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辅臣
朱元璋下令让朱棣进京的那天早上,天空渐渐地起了雾。直到走进房间,朱元璋才发现,他刚才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于是,他马上收回自己的成命:“先不要让朱棣来。”
然后,他又发布了第二道命令:“传耿炳文和郭英来见。”
耿炳文和郭英刚从陕西平叛回来,身上的征尘都未洗净。所以先到的郭英略显疲惫,他没有直接进殿,而是在殿外等候耿炳文,想与耿炳文一起见朱元璋。但朱元璋让他先进来,他有点私事要和郭英单独谈。
这件私事是这样的:前几天,有个叫裴承祖的御史向朱元璋控告郭英有罪,罪名是私下蓄养家奴一百余名,而且曾在自己家中地窖动用私刑,导致五人丧生。蓄养家奴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数量有点多;但用酷刑杀掉了五人,这就属于犯罪了。朱元璋偏爱郭英,本打算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可几天后,又有个御史上奏,仍然是指控郭英未经过朝廷审批就擅养家奴,而且还用酷刑使五人丧生。
朱元璋这回可不能做睁眼瞎了。他把指控文书扔到郭英脚下,让郭英自己看。郭英对自己被指控一事早有耳闻,但他是个特别谨慎、对朱元璋也特别忠心的人,根本没想过朱元璋居然跟他玩真的,所以看到朱元璋扔过来的指控书,心中一凉。
他不禁问他的老姐夫:“我有何罪?”
老姐夫朱元璋说:“你还不知自己有罪?你擅自私养家奴一百多人,用一年时间训练后,发给他们武器,这可是一支武装部队啊。”
郭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朱元璋又训斥他:“你用酷刑杀死那些底层人士,你不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欺负老百姓的人吗?”
郭英这回吃惊得险些把下巴抵到地板上去,他内心深处想的是:我才杀了五个人,而你一开口就让五千美女命丧黄泉,如今竟然说我欺负老百姓,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郭英的想法真是幼稚:天理这玩意儿,永远掌控在权力最大的家伙手中。
可他不能这样说,因为高高在上的朱元璋是皇帝,他只好跪下,悲痛地说:“我没啥好说的,您看着办吧。”
朱元璋恼了:“郭英,你这是什么态度嘛,我批评错你了吗?”
郭英发现朱元璋要发飙,急中生智,直接把上衣脱了,趴在地下。朱元璋看到郭英后背上的累累伤痕,不禁鼻子一酸:那些伤痕是郭英对他的忠心啊!
在蒙蒙雾气中,朱元璋仿佛看到战场上的郭英永远冲在最前面,把他挡在身后。郭英就像是一堵墙,挡住了朱元璋遇到的所有劫难,这些劫难全被郭英的血肉之躯吸纳,化作郭英身上的伤痕。
朱元璋叹了口气,让郭英站起来把衣服穿好,然后握起郭英的手,真心实意地说:“这么多年来,真要谢谢你啊。”
郭英哭了,哭得像个被母亲误会了的孩子,眼泪无法止住。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家伙,就在大殿里互相拥抱着哭泣,只不过,郭英眼泪如雨下,朱元璋只是干哭。
如果不是耿炳文到来,两人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耿炳文在殿外等了半天,太监总是过来和他说:“皇上和郭英在哭呢。”
耿炳文马上深吸一口气,回忆他年轻时候爱人死掉的那天,但眼泪没能涌上来;他马上换了个思路,回想老爹老妈去世的那一刻,可眼泪还是没涌上来;最后,他想到那些死去的战友,有被腰斩的,有被剥皮的,有被用鞭子活活抽死的,可还是没有眼泪。
耿炳文抽了自己一嘴巴,咒骂自己是冷血动物:皇帝和郭英在里面哭,他居然不哭,这简直就是不忠。太监最后一次来通知他:“您还是进去吧,我看皇上是哭不完了,您去劝劝。”
耿炳文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他想起朱元璋的残忍。这一回有效了,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血液停止流动,一股恐惧之气从腹部冲向喉咙,他嗓子一痒,鼻子一酸,眼泪顿时上来了。就这样,耿炳文哭着进入大殿,看上去,他哭得比已精疲力竭的朱元璋和郭英还要伤心一万倍。
朱元璋看到耿炳文也在哭,莫名其妙地问:“老耿,你哭啥呀?”
耿炳文说:“不知道,大概是心有灵犀吧,你俩在这里哭,我不自觉地就在外面哭上了。”
朱元璋对这马屁非常满意,他让耿炳文上前,问他:“江都郡主和你的儿子耿璿还好吧?”
江都郡主是朱标的长女,两年前被朱元璋嫁给了耿炳文的儿子耿璿。这是一桩**裸的政治联姻,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朱元璋是想让耿炳文为皇太孙朱允炆保驾护航。耿炳文想到这件事时,就想到当初朱元璋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样子:一个老头当着很多人的面哭得稀里哗啦,这既是一种荣誉,又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耿炳文不知自己能否承担这一重大责任,这个荣誉就成了他的负担。最近两年来,他常常彻夜不眠。
不过,朱元璋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让他诉说内心的焦虑。朱元璋有时候会欺骗他说:“耿炳文你一定行的!”当然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原本可用的人,全被朱元璋杀了。
有些时候,我们托付给他人一些事时,并非因为那个人有多大的本事,或者真的能解决这些事,而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可以解决这些事。我们相信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朱元璋把郭英脸上的泪痕擦掉,让耿炳文也擦擦脸,突然对二人鞠躬,说:“为了天下苍生和大明江山,要委屈二位了。”
两人哪里遇到过这种情景,连忙慌张地跪倒在地。朱元璋让他俩起身,君臣三人坐在一起,朱元璋让太监上茶。三人拿到的茶都不同:耿炳文的是太平猴魁,郭英的是碧螺春,朱元璋最近肠胃不好,所以太监只给他上了一杯白水。
两人发现大家喝的都不一样,顿时慌了,关于徐达、李文忠、冯胜的往事立即浮上心头。朱元璋发现了两人因恐惧而发绿的脸色,看了看茶水,失声叫起来:“你们两个在胡思乱想什么?这是根据你们的喜好上的茶,不要怕。”
郭英顿时放松下来;耿炳文看到郭英放松了,也就放松下来。朱元璋对二人说:“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你二人今后要好好辅佐皇太孙,他这个人空有妇人之仁,能对付君子,却不能对付小人。”
两个人马上又哭出声来说:“皇上您万寿无疆,怎能说要不久于人世呢?这我们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朱元璋让两人别腻歪了,很严肃地问道:“你们对燕王怎么看?”
耿炳文看看郭英,发现郭英也在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这句话该怎么回答。或者说,他们不知道朱元璋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朱元璋就单刀直入地说:“刘伯温当年曾预言‘燕子飞来’,这个燕子指的可能就是燕王朱棣。”
耿炳文从来不相信刘伯温那些装神弄鬼的话,这也就是他无法成为皇帝的原因——做皇帝的必须信点这些东西。他先开口说:“皇上,秋来时,北方的燕子都要飞到南方过冬,这有啥稀奇的呢?”
郭英也附和说:“如果‘燕子’就是燕王,那古琴难道就是秦王朱樉?刘伯温能掐会算,怎么没有算到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
朱元璋听完两人的话,心中暗骂:真是两头蠢驴啊,为什么最后剩下的都是蠢驴?
他舒缓了下情绪,说:“燕王朱棣这人,的确是智勇双全,如果太子还在,我倒不怕,可现在皇太孙还是个小孩子……”
郭英瞅了瞅耿炳文,发现耿炳文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只好自己先上:“皇上,燕王是您儿子啊,您这是想告诉我们,燕王会造反?这根本不可能啊,他造反对他有什么好处?如今的他已是荣华富贵皆有了。”
朱元璋斜眼看着郭英,说:“胡惟庸当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谋反?”
这句话,是只有无赖才能说出来的话。胡惟庸是否谋反,别人不知道,你朱元璋还不知道?!但两人不敢反驳。不敢反驳,就只能沉默。
朱元璋发现和两个人聊正事,简直太艰难了,比和死人说话都困难。他只好直接抛出他的问题:“我想把朱棣弄到京师来,把他囚禁,如何?”
耿炳文大呼道:“万万不可啊,皇上!北方还不安宁,秦王和晋王都已去世,只剩燕王在,如果把燕王调回,那谁能去北方守卫我大明江山?”
郭英明显感觉到耿炳文失态了,这种失态,是其军人职业的本能所致。他当然也不主张把燕王调回,不过他的理由却和耿炳文不同:“皇上,您贸然把燕王调回软禁,恐怕会引起其他亲王的紧张情绪,这于国于民,都没有益处。况且,现在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燕王要谋反啊!”
朱元璋反击道:“李善长、胡惟庸谋反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要谋反啊。”
两人再度无话可说,大殿里一片死寂。朱元璋打破沉默说:“你们是不同意把燕王弄来京城吗?”
耿炳文和郭英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朱元璋叹息说:“若是早几年,我根本不必听你们的;可现在,我却想听从你们的意见。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恐怕也不是人力能更改的吧。”
两人没有任何表情,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最后,朱元璋站起来说:“老耿啊,你以后就做总兵官吧;郭英,你掌管禁兵,负责京畿地区的安全保卫。”
这两个职务都是重职,两人明显感觉到朱元璋是在托孤,可托得又不是那么自信,没那么洒脱。两人自然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朱元璋理想中的辅臣,只不过实在是没有人了,两人才踏上青云,成为下一朝的伟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