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崇文馆,屋内烧着火盆,窗外却是大雪飞舞,一片皆白的世界。杜秋娘和宋申锡坐在火盆边,她望着窗外叹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宋申锡关切地问:姐姐是在思念裴大哥?这连日大雪,行军打仗都难啊!裴大哥在前方艰难作战,元稹却在后方不断掣肘,他与王守澄勾结在一起,阻挠裴大哥的军事行动!裴大哥很气愤,几次上表,称元稹误了军国大事,元稹却反诬是裴俊的过错……
杜秋娘点点头:朝廷重臣不和,是个危险的开端,只怕河北战事难以取胜!
宋申锡说:是啊,姐姐,我虽入朝不久,却知朝中派系分野,日趋复杂。尤其元稹囿于私见,好使意气,朝官无法精诚合作,反而互相攻讦,便给宦官以可乘之机。
杜秋娘点点头:申锡,你虽年轻,却看得分明。裴、元不和,更是雪上加霜!
宋申锡皱眉:是啊,他们的矛盾越闹越大,陛下见他们你来我往的上表,闹得自己头痛,便各打五十大板。免了元稹的宰相之职,也让裴大哥进京述职……
杜秋娘愁眉不展,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暴风雪来了!俊哥,你可要挺住!
河北行营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漫天皆白。裴俊一身戎装,牵着一匹马,在众将的簇拥下走来。众将突然一起跪下,大声说:请裴相三思!敌营不可去啊!
裴俊回身笑道:快起来吧,本相深入敌营,去说服叛贼退兵,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将又齐声说:那是一条死路,有去无回,裴相断不可为!
裴俊感叹地说:危险自然有,但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如今弓高已失,深州被围,我军粮草不继,士兵每天只有陈米一勺,你我都在饿肚子,只怕军心不稳,引起哗变!就连名将李光颜,也只能闭营自守。眼看这河北之战,是打不下去了!
众将都悲愤交加,裴俊也不禁流下泪来,叹道:眼看深州沦陷在即,朝廷肯定要妥协,陛下必然要加封王、朱二人。有些事,与其让朝中那些奸佞来做,还不如本相来做!何况本相此行是去见朱克融,他虽与王庭凑共同起兵,但罪有轻重,本不应同时讨伐。而今他却率兵围困深州,是以本相必须先退其兵,好让那王庭凑独木难撑。
众将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又齐声说:裴相小心!
裴俊苦笑道:放心吧,那王、朱二人也不会把本相怎么样!他们还望着更大的利益呢!杀了我有何意思?再说我等既是忠于朝廷的臣子,为了平息战乱、国奏民安,哪怕水里火里、上刀山下油锅?只是本相今日去做此事却出于无奈,真想仰天一哭啊!
众将也都流下泪来,齐声说:委曲裴相了!
裴俊不再说什么,转身上马,飞奔离去,消失在风雪中。
深州城的侧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悲凉,大营外有一根高高的旗杆,飘着一面军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朱”字。大营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骑兵从栅栏外一直排列到营内。另有卫兵手握刀枪,在两边排列成阵。寒风中,刀枪的光影衬着皑皑白雪,更是阴森。
裴俊独自骑马赶来,在营外下了马,把马缰绳一甩,昂头走上前。
几个卫兵挥舞刀枪拦住他,齐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营!
裴俊沉声说:快去禀告你们主帅,就说河北招讨使、宰相裴俊,要见他!
卫兵们便一个一个高声传喊:报!裴相求见。又一同交叉地架起刀枪,形成一个寒光闪闪的枪刀阵。裴俊却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地自枪刀阵中穿过。
朱克融的军帐内暖融融的,朱克融正在烤火盆,看战报,四周站满了卫兵。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声高喊:裴相求见!朱克融大吃一惊,立刻吩咐传见,早有卫兵掀起帐帘,裴俊独自走进来。朱克融连忙站起来,有些尴尬地说:裴相?真是你啊?
裴俊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欢迎?
朱克融忙说:怎么会?朝野内外谁不知?裴公是千古良相!快请坐,看茶。
裴俊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你这军营外面,可是列队相迎啊!
朱克融忙对卫兵说:快让他们散了,你们也都出去,这可不是待客之礼!
卫兵全都答应着,有人给裴俊上了茶,然后一个个退出帐外。裴俊笑道:早听说朱大人知书识礼,果然与那粗人王庭凑不同!朱克融也笑道:裴公此来,必有大事,愿闻其详。裴俊沉下脸说,本相此来,是想请朱大人退兵,解了深州之围。朱克融笑道:这不大可能吧?裴俊打断他说,朱大人何必被他人当枪使?朱克融有些讪讪的,说,原是王大人请本帅前来助阵,本帅怎好独自退兵?裴俊盯着他说,传闻朱大人此行,并非出自本心,若朝廷下旨,令朱大人为卢龙节度使,难道朱大人还不肯撤兵?
朱克融有些语塞,裴俊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你们二镇犯上作乱,最大的野心无非是想闹独立,若接受了朝廷封赏,再打下去还有何益?朱大人再想想,前朝叛逆自安禄山、齐思明起,以及吴元济、李师道,所遗子孙可有好下场?而朝廷顾全大局,田令公以魏博归朝廷,王承元以叛军归朝廷,子孙孩提皆世世为官,已传为美谈!
朱克融有些心动:可是,我与王大人一道起兵,不忍弃之于不顾呀!
裴俊冷静地说:朝廷也会招抚他。朱大人只须管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朱克融感动地说:裴相如此气魄,本官如何抵挡得住?三日之内,朱某必定退兵!
裴俊笑道:好!本相即将回京,必定再请圣上旨意,封你为卢龙节度使!
朱克融忙说:朱某感谢裴公大恩!朱某立刻安排酒宴,好生犒劳裴公。
裴俊淡然一笑:不必了,本相还要赶路回京,这就告辞!
次日,通往京城的路上雪花飞满天,一队人马在雪地里行军,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裴俊骑在马上眼含泪水,满腔悲愤。讨伐河北无功而返,朝廷除了妥协别无他法。河北三镇从此悉数脱离中央,重又回到半独立状态。直至大唐消亡,再没被朝廷收复过!
延英殿内,唐穆宗坐在皇位上,元稹和众臣站在阶下,正在听裴俊慷慨陈词。
他说:陛下,微臣征讨无功,有负圣恩!微臣只得单身入朱克融营,以大义相责,说服他退兵,解了深州之围。但河朔百姓仍为叛贼屠害,微臣也不甘心啊!
众臣听了都哗然,表示佩服:裴相大功一件!真了不起,乃我朝忠臣……
元稹却不服,就说:裴相既不甘心,为何要说动贼首退兵,而不主动出击?
裴俊正在火头上,立刻转头瞪着他:元大人难道不知?我方将士在前线衣粮缺乏,冻馁兴嗟,还有何心思恋战?田布愤功难成,因致短见;李光颜闭营自守,弓高失守,粮草被截。元大人还有责难,不如自己领兵去讨伐,或者到敌营去宣抚!
元稹顿时讪讪的:那怎么行?元某一介书生,有自知之明。
唐穆宗忙说:裴俊,你此次征讨河北,处置多有不当,为何还来责难元稹?
裴俊只好对他说:微臣此行确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明察。
唐穆宗板起脸来:那朕就撤去你的宰相之职,你到杨州去任大都督吧!
众臣又大哗,纷纷摇头不服。宋申锡挺身而出:陛下,裴大人乃国之重臣,值此关键时刻,切勿免去他的宰相之职!尔等鼠辈只服裴大人,知他无兵权,只恐再生乱!
白居易也站出来:陛下,微臣以为裴大人此去河北,功不可没,已树朝廷之威,并且平息了叛乱,陛下应奖赏他,怎能撤去他的相位?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唐穆宗犹豫起来,又看着众臣:那卿等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众臣一起站出来,齐声说:裴俊有宰相之才,理应留任!
唐穆宗看着元稹,元稹却不敢吭声。唐穆宗又问裴俊:那么裴爱卿的意思呢?
裴俊早有准备,坚决地说:请陛下解除微臣的宰相之职,放微臣回归故里!
众臣又是大哗,一起说:裴相,不可!请陛下三思!
唐穆宗却皱起眉头:哎呀,头都被你们吵痛了!散朝,改日再议。
时至黄昏,大雪一直飞洒着。裴府厅堂外是一片银碎的世界,似乎能听到雪花飘落。室内也很安静,只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熠熠红烛,映照着桌案上的一枝红梅。
裴俊和杜秋娘围坐在火盆旁沉默不语。稍倾,杜秋娘才问:为什么?
裴俊叹道:我眼下的确心灰意冷!当朝皇帝不是明君,我也难当忠臣!还有我和元稹之间的矛盾,再加上与宦官的争斗,都让人觉得好累!不如归去……
杜秋娘也叹道:王守澄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又不问国事,我留在宫中,本想查清先帝遇害之事,但人们忌惮他的权势,谁敢说真话?只怕真相会永远湮没。
裴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那我们不如一起走!离开京城,去过自己的日子!
杜秋娘苦笑着: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但不甘心啊!只怕陛下也不会放你我走。
裴俊叹道:是啊,我这次也算平息了河北叛乱。但只怕藩镇作乱,又死灰复燃。
两人沉默一阵,都觉得憋闷,便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窗前去看雪景。
杜秋娘轻轻地说:这雪不知为谁而下?这般忘乎所以,这般不知疲惫……
裴俊柔声说:这雪是否为我们而下?秋娘,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
杜秋娘叹道:可这世界却没被白雪洗尽!这雪也是对我们的考验,看它是否能摧毁我们的意志?改变我们的初心?哪怕道路艰难曲折,我也不愿向那片苍茫低头!
裴俊又紧紧握住她的手:秋娘,你总是让我无话可说。
杜秋娘温柔地把头倚在他肩上:那么俊哥,我们就别再说话,好好静一静吧!这样安宁的雪夜真是难得!过了这一夜,我们又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接受沉浮。
裴俊长叹一口气,把她拥在怀里,两人沉默地欣赏着窗外,那黄昏的雪景……
突然,裴直在窗外紧张地说,大人,王公公来了!杜秋娘浑身一凛,脱开了裴俊的怀抱,裴俊忙对裴直说,你快带他去书房!秋娘,你从后门离开吧。
此时的元府厅堂,窗外也是大雪纷飞,屋里只点着一盏孤独的灯,显得有些阴暗。元稹和白居易坐在火盆前,旁边的桌子摆着一些酒菜,两人在对饮。
元稹叹道:飞雪寒冷,长夜凄清啊,幸亏还有这盆火,温暖着你我!
白居易把筷子一放,有些恼怒地说:微之,你我同科进士,文坛又把你我并称为“元、白”体,但你的许多作法,我却不赞成!乐天也不明白,你为何总跟裴相作对?
元稹也恼怒地说:这能怪我吗?今日在朝上,你都看见了!那裴俊竟然直指我不懂军事,不会用兵,不能上战场。我元某不报此辱,誓不为人!
白居易却不以为然:你出任宰相后,确有处置不当之处,这次河北战事,裴相在前方陷入困境,与你就不无关联!我与裴俊也交往甚多,我们都想维护国家统一啊!
元稹不满地看着他:乐天,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白居易皱起眉头:这有何难?世人都知我乐天素有直声,屡次被贬。跟我一起出仕的六人中,有五个都当上宰相了!而我此次回京,却只充任中书舍人。但我也给陛下上书,提出让李光颜率兵从东面速进,打通弓高粮道,与裴相形成东西夹击之势。但陛下却置之不理,如你当时如肯附合我,河北战局又当是另一番光景!
元稹饮了一杯酒,不在意地说:你呀,是不在其位,就不该谋其政!
白居易生气地站起来:微之,你说的什么话?我白乐天不得君王重用,可是不管出任何职,都是兢兢业业,为民办事。在杭州,我筑堤湖中,蓄水溉田,可润千顷!在苏州,又浚开六井,民得汲饮,均沾惠泽!我本可徬香山,养松鹤,颐养天年;我也曾心灰意冷,作诗自嘲道:终当求一郡,不问人间事!但我还是回朝了!因中原灾情严重,藩镇作乱,陛下又如此,不容乐观啊!天不见怜,怎容你我去乐樵渔?
元稹有些讪讪的,忙说:我也对大局不乐观呀,因而才劝陛下罢兵休战。是裴俊硬要跟我作对,事事都想出头!偏要去讨伐河北,如今他无功而返,能怪我吗?
白居易怔了怔,无限感慨地说,你呀你,枉为大才子,却不懂政事!你们元、裴不和,已是两朝,同居相位,却冰炭难容,终是要被人利用,两败俱伤。
元稹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便举起酒杯:来,喝酒吧,别说那些了……
白居易长叹一声: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
元稹听了若有所思,白居易又郑重地说:微之,应知朝政分野,元、裴交恶,若另一种势力也掺合进来,事情就麻烦了!据我所知,那王守澄与裴俊也有矛盾……
裴府书房,裴俊问王守澄:王公公,你很少来我府中,今晚缘何冒雪前往?
王守澄神秘地兮兮说,裴相,咱家听说了一事,有关朝中两个重要人物的关系。因此来向裴相禀明!裴俊皱眉说,王公公,有话请明讲。王守澄只好说,便是元稹元大人有一秘友,名叫于方,据说与他有密谋!裴俊说,本相不尚奇诡,王公公不妨直言!王守澄冷笑道:裴大人有大量!但我暗访密查,得知这于方近日欲为某侍郎勾结刺客,前来暗杀裴相,裴相不得不防啊!裴俊暗暗吃惊,顺口问:这事从何说起?王守澄忙说,请裴相细想,近日可否与谁结下怨仇?裴俊已恍然明白,微笑道,本相办事为天下公,未与任何人结下私仇!王守澄有些讪讪的,只好说,那么裴相再想想,朝中还有谁是以工部侍郎身份,挂“同平章事”衔,而行使宰相之权?难道还不一目了然?
裴俊正色道:王公公说的,便是元稹元大人?王守澄忙说,是啊,因裴相上表,陛下免了元稹的宰相之职,他怀恨在心,想派刺客来暗杀裴相!幸亏有个叫李赏的人得知此事,告知神策军,咱家才来禀报裴相!裴俊从容镇静,淡淡一笑说,真有此事?本相却不信。就算本相与元大人有隙,但他只是一介文人,断不会轻举妄动。是谁在捏造这个谣言?用心太恶毒了!无非是想挑拨离间我朝中的两位大臣。王公公身为禁军头领,并未了解清楚来龙去脉,便到本相府中来相告,是否太轻率了?
王守澄不禁楞住了:哦?看来是咱家草率了!没想到裴相竟是如此气度。
裴俊微笑着站起来:好了,谢王公公厚意,本相言尽于此。管家,送客!
王守澄大出意料,只能对裴俊点点头,便讪讪地走出去。裴俊目送他的背影,又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宦官之中,此人和元稹关系最亲近,他这是想干什么?
夜深了,元府厅堂烛火忽明忽暗,元稹独自一人坐在桌案边,已烂醉如泥。一个仆人带着王守澄走进来,他看着元稹的样子,有些吃惊。仆人朝他一拱身,悄然退出。
王守澄走到元稹身边,推了推他:元大人,元大人!你怎么醉成这样?
元稹似醒非醒,抬头看着他:你是谁?哦?你就是大太监王守澄!你害得本官被朝中同僚诟病,竟说本官贪图权势,勾结宦官。你知不知道?若非你权倾朝野,本官理你作甚?十年前你抽本官那几鞭子,可是奇耻大辱啊!本官怎会忘掉?要记一辈子!
王守澄大吃一惊,退后了几步,却不作声,只是默默听着……
元稹又挥手说:白乐天,你是好样的!本官不如你!本官也想流连诗酒,隐居韬晦,可本官却耐不得寂寞,受不了清贫,只好跟那个没了根的阉人勾搭成奸。你瞧不起本官,朝臣们瞧不起本官,就连本官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王守澄大怒地指着他:元稹,你喝醉了?竟连咱家都敢折辱?咱家要杀了你!
他拔出剑来,架在元稹脖子上,元稹迷迷糊糊看着他:这是什么?凉嗖嗖的。
王守澄喝道:这是咱家的剑,咱家要杀了你,咱家对你失望了,不想与你为伍!
元稹笑嘻嘻地说:好呀,你就杀了本官吧!其实本官的心,早被你杀了……
王守澄气得用剑指着他:你这个书呆子,除了会吟诗,还会干什么?咱家空与你结盟一场,你却每每斗不过那裴俊,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元稹又嘻嘻笑道,是啊,本官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吟诗唱和,还会随俗浮沉,忽进忽退。今日本官便口占两句:他时得见王常侍,为尔君前捧佩刀!
王守澄怔了怔,又收回剑来,叹道:罢了,你有这片心,咱家也不与你多计较了!只是明日,殿上君前,你却不要怪咱家心狠手辣!你既没有治国安邦的大本事,也没有搞阴谋诡计的小伎俩,你连那个裴俊的一根小手指都不如!这样的盟军不要也罢!
次日早朝,唐穆宗没精打采地坐在皇位上,王守澄站在旁边,众臣站在阶下。
唐穆宗挥手说:朕已下旨,停止对河北征讨,赦免成德、卢龙叛乱的一干人……
众臣都默默无言,心情沉重。裴俊更是悲愤填膺,他愧疚地上前说:谢陛下,但这一来,那些藩镇更加为所欲为,飞扬跋扈。这都是微臣的过失,还请陛下降罪!
唐穆宗冷淡地说:如今这样说,能顶什么用?你还是快去杨州任职吧。
宋申锡连忙上前说:陛下,不可!裴相在朝中威信甚高,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唐穆宗不耐烦地说:哎呀又来了!不管如何,朕的旨意既下,就不更改!
群臣却一起上前说: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唐穆宗楞住了,指着阶下:你们、你们竟敢抗旨?!
群臣一起跪下,双方僵持,气氛尴尬。王守澄见状趁机上前:陛下,咱家有奏!
唐穆宗如逢大赦,让他快说。王守澄便说:陛下,裴俊虽威望甚高,但也恃恩骄纵,竟利用相位结党营私,使朝中大臣纷纷投到其门下,势倾朝野,才有今日之局面。
唐穆宗很生气,说裴俊,你竟如此?裴俊不慌不忙地说,这是有人造谣,想中伤微臣,请陛下明察!唐穆宗正欲说什么,王守澄又叫道:陛下,咱家还有奏!唐穆宗不耐烦地说,哎呀,你怎么不一次奏完?王守澄冷笑道:咱家这次要奏的是元大人!
一直在阶下旁观的元稹猛吃一惊,忙说:王公公,你这是……
王守澄不理他,又说:有密告,元稹与裴俊有嫌,私结朋党于方,企图行刺裴俊!
唐穆宗也大吃一惊:什么?两个朝中大臣不和,竟然要动杀戮?
元稹却吓得叫起来:王公公,哪有此事!陛下,微臣冤枉!
白居易也连忙站出来:陛下,这是子虚乌有!微臣与元稹相交多年,最了解他。他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杀人之心,断不可行此事,还请陛下明察!
唐穆宗皱起眉头:朕有什么办法?出了这种事,不是该交三司会审吗?
裴俊也忍不住站出来:陛下,微臣也觉得断无此事!微臣根本不相信,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搞阴谋诡计!王守澄身为神策军中尉,不经考量便上奏,请陛下明断!
唐穆宗不解地看着王守澄:是啊,既有人上报,王公公就该严审此案呀!
王守澄忙说:咱家已查出真情,是于方见好友元稹受裴俊排挤,私自行事……
元稹松了口气,抹了一把汗:这么说,本官与此无关,也算脱罪了!
王守澄又说:陛下,此案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皆因元、裴二人不和,同职不同心,所以群疑纷起,才有人借此起纷争……请圣上明察,处理他二人!
白居易冷眼旁观,悄声对裴俊说:这太监好狠辣!居然想一箭双鵰。
裴俊也轻声说:可元稹是他那一党,怎么会被他一网打尽?
唐穆宗也茫然了,便问王守澄是何意?后者阴险地说:此案既已会同鞫讯,确有此事,元稹便脱不了干系。不管怎么说,也是他秘友行事,他身为重臣,处置不当。而裴俊也早已知之,今日上朝却知情不报。请陛下下诏,罢免他二人,统统贬出京城!
众臣大哗,元稹惶恐,白居易愤怒,裴俊却不动声色。
穆宗想了想,感叹地说:元爱卿,朕喜欢你的诗词,原不想为难你。但你这个密友行事,却伤了朝廷和气!况你跟裴俊不和,朕也留你不得!朕就各打五十大板,把你贬为同州刺史,也让裴俊离京,去任淮南节度使。这样朕的朝中,总该相安无事了吧?
元稹不禁流下泪来,惶恐地接旨。裴俊也泰然说:微臣接旨!
白居易却不顾一切地上前说:陛下,微臣有奏:裴俊无罪,不宜罢免!元稹的密友行此苟且,也与他无关。何况此事未成,不应重罚!
宋申锡也跟着上前:微臣附议,即使有此事,裴俊也毫无罪责,不应被贬!
众臣也一起上前说:我等附议!请陛下赦免裴俊。
唐穆宗不耐地挥挥手:哎呀别闹,朕的头又痛了!既然你们都为裴俊说话,却没人为元稹上言,那朕就改命裴俊为尚书右仆射,再令李逢吉为同平章事,行宰相权!
众臣都愤愤不平,唯独王守澄面有得色。
出京的大路上,漫天皆白,前路茫茫,地面都被冻得坚硬。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后面跟着元稹和白居易。元稹站住了,凄惶地望着白居易:没想到被你说中了!但那王守澄与我交好,不知为何如此行事?我也大惑不解,想去质问他,又觉得没意思。
白居易也愤愤地说:就是王守澄搞鬼,竟把你和裴俊同时罢免!陛下昏庸,让他如愿。微之,你也别去质问王守澄了,他手中有兵权,只怕会在去路上加害于你。
元稹摇头叹道:是啊,这口气只有忍了!不料我蒙冤,被贬出京城,竟无人相送!只有你这个老朋友,才是我多年的知交,元某感激不尽……
白居易安抚地说,你别伤感了!这算什么?我可是被贬了五、六次!咱们这些诗人原不该来做官,只应吟诗唱和。元稹苦笑着说,如今我倒有诗意,想写诗了!白居易忙说,那就写啊,快口占一首!元稹两眼含泪,望向远方说,眼下虽是冬季,我却憧憬着春天来临,百花盛开,百鸟争鸣。你我在一片花树下,吟诗唱和,那是多么惬意!白居易的眼睛也湿润了,说好呀,这才有诗意。微之,快念来我听!元稹便深情地吟道:樱桃花下告辞去,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高处,千株万片绕枝垂……
突然,裴俊从他们身后钻出来,大声说:好诗!好诗!
元稹转身看着他,大为震惊:裴俊,是你?
白居易也高兴地说:裴相,你是来送微之的?
裴俊对元稹说,是啊,朝中都说,你我乃死敌。但我总想着,能写诗的人都坏不到哪儿去!元稹不禁热泪盈眶,说想不到你裴俊,竟会如此懂我!我虽在朝中与你多次作对,但那是因你我政见不同。还是用我的诗来明志吧:为国谋羊舌,从来不为身!我也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呀!裴俊却正色道:但你该知道,只因你我纷争,前线后方不予配合,致使河北战事成了这个局面。再加陛下无能,宦官擅权,藩镇割据之危害,将再次席卷我朝!这把火烧起来,只怕大唐几百年的江山社稷,都将付之一炬!
元稹无言以对。白居易在旁叹道:微之,冲着裴俊这番话,你也该汗颜了!
元稹只好抬起头来,喃喃地说:裴相,下官对不起你……
裴俊摇摇头,叹道:微之,本官也知道你这次受了委曲,那本官就直言相告吧!其实你真的不坏,只是有些傻!你本是诗人,不该来做官。你在宰相的任上,更是误国误民,只会在青史上留下尴尬的一笔。但你的诗作,日后却必将传扬千古!
白居易笑道:微之,你要感激裴俊没上小人的当!你们今日也该握手言欢了!
元稹感动地流着泪,握紧了裴俊的手,两人长时间无言。
过了一阵,元稹才慷慨地说:裴相,不说了,张藉为你写了一首诗,此时却最能表明我的心迹:肃肃台上坐,四方皆仰风。当朝奉明政,早日立元功!
他说完便毅然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鞭子,驱赶着马车,徐徐驶走了。
白居易看着马车走远,叹道:他走了,长达多年的裴、元之争,才真正结束!
裴俊望着远去的马车,心潮起伏,却默默无言。
元稹是中晚唐著名诗人,与白居易同为新乐府的倡导者。但他在朝政上很失败,屡次遭贬受挫,又跟忠臣为敌,晚年心里的悔恨也颇多,此去不久,便死在任上,时52岁。次年,终身未嫁的薛涛也随之郁郁而终。这个著名的女诗人为了生存和自由而拼搏过,也有热烈的爱情追求及痛苦的相思;但她一个华丽转身,便褪去了一世的繁华,于花香墨韵中书写着深红小笺,在诗歌世界里追寻着纯粹而完整的生命。尽管岁月催人老,但悠悠时光中,她的诗歌历经几百年,一如当初那样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