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穷途末路,祈求神灵
煎煎熬熬中,大西大顺三年(1646)不知不觉叩响了门槛。年关将近,川内战事相对稳定,而城乡人口锐减,十室九空,百业凋敝。更为严重更为紧逼的是,饥谨直接威胁到了大西政权。许多交战区,出现了百里无人烟的真空地带,军队粮饷无以征集。无论怎样镇压杀人,川内抗粮抗捐竟成燎原之势。军中官兵开小差事,时有发生……在蜀宫这座香巢中很是沉醉了一阵子的大西皇帝张献忠,这才着急起来,慌忙秘密召在川内各要塞负责军事要务,独挡一面,甚为倚重的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四王回京议事。
王志贤得到这个消息,喜不自禁。近一段时间以来,他这个很勉强出家人,面对江河日下的局势,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超然物外。尤其是对独掌政朝,结党营私,花言巧语,蒙蔽圣聪的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的种种恶端忧心如焚、义愤填膺,却是无能为力。西皇已经表现出对他的厌恶,多说不仅无益,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孙可旺等四小王回来就好了,尤其是东平王孙可旺。因此,在这个乳白色冬雾弥漫的早晨,大禅师王志贤独自骑一匹马,出南门,过古柏森森的武侯祠,住马等在那里,极目向新津方向眺望望。他在等孙可旺。最近一段时间,西线特别吃紧,杨展蠢蠢欲动,已经拿下邛崃,直抵新津。新津决不能丢,新津一丢,杨展就直接威胁到了西京。因此,月前西皇特别调孙可旺去新津坐镇,目前孙可旺正领军与杨展在新津外围彭山江口等地或对峙或激战。
牛乳色的晨雾,较刚才淡了些,披一件圆领缀棉大红袈裟,骑在一匹川马上的王志贤,只见原先车辆行人络驿不绝的西大路,于今路断人稀。公路两边村庄寥寥破败,该是炊烟袅袅的时分,然而却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没有一点人气。他记得,还是前年,也是冬天这样一个早晨,他慕诸蔼亮大名,前来朝武侯祠。武侯祠地处市郊,刚到这里周围农村的景致就把他迷着了。晨雾缭绕的的原野上一片碧绿。一块块田地,犹如一块块翡翠色的棋盘,无边无际,一直铺向天边。条条清渠、行行林带,点缀其间。田野上,这里那里的林盘,人烟稠密,炊烟袅袅。犬吠声,鸟叫声,还有公鸡此起彼伏的啼叫声无不无传达出一种温暖富足安祥的气息韵味。然而曾几何时,最具天府神韵的这里变了,变成了寂然无声的荒原。原先的美好,似乎被一个妖魔呑噬了。
耳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王志贤精神一振,循声调头往西大道上看去。倏忽间,一行骑马的人如飞而来,看清楚了,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大将,不是东平王是谁!东平王孙可旺骑一匹体形高大俊逸的口外大白马,身子伏在马上。“嗒嗒嗒!”白色的骏马扬起碗大的四蹄,不断敲出火星,飘髯的颈鬃,就像是天鹅博击气流的羽翼。东平王披在身上的大氅飘了起来,露出一身金甲,头盔上那一束红缨像一束燃烧的火焰,英姿飒爽。他的几个护卫打马随后,紧紧跟上。王志贤不禁高声叫好!
“啊,是王叔?”孙可旺猛然抬头,看见驻马等在前面的王志贤,不胜惊讶,将马缰一勒一带,坐下雄骏咴咴扬起前蹄,成人字独立,见孙可旺就要滚鞍下马,王志贤赶紧挡着,说:“我是专门来这里等你的。不别下马,我们边走边谈吧。”
“也好。”身材笃实,矮小精干的东平王,是个很机敏的人,他用那双鹞鹰般的,很有力度的眼睛注意打量了一下专门在这里等他的大禅师,同王志贤一起并马同行。东平王孙可旺是西皇内定的接班人,其人很有主见,很霸道。在他心中,除了父皇张献忠,能入他法眼的只有王志贤等不多几人。汪兆麟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他对王志贤有些尊祟,这之间,除了王志贤的德才,更多的是一种感情成分。王志贤是与父皇一起起事的陕北老乡,是他值得尊敬的长辈。东平王孙可旺对随伺身边的几个护卫示了一个意,他们会意,立刻拉开了一段距离。
“王叔,听说你日前代父皇去峨眉祭山神,一路上所见情景如何?”孙可旺问。
王志贤这就将一路上见到的景象说了。孙可旺皱起眉来:“看来到处都一样。特别是目前军队粮饷严重不继,已经影响到战力军心。父皇要我们就地打粮,可是,到哪里去打粮?新津一带,是最富庶的地区,也打不到粮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同父皇专门谈谈这事。啊,王叔,你来这里接我,是有事吧?”
“我就是想同你说说这事。大西国成立不到三年,却已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个年。我看得从根子上挖一挖、纠纠正。我们刚进川时,川人是拥护我们的。不然,我们哪里能那样快就得了四川?而我们大西给了些川人什么?除了连续不断的征战,就是多如牛毛的赋税,结果呢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就以人口而论,我们进入成都时,成都是四十万人,现在可能连十万没有了。饥荒漫延,现在城中也是十室九空,没有死的,不是跑出城去藏起,就是投到敌人那边去了。这样下去,得了吗?”
王志贤这番话,虽说得透彻,也比较委婉,东平王点了点头。
“王叔,你看怎么办呢?”孙可旺面露忧戚,很坦白地说:“我就会打仗,治国理政外行。王叔,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你要叫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这里没有外人。”
“事情到了今天这步,源盖出在汪兆麟身上。陛下只管军事,其它国是,全部交给汪兆麟。汪兆麟与你我不一样,他只想如何讨好皇上,求得个封妻荫子,江山反正也不是他的。就是江山垮了,他也不心疼,到时候,夹个包袱一走了事,我们能走得了吗?”
“是这个道理,我早看那家伙不顺眼!”孙可旺问王志贤:“这些重大的事,你怎么不对父皇好好谈谈呢?”
王志贤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还听我的话吗?我在他面前,不好听的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陛下听烦了,没有杀我,已经是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况且,我于今是个局外人,说话不管用。而可旺,你不同,你不仅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而且是陛下内定的太子。你说话,陛下是会听的。”
“懂了。有些话我会对父皇说的。”东平王慨然应允,想想纠着刚才军粮不继的话题,焦眉愁眼地问王志贤:“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军饷严重短缺如何办?军队要打仗,没有饭吃,这个仗怎么打?”
早已成竹在胸的王志贤说:“成都现养有几十万闲散之师,而附近有如此之多荒废的田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成都几十万闲散之师去从事恳殖,现在下种,明年就有收成。”
在他们并马进城路上,熟悉农事的王志贤将闲置的几十万大军中,哪些营该去恳殖哪片荒废的田地;现在下什么种,明年会有何收获,以及收获如何;再联系上政朝一旦进行调整,轻摇役、減税赋后,全川会如何重现生机等等说得头头是道,事无巨细,让东平王看到了光明。
“着!”孙可旺用陕北话喊了一声好。这时,他们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早进了城,过了红照壁,那沐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巍峨壮观的皇宫,就在眼前了。将东平王送到流水汤汤的金河汉白玉桥前,王志贤驻马同孙可旺作别。骑在俊逸的大白马上的东平王拱起手来,道一声:“王叔,好走。放心吧!”
听说东平王到,起床不久的大西皇帝将他传进寝宫。
孙可旺向父皇行了跪拜礼。
“你的二弟、三弟、四弟估计也快到了。”显得很是慵懒的张献忠软塌塌地倚坐在一把足可以当床的软椅上,给可旺赐了坐。“我要他们在午前赶到,我们父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张献忠随后问了孙可旺新津方面的军情战事。孙可旺作了秉报。其实,全川军事方面情形,张献忠心中有数,他是时时关心着的。在西线,由孙可旺统率指挥的西军,与杨展形成对峙态势,相对隐定。让西皇大吃一惊的是,他给可旺赐了坐,可旺却又翻身跪在他面前唏吁啜泣:“儿臣出京去新津不过月余,今归膝下,见父皇圣容如昔,然神彩却大不如当日。想念国家大事亦大不如以前,心中不胜忧戚。”
软塌塌斜倚在那把足可以当床的软椅上的张献忠,听说有些骇然,不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吗?”他讶然道:“宫中所有围着老子转的人,都说咱老子长好了,看来,那些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哄老子的。起来吧,好孩子。咱老子即使瘦了些也没有什么。咱老子好好的身子,好好的天下,你如何如此忧戚?”张献忠有些感动,离座站起上前,扶起东平王,要他在自己那张足可以当床的软椅一端坐下。旁边侍候的宫女将送给东平王的茶点,一一捡在一个红漆托盘中再端来,放在东平王身边的一个镶金嵌玉的矮脚茶几上。
孙可旺这就借着父皇问他为何忧戚的话说起来,将当今局势的严重痛陈了一番。“儿臣多次征讨,所过之处一路所见,无不田园荒芜,路断人稀。儿臣今天从新津回来,情况甚于儿臣月前出京时。回想建国之初,儿臣奉命在川内四处征讨,所过之处,无不人烟稠密,鸡犬声相闻,我军粮饷充裕,士饱马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现在,我军粮饷不继,士气低落。克一城池,攻一山寨,在以往是很容易的事,现在却是非常难。个中原因,除我军兵疲将软外,更多的是,降者少,硬抗者多。如此此消彼长,长此下去,如何得了?而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治下的司道分巡,各路吏员,不将实情秉报父皇,蒙蔽圣聪,从中渔利,坐等大西国江山鱼烂。儿臣因此为国家前程忧,为国家前程哭!”
听东平王如此说,张献忠真惊讶了,他睁大眼睛问:“好孩子,事情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千真万确。不说远了,父皇可能久坐宫中,对外面情形不甚清楚。就天子脚下的成都而言,现在大白天也是人迹寥寥,到处关门抵户。大西国刚建时,成都民居有四十万,现在可能连十万都不到了。这些,都是东阁大学士汪兆麟治下的‘政绩’。儿臣以为,父皇不能太倚重汪兆麟,他毕竟与王志贤不同;他是半路投到父王麾下,对我大西江山成败得失不会心疼,他只会计较个人得失。”
“好孩子,你说得有些道理。”张献忠沉吟着说:“汪兆麟对咱老子,对我大西,还不至于有二心。但就像你说的,他爱在咱老子面前尽捡好听的话说,灌咱老子的米汤。咱老子找个时间收拾他一下。至于军饷问题,倒真是个事。待你几个弟弟到后,咱们把大禅师请来,好好商量出一个办法。咱老子就不信,活人还有被尿涨死了的。”这时,有宫女轻摇莲步来在大西皇帝面前下跪,说是陈皇后请皇上过去用早膳。
“走吧,好孩子,我们一起过去用早膳,有你爱吃的。”张献忠说时站了起来,孙可旺也不推辞,随献忠一起过去了。
腊月二十一日这天天气很阴。早膳后,张献忠带了大禅师王志贤、东阁大学士汪兆麟和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四王,携两个太监,在一哨精锐骑巡的前后护卫下,骑马出了皇宫,去青羊宫斋醮祈福。在宫中很长时间没有出来的张献忠,今天出来一看,情况比他月前去护国寺看王志贤更为惨然。所过之处,大都街巷空虚无人,这里那里残垣断壁。这样触目惊心的惨况,让他下决心听从东平王建议,让闲置成都,还不时闹出些事来的三、四十万军队,由王志贤统一提调,对成都四郊大片荒芜的田地进行屯恳。今天,他要借去青羊宫为国运昌盛斋醮祈福的机会,正式通知大禅师上任。另外,他也要借这个机会给汪兆麟一点教训。他知道,孙可旺等四王都看不惯汪兆麟。虽然他心中并不认为汪兆麟有多么不好,但为平息孙可旺等人对汪兆麟的不满,做做样子还是必要的。虽然他们是自己的义子,但毕竟是手握大西国实权的四王,他不能不顾及到孙可旺等人的情绪。
蹄声嗒嗒。一行人刚刚走上东御街,寒风瑟瑟中,见一小巷前站一小女孩,衣衫单薄,衣领上插一个草圈。小女孩后面,地上踡缩着一个老妇人,也是鹑衣百结,蓬头垢面,面前摆一个缺了口的黄泥巴土碗。街上处处关门,户户死寂。骑在雄骏的乌龙驹上,锦衣厚裘,身上还披着一件明黄丝绸斗篷的张献忠,指了指那站在寒风中,衣领上插一草结的小女孩,问:“这是怎么回事?”一边调过头来寻东阁大学士汪兆麟。这时,骑一匹驯良建昌马的汪兆麟,苦着脸走在最后面,一副若即若离,怯稀稀的样子。全不像以往,遇到同皇帝出巡的机会,争着往前拱,巴巴结结,很欢实的样子。可能是他同王志贤、孙可旺等走在一起不仅不自在,还感到威胁。张献忠暗自一笑。他知道,汪兆麟现在谁都不怕,就怕孙可旺等四王,尤以东平王孙可旺为最。
“嗨!”孙可旺调头恨了一眼汪兆麟,很不客气地说:“皇上在问你呢!”
“啊!”汪兆麟若从梦中惊醒,扬起手来,在坐下建昌马上打了一鞭。嗒嗒嗒,矮小驯良的建昌马迈开碎蹄,跑上几步,来在张献忠身后,有半步的距离。
“老臣该死!”汪兆麟在马上拱起手来,向张献忠行了一个常礼,解释:“老臣不知皇上有话传问老臣。”
“老汪!”张献忠用手捋着颔下那把足可盈尺的漂亮大胡子,觑起眼睛:“这大过年的,怎么京城里到处关门抵户,哪有一点过年的样子?呶,那小女孩,衣领上插个草结,是怎么回事?”
“秉皇上!”汪兆麟在马上又是拱手一揖,他敏锐地察觉皇上今天口气不对,说时,背上已是冷汗涔涔:“时下年辰不对。那小女孩衣领上插草结,大概是,大概是此地风俗民情。”
“怎么个年辰不对?”张献忠扬起高声。汪兆麟赶紧打拱解释:“盖原因是杨展那贼,日前骚扰到了离西京仅几十里地的新津。以至让人心不稳,民居出逃,街市关门。不过,因皇上月前御驾亲征,杨贼闻风丧胆,大败而去。来年,西京定会转祸呈祥,市场繁荣,国运昌盛。”
“老汪,你这个东阁大学士首辅是失职!”不意张献忠突然对他发作:“你不要动不动就给我老张灌米汤,说好听的!那小女孩衣领上插草结,哪里是此地的风俗民情?分明是百姓活不下去了,在这儿卖儿卖女。你这个东阁大学士首辅呀,现在你就给我回去,将你治下的政纲朝纲理埋,看沿理得都对不对!有哪些不对,得改!”
“老臣遵命!”汪兆麟巴不得,赶紧上前谢主龙恩。然后,怏怏而去。
“魏协!”张献忠唤了一声。
“奴才在。”大太监颠颠闪出。
“去!”张献忠呶了一下嘴:“赏给那卖女孩的人家几两银子。”
“奴才遵命。”魏协去赏了银,一行人又行。
出了城,沿锦江走,眼前更是阡陌荒芜,荒村僻野,寒鴉聒噪,一派凄然。张献忠惊问:“我的百姓都到哪里去了?”骑马走在他身边的王志贤,随手指着官道右边两座小山似的土丘说:“这两座土丘中埋有万人,都是查事队查出来的‘奸民’。其实,这些人大都并非‘奸民’,其罪名大都是无中生有。”接着,他给西皇讲了那夜他亲历如何被查事队查缉事,第二天如何去找中军都督王尚礼讲礼,还有当场看到的一场滑稽剧。又指着稍远处的几座高高的坟堆说:“这也是被查事队查出后杀的人。如果那天我不在场,那张裁缝小夫妻床弟间说的悄悄话,也难免被指为罪名,他们被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献忠不禁驻马,神情懊丧地望着苍茫的远方,久久无言。
“国家整成这个样子,我还当毬个皇帝,不如死了算了!”一会,张献忠“唰!”地一声拔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刀,就要往自己颈项上刎。被身边东平王一把用力握着他挥刀的手说:“父皇,你千万不要这样!”唬得跟在身边的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也一起在马上拱手,恳求父皇不要自责过甚。王志贤知道张献忠这是在行诡,故意做的,但也不得不煞有其事地鼎力相劝。
“既然你们还要我当这个皇帝,那你们就得帮我,特别是大禅师!”张献忠看定王志贤,王志贤明白他要说什么,说是。
“事情到了这步,”张献忠适时摊出主题:“我大西上百万军队总得要有饭吃,请大禅师出来帮我一把!”他要王志贤出来任屯垦总督,指挥城中三、四十万闲置军队屯垦种田。
王志贤做出一副不得不答应的样子答应了下来。之后,张献忠带着一行人去了青羊宫。
青羊宫是当时成都近郊一座著名的道观,于一片荒芜的田园中巍然耸立,非常亮眼。层楼式的大门檐牙高翘,浮雕辉煌。青砖砌就环绕的高墙里,森森古柏中掩隐着座座宫观式殿宇。之前,魏协带禁卫军一行十人骑马先到,告知道长准备迎驾;他们驱走了在观中敬香游客,并作好了警戒。得知西皇帝驾到,慌得道长赶紧命道童撞钟击鼓,以示隆重。道长率观中所有道徒迎出门来,排成两行。
张献忠来在观前,翻身下马。青布衣裤,鹤发童颜的张道长上前跪迎献忠,两边的道徒也全都下跪,向皇帝祈福。
“道长请起来吧!”张献忠说时,已有随从从他手中牵过乌龙驹。张献忠站在门前,用手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很有兴致地打量起门楣上镌刻的古意苍然的“青羊宫”三字,再看了看门前两边跪迎的道徒,足有上百余人,尽都素衣整洁,长得也相对肥满。当他率领王志贤、孙可旺等在道长陪同下,鱼贯而入时,他向道长问起观中收入等诸方面情况。
“托陛下福。”道长亦步亦趋,很恭谨地回道:“寺中有足够自耕田亩,也并不完粮供役,时有官绅布施,过得还好。”张献忠暗想,可旺他们都指责汪兆麟,说国是之所以搞环,弄得全国人民没有饭吃,是汪兆麟的荷损杂税太多。看来,此言不实,青羊宫就是一个例证。身边的可旺、王志贤等人与汪兆麟不和,看不起汪兆麟,他心中是清楚的。
道长陪着大西皇帝一行一路看去,一边就张献忠问到的问题作答。道长是张天师四十四代孙。他说,道家起源于汉代。张天师名张道陵,是汉高祖重臣张良的第九代孙。他最先在大邑县鹤鸣山结庐练法,息心悟道,著有道家书十本。后来,灌县一带雨**河暴,局面不可收拾。张天师为民所请,去灌县青城山祈天治了雨患。以后,张天师就留在青城山并创立了道教。现在的青羊宫,有四殿、两院,清修羽士百名。
张献忠问道长:“什么叫清修羽士?”
“就是道士。”道长解释。
“道士就是道士嘛,何必转个弯子,叫什么清修羽士?”道长一怔,神情尴尬。张献忠用手捋着胡须一笑:“你们的祖师爷姓张,咱老子也姓张,真是巧了!”这时走进三清殿。殿里供奉着三清贴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座金仙坐像。香案前有两只铜羊,其中一只是单角铜羊,形象古怪:虎爪、牛鼻、鼠耳、龙角、蛇尾、马嘴、兔背、羊胡、鸡眼、猴颈、狗腹、猪臀,被千人万人摸得溜光。另一只羊,形状一般。
“这是什么羊,怎么怪眉怪样的?”张献忠好奇,在那只怪模怪样的羊前站了下来,问道长:“青羊宫,是不是就因为这只青羊而得名?”
道长说是,接着详细解释:“据说,当年李老君出函谷关时,与关尹喜相约,千日后会于成都青羊肆。千日后,恰是成都蚕市期,关尹喜如约来在成都。青羊肆蚕市盛大,远近农商、支集交易于浣花溪畔。尹喜在市,见李老君骑青羊而致,然而,其人在一刻之内形貌又变。尹喜知是仙人,上前参揖,而仙人又变为了李老君。老君引尹喜至溪畔茂林修竹处,传授《道德经》,后留青羊在此而去。其羊立时化而为石,尹喜后来在此建寺立观。”道长说时指着那只奇形怪状的铜质青羊:“因为这只羊有灵性。什么人去它身上摸一摸都可以逢凶化吉,转祸成祥,因而此观得名青羊宫。”
什么关尹喜、什么青羊肆?除李老君,张献忠是听说过而外,别的一概不知,也没有兴趣,只是一笑,摸着颔下胡子说:“嗯,名堂还很深沉。”他要道长带他上万寿殿拈香祈褔。一行人沿着纯阳、真武等三堂而去。道长见身边大西国皇帝挺随和,并没有外间传说的那样可怕,便绕着弯子求张献忠。道长说:“秉皇上,观中百余人以往生活来源如次:外有庄田五百余亩,并许我招人耕种,免除粮差,每年领银一千余两,这是明朝定制……”张献忠听到这里,心里咔噔一声,十分不喜,暗骂道长:狗日的东西!明朝既然对你这样好,你就向明朝要去。不意道长对此毫未察觉,继续说下去:“万岁爷前年龙兴以来,未得颁赐丹火银两。观中除自耕田亩以外,只得赖各方施主前来斋醮禳袯维持。而近日各处生活无着者,来此要求出家者之多,日甚一日。要不允,这些人苦求不去;要是允许,人太多,本观养不起、田不够种。若蒙万岁恩准将附近荒田划入观中,供我恳荒自给,小观便可多招信陡,为万岁爷长期祈福。”道长这一番话,在张献忠听来,字字句句都是在褒奖前明贬低大西。张献忠隐忍着没有发作,摸了摸颔下那部大胡子,漫应道:“这附近荒田多的是,你青羊宫随便圈去恳殖。”说时,一个近乎恶毒的念头在脑海中鬼火似地一闪,巨大的灾祸不久就会降临青羊宫。
走在身边的道长很是高兴,赶紧谢过皇上,连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雄伟庄严的万寿殿到了。张献忠龙骧虎步,走上殿来,抬起头来,审视蹲坐在神龛上供奉的那尊神像。香烟缭绕,油灯闪闪中,一时道家音乐齐鸣。已候在殿上、由十名道童组成的乐队,用他们手中的箫、笛、鼓鈸吹打出一曲曲幽婉深邃的道家音乐,让整个大殿上平添了一种悠远而沧桑的意味。这神龛上并没有供奉神像,而是供奉了一个九龙盘绕的高大牌位,上镌一行“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金字。张献忠问陪侍在旁的道长,“你这是供奉的谁?”道长回道:“当然供奉的是大西国皇帝陛下你。”
张献忠点了点头,问道长:“老子为国运昌盛祈福,在何处拈香?”
“陛下,请随我来。”道长将张献忠一行引入五凤殿,说是:“这里供奉的是李老君。陛下可在这里拈香祈福。”张献忠看神龛上那尊李老君,骑在牛背上的李老君,笑微微的看着他。张献忠说:“咱老子不拈香敬他,我要拈香敬的是咱老子的祖先人,你们道家的史祖张天师张道陵。”道长不知为什么张献忠突然动起怒来,唬得他连忙又引张献忠一行重新来在三清殿。面对着油灯闪闪中,神龛上供奉的那尊相貌清秀端庄,衣袖飘逸的张天师,张献忠默了好久,这才庄重地上前拈起三柱香点燃,“咚!”地一声跪在蒲团上。王志贤孙可旺等四王赶紧跪在他的后面。张献忠闭上双眼,双手捧香,口中喃喃:“祖宗,我在成都建国三年来,有些事确实是做错了,人也杀得多了些。但错也有错的道理,人杀多了也有原因。”说着,将手中三柱香香高高举过头顶,轻声祈祷:“祖宗佑我大西国国运昌盛。我需人人服从,内无反叛,外无抗阻。我要粮食、钱帛充盈,还需要一两个儿子继承社稷。我还要健康长寿!”大西皇帝毫不避讳,祈祷到这里,俯身在地,向天师神像叩了三个响头。之后,张献忠就率王志贤等打道回宫了。道长率观中百余道陡一直将大西皇帝送出观外,跪在门前,一直等到大西皇帝一行消失在天色阴霾的原野上。回去的路上,王志贤心想,如果张献忠今天去清羊宫拈香祈福时所说的话算数,从此改过自新,那么大西国尚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