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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奸臣作祟,西皇杀戒大开

张献忠-大西皇帝梦 田闻一 14597 2024-10-20 02:35

  

  暮鼓晨钟,紫烟缭绕的护国寺(大慈寺一部),一如既往地安祥、深邃、幽静。

  身心饱受创伤的大禅师王志贤,在一间净室里做功。他身披袈裟,手拈一串佛珠,闭着眼睛趺坐蒲团上,俨然已经入定。虽然他的服饰,打扮恍然一看,与出家人一般无二。但是,他那笔挺的坐姿和某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军人气质,暴露出经过长期戎马生涯百战将军身上所独具的气质和过去岁月打上的烙印。

  能有这样的机会,在静谧的空间梳理自己的思绪,真是难得,是一分福份。他似乎在用心祈祷,又似乎在凝想什么、叩问什么。一缕幽香,在他的身后袅袅升腾。此刻,王志贤的一颗心,在刚刚过去的,却是在心灵中留下巨大反响的受与恨、光荣与耻辱中过滤、挣扎、升腾。佛学让他痛苦的心灵有所寄托,有所反思。在他看来,明朝无道,官逼民反,民不聊生,大江南北,哀鸿遍野,白骨累累,才有从崇祯年间开始的长达一十七年,直到把明朝摧毁的战争。其间很多事情,让他永生永世不会忘怀。他曾经有过雄心壮志,辅助西王打下四川,先在成都建一王国,进而中原逐鹿,诓复中华,建立大中华,让人民过上安生日子,国家富强,然后急流涌退,选一名山,筑一茅芦潜心事佛,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不意,壮志未酬,日前又出了那样的丑事,被西皇一怒之下动了腐刑。不过,他不怪张献忠,不怪柳娘娘,甚至不怪已经非命的玉叶。玉叶和柳娘娘是因为爱他!这都是命。

  现在,他出家了,成了一个大禅师。国事家事情感事,应该说已经有了一个了结。但事情了犹未了。他答应过西皇,随时去宫中走动,给西皇提出建设性意见。因此,朝中事不可能不装在心中。这会儿,他表面上静若止水,其实心绪很是忧烦不宁。最近以来,当朝首辅、大权在握的汪兆麟为广招羽翼,搜罗门生,培植个人势力,向西皇建议:“本年甲申,是例行会试之年,请陛下发旨,令全川州县举行乡试。其后将各州县考取的监生,于本年底统一赴西京贡院会试,从中选拨人才。如有不遵者、隐逃不赴者,以叛逆罪论处。邻里知而不举,连坐十家。如此令出必行,方显示陛下威力,让蜀人不敢思叛,而新朝职官亦可得到充实。”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建议,竟得到大西皇帝批准。新朝初建,饱经战乱的川人渴望安宁,对新朝寄予满心期望。目前全省有一十三府、六直隶州,下辖一百二十六县。除下川东与遵义府为残明势力控制外,都是新朝天下。可更令他忧心的是,张献忠不去发展大好局势,而是步李自成后尘,走得比李自成更远,登极做了皇帝后,躲进深宫享受,醉心女色,百事不理。军权交给东平王孙可旺打理,政权交给汪兆麟独揽。两方面都有问题。军权独揽的东平王孙可旺一味迷信武力不说,而且渐渐露出有军就有一切的野心。汪兆麟就更不要说了,千方百计蒙住西皇以售其奸。

  前段时间,他进宫要见西皇,什么时候都行,而现在,已经有些难了。在西皇面前,他曾直言不讳地对献忠说过,军政两方面大事他都该管管,不该这样放大水筏子。而心不在焉,着一身皇帝服装的张献忠却埋怨他:“当初,我叫你当宰相,把军政大事都交你管,你不肯。后来你和老脚出了那挡子事,咱老张对你们动了粗,那是气头上,气过了也就算了。可你们俩都睹气出家,你要当和尚,她要当尼姑。没有办法,我依了你们。现在你又来对咱老张指鼻子戮眼睛!”张献忠如此一说,倒让他无话可说了。

  汪兆麟一路顺风顺水,本年全省开科取士在即。预计,全省各州县赴省会试者九千人,取举人八十名,副榜二十名。汪兆麟主考。西皇毕竟是武人出身,汪兆麟文考,他要来个武考,说是:“川人文事不错,武科不见长,不妨这次开考武举试试。”这事也要汪兆麟负责,并已举行。张献忠多次到现场,从众多的武考生中选出成都武举张大绶。其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相貌威风,身长八尺,面如重枣,力大无穷。张献忠高兴之下,竟不顾章法,将解元、会元、状元全都一鼓脑儿给了张大绶。汪兆麟凑趣云:“这是天赐贤才辅助新朝,必能一统天下。”张献忠赐张大绶锦袍玉带,名马雕鞍,披红挂花走马游街,极尽荣耀。一时,人人争说张大绶。西皇还嫌不够,再赐华丽住宅一所,并全堂家具、锦幔、珠帷、御厨宫具并宫女四名。汪兆麟再来锦上添花,派人给张大绶送去“天子门生”金匾。汪记一帮文武大臣紧随其后,或是前去张大绶家拜访,或是赠送贵重礼品,或是攀亲附戚,或是歌功颂德。一时,花红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们竟将张大绶居住的街道呼为状元街,原先街道的名字反倒没了。每天,张大绶上朝下朝,万人争相瞻仰丰彩。发展到后来,当张大绶上朝时,竟有许多嫔妃、宫女,重重叠叠挤在御座后壁间指点观看,窍窃私语。这就惹得张献忠很不高兴。有天,张大绶入朝,叩谢陛下新赐雕鞍宝马时,献忠发现又有嫔妃在壁后观看,突然发怒,指着张大绶怒吼一声:“拿出去收拾了!”收拾,就是斩首。就有禁军涌出,去拿大绶,唬得张大绶不知所以,急问陛下,我犯了何罪?张献忠道:“你啥罪没有。就是爱你的人太多,我怕出事,爱你不过,将你杀了省得以后出麻烦。”张献忠就这样杀了新科武状元张大绶。这事让样全川震动。控制着嘉定(现乐山)一带的残明大将杨展和下川东的秦良玉乘机煽动。一时谣言大起,什么“张献忠杀人成性,一天不杀人,一天不舒心。”“张献忠因父亲当年在四川受羞,他是来报仇的,不杀尽我川人,不会甘心罢手。”等等,这些谣言风一般刮遍巴山蜀水。接着,社会上流传起这样的民谣:“要活命,找杨展。要吃饭,找曾英。要花钱,找曹勋”云云。杨展、曾英、曹勋都是前明大将,除杨展外,曾英、曹勋分别率军踞嘉重庆和下川东一带,目前仍在同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激战;他们是大西政权最危险的劲敌。

  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汪兆麟主政,张献忠又一直躲在深宫,俨然成了蜀王第二。这样一来,川局摇动,据嘉定的杨展气焰日张,南京福王弘光小朝廷日前派王应熊驻镇遵义,统一节制、组织调遣西南残明势力,围剿新生的大西政权。这一切,让静坐在护国寺里的大禅师王志贤,清楚地听到了敌人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霍霍磨刀声,刚成立不久的大西国有崩坍可能的吱吱碎裂声。然而,无论西皇张献忠,还是权臣汪兆麟,气焰日张的孙可旺都没有看到危险,他们我行我素,眼睛都钉在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上。比如,西皇张献忠盯在天堂似享用不尽的皇宫内。汪兆麟的两只眼睛,一只盯住张献忠,另一只盯住手中权力。孙可旺盯的是他握在手中的军权不要被他的几个弟兄夺去。

  汪兆麟为固宠,为进一步手抓紧西皇迷住西皇,最近在为西皇张罗皇后忙碌。人选都已经选定了,娘娘是现居井研老家的前明首辅陈寅的小女儿……想到这些,大禅师王志贤再也坐不着了,猛地睁开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门帘一掀,一个年轻和尚轻步而进,端起一只手向大师鞠躬致礼,轻问:“大师有何吩咐?”他是大慈寺幸存不多的和尚之一,法名益善,是大禅师王志贤亲信,负责对内对外事务的知客僧。

  大禅师吩咐益善要人给他备马,他要到王宫去晋见西皇。

  一连多天沉溺在女色中,准确地说,是沉溺于肉欲中的大西皇帝张献忠,这天因为昨夜过于孟浪,精神有些不济。上午起来吃了饭,又睡倒在床。大太监魏协得知大禅师王志贤驾到要见西皇,不得不去秉报。张献忠给他打过招呼,大禅师什么时候进宫找他,就什么时候秉报。

  听到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太监魏协,隔帘吓兮兮的秉报,张献忠在罩有薄如蝉翼的珍珠罗纹帐的大牙**,将身子撑起:“好吧,就带到隔壁我书房中吧!”

  大太监魏协带大禅师王志贤进了隔壁那间临池的推窗亮隔,备极华丽舒适的书房里坐定,太监泡好茶时,珠帘一掀,一身华服的西皇张献忠懒洋洋走了进来,打了个哈欠,在当中一把软椅上一坐,头都没抬,开口就问:“啥事?”

  王志贤当然知道张献忠的脾气,时至今日,脾气更是大涨。张献忠能在睡下之时,起来见他,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王志贤知道他爱听什么话,也知道,纵然不是好听的话该怎么说。

  “陛下现在是大西国的皇上。土地、人民、政事,为立国三宝;管理、教化、蓄养、保卫、为理民四要。人民最驯服,只要有口饭吃,有衣穿就行。”张献忠可能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听大禅师王志贤这样说,抬起头来看着他,点点头说:“此说甚是甚好。大禅师有话,不妨直说。”

  “前明所以崩塌,在于太不把百姓当人,官逼民反。而崇祯不明究里,迷信武力,举措失当,天人共怒,所以毁灭。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本朝开国不久,首务应是听忠言,重忠臣,于民宜宽大为怀,施恩于人。”王志贤话中的规劝意味,张献忠当然听出来了。

  “‘小猴狲’!”张献忠叫着大禅师小时的绰号,显出一种亲热,笑道:“你不要指着和尚骂秃驴。咱老张没有把你当外人,你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尽管说。”而就在王志贤要说时,汪兆麟赶来了。最近为迎娶陈皇后,张献忠非常上心,特别规定,汪兆麟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直接来见他,任何人不准阻拦。

  汪兆麟是个奸臣,奸臣必然要在宫中广布耳目,皇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并随时向他报告。王志贤进宫见皇上的消息,他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就赶来轰王志贤走。果然,汪兆麟一来,张献忠立刻就将王志贤晾在一边,听汪兆麟给他讲如何去井研迎娶陈皇后的一应礼仪。看来没完没了,王志贤只好告辞。

  很快,汪兆麟极尽张扬,劳命伤财,吹吹打打,将陈皇后从井研迎来成都,在陕西街一家法国人办的教堂为大西皇帝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尖顶阔窗,富有异国情调的教堂里,红烛摇曳。两个身穿黑色道袍的洋人中,安文思在弹奏风琴,以汪兆麟为首的百官环绕皇帝、皇后簇立。风琴声中,利类思手捧《圣经》,闭上眼睛,用他那富于磁性的男中音,唱完大家听不懂的圣歌后,风琴声停,利类思站在大西皇帝、皇后面前,指了指陈皇后,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张献忠:“你愿意娶她作你的妻子吗?”

  张献忠觉得很有趣,摸着颔下那把足有尺长,漂亮的大胡子应:“愿意。”利类思又问很年轻漂亮的陈皇后:“你原意作他的妻子吗?”

  “愿意。”盛装的陈皇后答时,向张献忠纳了个万福。之后,利类思用一根柔弱的柳枝,从端在手中的玻璃杯中蘸了点清水,洒在陈皇后额上,送她圣母像一幅,十字架一个,嘱她供奉宫中。张献忠见圣母抱在手中的男孩很可爱,笑得合不上嘴,以为圣母就是中国的送子观音。仪式完毕,西皇挽着陈皇后的手,在百官簇拥中出了陕西街教堂,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在禁卫军护卫下,西皇及皇后回到宫中。这个由汪兆麟一手导演的大西皇帝的西洋结婚仪式,让前明成都知县,现大西国兵部尚书吴继善气从中来。他是个儒学深厚,恃才傲物的学人。在他看来,皇帝皇后这个婚礼,实在是有辱斯文,皇帝受了洋人愚弄、受了汪兆麟愚弄。他这些话传到权臣汪兆麟耳中,汪兆麟决定“修理”吴继善。了得!汪兆麟说:你吴继善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摆设。他知道朝中有些官员不满意他,思想上不禁闪过指鹿为马这个成语,这个故事。老子就干脆学盘赵高,指鹿为马!看看朝中有什么人敢与老子较劲。

  机会来了。两天后,刚娶陈皇后的张献忠召一些高官去他的后宫花园赏月,内中当然有汪兆麟、吴继善。陕西街教堂里的两个洋人也在被邀之列。这夜,一轮银盘似的圆月在夜幕上巡行,花园里洒了一层清辉。一行大员以大西皇帝为圆心,环坐在荷池中汉白玉水榭雕栏周围。太监、宫女穿梭送茶送点心,脚步迈得很轻,影子似的。张献忠很舒服地坐在当中一把硕大的软椅上,他旁边的镶玉圆面矮茶几上,除了置放着点心、茶水,还有一迭厚厚的线装书――那是他的著作,《大西宝典》。张献忠用一只手习惯地摸着大胡子,一只手叩打着软椅镶金的宽大的椅把。一轮月亮映在池里静影沉璧。张献忠对身边的两个洋人说:“在咱老子看来,天底下武器数你们西洋好,但文章数我们中华的好。”汪兆麟马上接着对两个洋人说:“我们大西皇帝不仅仗打得好,文章也做得好。”张献忠听后周身舒泰,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张献忠拍拍厚厚的《大西宝典》,对两个洋人说:“这里面都是我做的诗文。我一人送你们一部,你们可译成洋文寄回你们西洋去,让你们西洋人也见识见识我们中华文章的优长。”

  坐在一边的吴继善不以为然地一笑。他太清楚这里面的明堂了,这是汪兆麟组织一班文人加班加点编纂出来,冠以张献忠名将刊行天下,供国人学习,共五卷。第一卷是《圣谕》,里面都是诗文。其代表作有二,有诗有文,这倒都是张献忠作的。诗是年前――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率军打下武汉后,登归黄鹤楼时作,诗曰:

  高山有青松,黄花开谷中。

  一朝冰雪下,荣枯便不同。

  巴山有王气,北京是死灰。

  笑他红尘落,不识岭上梅。

  其文是他最近作的,因为深受两个洋人影响,囫囵吞枣、只鳞片爪地看了一遍《圣经》,张献忠心有所感,提笔为文:“我父上帝,设造天地风雷,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为人生养,食德者报,我来归归。”这可看作是他最早的一篇《天问》,代表了他最初对天地万物的看法和对人、对人性根本上的叩问和仇恨。

  第二卷是《表颂》,收有大西立国前夕群臣劝进表、功德颂、贺皇后表等。第三卷是《诏告》,内有他的登极诏、开科举诏等。第四卷是《法令》,详载大西朝颂布的各项法令。第五卷《附录》是个大杂烩。

  两位洋人很郑重地从张献忠手中接过《大西宝典》,谢过,随手翻了翻,直说陛下真是了不起,著了这么多书,真有学问。张献忠更高兴了,夸夸其谈:“我这部《大西宝典》五卷,字数并不多,却包罗万象,很是简单明了。我素来讨厌前朝留下的八股文章,之乎者也,起承转合,如同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双长。”说时瞅瞅旁边的内阁学士、文章高手严锡命。其时,颏下飘一绺疏疏郎朗胡须,五十来岁,一副标准儒士相的严锡命,正拈须看着池中一轮圆月沉思。严锡命赶紧收着神思,点头凑趣:“陛下天纵英明,对文章的评判往往独辟蹊径,非我等学儒能及。”

  吴继善忍不着了,他反话正说:“圣言简洁,非上智者能明其中堂奥。然天下上智者少,下愚者多。文章之用,在于使人能解、能明,故非简约一法就是上乘。”这就犹如在张献忠热哄哄的脑袋上当即泼去一瓢冷水,让大西皇帝大为不悦。张献忠用那双陡然间带了杀气的眼睛,钉着吴继善,狠声发问:“朝中进士文人多了,并非只有你一个。众人说好,你偏要说非,你是长了反骨怎么的!?”场上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严锡命向来与吴继善交好,怕张献忠发作,吴继善吃亏,赶紧打圆场:“我已经命人在广汉房湖公园圣谕碑上刻了陛下训语,‘天有万物养人,人无一物报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四句,二十个字,这就将天下臣民应该敬天、敬神、忠君,爱国之义阐述尽净。陛下其他文章也莫不如此,可谓是天下文章极品,应为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吴尚书所虑一般下愚者不能洞悉其圣言之堂奥,这也不为怪。辟如《六经》,但经历代大儒为之注疏,大家也就懂了,且能依法作文。今天子圣谕与《六经》一样,由廷臣召集一批饱学儒士予以注疏,使各州县生徒研习,天子笔法必将流芳百世。”

  张献忠听了严锡命这一席话,脸色才好起来。不知不觉间,月影移墙,时间不早了,大太监魏协这时前来报:时间已晚,请陛下回宫安寝!张献忠情绪不太好,说:准!魏协赶紧吆唤一声:“皇上起驾回宫!”马上,禁卫军、宫娥彩女,太监等各就各位,簇拥着张献忠而去。

  恃才傲物的吴继善,不知不觉为自己埋下了杀机。

  不久,是张献忠四十岁生日。由孙可旺、刘文秀等东、西、南、北四王统率的,在四川各地征剿残明军队的多位都督、总兵,奉命赶回成都,为大西王祝寿。那天一早,文武百官在汪兆麟和孙可旺的带领下,进宫向大西王叩节献礼。午间,张献忠在百桂园大厅设盛宴招待百官。大厅里喜气洋洋,兰桂飘香,笺花宴摆了上百桌,珍馐美味罗列。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济济一堂。是时,鼓乐齐鸣,蟒袍玉带的大西皇帝在汪兆麟和孙可旺的陪伴下进来。百官站起迎接。张献忠上了首席首座,微微含笑,让百官坐下。在优扬的乐曲声中,侍候在侧的宫娥彩女、太监,轻步上前,给各位酒杯里斟满美酒。汪兆麟同东、西、南、北四王――孙可旺、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都坐首席;大禅师王志贤是在邀之列。汪兆麟注意到兵部尚书吴继善故意坐得离山离水的,一丝恶毒的念头掠过,他决计借刀杀人。这样一则可以清除得罪过他的兵部尚书吴继善;更主要是起到赵高指鹿为马的威慑力。

  “吴尚书!”三杯过后,汪兆麟借故为难,他指着吴继善质问:“今天是大西皇帝四十华诞的大喜日子,你是兵部尚书,怎么不依规矩,故意坐得离皇帝那么远?大家欢天喜地,你却不高兴?百官都站起来与西皇同杯共庆,你拒不起身举杯,是怎么回事?”吴继善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为奸臣汪兆麟注意到了,而且当着张献忠点出来,他立刻站起解释:“下官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有时要出去,所以坐得远了些,请西皇和丞相见谅!”说着向张献忠深鞠一躬。

  张献忠拧着眉头看了看兵部尚书吴继善,心想,这些前明降官要么宁死不屈,要么就是喂不饱的狗!就拿这个忤逆的吴继善来说,原先不过是前明一个小小的成都知县,现在大西当了数一数二的兵部尚书不知感恩,处处与我作难为敌,这些人留着何用?!而这些人又都是前明的士子,饱学之士,这些人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真是书读得越多越反动。本来,这些前明士子出生的官,他是一个不用,而让这些人当官入阁,都是王志贤力劝的结果。张献忠是个心口如一,说话无遮无拦的人。这就霍地站起,手中举着斟满酒的美人杯,目光四射,恨声说道:“咱们大西国的天下,牢固得很,有几个毛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些刁钻古怪的秀才学士和故意捣乱的官吏相勾结。这些人造谣惑众。你说醋酸他说醋不酸,实在是居心险恶,同咱老子过不去。这样的人,我看,有多少就杀多少!”

  注意到汪兆麟在挑是弄非的大禅师王志贤,本来就觉得事情不好,听张献忠这一说,很是紧张,拿眼去看坐在对面的汪兆麟。汪兆麟故意眯起眼睛,驴头马脸上露出挑衅和得意的神情。只听余怒未息的大西皇帝继续钢声钢气地说:“如今,据各路传来的消息,当今天下大乱,四分五裂,独我大西太平。李自成完蛋了。满清踞北京后兵马南下,一扫南京残明弘光小朝廷。王应熊、曾英、杨展、曹勋鼠辈在我打击之下,纷纷败退。川东重镇重庆,虽然一时落入残明将领曾英之手,但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大西国,号称天府之国,有这么富庶的地区,有上百万的人马,咱们有什么怕的?纵纵然本朝中有人不满,也没有关系。”说着将酒杯一举,频频四顾:“来,祝咱们好运当头!”

  场上百官一起举杯应声,齐祝陛下“龙飞景运,洪福齐天!”“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顿时,先前的一丝不谐扫除净尽,场上笼罩着喜庆的气氛。看张献忠放过了吴继善,王志贤一颗提起的心才“咚!”地一声落进了胸腔子里。

  过场走完,百官们随意饮酒吃菜。百菜百味,名誉天下的川菜,很合张献忠的口味,今天的盛宴更是请川菜高手掌厨。不要说名堂众多的蒸、炒、馏……仅是先上的供佐酒的烧烤、烟卤,什么缠丝免、张飞牛肉、唐昌板鸭等等数不胜数的菜品就让张献忠赞不绝口,大开朵颐。汪兆麟趁机卖弄学问,引古论今,大说川菜,讨好献忠。“人说吃遍天下,川菜最好,这话一点不假。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就很喜欢川菜川酒,写诗赞叹,‘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还有一说,‘川戏的锣鼓,川菜的汤’……”张献忠边喝边听边吃边说,兴致勃勃。

  就在张献忠听汪兆麟大谈川菜时,熟悉钱粮事务的王志贤却在心中算了一笔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四川先前养常备兵不过几万,而现在,大西国有百万军队,加上盘踞四川周边地区的残明大将王应熊、杨展、曹勋、曾英部,还有活跃在川东山地的李自成残部摇黄诸旅,总兵力不下两百万人。还有由无数官员组成的大西政权庞大机构,也需要川人供养,四川人民承担得起吗?可以想见加在川人身上的赋税之重。而连年的战争,让四川元气大伤。现在,大西军同残明势力之间展开的拉锯战之间形成的广阔地带,往往是赤地百里,白骨累累,渺无人烟。目前大西国的国库已快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了。四川的田粮征收,历来分夏秋两季。年前,西军入川时,明朝诸官已将川省夏粮征收、用尽,秋粮也提前征收了一半。西朝在成都定鼎后,汪兆麟一手主持制定税收政策,对川人敲骨吸髓,他严令川省各州县照缴秋税。迄今共收上来秋粮56万石,布15万疋,棉花7万余斤。远道州县将该缴钱粮布疋就近上交军用,其余折银运往成都。本年实际入库计:银10万余两,布2万余疋,棉9千余斤,粮20万石。加上从蜀宫中抄没入库的金银共50万两。说起来不少了,但因开支浩大,目前库存银仅数万两,粮10万石而已。想到这里,王志贤食不下咽,停下手中筷子。他这个动作,立刻被一直注意他的汪兆麟看到了。汪兆麟深怕他对张献忠说什么,赶紧站起对赴宴百官宣布一个好消息:“诸君,老臣在这里还当对大家补说一件我朝可喜可贺事――这就是陈皇后快生龙子了!”少不了又是百官纷纷起立恭贺,张献忠乐得哈哈大笑。

  不久,王志贤的担心成了现实。在汪兆麟运作下,全川经过初试选出的学子共五千余人,集中到成都进行乡试。会试那天,气氛森然可怕。一早,学子们进贡院过辕门时,须一一接受军士严格检查。军士们态度又不好,红眉毛绿眼睛地对士子们进行从上到下的搜索时,不断喝斥,简直是在搜查奸细。士子们过了这一关,方能进入窄窄的一人一格的考试间候题。中间,如稍有嫌疑,立刻逮捕,周围更是布置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带刀军士三五一群不时巡逻经过号子间,他们所佩刀剑与穿在身上的铠甲相互叩击,发出森然的金属声响,很是吓人。关在一间间号子里的学子们,无不瞪大惊骇的眼睛,暗想,这一来,还回不回得去?

  第一场考试的试题是《策论》,题要为,“大西新建,开国规模犹未确立,诸生来自民间,应明治要。其各仰体新朝集思广益之旨,指陈大端,以备采择。”考生们大都懵了。他们寒窗苦读,读的都是经史,练笔练的是起承转合的八股文,根本就不曾留心过民生政要。遇到这样的不按常规的怪题,只好胡乱拉扯些新朝施仁行义,足食兴兵等空洞词藻敷衍成篇。也有少数能临场发挥,认准这是新皇虚心下问,顾念民生之意,便将自己对此认识及对新政的建议,尽情发挥,附上些谀词歌颂,以此博取欢心,当新天子得意门生。也有个别年龄大的老实儒生,老老实实,将新政的蔽端一一指出来,吁请改正。

  初试完毕,主考官汪兆麟要他指定的阅卷官们,夜以继日,将学子们的试卷阅出,并将各处情况报呈于他。他发现,指责新政蔽端,吁请改正的卷子多达七百余份。汪兆麟当即拍了桌子,说,这还了得,幸好通过这次考试,将这些握笔贼子一网打尽!他当即指定将这七百余人造了册子,附情况简介,并亲自进宫报呈大西皇帝。时近黄昏,大西皇帝正与东平王孙可旺在保和宫里谈什么事。见他来了,站在门前犹豫,张献忠当即将手一招,连说:“进来进来!是考生们的事吧?”本来,汪兆麟见孙可旺在那里,不想进来,但皇帝既然叫到了,他只好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一手托起名单册子,一手撩起袍裾,快步进宫,来在大西王面前跪下,双手将名册高举过顶,口称:“万岁果真是虑事如神!此次会试,确有不少仇视新朝的学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试卷中痛骂新政……”说着,将名册递送上去。张献忠接过,一目三行,还未看完便火冒三丈,瞪起眼睛大骂:“这些贼子,胆敢攻击新朝新政!看来,在川内散布谣言,与杨展等遥相呼应,妄图颠复我新朝的就是这些人。”说着,大声道:“不如将这些人全部杀掉算了!”唬得在旁的东平王赶紧劝导父皇,说是:“这些人中,大都是出于好意,不能妄杀无辜。如果杀戒一开,川人的心就寒了。”经孙可旺一阵好说歹说,张献忠才让了一步,同意从中挑出在地方上就有攻击新政新朝,并与残明势力有勾扯的学子杀,汪兆麟算来计三百余人。汪兆麟狡诈,他知道张献忠说话做事不容易改口,铁钉子都咬得断,之所以同意从七百人中选杀三百,是因为东平王孙可旺在侧劝阻的原因。于是,他将这要杀的三百人和原来的那份七百人名单一起收好告辞。

  三天之后,三场考毕,汪兆麟进宫向献忠秉报情况,并献上此次会试高中的举子名册。献忠看后准,嘱隔日放榜。但汪兆麟不退,问张献忠:“陛下日前裁定要杀的三百学子还要杀吗?老臣这里有两份名单,一份是三百人名单,一份是原来陛下看过定下要杀的七百人名单。”张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握紧颏下那部美髯,略为沉吟,发狠说:“用那份七百余人的名单。你回贡院去通知这些人,就说我明天在百花潭接见他们。”

  “老臣遵命。”汪兆麟想了想,启发性地问:“陛下是否明日在去百花潭前,先去贡院视察?一是可以让川内诸多学子瞻仰陛下威仪,二是陛下金口玉牙,当着他们面宣布赴百花潭的七百多学子罪状。这样,陛下恩威并举,让川内学子以后不敢闹事。另,内有此届录取的夹江生员张志道,其人二十七岁,很会写大字,让他当场为陛下表演助兴!”张献忠说好,汪兆麟这才心满意足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西皇帝张献忠在汪兆麟陪同下,率六部尚书,全副銮驾,一路浩浩****向贡院而来。过了三桥大街,向西一转,街上便无黄沙铺地。黄沙铺地,是皇帝出巡时必备的一种礼仪。张献忠心中不喜,命銮驾停下,唤过在一边亦步亦趋的汪兆麟问:“朕去贡院,你是怎么布置的?”“哎呀!”汪兆麟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接待陛下,是副主考官龚完敬负责办理。”张献忠鼻子哼了一声,吩咐起驾,他心中有数了。

  大西皇帝一行来在贡院门前,副主考官龚完敬、严锡命早率所有考官,四千余学子在门外迎候。张献忠下了銮驾,见龚完敬不跪,只是站在他面前,弓腰拱手说些臣等率所有学子在此迎候陛下,不胜荣幸之类套话、酸话,气得张献忠恨不得一脚给他踢过去。

  张献忠在汪兆麟等百官簇拥下,过辕门,龙行虎步向贡院逶逦而去,看龚完敬跟在旁边,气不打一处来,骂了起来:“到贡院这一路,黄沙半铺半不铺,好似咱老子不该来似的!”龚完敬赶紧解释:“臣昨日奉旨,得知陛下今日驾临百花潭接见七百学子。不意陛下今晨要来贡院,臣得知消息迟了,只好让贡院学子担沙面路,而学子虽多,但大多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因此一段路没有来得及铺上黄沙,望皇上鉴谅!”张献忠闻言猛然驻脚,恨眼看着龚完敬,手捋胡须,发作了:“这是什么话?不意咱老子今日要来贡院?未必咱老子动一步都要向你这个前明举子秉报不成?这里是贡院,是你们读书人的地方,咱老子不是读书人,来不得?”说着,雷霆一声,手一挥:“给咱老子拉去杀了!”

  左右禁军这就上前来拉龚完敬,周围学子们简直吓傻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龚完敬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他三魂吓掉两魄,扑地跪在张献忠面前,哀求免他一死。跟在大西皇帝身边的阁员们都拿眼望着汪兆麟,意思很明显,这时,只有汪兆麟出面求情才救得下龚完敬。可是,汪兆麟视而不见,将头一背。担任副主考的礼部尚书江鼎镇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向张献忠跪下,替龚完敬求情,说是:“龚完敬冒犯陛下,确实该死,但恳请陛下念他年老,性情迂直,乞赐让他归家自尽,以保全从龙大臣体面。”

  礼部尚书江鼎镇哪里知道,张献忠压根就从心里对他们这些前明降官、读书人没有好感,加上汪兆麟从中挑唆,他早就想杀尽所有有学问的人。而汪兆麟也是,他想杀尽有学问有见解的人,以显示他个人。

  而就在礼部尚书江鼎镇出面跪求的同时,他的后面跟着跪了一地的人求情。殊不知这下就更糟!张献忠冷笑一声:“老子倒是想饶龚完敬一命,可谁叫咱老子当了你们的皇帝!皇帝金口玉牙,说过的话是不能改的。”说着对停了下来等他最后命令,站在一边的禁卫军大喝一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两个身高力大的禁卫军上前,将跪在地上,吓得早瘫了过去的龚完敬拉到一边砍了。

  偌大的贡院,顿时雅雀无声,人们战战兢兢。张献忠由汪兆麟等陪着,进了贡院里面一个精精巧巧的四合小院,那是主考官办公休憩处。张献忠沿着一条花径,上了正面那间木质窗棂,雕龙刻凤,镶着从西洋进口的明净玻璃的屋中坐了,让汪兆麟唤来夹江举子王志道表演书法。这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眼俊朗的青年学子。他先向坐在屋子正中的皇帝和簇拥在张献忠身后的主考官汪兆麟等一应官员行了叩拜礼,得到允许后,将一张一丈见方的雪白蜀绢铺在地上。然后,来在一个巨大的墨缸前,从中提起一只高过他的巨笔,在墨缸蘸饱墨汁,站到蜀绢笔舞龙蛇,像关云长耍青刀偃月刀似的,随着他墨锋最后轻轻往上一挑,吁出一口长气,似乎满身力气都随着这一吁用尽,满脸通红。这时,在他身下的蜀绢上留下一个大大的虎字,形神兼备。

  “了不得!”张献忠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颏下那把大胡子,很满意地对站在旁边的汪兆麟说:“常言,蜀中出奇才,果然是。写起大字来,像老虎下山似的,比咱老子耍大刀还利索。”汪兆麟赶紧跪下恭维:“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好了,好了!”张献忠站起身来,对汪兆麟说:“我们现在该去百花潭了,那边还有更热闹的。”贡院又是鸣炮开门,四千余学子齐齐跪在地上,一直目送着大西皇帝的銮驾消失,这才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这些逼着上省来会考的学子,不仅名落孙山,而且目睹了今天这场血腥,有的就吐了……不久,贡院四周的岗哨撤去,听说允许他们回家,学子们一个个就像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捡回一条命似的,“轰!”地一声,争先恐后往贡院大门跑去。出了贡院大门,只见迎面照璧上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一张盖有皇上张献忠玉玺的诏告。学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诏告看,不看则已,一看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直透心间。

  诏告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届有今赴百花潭学子七百三十七名,俱是不肖学子。他们居心叵测,竟敢在策论中诋毁新朝,谤议寡人,实属罪大恶极,着一体今在百花潭斩决,以昭戒尤。其余生员,着各州县押回,严加管教。倘再有腹诽口谤之徒,格杀勿论,连坐十家,教官问罪。钦此。”

  这个时候,坐落在成都南郊府河畔的百花潭里,百花芳菲,雀鸟啁啾,团团绿阴中隐掩着幢幢宫观式的建筑物,竹梢风动,好个幽静的所在。百花潭是成都一景,是成都人春来踏青好去处,每年三月三,这里举办的庙会,更是百物纷呈,游人如织。平素,这里简直没有人,只有要时有三五个学子,来这里赏景吟诗寻幽什么的。而这天一早,平素什么人都可以来的百花潭却出乎寻常地戒严了。从临街的一边看过去,半岛似伸向河心的百花潭里,树阴中影影绰绰地站着好几百来省会试的士子,他们被兵士们逼着站成了几个方队,好似在等着什么人驾临训话。士子们这时一个个满心欢喜,心想,自己能从全省各地来会试的五千学子中突颖而出,是多么不易,能在这里等候皇上接见,从此后,就是飞黄腾达。在七百多士子引颈相望中,终于,大西皇帝的銮驾在浩浩****的官员、禁卫军簇拥中来到了。士子们精神一振,却只听环绕在他们周围的军士们一声暴吼:“跪下接驾!”满心喜悦的士子们齐唰唰跪下了。远远地,大西皇帝下了銮驾,上了临江水榭,面对士子们坐下,并不说话。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颔下那把大胡子,那双虎威威的眼睛,扫视着在自己面前跪了一地的士子们。满心以为自己就要作天子门生的七百多士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瞻望天子。大西皇帝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上,引人特别注目的是一副大刀眉下那双棕色的杀气暴露的眼睛,让人生畏。在他的四周,环绕着的禁卫军,个个执刀亮剑,看着跪在地上的他们,就像要把他们生吞剥下去似的。哪里有一点新天子接见新科举子的喜色和气氛?就在士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时,张献忠捋着胡子的手突然停下来不动,他指着跪了一地的士子们大骂:“你们这些逆贼,胆敢攻击新朝新政,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说时,调过头去,对身边的禁卫军们大喝一声:“还不将这些逆贼砍下潭去,更待何时!”这一下,跪在地上的七百多士子才如梦初醒,纷纷起来想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禁卫军和大批的军士手执利刃、长矛扑进士子群中随意砍杀,人头如滚瓜落地,血溅如雨。混乱中,士子们有的惊呼呐喊,抱头鼠窜;有的吓呆了,就站在那里等着西军来砍来杀。哀号声,惨叫声震天动地。让隔河观望的市民不忍卒看。一场大规模的屠杀,在午后才告结束。当张献忠的銮驾起程回宫以后,百花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一湾血水,飘着无数无头尸体顺流向万里桥方向缓缓而去。军士们奉命将士子们遗弃的笔墨囊袋埋在潭边,因这些东西血水凝结,层层堆积,埋入坑中再掩上泥土,成了潭边沿河的一座座小山丘。当天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往日诗情画意的百花潭,这个晚上冷雨啾啾,磷火明灭;犹如无数冤魂在潭边夜幕中哭泣蹀躞。张献忠无端大批杀士的噩耗,风一样传遍了成都的几百条大街小巷,四十万成都人得知后,无不吓掉了魂,不少人当夜就拖家带口逃出城去。

  这天一早,兵部尚书吴继善来在保和宫,受到大西皇帝接见,吴继善跪拜在地,将一纸有关军饷马料待批的公文递呈,魏协上前接过,颠颠捧送张献忠。张献忠接过一看,蹙起眉来怒道:“军饷马料这些小事,你都办不好,来找我?那么,我还拿你这个兵部尚书来干什么?”

  “有关军饷马料的审批,按理是应该先报兵部备案。”吴继善认死理,说道:“待兵部派员点检确数就能核拨。而现在新成立一个营,兵部事先毫不知晓,叫兵部如何核发?”吴继善说的这事是,为防备全川人心不古,经汪兆麟建议,张献忠批准,全川所有绅粮人家最少每家出一个男丁,集中押在省上看管,防止这些人家造反。张献忠一听,以为吴继善对此不满,就新帐旧帐一起算。

  “反了你了!”张献忠像枚火炮似地一下点燃,冲了下来,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吴继善提起,当胸就是一拳。

  “哎哟!”文弱的吴继善被打得往后退了几个踉跄,止不着,跌坐地上;性情执拗的他,抬起头看着张献忠质问:“皇上如此暴打老臣,老臣何罪之有?”

  “你的罪多了!”张献忠双眼圆睁,一手捋定胡须,一手指着吴继善的鼻子骂道:“你当众对寡人的诗文进行贬低……”一一数落后结论:“你投本朝,并非出于真心,实乃迫不得已。咱老子还未入城,你就先将你的家眷疏散出城,是要同咱老子拼命!

  “你既然当了咱老子的官,吃了咱老子的粮,却不听咱老子的话,处处同咱老子作对!你说,你今天还要不要你这条老命?!”

  吴继善也犟,他并不求饶,却这样说:“老臣罪该死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是,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以皇帝之尊,竟拳殴大臣,事情传了出去,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寒了天下人的心?!”

  “别拿天下人来吓唬咱老子,咱老子不怕!”张献忠咆哮道:“拉出去收拾了!”两边禁卫军应声涌出,将吴继善拖出去,当即砍了头。

  龚完敬、吴继善都是大西朝入阁大员,他们同吴继善一样,在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先后惨死。这让朝中前明降官、学士们胆战心惊。他们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地位,看出大西皇帝张献忠其实根本就不相信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将他们作为摆设而已。大西朝只有一个人有权,那就是居心叵测的汪兆麟。从此后,朝中鸦雀无声,只有汪兆麟一人发号施令,在朝中说一不二,顺之者存,逆之者亡,结党营私。大西朝从此黄钟毁弃,瓦釜雷呜,奸臣当道,贤者退避,百官噤声。而东平王孙可旺等四王率领大军,经年整月地在全川周边南征北战,征剿残明势力。能征善战的他们不明白,本来已经势衰力竭的敌人,怎么愈剿愈强?这些分散的敌对势力,“蓬!”地一声,如野火燎原,在巴山蜀水迅速燃烧,并成了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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