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下这个人的一生。生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康熙十四年(1675年),在他还是个1岁多的婴儿时,被立为太子。33年后,也就是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被废;第2年,复立;3年后也就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再废,受禁锢;雍正二年(1724年)卒,追封理亲王,谥号密。
不错,这个人就是康熙的皇二子胤礽。胤礽的一生,基本上是在废立之间度过的。二立二废,所谓荣辱浮沉,其人生的祸福悬念,都在废立二字上了。但是“二立二废”的曲折经过,似乎仍可以让人依稀看出父子间的恩怨、希望与绝望的交织。
这是一部父子关系的嬗变史,也是王朝政治的消息史,附着其上的,还有很多世易时移的因果轮回。
皇二子胤礽是孝诚仁皇后所生,为嫡长子。在那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胤礽的身份优势让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庶出的皇长子胤禔,从而在不晓人事的年龄成为这个帝国法定的未来领导人。但是人世间的悲哀就在于——人们往往认为,轻易得到的东西就是理所当然和天长地久的。尽管康熙对胤礽进行严格的皇太子养成教育,但是胤礽的表现却是复杂的。一方面,在康熙和讲官的精心教育下,“骑射词言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但是另一方面,胤礽的欲望也在养成。他接受各种各样的贿赂,包括性贿赂。重要的,他开始表现出对权力欲的特殊嗜好。尽管康熙为了培养他的太子意识,令礼部为其制定相应的皇太子礼节:如众皇子向皇太后行礼后,要由皇太子再率众皇子向皇帝行礼;百官向皇帝行朝贺礼后,皇太子要到文华门内主敬殿升坐,百官再到这里向皇太子行二跪六叩头礼;出巡时,地方官在朝见皇帝后,还要朝见皇太子,并向皇太子进献礼物等。但是胤礽却不想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他要变被动为主动。结果,平郡王纳尔苏、贝勒海善、公普奇遭到了他的殴打,起因是胤礽想试试太子的威权究竟可以扩展到什么程度。到最后,康熙发现,这皇太子竟然发展到在他面前也敢辱骂大臣。这样的发现让他感到不安。
拐点发生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这一年,康熙感受到了孤独,因为他在远征噶尔丹时得了重病。康熙以为,比丹石更好的药是亲情的慰藉。他渴望这样的亲情慰藉。于是便召皇太子胤礽、皇三子胤祉到塞北行宫请安。
但是胤礽人来了,慰藉却没有来。胤礽以为父亲太脆弱,打个仗还搞得这么儿女情长的,不男人。他以自己的冷漠告诉康熙,把他叫过来绝对是个错误。康熙也明白这的确是个错误,但他以为,错不在胤礽身上。胤礽现在变得这么绝情,一定是受了某些围在他身边的阴险大臣的影响。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康熙断定,那个阴险的大臣已浮出水面。此人就是礼部尚书沙穆哈。沙穆哈为了讨好胤礽,认为皇太子的拜褥应像皇帝一样,要放置在殿门内,可康熙却坚持要放在殿门外。争执未果,沙穆哈建议康熙把这条谕旨记入档案,留给后人一观。如此这般心怀叵测的建议终于让康熙恍然大悟。很快,沙穆哈就回家吃老米饭去了。
不过,沙穆哈从一个潜伏者成为暴露者对康熙来说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内务府所属的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低级官员私自跑到皇太子处窃窃私语,这让康熙觉得星星之火正在燎原,为了防止进一步的火烧火燎,康熙将他们监禁或处死了。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最大的潜伏者索额图暴露。康熙悲愤地指出:“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朕若不先发,尔必先发之。”(《清实录》)索额图由是被捕。只是康熙并没有料到,父子亲情此时已被权力欲望所抛弃。早已百炼成“钢”的胤礽开始对父亲采取了全天候监视行动。没有人可以料到胤礽下一步会不会暗杀康熙,因为他做太子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每天在父子亲情和权力欲望之间煎熬,这个人随时可能做出非常之举,骇人听闻之举。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康熙和他的儿子胤礽之间的父子关系走到了一个拐点。这是扭曲,也是断裂,因为胤礽的太子位被废除了,与此同时,康熙将这个令他伤感的儿子幽禁了。
这一年,康熙已经有二十个儿子了。胤礽的太子位被废,意味着其他皇子们将有机会角逐这一职位。但是康熙没有想到,这是致命的角逐,他无意间打开的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人性的丑陋历历在目、纷至沓来。康熙的儿子们与他这个做父亲的开始斗智斗勇,玩起了心跳游戏。
也是躲猫猫游戏。
但是不久之后,一场悲剧在上演。起因是胤禩用心太过,竟然利用相士张明德相面为自己立嗣制造舆论支持。康熙终于明白,他的这个儿子,已经是蠢蠢欲动了。为了引蛇出洞,康熙命大臣们推举太子人选。结果大臣们一致推举皇八子胤禩。这样的结果令康熙骇然:什么时候开始,康熙朝成了八爷党了?于是疾风暴雨来临,胤禩被革去贝勒,降为闲散宗室,而相士张明德被凌迟处死。
对胤禩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很受伤的事。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时,康熙皇帝首次分封皇子,17岁的胤禩就受封为多罗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这说明那时的他是很得康熙欢心的。现如今,一切烟消云散,胤禩自然是不甘心就此收手。在康熙朝的最后十年里,这个一直在努力经营人生却忘了经营亲情的人并没有放弃对太子之位的争夺。康熙在最后终于明白,在儿子胤禩心中,父子亲情再一次被权力欲望抛弃。康熙——这个一直在超越自己并试图掌控命运的人最后悲愤地为胤禩定调,“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信相面人张明德之言,大背臣道,雇人谋杀胤礽,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因不得立为皇太子恨朕入骨,此人之险倍于二阿哥也”,并宣称“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但是一切已是无法挽回。在父子亲情与立嗣制度的对抗中,在人性与权力的血拼中,丑陋的人不是一两个。康熙的20个儿子,就是20个欲望载体,康熙从中得到的,不是亲情慰藉,而是冷漠与伤害。他只得自卫,一人与20人斗,斗争的结果如下:
皇长子胤禔因争储位,谋害太子,被康熙革王爵,监禁,雍正十二年(1735年)卒。
皇二子胤礽二立二废,受禁锢;雍正二年(1725年)卒。
皇三子胤祉因参与太子结党,降为贝勒。
皇八子原封廉亲王胤禩因争储位被夺贝勒,并受拘禁。
皇十四子胤祯因参与太子结党,父子反目。
…………
这样的伤害对康熙来说已是不堪承受,但是伤害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从亲情层面扩展到政治层面。许多官员因为与皇子结党或者在立储问题上立场不坚定、态度不鲜明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惩处,一个王朝的权力层开始出现裂缝甚至分裂,康熙的光荣绽放被蒙上了重重阴影,成为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那些被惩处的官员包括:
内大臣索额图。
国舅佟国维。
大学士马齐及其弟李荣保、马武。
翰林院检讨朱天保。
尚书耿额、齐世武。
都统鄂缮。
都统普奇。
副都统悟礼。
左都御史揆叙。
大学士、尚书王掞。
掌河南道事监察御史陶彝、掌浙江道事监察御史范长发、掌山东道事监察御史邹图云等各御史12人。
以上这些被惩处的官员有的只是罢官,有的却要严重得多。像大学士、尚书王掞(因为已年过80,由其子代行)、陶彝等“十三言官”因为在康熙立嗣问题上说了不该说的话立马被革职流放西北,其中有4人死在塞外;而尚书齐世武下场更惨,作为皇太子党的主要人物,他被“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而死”(《永宪录》)。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悲剧。制度与人性的悲剧。特别是对康熙这样一个追求人生圆满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的悲悯心被撕裂了。他在一年之内发布4道具有人本关怀色彩的谕旨在此时成了反讽。康熙最终没能超越自己。这是一道历史佬儿设置的屏障,在人性实验面前,康熙恼羞成怒、顾此失彼、狼狈尽现,露出破绽处处。这是一个人的局限性,说到底也是历史的局限性。杰出如康熙者,也难逃此限。
康熙开创盛世,赢却一个王朝,却没有赢得了他自己。他不可能做制度的突破者,他也终于败在他的儿子们手下。哪怕是他最后亲自选定的皇位继承人皇四子胤禛,事实上也是个心机巧妙之人。皇四子胤禛不争是争,荣登大宝之后却对自己的兄弟图穷匕见。史载:
皇三子胤祉在雍正八年(1730年),被夺爵、囚禁。雍正十年(1732年),去世。
皇八子胤禩是胤禛(雍正帝)的最大隐患,雍正四年(1726年),胤禛以其结党妄行等罪削其王爵,圈禁,并削宗籍,更名为阿其那。同年,死。
皇九子胤禟在雍正即位后,被派驻西宁。后以其违法肆行,与胤禩等结党营私为由,于雍正三年(1725年)被夺爵,幽禁。次年,削宗籍,令改名塞思黑。同年,卒。
皇十四子胤祯在雍正三年(1725年),被降为贝子。次年,革爵禁锢。
这就是康熙选定的国君对他的兄弟们所做的事情。能说康熙最后的选择是正确的吗?当然,康熙是看不到身后的一切了。事实上最后的时刻他已是手忙脚乱,只能在有限的选择里赌一把。因为要背叛他的都已背叛,只剩下不争是争的皇四子胤禛一时间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好牌坏牌就指望他了。当最后的底牌掀开之后,世人目瞪口呆,但康熙却看不到输赢了。
因为他的戏已经唱完,主角已不再是主角,接下来的剧情也与他无关。
时间胜了一切。
时间改变一切。
时间证明一切。
这是历史的残酷之处,也是康熙光荣背后的惆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