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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裁冗官杨旦作表率 大阅武纪广升三级

大明首辅(全三册) 傅传松 14907 2024-10-20 02:36

  

  一连几个月内阁都很繁忙,杨士奇、杨荣和杨溥三人朝乾夕惕,忠于职守,将张太皇太后所定的一些政务督促六部施行,虽说政归内阁,六部尚书有些想法,但三杨都是年高德劭几朝元老,素来受人敬重,也无话可说,欣然从命。几个月时间那二十多条政务,一条一条都落实了,朝政大得人心,尤其是那些被放回家的教坊乐工、山陵役夫、光禄寺膳夫和后宫宫女们更是喜从天降,无比高兴,一时军民欢呼,天下安定,政令畅通,有司快意,朝政很快步入了正轨。只有裁减冗官这一项阻力很大,进展不快,尤其是裁减北京冗官,各个衙门更是按兵不动,竭力拖延,看来难以推行了。

  这一天,杨士奇、杨荣和杨溥三人正在文渊阁内阁大堂议事,忽见吏部尚书郭琎来了。一进门,郭琎便苦着脸向三杨说道:“三位阁老,这北京裁减冗官的事下官实在无能为力,特来请你们想个法儿,不然下官只怕要请辞了!”

  一听郭琎这话,杨士奇就有些不高兴,他抬眼劈头问道:“裁减冗官是吏部职责,你不想法儿怎么完成,怎么跑到内阁来发牢骚了?”

  见杨士奇责怪郭琎,杨荣不便火上浇油,只是笑了笑默不作声。一旁的杨溥连忙起身和气地圆场道:“郭大人不要气馁,坐下来慢慢把事情说来听听。”

  说罢,杨溥连忙命人上座、奉茶。

  郭琎虽说是掌部尚书,但名望较轻,被杨士奇责备几句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坐下来,为难地说道:“自从内阁将皇帝裁减冗官的谕旨下达后,下官即命人按照此前定下的裁减冗官名单一个一个衙门移文告知。当时各衙门倒也没说什么。可是最近下官命人稽查,一问才吓了一跳,原来北京各衙门除了自愿解职归田者外,其他基本未动,应裁冗官还在照常当值,那些部的人阳奉阴违,顶着不裁,您说这气不气人?”

  听到这里,杨溥又问道:“都是些什么原因,哪些人不愿裁减呢?”

  “裁减推不开的情况比较复杂。”郭琎说道,“您都知道,凡是能够进入北京各衙门任职的几乎都是有背景的,人家不走各部也无可奈何。这些时候下官摸了一下情况,发现各个衙门议论纷纷,不减的原因主要有四种:一是涉及亲友,不忍裁减;二是心里不服,不肯裁减;三是人情请托,不好裁减;四是互相观望,不愿裁减。所以北京衙门裁减之事是只打雷不下雨,至今毫无进展。北京衙门不动,那下边府州县裁减也就观望不前了。”

  听郭琎说罢裁减冗员推行不力的情况,杨溥继续问道:“郭大人刚才说各衙门都议论纷纷,大家都说些什么?”

  “各种说法都有。”郭琎回答道,“有的说吃柿子只拣软的捏,为什么不裁他人,只裁我?有的说只怪家里穷没给上司送礼,这裁员不裁我裁谁?有的说该裁的不裁,不该裁的裁了,世上哪里有公道?有的说,满嘴仁——”

  说到这里,郭琎突然打住不说了。杨溥笑着问道:“郭大人不必忌讳,有什么都说出来!”

  “好,那下官就直说了。”郭琎咽了口唾沫说道,“有的说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正人从来不正己,那些当国的子侄为什么不裁?光要别人裁,行得通么?”

  郭琎这话虽然语气不重,但在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听来,却重如千钧!“当国者”指的谁人,那话锋不是直指内阁三杨么?杨溥心里明白,也难怪人家心怀不满,事情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本朝自开国之初即有两条明文规定:一是洪武三年,太祖皇帝诏曰:“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二是《官则》明载:“大臣之族不得任科道,僚官同族则以下避上。”所以开国至今,文官尚无儿子不经科举正途入仕和父子同朝为官的先例。而杨士奇之子杨稷现任太常寺少卿、杨荣之子杨恭现任光禄寺丞、杨溥之子杨旦现任大理寺少卿都不是由科举而登仕途,而且父子同朝为官,两条都违反了规定,能怪别人议论么?

  想到这里,杨溥不由一阵惭愧。他正要说话,却见杨士奇一脸的怒气,说道:“当国者的子女怎么了?又不是以权谋私塞进衙门的,那是张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的特恩!有意见么?叫他们也去求个特恩,那他们就可以不裁了!”

  “那些人也真是!”见杨士奇发怒,郭琎一时慌了,心里想着怎么解释一下,不想他一急顺口说道:“不过那些人意见最大的是在衙门吊儿郎当胡作非为的人不裁,反而把一些能办事的人裁了,说是裁减不公。”

  郭琎这话一说出口便觉失言,连忙补充道:“那些人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未指名道姓,杨阁老不必往心里去。”

  杨溥一听郭琎此言,不禁哑然失笑,这郭琎越描越黑了。原来杨士奇的儿子杨稷不学无术,品行不当,倚仗父亲是当朝首辅,权势熏天,便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了,在太常寺做个少卿,不仅看不起同僚属下,顶头上司太常寺卿也不在乎,太常寺衙门非议颇大,名声不好,人们所说的“该裁的不裁,不该裁的裁了”指的就是杨稷。现在见郭琎说“杨阁老不必往心里去”,杨士奇以为郭琎是隐射儿子杨稷,不禁更加生气。他愤然说道:“郭大人,裁减冗官是你们吏部核查拿出的,该裁的不裁,不该裁的裁了,那责怪谁去?”

  那郭琎一听满肚子的委屈,不由说道:“不管责怪谁,反正大臣们不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这裁减冗官的事儿就难以做好!”

  郭琎这话算是说中了要害,杨溥心情不禁沉重起来。这北京各衙门要裁减冗官六百多人,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在看着内阁三杨。三杨的子侄不裁,别人的子侄也可顶着不裁;三杨的子侄裁了,别人的子侄还能不裁么?说来说去,现在裁减冗官的事情推不开,症结在内阁三杨!

  想到这里,杨溥点头道:“郭大人言之有理,正人先正己,要人家裁冗官,就得从我们自家裁起。这样好了,先从下官的犬子杨旦裁起吧!”

  杨溥此言一出,郭琎吃了一惊。人们意见最大的还是杨稷,杨恭和杨旦平日为人谦恭办事认真,倒有一些赞誉,人们并无非议,可是南杨阁老却主动提出先从自己的儿子裁起,裁减名单上并无杨旦的名字,这便如何是好?

  “不妥,不妥!”郭琎连忙说道:“大理寺裁减冗官名单上并无杨少卿的名字,吏部不好裁减!”

  “郭大人不必挂意。”杨溥微笑着说道,“犬子杨旦并非科举正途出身,实在应裁之列,名单上没有那是大理寺大人们碍着情面没有列上去,并不意味着不该裁。郭大人,你不要再说了,请你把犬子的名字列入裁减名单,老夫叫他近日呈文请辞吧!”

  杨溥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一旁的杨荣十分感动。杨溥带头裁减已经是大理寺少卿的杨旦,甘愿让儿子回乡归田,这是何等的清廉!想到这里,杨荣拱手向郭琎说道:“南杨大人做了表率,老夫也不能落后,郭大人,犬子杨恭也从光禄寺丞的位置上主动下来,请辞回乡吧!”

  这一下倒把杨士奇为难了。他疼爱儿子杨稷,也自认为儿子学识不是一般,官也做得不错,正是飞黄腾达前途未可估量的时候,怎么能半途而废自弃前程呢?眼看自己已经年届耄耋,来日无多,正好值此将儿子扶上一阵,让他跻身高位,在自己身后继续光宗耀祖,可现在正撞上了裁减冗官这档事儿,真是倒霉透了!让儿子裁减回乡吧,放弃已经到手的爵位实在可惜;顶着不裁吧,杨溥和杨荣都说让儿子归田,那满朝的文武将会怎样看我这个内阁首辅,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颜面扫地么?想来想去别无选择,杨士奇咬了咬牙,对郭琎说道:“既然南杨、东杨二位大人都带头裁减公子,老夫也不能落后,让杨稷请辞吧!”

  这一下事情好办了,内阁三杨德高望重,带头裁减自己儿子,其他谁敢不裁冗官?郭琎喜之不胜,连忙拱手谢道:“三位阁老高风亮节,为朝廷垂范,百官必定感奋景从,现在事情好办了,这裁冗之事如若办不好,唯下官是问!”

  说罢,郭琎告辞,兴冲冲地回吏部去了。

  这时已是四月半了,初夏的傍晚,天气凉爽宜人,杨府中高夫人、彭夫人、杨沐、司马青、杨旦、刘思珍等一家老小正坐在四合院中等待杨溥回来共进晚餐。杨晟和东方巧儿正在逗弄着已经两岁多的儿子杨秦。

  闲暇无事,高夫人向杨旦问道:“旦儿,这阵子你们大理寺衙门事情忙么?”

  “忙得不亦乐乎呢!”杨旦笑着回道,“前阵子是大行皇帝的丧礼,全衙门的人又是守灵,又是哭临,整日整夜都守在衙署,不敢离左右;接着是正统皇帝登基,孩儿又着实忙了一阵;前不久又开始录囚——也就是复核案件,三法司会同御史、中官又忙了好几天;这几日衙门中正在裁减冗官,那些被裁的冗官多有不愿,大理卿命孩儿正在劝说呢。”

  一旁的少夫人刘思珍心疼丈夫,嘟哝道:“怎么这么忙,那不把人累坏么?”

  “再忙也只是几年的时间。”坐在高夫人身旁的彭夫人笑道,“等旦儿九年考满,升上大理卿就不必事必躬亲,那时就可忙里偷闲了。”

  “就是!”杨旦的长子杨寿今年十七岁了,他接口道,“孩儿还等着父亲升任大理卿后荫生呢!”

  “还有我呢!”杨旦的次子杨孝还只有十三岁,他也抢着说道,“我也等着父亲当上大官照看我呢!”

  “还有我呢。”杨旦的三子杨泰只有八岁,他眨巴眨巴眼睛跟着说道,“长大了我也要靠父亲当官呢。”

  “没出息!”刘思珍含笑嗔道,“年纪小小的就想着荫生、照看,你们不会发愤读书么?”

  “对,对,你娘说得对。”高夫人疼爱孙儿,好言抚慰道,“寿儿、孝儿还有泰儿,你们都要发愤读书,长大后金榜题名考个状元,做个比爷爷官儿还大的官,好么?”

  杨寿、杨孝和杨泰一齐说道:“孙儿记下了!”

  见三个孩子认认真真地点头应承,一家人不觉都笑了起来。

  大家正在说笑,杨溥回来了。他笑吟吟地招呼一家人吃饭,还特别叫杨旦坐在他身边说这说那,杨旦不禁纳闷起来:父亲平时吃饭总是简简单单,坐在桌上很少与儿女交谈,丢碗便坐到书房去了,今儿是怎么了,他老人家怎么有闲心话家常?

  吃罢晚饭,佣人林四娘和丫鬟们收拾碗筷去了,一家人坐在院中品茶。杨溥端起茶盅呷了一口,有意无意地问道:“旦儿,你们大理寺裁减冗官的事进行得还顺利么?”

  “不顺利,”杨旦摇头道,“这是夺人饭碗、毁人前程的事,哪里能顺利?大家议论大得很呢?”

  杨溥紧跟着问道:“大家都议论一些什么?”

  “各种议论都有。”杨旦想了想说道,“但主要是说裁减不公。”

  杨溥又继续问道:“大家说怎么不公呢?”

  “大家说要么一刀切,凡是符合裁减五条的都裁,要么都不裁,裁一个不裁一个那就是不公。据孩儿看,皇上颁布的谕旨中裁减冗官的五条也太严了一些。”

  杨溥又跟着问道:“怎么严了一些呢?”

  杨旦想也没想便回答道:“就说那第一条‘非正途进入衙门的’就非常严格了,什么叫非正途进入衙门?那就是说除了科举会试的正榜进士和副榜举人被吏部授官的才是正途外,其他的都是非——”

  说到这里,杨旦突然意识到这非正途进入衙门的也包含自己在内,立时住口不说了。

  见杨旦不说了,杨溥微微笑着,问道:“旦儿,你是不是想说你自己也是非正途进入衙门的呢?”

  杨旦默然不语,慢慢地低下了头。

  杨溥又轻言细语问道:“旦儿,你们大理寺裁减冗官的事推行不开,别人议论裁减不公,是不是说你也属裁减之列,却只裁别人不裁你呢?”

  “当面倒无人直指。”杨旦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背后确实有些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想必他们在议论孩儿呢。”

  “这就对了。”杨溥说道,“都属裁减对象,只裁别人不裁你,能叫公平么?难怪别人议论了。”

  杨旦喃喃自语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见杨旦开始正视现实了,杨溥又进一步启发道:“同在应裁之列,为什么只裁别人不裁你,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么?”

  杨旦低着头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吏部和大理卿碍着您的情面不好裁减么?”

  “这话说中要害了。”杨溥叹息一声说道,“难怪人家说要裁都裁,一人不裁就都不裁了。”

  坐在杨溥身旁的高夫人听出了杨溥话中的意思,她忧郁地问道:“老爷,凡是符合五条的都非得要裁么?”

  “裁减冗官是皇帝即位后的一项大政,你说这能不一刀切么?”杨溥缓缓地说道,“旦儿本在五条裁减之列,你说裁吧,旦儿好不容易挣得的功名丢了实在可惜;你说不裁吧,人家会说我们以权谋私,为官不廉。这事怎么办,实在两难啊!”

  听到这里,杨旦明白了父亲的难处,如果自己不主动请辞,那将毁了父亲质直廉静的清誉,父亲将如何面对世人?父亲今后将如何当国?罢,罢,罢!只能自己请辞了!

  想到这里,杨旦起身走到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父亲,孩儿明白了,国家法度,无论皇亲国戚一视同仁,既然孩儿在五条之列理当裁减,是去是留,请父亲决定吧!”

  “好儿子,果然不愧是我杨家子孙!”杨溥立即赞许道,“明日旦儿就上书请辞吧!”

  杨旦爽快地答应一声:“是,父亲!”

  一听杨溥令杨旦请辞,急坏了身旁的刘思珍,她慌忙跪下禀道:“父亲,夫君辞不得,您三个孙儿还指望着夫君呢!”

  看见父母都跪下了,杨寿、杨孝和杨泰连忙跟着跪在地下连连叩首,哭道:“祖父,父亲不能辞官啊!”

  刚刚还是说说笑笑和和乐乐的一家人,突然哭哭啼啼起来,满堂的人都慌了。一旁的杨晟气呼呼地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哪有绝对公平的?大哥在五条之列该裁,伯父是当朝阁老,没见那些该裁的父亲都是宰相?伯父为皇帝历经磨难,杨家为朝廷死了多人,难道留个把人不裁减不应该么?大哥你不能走!伯父您到内宫去求求张太皇太后,再颁一道懿旨,将大哥特恩留任,不就得了么?”

  见杨晟口无遮拦,东方巧儿悄悄地将丈夫衣服拉了拉,那边的父母杨沐和司马青也投来责备的眼光,巧儿小声道:“少说几句!你没看老爷的脸色么?”

  只见杨溥静静地听完众人的话,起身将杨旦拉了起来,说道:“旦儿深明大义,可喜可贺,不辱我杨家家风。大家都起来吧。”

  说罢,杨溥将三个孙儿拉了起来,将杨泰拢在怀里坐下说道:“我们不必讲什么宏旨博义的大道理,也不必讲什么清正廉洁的虚文,只说一样:既然同属该裁对象,我们杨旦为何独独不能裁?我们良心上好受么?现在旦儿想明白了,决意请辞回乡,那就照旦儿的意思办吧。”

  让杨旦放弃四品官大理寺少卿不做请辞回乡,这是杨溥毅然做出的重大决定,也是杨家的一件大事,这事意味着杨溥子孙能读书上进,走乡试、会试科举正途,未必没有一二亢宗者成为达官显贵,但倘若杨家子孙制艺不精,仕途不畅,也许后来子孙无缘功名了!一旁的高夫人当然知道这一决定的重大关系,但她更知道杨溥的禀性:但凡他认定了的事,别人要想改变那是绝无可能,尤其是事涉人品官德,更是丝毫不让,清正廉洁他看得与性命一样重要。想罢,高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老爷,既然您令旦儿请辞回乡,我也有一事相求,不知老爷允否?”

  杨溥连忙说道:“夫人有事请讲。”

  “旦儿回乡,媳妇孙儿自然一家都回石首。”高夫人说道,“虽然儿、媳已是三十多岁了,但我仍是放心不下,孙儿们读书也要照管,太爷、太夫人等祖先墓茔老爷和我也是多年未去祭扫,因此我想同旦儿一家一起回石首老家居住,老爷这里有彭夫人照料,我也放心。过几年,待旦儿把家乡事情理顺,我再来北京侍奉老爷,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杨旦回乡务农,杨溥怕他涉世未深,正有些担心,高夫人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也正合杨溥心意,有她回乡主持家政,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高夫人与自己是青梅竹马,后来又患难与共,现在正好是长相厮守,共度晚年,怎么好又让她远离自己回乡去重操家务呢?

  杨溥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夫人也是六十有二的人了,不比当年,哪里还能费心操劳!你就安心在北京享几年清福吧!”

  听母亲打算随自己一同返乡,杨旦喜之不胜,这下自己在家乡有主心骨了!见父亲不允,杨旦连忙央求道:“父亲,就让母亲带孩儿回乡吧,在家有事,母亲也好拿个主意。您放心,孩儿一定让母亲不费神不劳力,只帮孩儿做个靠山就行。”

  孙儿杨寿、杨孝、杨泰一旁拉着高夫人的衣襟撒娇道:“祖父,就让祖母同我们一道回家乡吧,孙儿还要祖母带我们玩儿呢。”

  “老爷,让我随少爷一道回石首吧。”一旁的彭夫人说道,“夫人年纪大了,不胜劳累,让我回去也许能帮少爷做些事情呢。”

  “你不能回去。”见彭夫人争着要回石首,高夫人摆手道,“你比我年轻,老爷年纪大了正需要你精心服侍,你怎么能离开老爷?妹妹,老爷就交给你了,早晚冷暖你就多关心些儿。还有,老爷那牙疼病一直不好,你就叫厨下多熬些清热退火的汤给老爷吃,牙齿已经掉了三颗,不能再掉了。”

  说罢,高夫人转身对杨溥说道:“老爷,您不必犹豫了,我知道您一定对旦儿独自回乡放心不下,我这一回去,您不是一百个放心了么?您也不用担心我,虽然年纪有了,但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我还等着您告老回乡再游东山呢。”

  见高夫人执意要同儿子一道回乡,杨溥不再犹豫了,他拱手对高夫人说道:“夫人,既是如此,那就又要辛苦你,我这里先谢谢你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第二天,杨旦到大理寺递了辞呈,很快吏部就来了批文,同意杨旦请辞,解职还乡。又过了两天,杨荣的儿子杨恭、杨士奇的儿子杨稷相继上书,辞除了官职回乡务农。三杨子弟主动裁减,引得一片赞扬,一时间朝廷各衙门的官员不论是自愿也好,还是迫不得已也好,纷纷效仿三杨,裁减亲朋好友,北京裁减冗官的事情很快推开了。

  又过了几日,已是四月下旬。说走就走,杨沐为杨旦他们准备车马,高夫人命刘思珍准备行装。杨溥想要高夫人过了端午节再走,可是高夫人说既然满朝的文武和整个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三杨的儿子主动请辞,那就不能再在京城耽搁,不然人家会说三杨的子弟是假辞官,等风头一过便会官复原职。高夫人坚持要走,杨溥无奈只好确定四月二十八日送高夫人、杨旦动身。

  这几天北京突然刮起了西风,四月二十七日晚上竟然刮了一夜。明日夫人和儿子都要回乡了,杨溥实实难舍,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思虑万千;又与高夫人话别,一夜未曾入眠。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杨府一家早早地起来了。吃过早饭,众人来到了杨府大堂上。大家眼睛都是红红的,显然昨儿晚上互相话别,一夜都未睡好。

  众人到齐了。杨旦领着妻子刘思珍和儿子杨寿、杨孝、杨泰一齐向杨溥跪下,流着眼泪说道:“孩儿此次回乡不知何日才能回到您的身旁,儿子不能早晚尽孝,请父亲保重!”

  “快起来!”杨溥也是老泪纵横,他极力忍住悲伤,强作笑容,把杨旦他们一一扶起。待杨旦站起,杨溥从袖中掏出一纸道,“旦儿,你此次奉母南还,为父别的都不说了。昨夜一宿难寐,草就了一首诗,现把它给你,你好生珍藏吧!”

  说罢,杨溥将那诗笺递给杨旦,杨旦双手接了过来,展开一看见是一首七律,他含泪念道:

  拂拂西风吹绣鞍,送儿归去自心宽。

  菜根有味休嫌淡,茅屋无书可借观。

  朝夕旨甘勤养母,夏秋租税早输官。

  归家若问居官事,做到双台彻底寒。

  念罢,杨旦郑重地将诗纸揣在怀里,又跪下向杨溥行礼道:“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请您老人家放心吧!”

  杨溥含泪又与高夫人执手相向,抚了抚孙儿,才把高夫人、杨旦他们送出府第,亲手将高夫人扶上了车,又将三个孙儿分别安置在高夫人和刘思珍的车上,高夫人的丫鬟莲儿、刘思珍的丫鬟宝儿将行李都安顿好了一并坐上了马车,然后杨旦和护送他们回乡的杨沐也上了马,车夫鞭儿一响,三辆马车、两骑马便一路走了。杨溥和彭夫人带着家人坐车乘马一直把高夫人、杨旦他们送出了永定门,等他们走远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府。

  一晃眼时令到了七月半,正统皇帝每日由王振导引,上朝下朝,倒也慢慢地习惯了。每日早朝过后,正统皇帝仍然由五经博士朱应在文华殿教他读书习字,下午便由王振陪着玩耍——杨溥首议开经筵的事,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推迟到明春举行。

  这正统皇帝不知怎么的,与他父皇宣宗皇帝大不相同。永乐七年,宣宗皇帝七八岁的时候,便随从祖父临幸北京,还特地到乡下农户中观看家具及田家衣食,九岁时便能留守北京了。那真是小小年纪,聪明伶俐,英气勃发,凡事自有主张。可是现在的正统皇帝,年龄与乃父一般,但灵慧智识却相差甚远。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由王振照管,稍大一些全是王振陪伴,从正统皇帝晓得事体起,他日夜和王振在一起,大小事情都依赖王振,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不,刚刚吃罢午饭,正统皇帝便向王振问道:“朕下午玩什么游戏?还是骑马打鞑靼么?”

  “老玩这一套太没意思。”王振笑嘻嘻哄道,“现在您是皇上了,哪还有皇上玩骑人的把戏?要玩我们就玩个真的骑马打仗,好么?”

  一听说要真的骑马打仗,那正统皇帝害怕起来了。他连连后退说道:“不玩不玩,朕怕!”

  “怕什么?那骑马射箭,挥刀舞枪才好玩呢!”王振吹道,“您是没有到将台去过,那将台场上比武——”

  说到这里,王振突然心里一动,何不把小皇帝哄到将台阅武,让小皇帝见识见识,我也顺便在天下卫所将士前显耀显耀?他一阵暗喜,接着说道:“那将台场上比武,真刀真枪,一来二往,好玩极了!”

  听王振这么一说,小皇帝来了精神,他呆呆地问道:“果真好玩么?”

  王振哄道:“真的好玩!”

  小皇帝喜道:“那朕明日就到将台去玩!”

  “那可不行。”王振又哄道,“平时到将台没有兵将对仗,没有意思,要看就得举行大阅,陛下亲临将台,文武百官扈从,京营官军和诸卫武职比试骑射,那才有看头呢。”

  一听王振说只有举行大阅才能看到比武,正统皇帝马上泄气了,他为难地说道:“这事不成,举行大阅,可是要禀报太皇太后呢。”

  “这有什么不成?”王振鼓气道:“文经武略,乃皇上必备之质,陛下每日习文,至今尚未阅武,将来文治武备岂不有偏么?您去向太皇太后央求,奴才保证太皇太后一定会同意大阅,不信您去试试?”

  小皇帝迟疑了好一会,才说道:“好吧,朕去试试。”

  当天晚些时候,正统皇帝来到清宁宫向太皇太后央求要到将台阅武。张太皇太后开始不大同意,认为皇上太小,现在举行阅武似乎太早,可是经不住他的一再央求,张太皇太后一想,让这皇帝去见识见识也未为不可,再说他即位后还没有在官军将士们面前亮过相,借这大阅的机会,让皇帝去与官军将士们见见面也有必要。于是,张太皇太后同意皇上偕文武大臣阅武,并派清宁宫太监安泰前往文渊阁知会了三杨阁老,并敕谕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负责筹备。第二天,兵部尚书王骥和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勇闻风而动,立即调兵遣将,布置比武场,朝阳门外近郊的将台顿时热闹起来了。

  正统皇帝将在将台阅武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营和北京诸卫。这次被调参加阅武的有京军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的禁卫军一万余人,有包括锦衣卫在内的十二卫卫士数千人。此外,左军都督府龙虎卫等八卫,右军都督府虎贲右卫等五卫,中军都督府神策等六卫、前军都督府天策等五卫,后军都督府兴武等六卫,北京都司隆庆等十七卫,一共四十七卫的将校都奉命参加比武,一展身手。

  这天晚上,王振陪正统皇帝玩耍了一会,便抽身回自己家里看看——正统皇帝一登基,王振便开始经营自己的宅第,他知道此后交往必定日繁,人来人往的老陪小皇帝住在乾清宫不大方便,前几日便在皇城东朝阳门南黄华坊禄米仓巷口买下了一处宅子,虽然褊狭一些,但暂时栖身也未尝不可。

  王振回到家中刚刚坐下不久,便见守门内侍进来报道:“禀公公,外面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自称是您蔚州老家侄子,正在门外求见呢!”

  听说侄子来了,王振说道:“叫他们进来吧!”

  少顷,从前门进来两人,一个小孩穿着土色长褂,一个大人穿着灰色短服,一见王振便跪下叩头,其中那个土色长褂小孩说道:“叔叔,侄儿来了!”

  王振一看,原来是前不久来过的兄弟王扬的大儿子王山,今年还只有十岁。王振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父亲呢?”

  “父亲作田中了暑,正病着呢。”小孩子王山回道,“这位叔叔硬要来,父亲只好叫侄儿带他来见您呢!”

  听侄儿说那人要来见自己,王振疑惑地问道:“你叫什么?哪里人氏?”

  那人连忙磕了一个头,说道;“启禀王公公,小的姓纪名广,现在隆庆卫担任指挥佥事,防守居庸关,特地来京看望您呢。”

  “原来是隆庆卫指挥佥事,你也是四品将军了,请起,请起!”说着,王振伸手把纪广和王山拉了起来,回身对内侍说道,“快快看坐,奉茶。”

  原来皇帝要大阅的消息传到了居庸关隆庆卫,那纪广是又喜又急。喜的是按照常例,皇帝阅武对骑射最为优秀的将士都要晋职、赏赐,这是一次擢升的机会;急的是自己寻常庸懦难以争优,更不用说夺冠了,岂能得升获赏?真是急死人了!他左想右想,忽然想起前两年驻兵大同府蔚州的时候,碰巧认识了那时在皇太子宫当少监的王振的兄弟王扬,因为有弟兄在宫内当差,而且又是皇太子宫的少监公公,一贯善于阿谀奉迎的纪广不敢小视,便时时与王扬交往,刻意巴结,一来二往两人成了朋友。这次正统皇帝阅武,已经成为司礼监少监的王振肯定会随皇上参加,那王振从皇上小时候就开始服侍,深得宠信,在皇上面前说话肯定是言听计从,我何不去先求王振公公呢?想好了主意,纪广一阵高兴,连夜赶到蔚州去找王扬,不想王扬因田间劳累受热中暑不能前来,只好硬拉着王扬还只有十来岁的大儿子王山赶到北京来了。

  待纪广和王山坐定,王振问道:“纪将军来到舍下有事么?”

  “没事,没事。”纪广一脸的谄笑,“末将久闻王公公的大名,十分仰慕,又在您老家蔚州与贤令弟王扬大爷交好,多次听到您的传奇经历,末将更加景仰,所以特来府上看望看望。”

  说罢,纪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一锭一锭的银子,共有十锭,双手捧着放在王振身旁桌上,说道:“王公公,末将本想买些礼物来孝敬您老人家,又怕不中意,恰好时下乡民们都兴用银子交易,末将就弄了一点,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望乞公公笑纳!”

  一见这白花花的银子,王振眼睛一亮,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都是至交好友,何须大礼!纪将军,你有什么事要本公公帮忙的,你就直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见王振并不反对送礼,纪广便笑着说道,“过几天皇上不是要阅武么?末将打算在阅武场上谋个进身,到时候想请王公公您关照关照。”

  王振一听纪广求的是这么件事情,他乐呵呵地笑道:“这事好办,阅武那天你好好表现表现,本公公自有办法保你擢升便是。”

  “谢公公栽培。”想不到事情竟这么顺利,纪广不禁大喜过望,他连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末将若是能晋升一级,定当重谢公公。”

  “好说,好说。”王振说道,“本公公还要到乾清宫去巡视一番,就不留你了,山儿今晚就在此住宿,明天你来送他回蔚州吧。”

  “末将遵命!”纪广起身喜洋洋地走了。王山也被内侍领着洗漱歇宿去了。

  待众人走后,王振捧起那一包白花花的银子看了这边看那边,还捧在鼻前嗅了嗅,一股银香沁人心脾,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激动得脸都红了。难怪王振这么兴奋,那可是整整一百两白花银啊!从小到现在三十多了,除了姑姑王杏和现在的孙皇后赏赐给他一些东西外,再没有人一次送这么多的礼物给他,这可是他接受的第一笔财物!为什么以前没有人送财物给我?为什么现在刚刚走上前台没几天便有人上门送礼?王振明白,这是自己地位变了,成了皇上的红人,成了内宫的新贵,他感觉到了权力的魔力,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虽然纪广送来的仅仅是一百两银子,并不是太多,可在王振看来,那一包白银就已经是多得吓人了,自己三十多年来几时平白无故得过如此多的财富?想不到那权力竟是如此神奇,王振他陶醉了!

  七月二十八日,是正统皇帝大阅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受阅的京军和诸卫将校天刚蒙蒙亮便按序集中在将台教场之上;在京的文武大臣也早早地候在午门外,等待着随侍皇帝的御辇前往将台。不料昨晚消暑,内侍们把西番亦里把里六百里加急进贡来的天山脚下的西瓜搬来了,正统小皇帝贪嘴多吃了一些,半夜时分突然拉起了肚子,一直闹到天亮尚未见好,今儿的大阅是无法去了,他只好叫王振偕文武大臣前往将台阅武,自己由着太医们调理歇息。

  皇上阅武又不亲临,而使近侍内臣为代,文武大臣惊愕不已,但一切准备就绪,人已到场,突然下令取消阅武也是不妥,三杨无法,只好奉诏举行大阅。

  巳时初刻,那王振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率领文武大臣走上将台,将台中间黄伞盖下设的是皇帝的宝座,现在皇帝不能来了,礼部只好临时在黄伞盖的左侧为王振设了一席,其他观礼的文武大臣左右设座,那王振大大咧咧地在将台席上坐下,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也无可奈何地就座两旁。

  巳时正刻,阅武开始了。首先京军三大营一万余名官军列队从将台前走过,接受检阅,再到指定的区域操演阵法,接着是大刀队、长枪队、狼棒队、拳队边演边行,依次走过将台,再次是骑兵队风驰电掣绕场一周,最后是五军都督府、北京都司四十七卫的将校表演骑射,大阅达到**。

  隆庆卫的指挥佥事纪广全身戎装,骑马立在队列之中,他的位次排在末尾一些。将校们依次上场表演,骑射都十分精彩,博得阵阵喝彩。午时末的时候,轮到纪广表演了。只见他纵马从教场东侧驰来,经过将台时他还特意在马上向王振行了一个拱手礼。驰过将台,按照规矩纪广绕场三周,照着那垂挂在树枝上的箭靶射了三箭,一箭中靶,人们一阵喝彩;一箭擦靶而过,周围一片讥声;一箭越靶而飞,场上轰地笑了起来——显然,纪广骑射不精,武艺比他人差远了!

  大阅结束了,王振回到乾清宫。今日他兴奋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满朝的文武和数百名将校以及一二万军队都唯我王振独尊,就连德高望重的内阁大臣三杨也坐在我的手下,那是何等的显赫?那是何等的荣耀?我们蔚州老王家可是威风!王振越想越高兴,竟然有些飘飘然了,一路乐颠颠地,不由哼起了老家的山西梆子。

  按照惯例,每次大阅后都要擢拔、奖赏优秀者。见王振进了宫,病情已经好些的正统小皇帝问道:“公公,大阅好玩么?”

  “好玩,太好玩了!”王振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末了,王振说道,“陛下,对大阅场上武艺高强夺得优秀的将校,都要进行擢升、奖赏的呢!”

  “那朕也要擢升、奖赏!”小皇帝说道,“今日哪些人得了优秀,谁个得了第一?”

  “得优秀的有数十人。”王振把比赛结果说了一遍,报告了二十多个人的名字,最后他说道,“大阅场数第一,夺得冠军的是——”

  说到这里,王振突然想起了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似乎那三人犀利的眼光正看着自己,特别是那个杨溥,别看他平时谦恭和善,可就是他从永乐年间起,就先后斗垮了内宦黄俨、马骐、袁琦,大前年还险些让喜宁、陈武掉了脑袋,今日我王振如此一弄,别人却无所谓,倘使这杨溥和杨士奇、杨荣联手,我王振斗得过他们么?不必害怕,今日教场上的阵势他三杨也看见了,我王振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三杨能奈我何?想到这里,王振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大阅场夺得冠军的是隆庆卫指挥佥事纪广。那纪广身手矫健,技艺精湛,甚是了得,博得了满场喝彩呢!”

  一听有许多人得了优秀,纪广得了第一,小皇帝也高兴了,说道:“得了优秀的每人都给奖赏,得了冠军的纪广官升一级吧!”

  王振一听,连忙说道:“奴才领旨!”

  第二天早朝,王振当众宣布了皇帝的谕旨:昨日大阅得了优秀的将校每人赏大明宝钞千贯,得了冠军的隆庆卫指挥佥事纪广赏钞二千贯,晋升都督佥事!

  王振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尽皆愕然!那些得优秀的还真是那么些人,得些赏赐那是应该,就不必说了,可是那纪广明明三箭只中了一箭,怎么突然得第一了?而且还一下子晋升三级,从一个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超越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正三品的指挥使,骤升为正二品的都督佥事,这是怎么了?那坐在金龙宝座上的正统小皇帝也不知指挥佥事和都督佥事是什么品级,更不知道升了几级,只是茫然地望着殿上大臣们惊疑的面色,不知所以。众位大臣也不好当即追问究竟,毕竟王振宣谕的声称是皇上的谕旨。早朝只宣读八事,很快就结束了,三杨也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王振拥着小皇帝下朝回宫去了。

  小皇帝和王振一走,朝堂上立时哗然,纷纷议论起来。见大家背后议论谕旨,大有不敬,杨士奇连忙示意大家安静:“皇上已经回宫,刚才教场的事大家就不要议论了,有意见请大家奏本参劾,现在大家散了吧。”

  见内阁首辅这么一说,众大臣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下朝散去了。

  回到内阁,杨士奇、杨荣和杨溥正待商议刚才朝堂上的事情,只见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滢、兵部尚书王骥和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勇紧跟着来了。

  一进门,张辅就气呼呼地骂道:“一个阉竖,竟然恬不知耻地端坐在上座,成何体统!”

  “大阅是皇帝检阅军队的大礼,岂能胡来?”胡滢是具体负责这次大阅礼仪的主要人之一,他嘟哝道,“既然皇上有恙不能大阅,就应该延期举行,怎么让一个内侍去检阅,这不是胡闹么?”

  “将校练兵要有真功夫。”成国公朱勇气愤地说道,“昨日纪广明明三箭只中了一箭,却说他考校第一,这不是有意撒谎?练兵都弄虚作假,欺哄上司,将来一旦有事,那军队还能打仗么?”

  “奖功惩过都有个规矩,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兵部尚书王骥也愤慨地说道,“当年英国公、成国公在战场上与敌冠拼死厮杀,血溅沙场,立一次功也只能擢升一级,而纪广仅凭在教场上射了三箭,还有两箭落空,就一下子连升三级,这叫什么?今后兵部还怎么论功行赏?三位阁老,这事你们得管管!”

  “这是皇上的谕旨,我们怎么管?”杨荣无可奈何地说道,“别说我们不敢管,就是要管管得了么?”

  “我看这事有些蹊跷。”杨溥思索着说道,“昨日我们都在教场,纪广明明三箭只中一箭,怎么到了皇上那儿纪广竟成了第一?我们得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要是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就好办了。”

  “太皇太后正有事要找三位阁老呢。”正在说着,忽听大堂外有人接口说道,“诸位大人的话,本公公都听见了。”

  大家一看,只见清宁宫太监安泰从大堂外走了进来,众人不禁大喜。杨溥连忙命人设座、奉茶。待安泰坐定,杨溥问道:“安公公此来有事么?”

  “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取‘验事帖’。”安泰笑嘻嘻地说道,“怎么南杨阁老忘了,今儿已是月底,太皇太后要验事呢!”

  原来那张太皇太后用心细密,担心内宫司礼监瞒着皇上假传圣旨,因是圣旨内阁又不得不办,为了防止司礼监作弊,张太皇太后每隔数日便派太监安泰来到内阁询问,连日来司礼监曾有何事来与内阁商榷,皇帝有何旨意命内阁施行,内阁即将某月某日司礼监商榷之事,某月某日皇帝有何旨意一一开帖写明交安泰取回。张太皇太后称那份材料为“验事帖”。每日六部及四方奏事内阁不是拟写提纲要领一式三份,其中一份送到张太皇太后那里了么?张太皇太后称那份材料为“议事帖”。待安泰将内阁开具的“验事帖”取来,张太皇太后再用“议事帖”一一对照查验,所以每隔数日安泰便来内阁取一次“验事帖”,今日已是月底,恰好安泰来了。

  “验事帖已经具写得差不多了。”杨士奇笑道,“只是今天早朝奖赏擢升大阅将士的事儿尚未具上呢。”

  “具上,具上!”安泰说道,“诸位大人议论之事,我已基本弄清,无须帖上详叙,只写上这事就行了!”

  杨士奇爽朗地说道:“请安公公稍等,下官这就去写。”

  少顷,杨士奇写就“验事帖”,交给了安泰,安泰回清宁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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