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太阳刚刚爬上万灵山巅,山道上马蹄声脆,一彪官军骑兵队押解着金煜瑶,从荣昌县城来到了万灵镇前的大荣桥桥头。
此刻,千年古桥两侧,官军与飞龙会弟兄刀枪对峙,杀气腾腾。
时不多日,金煜瑶已变得来面目全非,昔日红润光泽的脸蛋上好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精神萎顿,眸子暗淡无光,犹如被狂风暴雨**后的一株残花。
登上大荣桥头,金煜瑶一眼便看见了河对岸严阵以待的弟兄们。她蹁腿跃下马背,举步欲前。
“慢。”贺白驹用马鞭在她肩上一戳,“等对面放出西票,你才能过桥。”
此时的老鹞岭上,十四名西票正从万灵寺斋房里被驱赶出来,到山门前挤成一团。
萧天汉等人则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大家不要害怕。”赵中玉用英语说道,“只要给予合作,萧天汉萧舵爷就不会为难你们。一旦中国政府满足了飞龙会所提出的要求,我们就马上放大家回去。现在,我们要用你们中的一位,去换回飞龙会的一位被俘首领。”他用手指着鲍威尔夫人,“你,出来,随我们下山。”
鲍威尔夫人愕然不知所措,双眼痴痴地瞪着赵中玉,待明白过来,她忽然搂住自己丈夫的脖子尖声地哭叫起来:“不,不!我决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我亲爱的丈夫!要放,就请你把我和我丈夫一块儿放了!”
鲍威尔激动地吻着她的头发,哽塞着说:“你……先走一步吧……亲爱的,上帝会保佑我平安无事的。”
鲍威尔夫人痛哭流涕,连声嚷道:“啊,我为什么要来到中国?这全都是因为你呀!我们说好的等你明年任期一满,我们就一起回家,和儿女、孙子们团聚的,我怎么能够离开你?亲爱的,我绝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死,我也必须和你死在一起!”
赵中玉显然也被这一幕感动了,慨然道:“尊敬的夫人,难得你对你丈夫的一片真情,我就成全你做个完美妻子吧。”他的目光环视着其余西票,“那么,你们谁愿意第一个离开这里?”
“我!”
“让我去吧!先生。”
西票们争先恐后地叫嚷开了。
宾查中尉满怀希望地从队列中冲出来,紧紧抓住赵中玉的手:“赵先生,我们一起喝过酒,抽过烟,我还送过最好的哈瓦那雪茄给你,你放了我吧!”
赵中玉抽出手来,微笑着拍拍宾查中尉的肩膀,亲热地说:“我们当然是老朋友了,你放心,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
“先生,求求你,放了我这个无辜的女人吧!”艾特丽丝扬起双臂,冲赵中玉大声喊道。
“你?不行,绝对不行。”赵中玉摇摇头,“高贵的小姐,你是我们手里最大的一张王牌,到了关键时候,我们还得用你派大用场的。”眼一扫,落到了罗莱德的脸上,“喂,你这卖假首饰的小伙子,贫穷现在成了你最好的护身符,我就让你先走吧。”
“我?上帝啊!”罗莱德万万没有想到幸运之神会率先向他微笑,他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话音未落,已经像百米冲刺般没命地往山下跑去。
十三双羡慕已极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那跃动的身影……哦,这个幸运的家伙,你终于自由了,原来贫穷与落魄,在特定的时候,也会成为所有人羡慕的因素。
倏然间,十三张面孔上神情陡地一震,他们看见罗莱德犹如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站住了。
啊,上帝,他怎么啦?
罗莱德缓缓地转过身子,他的眼睛,落到了绝望的艾特丽丝的脸上。
终于,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罗莱德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走到了艾特丽丝的跟前。
他搀起艾特丽丝的手臂,扬头对着赵中玉,作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说道:“不,先生,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得留下来照顾艾特丽丝小姐,在这样的时刻,她尤其需要我的照顾。你们,让贝尔亚牧师先走吧,他年纪大,又患了病。”
“哦,你这机灵的东西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位富豪小姐面前表现一下骑士风度,讨她的欢心么?”赵中玉讥刺道。
罗莱德脸上倏地一红,大胆地把艾特丽丝往自己跟前一拥,豪气冲天地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患难见真情吗?”
赵中玉走下土坡,来到贝尔亚面前,问道:“你大概不会像这位居心叵测的美国小牛崽一样,拿自己的生命来作赌注吧?牧师。”
贝尔亚对赵中玉的调侃不置一辞,以一种悲天怜人的眼光久久地注视着赵中玉。
赵中玉一愣:“怎么?难道你也决定放弃生还的机会?”
牧师举眼向天,庄重说道:“十字架下,祭司长和文士讥诮耶稣,说耶稣救了别人,却不能救自己。情况确是如此,主如果要救自己,就没有万人的从死得生。主不是不能救自己,而是不愿意救自己。为了救别人,宁愿不救自己;为了救别人,愿意毁灭自己。这就是主所走过的十字架的道路。我是主的儿子,我只能走主所走过的道路:救别人,不救自己。啊啊,我的迷途的羔羊,要放,你们就先放这位意大利太太和她生病的女儿吧。”他把身边一位太太和小女孩推到赵中玉跟前。
赵中玉大为感动:“尊敬的贝尔亚牧师,我尊重你的意见。”
萧天汉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大声喝道:“妈的,你们这帮洋鬼子怎么了?让你们活一个,难道一个个都想活?”
赵中玉改用中文冲着萧天汉大声说道:“舵爷,你误会了,他们不是在争抢这个活命的机会,而是在相互谦让,把这个活命的机会,让给别人。”
众汉子神情愕然,无言地注视着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贝尔亚牧师。意大利母女被韩长生、关清财等人带着往山下走去。
萧天汉、赵中玉等紧紧地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一头拱如彩虹,一头平如大道的大荣桥,静卧在清澈见底的濑溪河上。
桥面上空无一人。持枪者鹄立两端。
萧天汉一看见对面桥头上的金煜瑶,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快,军师,快放她们过桥。”
赵中玉将一只沉甸甸的布袋交给意大利母亲,说道:“过桥后,请把这个交给他们。”
这一端,意大利妇女和小女孩慌慌张张地上了桥面。
那一端,贺白驹用马鞭戳戳金煜瑶的后背:“你现在可以走了。”
“后会有期。”金煜瑶扭头瞪了贺白驹一眼,恶狠狠吐出一句话,遂大步而去。
来到桥心,彼此碰面。金煜瑶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金发碧眼的母女俩,意大利母亲边走也边胆怯地打量着她。
突然,小女孩一跤摔倒在地上。
金煜瑶急忙去扶她:“孩子,啊,小心些。”
小女孩惊恐地瞪着她,直往母亲怀里缩,口中不断地叫道:“土匪!土匪!”
金煜瑶身子倏地一晃,“土匪!土匪!”小女孩的声音好似串串雷霆,在天顶轰响不息,击得她头晕目眩。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木然地注视着母女俩向桥头奔去。
萧天汉急了,大叫道:“煜瑶,你愣着干啥?快过桥啊!”
意大利母女奔上桥头,母亲慌不迭地将口袋扔到了地上。
官军一拥而上,却无人敢动。
贺白驹大喝:“打开!”
一士兵解开布袋,吓得一愣。布袋里,竟是庞龙血淋淋的脑袋。
“妈妈,妈妈!”小女孩吓坏了,扑上去搂住母亲大声哭喊。
“这个蠢货!”贺白驹飞起一脚,将人头踢下河中。
天主教堂礼拜堂,杨森高坐圣坛之上,文武众官整齐地坐于台下两侧。
杨森神情黯然,对站立一旁的李江副官长吩咐道:“念。”
李江打开公文夹,高声念道:“国民政府林主席令,本月三日,英商太古公司明通号客轮,行至泸县濑溪河之鸳鸯沱处,遇匪开枪抢劫,伤毙华洋旅客及护航英兵多人,并将十四名西人掳入荣昌县万灵山中,以作人质。查此事件,匪逾数百,明火执仗,该地驻军与政府竟毫无察觉,殊堪痛恨。现严责第二十军军长杨森,速将被掳西人先行设法救出,务保安全。如再疏虞,杨森断难当此重咎也。此令。”
郑稷之闻言色变。
贺白驹离座大叫:“天大罪责,只能由卑职独自承担,军座为我受过,我……我为军座不平啊!”
众军官也一齐吼喊:
“什么臭主席?滚他妈的!”
“国民政府算个?!枪杆子握在我们手里!”
“军座,你说了算!全军弟兄,只唯军座马首是瞻!”
杨森以目环视众人,徐徐说道:“天高皇帝远,南京命令,我只当他隔河放屁……可是,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恨的是萧天汉挟票要挟,气焰日盛,倘不能从速将西票安全救出,我杨森将有何脸皮面对列强使节交涉?”
众皆默然。
贺白驹犹疑片刻,怯怯道:“军座,我手下已探知邻近小股匪棚,以及共匪王维舟的川东游击军等,纷纷派出代表前往万灵寺,妄图与萧天汉匪棚联合,以期趁机渔利。倘若股匪会合成巨,势必向政府提出更为苛酷之要挟。对此,我们不能不防啊。”
郑稷之也禀道:“萧匪军师赵中玉,今晨已带领十余小匪,住进兴隆客栈,在门上堂而皇之地挂出了匪棚旗号,如今满城人心……沸**不稳呐。”
杨森问道:“军师……可就是前日领衔前来那位年轻信使?”
郑稷之赶忙回话:“正是。此人与萧天汉大不相同,萧匪系万灵山中世代惯匪,凶残鲁钝,不足为虑。赵中玉却是本县一臭名昭著的劣绅之子。”
杨森道:“你说的劣绅,可是荣昌袍哥仁字堂口总舵把子赵庆云?”
“正是此人。”郑稷之道,“辛亥年,赵庆云趁乱聚众造反,罪恶累累,恶贯满盈,早已被卑职正法,以泄民愤。民国初年,赵中玉曾被招募到欧战西线做华工翻译。战后周游列国,后在莫斯科参加匪党,并入苏俄军事学院学习。回国后专事颠覆政府之活动。两年前卑职已将该匪擒获,本欲公开大辟,不想被萧天汉率众匪冒死从法场上劫走,从此成为飞龙会军师。此人文武精通,奸诈狡展,匪棚中一应重大行动,皆由此人筹划。军座……”说到此,郑稷之迟疑了一下,又鼓足勇气道:“卑职……有一言相告。”
杨森不悦地瞥他一眼,冷冷言道:“郑县长,公堂议事,有话尽管直说,何须踌躇。”
郑稷之道:“我意立即擒杀此人,灭它匪棚智囊。该匪一除,飞龙会一窝草寇,实不足虑。”
杨森沉思良久,开口道:“郑县长,以你介绍的情况看来,赵中玉绝非等闲之辈,老夫倒要认真对付才是……唔,这样吧,你速派人将兴隆客栈腾出供匪使用,其余客商一律不得住此栈内,饮食起居,按上等规格照料仔细。还有,今天晚上,你将此人请到天主堂后花园中,我要单独见见他。”
郑稷之一怔,痴视着杨森说道:“这……军座,我去请他,恐怕不太方便。”
杨森道:“怎么?在你郑县长的地盘上,你还怕他杀了你?”
郑稷之赶紧道:“哪里,哪里,卑职是……是……”话到嘴边,万难出口,只好又咽下肚去,硬着头皮应承道:“既然军座虚怀若谷,执意要见此人,卑职勉为其难便是。”
贺白驹已猜到杨森几分心思,不由得恨恨道:“军座单独召见他,未免会高抬了这帮土匪,让他们气焰更盛。”
“我意已定。”杨森不为所动,果断说道,“白驹,文韬之事,非你所长。你即刻赶回万灵山下,统率队伍将老鹞岭重重包围,断它粮草水道,不得任萧部外窜,更不能让其余股匪与之联系、合流。切记四字:围而不击。倘若逞能寻衅,激怒土匪撕票,再添事端,我必唯你是问。”
贺白驹只好压下心中不快,高声领命:“军座放心,卑职按照军座吩咐行事。”
杨森看看郑稷之,徐徐言道:“郑县长,我看你精明老成,颇有城府,言辞犀利,又熟知荣昌情事。与匪棚谈判一应事宜,就交由你与李江副官长相机办理吧。”
郑稷之打了一拱:“卑职必当殚精竭虑,不辱使命。”
就在杨森与文武众官议事之际,小小荣昌县城,已经躁动得好似一锅烧沸的开水。满城百姓,风天火地地拥向十字街口的兴隆客栈去看稀奇。
只见兴隆客栈门前高挂一块木牌,上书“万灵山飞龙会办事处”。
两名敞胸露怀,腰别短枪的壮汉凶神般挺立两侧。
这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兴隆老号,是荣昌城中第一等客栈,门楼巍峨,黑漆大门气势堂皇,里外两进,中间以穿堂相隔,院内有荷塘,小榭、还有曲曲弯弯,雕梁画栋的风雨廊。
此时,老百姓聚集在兴隆客栈大门外,远远围观,窃窃私语。
“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奇事,棒老二竟成了官军的座上之宾。”
“唉,兵匪一家,真真是兵匪一家哟!”
“萧天汉这一手歹毒啊,听说南京城里的蒋委员长,林主席都让外国佬给逼得快发疯了。”
身高体壮,满脸横肉的郑臭肉闻讯已带着两名家丁匆匆从北小街的公馆里赶来。他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手里“哒哒呐呐”不停地转动着两个铁蛋子,向着土匪怒眼相向。听着旁边人议论,不屑地说道:“莫看他们一时得意,我看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让开!站远点!”一队黑皮警丁由警备队长胡之刚亲自带领,吆喝着穿过围观人群,把大米、蔬菜、酒坛、宰好的猪羊抬进了客栈大门。
袁公剑端出一张凉椅,大模大样地往门口台阶上一摆,高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摇起了大蒲扇。
看见胡之刚与白仲杨等警丁从屋里出来,袁公剑故意高声吩咐手下:“黎胜儿,这帮兄弟给我们送吃送喝的,实在辛苦,赏支烟给他们吧。”
黎胜儿掏出香烟,嘻皮笑脸地拦住警丁们叫嚷:“来,弟兄们,抽烟,抽烟。”
这时,一乘三丁拐软轿由几名保镖簇拥着,从天主教堂方向疾疾过来,在兴隆客栈门前停下了。
手下撩开轿帘,郑稷之从轿里钻出来,拄着文明棍上了台阶。
袁公剑一见是郑稷之,故意将腿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冷声傲气地拖着戏腔发问:“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郑稷之眼一瞪,见是两年前与赵中玉一起从他手中死里逃生的袁公剑与黎胜儿,而且姓袁的还露出一副故意挑衅的神态,存心想找他的麻烦。
郑稷之自不会因小失大,与这等小头目一般见识,只好压下火气,软中带硬地说道:“连堂堂荣昌县长你也不认识么?赶快去通报赵中玉,本官有要务找他。”
袁公剑哈哈大笑,说道:“郑县长,你不是前来找我们军师商量,叫他把自家脑壳借给你显显威风吧?”
郑稷之气极无辞:“你———小人得志!”
黎胜儿从旁边一头蹿上,指着郑稷之的鼻尖骂道:“你这老杂皮,狗胆不小,居然敢踏亵我大哥是小人?敢在你黎大爷面前耍威风?大爷我今天非退了你的神光不可!”
人丛中的郑臭肉见他亲哥当街受辱,忍无可忍,鼓眼大吼:“谁敢对县长大人动手,我们荣昌百姓可不答应!”
黎胜儿瞥他一眼,冷瞅瞅笑起来:“我日你娘,你不是这郑家老杂毛的亲兄弟么?一块臭肉,熏翻半城,你他妈的还有脸皮代表荣昌百姓?”
“胜儿不可无礼!”赵中玉此时已闻声走了出来。
他喝住黎胜儿,冲着郑稷之一抱拳,笑微微说道,“哟,这不是故人郑父母官么?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们今天,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吧?哈哈。”
郑稷之尴尬搭讪:“那是,那是。稷之愚钝,确曾未能想到。”
进得厅堂落座,赵中玉吩咐关五香上茶,两手潇洒地将长衫下摆一抖,架起二郎腿,望着郑稷之微笑着言道:“父母官枉顾小民下榻之地,敢问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郑稷之又抱拳又打拱地说,“本人今日前来,实是受杨森军长之命,特来恭请赵兄,今晚前往军座下榻的天主教堂赴宴,还望赵兄拨冗前往。”
“哈哈哈哈!”赵中玉大笑道,“我一介山野村夫,逆匪刁民,怎敢叨扰将军大人?”
郑稷之对赵中玉的嘲讽充耳不闻,继继劝道:“杨军长宽诚待人,特派我专程相邀,今晚无论如何,赵兄还是走上一趟吧。”
赵中玉以掌击膝,大声道:“我当然要去!人生一世,难得如此风光啊……说不定,蒋委员长此番还要请我去金陵城里,潇洒一趟咧。”
郑稷之乌云涌脸,欲怒不敢。
赵中玉脸色倏然一沉,恨声道:“姓郑的,你我之间这本陈年老账,这次也应该连本带息,一并算清了吧?”
郑稷之重重咽下一口气,冷傲地瞪着赵中玉:“俗话说,一根田坎还有三节烂(1)。赵先生,逼人太甚,恐非君子所为。”双手一拱,“稷之告辞。”
赵中玉起身还他一礼,话中有音地说道:“郑县长脚下放稳,小心不要跌了跟头。”
赵中玉目送郑稷之铁青着脸,上了软轿匆匆而去,正欲转身进屋,蓦地听见人丛中响起沉沉一声吆喝:“一别两载,赵军师今非昔比,好大气派!”
赵中玉觉得这声音分明耳熟,赶紧循声寻去。只见那人头上压着顶草帽,将大半张脸遮了,脚蹬草鞋,腰间系一根宽大的汗帕子,一副下力汉子的短打扮。
待看清来人,赵中玉心中猛地一跳:“呀,老石———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赵中玉一下想起了一起为党共过事的石奉奇,高兴得一拳擂在他肩上。
“还不是老弟有大能耐呀,濑溪河大劫案轰动全国,川中各家报纸,更是大加报道,你赵中玉的大照,还上了不少报纸的头版头条。”石奉奇握着中玉手打趣地说道。
党派赵中玉回荣昌,两年时间他居然成了万灵山飞龙会里摇鹅毛扇的军师,而且在如此一出惊世骇俗的精彩大戏中,扮演着举足轻重,令万众所瞩的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重要角色。尤其重要的是,荣昌万灵山中的这支袍哥武装,前不久竟然消灭了长期与川东游击军作对的骆三春的土匪武装,让党组织看到了赵中玉在这支队伍中的重要性。组织决定派石奉奇火速赶往荣昌,协助赵中玉策动飞龙会,尽快在万灵山上“扯红”。
两人进得赵中玉卧房,听罢石奉奇传达完组织指示,赵中玉禁不住双眼发潮,激动地说道:“奉奇,这两年来我经历很多有时也觉得很难,时时支撑我的,就是对党的信念。你来了就好了,让我们为了党的事业,一起努力干吧。”
石奉奇道:“濑溪河大劫案,已成国内外万众瞩目的第一大事。眼下,川北大巴山地区已在我红四方面军控制之下。组织的意见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拉起一支属于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和川东游击军联起手来,和川北红军遥相呼应,四川的局面,一下就打开了。”
赵中玉道:“党的指示,正是中玉这两年来努力为之的宏图伟业。不过,虽付出甚多,收效却尚不很明显。萧天汉凡事取决于飞龙会的利敝兴衰,共产党对他无碍,而且对付的是共同之敌,客观上对他有益,故他并无恶感。此人之所以当初冒死劫法场救我,虽有自小在尔雅书院一起读书的感情因素掺杂其内,但意欲倚重于我,壮大飞龙会,当是主要之考虑。在目前情势下,要他改弦易帜,公开‘扯红’,这无疑是要他祖宗基业,挖他老根,断不可行。”
石奉奇失望地:“原来如此,看来要完成组织交给我们俩的任务,没有可能了。”
“不,不,那也未必。萧天汉之妻金煜瑶,虽系女流,眼光却远非其夫能比,且能体恤部下乡民,注重笼络士气民心,深为会中兄弟及当地百姓爱戴。鉴于此,我除了潜移默化,提升他夫妻以及会中头目们的素质意识,削弱其对共产党的反感和畏惧,再视其情形机会,谨慎从事。”
石奉奇道:“此中情况,你远比我熟悉,再说,组织上又明确我是前来协助你开展工作的,一切由你运筹决策,奉奇唯兄马首是瞻。”
赵中玉道:“党寄厚望于我,中玉更是当勉力完成这一重任。劫案发生,迫使国民政府派杨森前来荣昌与飞龙会谈判,这是一个欲成大事的难得契机。我已拿定主意,积极促成杨森招安飞龙会……”
石奉奇惊得跳了起来:“招安?组织要你在万灵山上‘扯红’,你这不是公开打白旗了么?”
赵中玉摇摇头,说道:“这是因为欲速则不达,我只好改走曲线,以达目的。最初萧天汉执意招安,我也曾竭力反对。但萧天汉与他手下的一帮头领官迷心窍,一意孤行,我也难让他改变主意。”
石奉奇急忙问道:“那你又有了什么好想法,让你改变了主意?”
赵中玉道:“待事后仔细一想,条条道路通罗马,招安也有招安的好处,转而赞同起来。”
石奉奇说:“招安怎么个好法?”
赵中玉说:“我之所以改弦更张,是考虑到,如果萧天汉坚持不离开万灵山,从短时间来看,我的计划丝毫没有实现的可能。而一旦接受招安,萧天汉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以萧天汉这样的身份,必然会受到杨森部下的排济,只要我们抓紧做好思想教育工作,一旦萧天汉与官军的矛盾激化,何愁没有成功的机会。”
“唔,”石奉奇点头道,“不过,这也太慢了一些,我想,组织上恐怕不会因为你的这一计划,而感到鼓舞的。”
赵中玉说:“慢工出细活嘛。要想吹糠见米,搞兵变就快,可全川搞了大大小小几十次兵变,牺牲了成千上万无以计数的好党员、好同志,成功过哪怕一次吗?每一次兵变,都是我们强逼着自己的同志和拥护我们的群众,拿脑袋硬往敌人的刀口上碰啊!好在,中央现在终于认识到了左倾盲动路线的严重危害,总算是在尸山血海中成熟起来了。”
石奉奇也深有同感:“中玉,你我都是执行过,贯彻过这些极左路线的幸存者。多少好战友,已经不在了,左倾盲动路线造成的血的教训,的确应当认真汲取啊!”
天未落黑,赵中玉将几位头目召集拢来,就在兴隆客栈里设宴为石奉奇接风。他介绍说石奉奇是他落难时交下的一位生死之交,如今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专门前来投奔的。
江湖弟兄皆是豪爽之人,几位头目争相举杯向石奉奇敬酒,说军师的朋友就是众位弟兄的朋友,从今往后,无论干稀,大家就在一口锅里舀饭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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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根田坎三节烂:袍哥语言,指人生道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也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