街口,他发现有三两个人,袖着手,神情惶然地在看一张刚贴上墙去的布告,不禁走上去看。布告是以皇城指挥史兼中军都督王尚礼名义颁布的,上写:“近日发现京城中有奸人攻忤朝政,与残明杨展里通外应,图谋不轨。对此奸人当格杀勿论,知情不报者,连座治罪……”

  “梆梆梆!”正看间,忽然听见锣响。王志贤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大街上,一群西兵押来了一群十来个蓬头垢面的人,有绅有民,无不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斩字牌。锣声一息,骑在后面马上的哨官,就一一数落着这些押去斩首者的罪行。而哨官数落的这些人的罪状,却是一律的牵强附会。不用说,这些被害者,都是查事队查出来的。就在这一行过去时,王志贤注意到,刚才看布告的几个居民,吓得面无人色,抖抖索索,像寒风中飘落的枯叶。他不禁跺脚长叹,像这样下去,怎样得了啊?这样杀人如同儿戏,岂不是将全城人都杀光了!?他压抑不住心中的一腔义愤,又折回身去,进宫求见张献忠。大西皇帝这会儿由陈皇后陪着,在温暖如春的寝宫中一边听着宫女演奏细乐,一边吃着圆润雪白的合江荔枝。张献忠得知王志贤又来,要宦官直接将他带了进去,这次没有刚才那样客气,显然,王志贤刚才去王尚礼处插一杠子的事,张献忠知道了。

  张献忠连看也不看王志贤,听他的细乐,吃他的荔枝,也不让坐,只是说:“你还有话吗?有话就说。”

  王志贤将刚才街上看到的一幕说了,不无担心地说:“只怕查事队这样搞下去,西京城中的人都要被杀光了。”

  “要杀光了才好!”不意张献忠说:“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只缺粮食。杀了许多人,就省下许多粮食,军粮也就不缺了。天子脚下的奸细不杀不行,有多少杀多少。杀了,我也就睡得着觉了。”

  王志贤只得向大西皇帝施礼,默默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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