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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02

  

  姚英子一句话戳在了那子夏的肺管子上,让他顿时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姚英子讥讽道。

  那子夏气恼地扬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如今英国人在印度朝不保夕,美国人在太平洋节节败退,苏联被德国人打得首都都快丢了,大东亚的解放就在眼前。姚小姐你大老远地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想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恰好有人敲门进来,示意庆典即将开始。那子夏把勋章木匣收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姚英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叠好稿纸,把一个小巧的女士坤包挎在肩上,跟着他走出去。

  那子夏并未注意到,姚英子的手一直紧紧抓住坤包的系带,指关节在微微发抖。

  这个坤包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枚日本产的九七式手雷。这是她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捡到的,随身携带用来防身,一直没用上。这次庆典安保颇严,来的人都要接受安检。但谁会想到,真正的杀器竟藏在庆典主角的包里。

  此刻纯庐内的空地已站满了各路宾客,前方假山上搭了个简易的木台,一个话筒高高竖起。那子夏走上台前,喜气洋洋地讲了几句开场寒暄语,和在场宾客们一起高呼“日满中三国亲善”,然后把姚英子介绍上台。

  姚英子这些年在上海虽不敢称闻人,但无论办保育讲习所还是吴淞示范区,都是惠人良多的善举,名声早著。一听她要登台发表演说,下面掌声雷动。

  姚英子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向下方的宾客群扫去,都是一张张陌生而虚伪的脸,熟人只有一个曹主任,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脸尴尬。

  哦,不对,还有一个。姚英子还看到川岛真理子站在人群中,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这个女人大概是想来看看,让孙希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什么模样。姚英子一想到这点,嘴角翘起,挺起胸膛,情绪莫名地不再慌乱。

  掌声渐渐停息,她甩脱脑海里所有的杂念,走上台去,扶正话筒,看向身旁的那子夏。那子夏示意可以开始,姚英子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紧演讲稿,却直接开口道:

  “我叫姚英子,我的父亲叫姚永庚,宁波宁海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草大亨。我是他的独女,从小胡闹任性,搞七捻三。不瞒诸位说,上海滩第一场车祸,就是鄙人在东唐家弄所为。”

  这一个风趣的开头,引起了阵阵笑声。那子夏不知她为何突然脱稿,但效果看起来不错,便也没阻止。

  “我之所以会走上医学道路,正是因为那一次车祸,让我遇到了颜福庆院长。我很庆幸,倘若不是他,我长大了,恐怕会变成一个沪上名媛,每天吃喝玩乐,灯红酒绿,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嫁了,相夫教子,度过此生——其实那也很好,在这个时代,女子做阔太太可比做医生舒服太多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这一路走过来,幸亏多得贵人扶持。沈敦和会长、颜福庆院长、张竹君校长、峨利生教授、柯师太福教授、王培元先生,还有许许多多良师益友……他们教会我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心与医德。何谓医心?悲天悯人之心。何谓医德?救死扶伤之德。身为医者,会自然生出一种社会责任、一种人道精神,这与利益无关,乃是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所赋予的天职。我致力慈善事业凡三十年,中间诸多磨难,千辛万苦,牺牲良多,远不及在自家花园里喝下午茶的名媛悠闲。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确实拯救了很多苦难中的同胞,这比任何褒奖都让我开心。”

  讲到这里,姚英子伸出右手,向围墙另一侧遥遥一指:

  “三十二年前,就在隔壁的草坪之上,这座医院举行落成典礼。我记得沈会长这样讲过:‘这座总医院,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这是他对医院的期许,亦是对我们这些医生的期许。他还特别指出一点: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这是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沈会长认为,中国红会的责任除了这八个字,尚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那时年纪还小,并不能深刻理解他加上这四个字的用意。时至今日,我亲眼所见种种惨事,这才明白他的苦心。中华近百年来的磨难太多了,国事沉沦,备受欺凌。所以这个时代的中国医者们,除了秉持普世的人道大爱,还有更高的责任。要强国,要保种,为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增添一分元气,治去一点沉疴——这才是这个时代中国医生们该存的责任,此即沈会长所期许的所谓苍生大医!”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唯有那子夏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姚英子的话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不好开口阻止。这时姚英子伸出手,把话筒摆得更近了一些。

  “我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为了救我的两个好朋友,给归銮基金会认捐了一笔钱,名列报效之内。当时我蒙昧无知,并不知此事利害,只以为是逊位皇帝缺钱花。后来到了一九三二年溥仪在满洲国登基,我才知道自己铸下大错。这些年来,日本人在中国戕害我同胞,侵占我土地,掠夺我国家,说什么东亚共荣,根本就是禽兽噬人罢了。溥仪认贼作父,在关东给日本人做傀儡;汪精卫卑劣无耻,还厚颜在日本人屠杀几十万同胞的南京成立新政府。我虽对政治无知,却绝不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更不会为侵略者张目!”

  姚英子从耳垂上扯下那一对耳环,把它们狠狠丢在地上。

  纯庐之内,一片寂静。嘉宾们个个一脸懵懂,不知这位医界女杰怎么就突然变了口风。那子夏脸色铁青,放下手里的勋章木匣,扑过来要按住话筒。姚英子却先一步打开坤包,把里面的手雷高高举起。

  “之前我铸成大错,今天以性命赎罪。请诸位知道,我姚英子和你们不同,我不是汉奸!”

  说完姚英子狠狠地拉动安全绳,然后向桌上磕去。

  这种九七式手雷构造特别,拉完安全绳,得先在重物上撞击一下,让延期信管被撞燃,扔出去才能响。

  就在她磕完手雷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姚英子身后响起:“你个衰仔,专门夸沈敦和,难道我就不爱国?”姚英子急忙回身,瞳孔猛然收缩:“老师?”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剑眉锐目,一如往昔般英武,正是久不出现的张竹君。张竹君顾不得多说,劈手把姚英子的手雷抢过来,奋力朝前一扔。下面人群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四散而逃,场面登时大乱。

  可惜张竹君毕竟年纪大了,肌肉控制力下降,那手雷好巧不巧,落在了纯庐的池塘中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把附近的人浇成了落汤鸡。

  姚英子站在旁边,一脸懵懂。她这次回来,心存死志,便没去惊动隐居上海的恩师。没想到……她……她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张竹君淡淡道:“英子,中国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不要虚掷性命。有用之身,要留下来做有用之事。”

  那子夏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面颊剧烈**,必须用手掌按住才能平缓些。这一次的脸面可真是丢大了,没想到姚英子这个臭女人不识时务,好好的庆典成了腾笑中外的大丑闻。

  他如今在满洲国混得并不如意,全指望靠这场庆典翻身。被这么一闹,算计全盘落空,自己的仕途也彻底完蛋了。那子夏眼见那个手雷扔了出去,再无什么威胁,便从岩石后站出来,恶狠狠地扑过去。

  不料张竹君只是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个五逆仔[34],以为只有这一枚手雷?”那子夏从这个白头发老太太眼里读出一种极致的危险。他瞳孔陡缩,下意识地又去闪避。

  只见张竹君扯动手里的一根钓鱼线,一声石头坠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小假山中升起。纯庐本身占地面积不大,爆炸的冲击力霎时横扫全园。一时间假山破碎,藤萝飞舞,厅阁上的瓦片簌簌震落,浓浓的黄烟笼罩每一处角落。

  在极度混乱中,姚英子被老师拽住右手穿过浓密的雾气,穿过嘶吼哭号的人群,顺着那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来到第一医院草坪。早有大批卫兵冲过来,张竹君镇定自若,一指姚英子:“有抗日分子携带炸弹袭击,姚小姐受伤了,我送她去抢救!”

  卫兵们还不知道里面的变故,但认出来姚英子是今天庆典的主角,不虞有诈,放过她们,朝着纯庐冲去。张竹君扶着姚英子走到哈佛楼前,这里早等候好了一辆救护车。两人上了车,车子迅速冲出院子。

  门口的卫兵拦下救护车,还要盘问,张竹君怒道:“这里的条件根本没法抢救,我们要赶去仁济。伤者若是死了,你要负全部责任!”

  一听这话,卫兵哪里还敢拦,一挥手放行了。救护车在海格路上疾驰,看到日本宪兵队的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朝反方向开去。

  “张校长,按原计划吗?”司机回过头来问,这时姚英子才发现,居然是陈叔信——那个帮她给孙希转交物资的进步学生。陈叔信戴着鸭舌帽,拉得很低,姚英子刚才根本没认出来。

  张竹君道:“对,按原计划。”

  他一打方向盘,救护车车头掉转,朝北开去。张竹君见姚英子看向自己,知道这个学生满腹疑惑,便笑着道:“你个衰仔,回上海都不找我。我还是从三响那里才知道你的计划。”

  “果然是他。”姚英子也猜到了。

  方三响身负机密任务,无法露面。他眼下在上海唯一能去求援的,就只有张竹君。

  “可是,老师你是怎么做到的?”

  姚英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三天前才跟方三响吐露计划,这么短的时间,张校长怎么有办法弄到炸弹?又是怎么带进纯庐的?要知道,这次庆典涉及满洲国、汪精卫政府和日本驻军的高层,安保十分严格。

  张竹君抱住手臂,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早教过你,做医生一定要会用脑。”她亮出一块橡皮标签,姚英子一看,登时恍然大悟。

  居然是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是一种黄色油状透明**,是十分危险的化合物,稍受冲击就会爆炸。诺贝尔的炸药事业,就是靠这个发的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硝化甘油也是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良药,它可以舒张血管平滑肌,让血管扩张。

  时下市面上主要流行的,是硝化甘油片剂,并没有爆炸危险。但在大部分医院,都会储存一定量的硝化甘油原液,用来调配注射液,以用于危重情况。

  张竹君前几天被方三响找上门之后,便着手准备起来。凭她这些年在上海医界的人脉,轻而易举便弄到一瓶硝化甘油原液。她把它放在一个旅行水壶里,堂而皇之地带进庆典现场。那些卫兵不是医药业内人士,哪里想到治心绞痛的药还会爆炸,略一检查便放进去了。

  纯庐是苏式园林,讲究移步换景,高低错落,想找个引爆的地方简直太容易。张竹君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演说上,悄悄把硝化甘油倒在了一处凹陷的石台上,然后把上方的一块凸岩掰松,稍有震动便可砸下来,再拴了一根钓鱼线,悄悄导到了讲台前。

  这一瓶硝化甘油不至于炸死满园的人,但引发大混乱容易得很。张竹君讲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像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姚英子听得瞠目结舌,可再一想,老师是个老革命党,清末时就敢带着一群革命党直闯武昌,这点手段都是她玩剩下的。

  “曹主任知道这事吗?”姚英子问。

  “不知道。日本人事后肯定要大肆追究,他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安全——毕竟他还得看着医院,不像咱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姚英子忽地垂下头黯然道:“老师你何必冒着风险救下我,让我跟那子夏做个了断不好吗?”

  “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阐明心志,表明政治立场?”

  “嗯……”

  “是不是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的。”

  “他们以后还会找你来宣传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啦。”张竹君拍拍手,“这次事件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不是汉奸。你的目的,不正是剖白心志、洗清污名吗?执着于一死,岂不是画蛇添足?再说跟那子夏那种人殉葬,他配吗?”

  “可是,我已罹患绝症……”

  张竹君的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细眉轻抬:“绝症?四十年前,天花还是绝症,但普及种痘之后,它便不再是问题;三十年前,肺痨还是绝症,但自从有了磺胺,它也只能乖乖被制服;二十年前,心脏手术还被视为不可能,但现在欧美医界已经在探讨先天性心脏手术的可能性,从此心畸儿童大有指望。”

  张竹君历数着这些技术,语气昂扬:“英子,你是学医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年来医学发展的速度?今日的绝症,明日也许就是个普通病症。你要做的不是等死,而是活下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医生是要直面生死之人,不只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我不记得有教过你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老师这无比强势的要求,一举撞破了姚英子心中的块垒。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求死的冲动退去之后,另一个顾虑袭上心头。

  接下来怎么办?

  日本人恼羞成怒,一定会把老师和自己列为要犯,全城搜捕,必须尽快离开上海才行。姚英子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老师,这是……?”

  “我们先去换辆车,然后去药水弄。那里是全上海最乱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张竹君似笑非笑,“那里应该也有你想见的人,为什么不见?”

  与此同时,红会第一医院前的草坪前一片狼藉。盛装的宾客们纷纷灰头土脸地离去,无不面带惶恐。宪兵队的人已经查明,刚才那场爆炸动静虽大,却未造成死亡,只有几个伤者,还是在逃离过程中被踩踏的。

  但那子夏一点也笑不出来。协和会推荐的女大使当场反水,根本没法把责任推给安保,这件事恐怕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上海。

  一场好端端的十周年庆典,就此沦为一个笑话,就和自己的仕途一样。那子夏脸色铁青,手里按住拐杖恶狠狠在泥土里戳转,仿佛在用匕首戳进姚英子的身体。这时曹主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下巴一直在抖。

  “那大人,那大人,这件事我可是完全不知情呀。”

  那子夏凶狠地瞪向他:“姚英子是你的人,活动场地就在你的医院隔壁,爆炸还是因为医用硝化甘油,你说你不知情?”曹渡拼命辩解:“本院的硝化甘油俱在,数量和进货都对得上,未敢使用分毫。而且把英子带走的那个人是张竹君,她一向跟我们第一医院别杠头——唉,是她有意陷害。我们一向积极亲善,绝无反日之事,绝无啊!”

  那子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放屁!我看你们都是勾结好的,快说,姚英子在哪里?”曹渡面颊涨红,都快要滴出油来了:“不会的,不会的,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英子做这样的事?炸弹啊,要死人的。”

  刚才曹主任也被骇得够呛,他没想到姚英子竟然做得如此决绝。他从小看着她长大,以她的性子,被逼到这个地步,该是何等绝望,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那子夏冷冷道:“你不必跟我讲,去宪兵队里交代清楚好了。”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插入:“那子夏,你不要老盯着曹主任不放,他这些年与皇军合作良好,应该没参与。归根到底,这事还是怪你蠢。”

  那子夏青筋一绽,横眼看到川岛真理子款款走来。曹主任如释重负,像见到亲人一样,连连冲她点头哈腰:“川岛小姐说得对,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他见川岛眼神一闪,连忙改口:“我怎么会想做这样的事呢?”

  “川岛小姐有何见教?”那子夏警惕地反问道。川岛芳子与满洲国虽然同源,彼此之间却颇有隔阂,所以他与川岛真理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这时候她跑过来,不知什么用意。

  “你呀,还是不够了解那个女人。如果你像我一样研究过姚英子,就该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妥协。她愿意登台,一定别有所图。”川岛真理子开口便是教训。

  “你别跟我这儿事后诸葛亮!”那子夏怒不可遏,“你这么了解,怎么刚才不阻止?”

  “你距离那么近都反应不过来,何况我?再说就算我料到了姚英子的行动,也不知道张竹君会突然出现啊。”川岛真理子白了他一眼。

  那子夏沉下脸道:“你是特意过来嘲笑我的?有这时间,人都抓到了!”

  “张竹君是老手,她肯定会提前抹除所有痕迹,想逮住她不太容易。”

  “那你废什么话!”

  面对那子夏的怒火,川岛反而悠然道:“我观察到一个细节。刚才那次袭击,姚英子是真想和你同归于尽。而张竹君是临时赶来阻止,两个人并不是事先串通的。”

  “那又怎么样?”那子夏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川岛真理子道:“你想想啊,曹渡算是姚英子在上海最亲近的人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她的打算——那么张竹君是怎么知道并且来救人的?”

  那子夏并不蠢,只是刚才被恼怒冲昏了头,他此刻冷静下来,立刻品出点味道:“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川岛真理子道:“不错。对姚英子来说,这个人应该比张竹君更亲近,亲近到可以倾吐自杀之事。而那个人,因为某种理由无法出现,所以才会转告张竹君去救她——整个上海,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就是孙希。”

  川岛真理子提到这个名字时,双眼闪过一道光。

  两年前孙希右手残废,随后神秘失踪,她一直在寻找。但孙希并非反日分子,也没什么情报价值,无论是特高课还是日本宪兵队,都不允许她为了私人需求调动资源。这次借着姚英子的爆炸事件,她终于找到理由,可以名正言顺进行大搜捕了。

  那子夏见川岛主动安排,脸色好看了点。他毕竟只是满洲协和会的成员,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川岛背后是特高课,那才是在上海一手遮天的部门。

  那子夏看了一眼曹主任:“那么,你知道孙希在哪里吗?”曹主任为难得都快哭出来了:“我要是知道,两年前就告诉川岛小姐了。”

  川岛道:“曹主任你别叫苦了,快把哈佛楼腾出几个空房间来。我要安排搜查了。”曹主任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他们三人刚才一番对谈,却不知旁边还有一双耳朵在听着。

  杜阿毛装作无事人一样从草坪上走开,可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治安队是被临时调来在外围维持秩序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适才杜阿毛无意中听到那三人的对话,突然意识到,立功的机会来了。

  川岛真理子说给张竹君通风报信的,是孙希。只有杜阿毛知道,她猜错了,这个人是方三响。方三响前几天恰好返回上海,时机掐得令人生疑,而且杜阿毛还目击过他和姚英子两个人逛街。

  当然,这件事如果说出去,接下来的行动就跟自己无关了。杜阿毛决定先把鱼吃到嘴里,独享一份大功劳,岂不美哉?

  青帮的眼线遍布整个上海,情报网络的效率连日本人都做不到。没过多久,杜阿毛便打听到消息:方三响去了草鞋浜。

  草鞋浜是苏州河南边的一片低洼湿地,位于戈登路与普陀路,属于填浜后的遗留地段,十分偏僻。他一个保险顾问,跑去那里做什么?

  杜阿毛顾不得聚齐人手,只带了樊老三便匆匆赶了过去。等他抵达时,恰好赶上方三响离开草鞋浜朝西边走去。杜阿毛没有立刻动手,在后面远远地跟上,决定等方三响见到张竹君和姚英子,再一网打尽。

  草鞋浜这个地方,向西一走便是广义的药水弄地域。杜阿毛看见方三响毫不犹豫迈进那个区域,也只得一咬牙跟上。

  药水弄在上海号称“乱界”,就连日本人也不愿轻易涉足。因为一进入这片区域,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腐臭腥臊的味道,味道是从眼前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筑之间散发出来的。这些建筑排列杂乱无章,像是被顽童随意弄散的积木。几乎没有砖瓦房,有些是用木板和茅草搭出的茅屋,但更多的则是滚地龙——这是一种简易窝棚,用竹片弯成弓形扎在地上,上铺芦席,外遮一块草帘子当门,有如脓肿之上生出一层斑驳的皮癣。

  很难想象,在上海这等繁华之地,还有着这样藏污纳垢之地。

  这些滚地龙交错纵横,围出无数细狭通道,路面上既未硬化也无排水,遍地皆是垃圾与排泄物。如今是白天,成人大多出去做工了,只有无数瘦弱黝黑的孩子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些外来人。

  杜阿毛和樊老三远远跟着方三响穿过这片地界,来到位于药水弄中心的一处仓库。这里毗邻工厂围墙,建筑质地比滚地龙要稍好一些。方三响绕到库房正门,闪身进去,杜阿毛双目射出光,看来那几个通缉犯就藏在这里。

  他一挥手,几个人小心地围了过去。杜阿毛看到那仓库外面有道缝隙,探头过去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这个不起眼的小仓库里,堆着十来个木箱。七八个女工在埋头把一瓶瓶药物缠上棉花,包上油布,再一一放进箱子。方三响正蹲在地上,拿起一瓶在查验。

  杜阿毛虽然不懂药学,可也明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两股炽热的气体从他的鼻孔喷出来,他整个人陷入一种亢奋状态。原来方医生不是来找姚英子,而是来走私药品的。

  这可是一条更肥美的大鱼!

  不过眼下有一个麻烦,杜阿毛怕泄密,只带了樊老三和一把短枪。就这么贸然冲进去,不一定能控制局势。杜阿毛把樊老三叫过来,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把治安队都拉过来,来个瓮中捉鳖。”

  不料樊老三愣了一下,犹豫道:“怎么又变成抓方医生了?”杜阿毛瞪他一眼:“药品走私,这是天大的功劳!”

  “可……咱们抓方医生不合适吧?”

  樊老三这个人傻乎乎的,对杜阿毛言听计从,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倒突然来了主张。杜阿毛怒道:“你个憨大,这有什么不合适?不合适你跟着我过来干吗?”

  “呃……我以为咱们只是来抓姚英子的。”

  “都要抓!谁也别想跑。”

  樊老三紧张地咳了一声,壮胆开口:“杜阿哥,我当初烧香,你教训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讲义气。刘老大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以不理;可方医生救过咱好几次性命,可不能对不起他。”杜阿毛眉毛跃动了几下,咬牙道:“姓方的可从来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你还真当他是好人!”

  樊老三恳求道:“杜阿哥这样好不好?我先让方医生走,咱们再去收缴药品,两不耽误。”

  “你敢!”

  杜阿毛勃然大怒,从腰里拔出短枪,顶住樊老三的脑袋。樊老三没料到这么多年的兄弟,居然说翻脸就翻脸,吓得往后一靠。他体壮如熊,仓库墙壁又只是一层薄板。只听轰隆一声,竟被撞了一个洞。

  仓库里的人包括方三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骇地望着这突兀的一幕。杜阿毛见状,索性凶狠地挥着短枪吼道:“治安队办事,都给我趴在地上!”方三响率先回过神来,站起身道:“杜阿毛,你怎么会来这里?”

  杜阿毛不太敢直视对方,尴尬间一股恶念涌起,心想索性给你个痛快算了,总好过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这算是你我最后一点情分。他一念及此,直接扣动扳机。

  樊老三见状不妙,扑过来一推杜阿毛的手臂。只听“砰”的一声,子弹直射屋顶而出。杜阿毛勃然大怒,和樊老三扭打在了一块。樊老三体形比他大得多,三两下便要压制住他。

  杜阿毛情急之下,又是一枪打过去。樊老三先是身躯猛然一震,然后垂头看了眼,胸口多了一个血洞。他似乎不敢相信,多少年的老兄弟竟会向自己开枪,可眼神随即黯淡下来,缓缓从杜阿毛身侧翻下去。

  杜阿毛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也有点慌神。趁着这一瞬间的工夫,方三响矫健地冲过来,抬起手刀一下狠狠劈在杜阿毛的手腕上。他惨叫一声,手枪登时落地。

  要说杜阿毛到底是在闸北码头混过的,战斗力不及方三响,但斗殴经验丰富得多。他第一时间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往对方脸上一扬。

  药水弄本地有大量石灰窑,所以土里或多或少都掺着点石灰。方三响被石灰土突然眯了眼,登时失去了视线,但他反应极快,凭借记忆脚下一踢,把那手枪远远踢开。

  杜阿毛见状,也顾不得猫腰去捡,二话不说便朝仓库外头跑去。

  他对局势的判断很是清醒。此时寡不敌众,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先从药水弄撤出去。到时候治安队、警察局、宪兵队……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自己的功劳一样不少。至于樊老三,报个因公殉职也算对得起他的遗孀了!

  方三响一见他跑出去了,顾不得双眼被石灰杀得痛楚,拔腿追将出去。如果被杜阿毛跑出去,整个磺胺计划都要完蛋。

  两个人你追我赶,在药水弄里的肮脏里弄之间展开了一场追击。他们两个对这里的地形都不熟悉,一路跌跌撞撞,不是撞塌了滚地龙的竹架,就是失足踏进了满是粪污的坑洼,鸡飞狗跳,有几次还直直穿过灶间,叮叮当当砸了一地的碗盆。

  不知不觉,两人跑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一点的区域。这里的房屋相对规整一些,都是些紧挨成一排的小店铺,卖些针头线脑、二手成衣、油盐酱醋什么的,算是药水弄的一处小商区。

  杜阿毛跑得气喘吁吁,他也是奔六十去的人了,这样的狂奔他早已难堪重荷。他冲进一家杂货铺,抢过一把剪子,正要回身跟方三响拼命,却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张竹君,一个是姚英子。她们两个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正朝这边走来。

  杜阿毛大喜过望,他顾不得思考她俩为何在这儿出现,直接扑过去,先一脚踹翻张竹君,吸引那年轻人去搀扶,然后把剪子横在姚英子的咽喉上。

  追过来的方三响也没料到姚英子会出现,急忙停住了脚步。杜阿毛扼着她,徐徐退到杂货铺旁边一家小店的门板旁,背靠而立,这样可以防止别人偷袭,这才厉声道:“姓方的,你快给我让开,否则她死定了!”

  方三响和姚英子的交情,他太熟悉了,这种要挟绝对有效。果然,方三响一见这架势,不敢上前。

  “杜阿毛,那么多年交情,可没想到你会绝情到这地步。”他大声喊道。

  “呸!别跟我提什么交情。你一个大医生,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混混?哪次我不是三催四请,你还端着架子!现在想起来攀交情,晚了!”杜阿毛脖子上青筋突起,面目狰狞,“你别跟我废话,快让开!”

  方三响上前一步:“日本人这些年在上海造的孽,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些药品都是送去给抗战队伍的,是给受难同胞的,你去给日本人告密,合得上青帮的规矩吗?”

  “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哪个是靠守规矩起家的?哪个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同是青帮中人,怎么我就不能不仁不义了?”

  被利刃胁迫的姚英子忽然开口:“蒲公英,你不要顾及我,大局为重。”然后用力一咬,杜阿毛的手掌登时鲜血四溅。他恼羞成怒,猛地把剪子朝她的咽喉用力压去。

  “不要!”

  方三响疯了一样冲上来,可惜距离终究太远。姚英子闭上眼睛,静等着最后的时刻,可她耳边听到的,却是剪子坠地“当啷”一声。姚英子重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杜阿毛全身僵住,嘴唇抖动,似乎中了什么诅咒。

  方三响这时也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姚英子,挡在臂弯之内。两人一起看到,杜阿毛整个人缓缓地瘫坐下去,门板上擦出一条竖立鲜明的血迹。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从狭窄的门隙间退回去,然后门板“吱呀”一下从里面打开。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门口。他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旧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可惜一条腿已坏了,缠了数圈橡皮膏。左手握着那把滴血的柳叶刀,右手戴着一只手套,爬满皱纹的脸上依稀残留几分俊朗。正是孙希。

  三个人怎么也没想到,自从一九三七年分开之后,他们再度聚首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三人彼此凝视,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直到陈叔信搀扶起张竹君来,他们三个才恢复了意识。孙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他们带进屋子。

  一进屋,姚英子好奇地环顾一圈,屋内是简单的诊所陈设。墙上木架上摆着几个棕黄色的药瓶,旁边挂着一副听诊器,在方桌旁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床和一顶蚊帐,床边摆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炉灶。可见孙希吃住都在这里。

  她忽然发现,孙希一直在望着自己,面孔微微发热,低声道:“在这样的地方藏了那么久,真是苦了你了。”不料孙希摇了摇头:“不苦,不苦。真正苦的,是这里的居民。我在上海生活那么久,从来不知灯红酒绿之外的阴影里,还有着这么一群穷人。没有洁净的饮水,没有新鲜的食物,更别说基本的医疗服务了。我一个落魄到此的伤残人士,都成了他们的救星,可见之前从来没有医生关心过这里。”

  姚英子一怔,孙希轻轻叹道:“你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这里的人虽然赤贫粗鄙,可比起外头那些名媛绅士,实在可亲多了。他们一旦信任你,愿意掏心窝子地对你好,一片赤诚。我在这里帮他们做做力所能及的诊疗,挺开心的。”

  姚英子隐隐觉得,孙希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他原来一直有股孩子般的跳脱稚气,如今却沉淀成了一位隐士。

  那边方三响和陈叔信把张竹君抬上床,做了简单的检查。还好,她只是小腿蹭破了一点皮,并未伤及筋骨。孙希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果然是彻底隐居,对外面发生的事全不知情。张竹君见姚英子有些扭捏,索性把纯庐的事情讲了一遍。孙希听得两眼发直,几次惊得起身,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张竹君又道:“我最不耐烦这些无谓的矫情,我辈中人,不要那么多黏黏腻腻、思东想西,要爽快一点。反正我们也要来避难,索性就让小陈带着过来,让你们两个见见。”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会恰好在孙希的诊所前碰到姚英子。孙希看向姚英子:“怪不得小陈这两个月,总说有慈善家打赏,原来是英子你——英子你真是的,你来见我,难道我会不开心吗?”

  姚英子听到他说,眼眶一热,伸手去摸他那只残废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孙希又转向方三响:“老方,你又是怎么跟杜阿毛打起来的?”方三响原本不想讲,可看到陈叔信在一旁,冲他点点头,这才说出他来上海的真正目的。

  原来今天谢寿天通知方三响,说磺胺已筹集完毕,为了掩人耳目,分批零散地运入了药水弄,统一打包,再设法沿苏州河运走。而在药水弄对接的人,正是陈叔信。

  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转了一圈,大家跟陈叔信都有联系。这个额头宽大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姚英子奇道:“你到底是谁?”陈叔信道:“我并没有骗大家。我确实在建承中学读书,党组织安排我来药水弄做一名义工,来团结和发动赤贫工人,孙医生自然也是团结的对象。”

  三个人这才明白,他们今日在药水弄里再次相聚,不是巧合,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动的。

  这时张竹君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好,他跑了!”众人朝门口看去,发现竟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摊血。

  杜阿毛还活着?

  这家伙被孙希从背后捅了一刀,大家都以为就算不死,也肯定重伤。没想到这人倒是坚韧无比,竟趁着他们给张竹君做检查的空当,偷偷爬起来跑掉了。

  众人顿时没了叙旧的心思,倘若被这家伙逃出去,不光是他们几个要被抓,连磺胺运送计划都要失败。

  其他几人留在诊所里,而方三响和陈叔信一起冲出去追赶。陈叔信对药水弄的复杂地形十分熟悉,又和里面的居民关系良好,眼线众多,很快便得知杜阿毛向草鞋浜方向跑去。

  眼看快到草鞋浜,两人看到,地面上的血迹滴落成了一条醒目的线。杜阿毛受了那么重的刀伤,再这么一猛劲地跑,不大出血才怪。

  他们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草鞋浜外的马路跑去,不由得加快脚步。杜阿毛也注意到了追兵将近,跑得更快了。

  就在快要赶上时,两人却见一辆挂着太阳旗的军车从马路上驶过,车上都是日本兵。

  杜阿毛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挥舞着手冲过去。日本兵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突然冲过来,连开口示警都没有,直接举枪射击。只见数十枚子弹恶狠狠地穿透杜阿毛的躯体,强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猛然地后仰,像块抹布一样摊在地上。

  两人猝然停住脚步,伏低身体躲在草丛里,避免被当成同伙。

  那些日本兵跳下卡车,端着枪朝杜阿毛的尸体小心地包抄过去。他们谨慎地用刺刀戳了几下,看确实没动静了,一个军曹俯身下去检查尸体。军曹在他身上掏出一个类似证件的东西,辨认一番,然后直起身子,从脖子下掏出一个哨子玩命地吹起来。

  哨声尖厉,像一把刺刀划破天空。方三响和陈叔信对视一眼,慢慢向药水弄退去。至少……杜阿毛没来得及说出任何消息。

  曹主任掏出手帕来,抹了抹额头。三月的天气还有些阴冷,可他的汗水抑制不住地沁出来。

  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根细长的电线杆,杆上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男子。男子耷拉着脑袋,已经气绝身亡,身上有五六处干涸的刺刀伤口,血色微微发黑。在电线杆后头是一片密集的铁丝网,把他们与另外一侧散发着腐臭味的滚地龙隔开。

  远远地,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如行尸走肉一样在破烂棚户之间徜徉,恍如鬼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曹主任颤抖着双手合十,川岛真理子走到他身旁,仰头打量着电线杆上的死者:“曹主任,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这个?”

  “明白,明白,这么多死人,造成疫病可吃不消,我这就组织人手去收拾。”

  川岛真理子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这个。”曹主任抬起头,感觉川岛真理子在笑,可那个笑容让自己从头顶凉到尾椎骨。

  十五天前,纯庐爆炸案震惊了整个上海。无论是日本宪兵队还是76号特工总部,都拼命想找到张竹君和姚英子,但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负责普陀地方治安的竹田部队,却突然有了大动作。

  他们在草鞋浜附近,意外发现了治安队副队长杜阿毛的尸体——当然,对外公告没提是被日军误杀。竹田厚司判定有潜在的恐怖分子隐藏在药水弄里,下令进行封锁作战。

  于是日军以槟榔路、小沙渡路、苏州河、樱华里为四边,将药水弄周围牢牢封锁起来,关闭一切出入通道,严禁任何人出入。

  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来,这样的突发式封锁时有发生。但药水弄和别处不同,这里的贫民都是打一天工,换一天粮食,并没有任何物资储备。一旦被封锁,他们很快便陷入了饥馑的绝境。

  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饥荒,他们距离有食物的地方咫尺之遥,却无能为力。有人试图趁夜游过苏州河,被哨兵用冷枪打死在水中;有人想趁夜钻过铁丝网,结果被生生拖拽出去,浑身被刮成一个血葫芦。曹主任眼前这个不幸的家伙,就是因为在家里实在太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找吃的,结果被日本人发现后,绑在电线杆上活活刺死。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药水弄里如今是怎么一番景象,曹主任根本无法想象。他也不明白,川岛真理子把他叫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川岛真理子悠然道:“本来呢,我一直在忙爆炸案的事,封锁药水弄和我没关系。但我前两天无意中发现,这两件事有一个重合点,就是杜阿毛。”

  曹主任还是不明白,可一直不讲话也不好,他赶紧应和道:“杜阿毛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在闸北跑旱码头的白相人[35],来医院看过几次病,是个老油条。”

  “庆典当天,杜阿毛负责在外围维持治安。可下午爆炸案发生之后,他却突然擅离职守,带着一个叫樊老三的人离开了,有人在草鞋浜附近目击到他的踪迹。又过了几个小时,他就从药水弄跑出来,被人打死,而樊老三也神秘失踪。”

  川岛真理子讲到这里,看了眼曹主任的反应,继续道:“我询问了几个他的手下,发现在爆炸案前几天,他在码头遇到过一个叫方三响的人,两人相谈甚欢,他甚至亲自把方三响送走。”

  “哦……啊?三响,他……他回上海了?”曹主任一惊。川岛真理子眯起眼睛:“岂止,就在纯庐爆炸案的前几天,方三响还和姚英子一起出现在小沙渡路上呢,距离药水弄不算远。”

  曹主任赶忙道:“我一直在忙活庆典的安排,英子也没跟我讲过。哎呀,这个方三响,都回上海了,也不回医院看看。”

  川岛真理子知道他在撇清自己,抿嘴一笑,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杜阿毛的验尸报告。他死于枪击,但在枪击之前,他的后背被人捅了一刀,造成了大量失血。据法医说,这个刀口,是三号手术刀造成的。”

  她紧盯住曹主任,让他连躲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你说药水弄那个穷地方,连一家药店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把外科手术专用的刀具?这个伤口,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又是谁弄的?”

  直到这时,曹主任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川岛真理子突然喝道:“孙希是不是就藏在药水弄里?”

  曹主任勉强笑道:“您刚才说的那些线索,是不是有点牵强……”

  “若放在法庭上,确实有点牵强;但对特高课来说,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怀疑就行了。”川岛真理子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了曹主任的肩膀上,“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三个之间的感情,亲密无间,全无猜疑。所以我才会笃信,方三响和姚英子出现在这里,必然和孙希有关系。”

  曹主任哑口无言。

  “竹田厚司那个笨蛋,这些天他的部队在药水弄里四处搜捕,人抓了一堆,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上海市已经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没有新的进展,今天就要被迫解封。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在药水弄里找到我想要的。曹主任,你会帮我伐?”

  川岛真理子戏谑地加了个生硬尾音。曹主任想配合着笑一笑,可咧开的嘴比哭还难看:“川岛小姐您两年前不就问过了吗?我真的不晓得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都叫我屎窟曹,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找我的呀……”

  川岛真理子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有怀疑就行了。我现在怀疑,他们三个现在都在药水弄里,而且曹主任你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现在请你在前面领路,带我去药水弄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否则我只好把你和你儿子曹有善都送去宪兵队。”

  一听自己儿子的名字,曹主任顿时没了办法。他发现之前那些蒙混手段,就像一层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当对方认真起来时,一撕便破,全无反抗的余地。

  川岛真理子注视着他一点点蜷缩下去,忽又浮现出一副温柔神情:“我对孙希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你带我去,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死。你不是害他,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救这家医院。”

  曹渡绝望地透过铁丝网,看向药水弄的内部,心乱如麻。川岛真理子脸色逐渐冷下来:“我弄丢的玩具,今天必须找到。要么你带着孙希从这里离开,要么你们谁也不要离开了。”

  曹主任的肥厚脸颊抖动起来,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视线延伸到最北方的遥远尽头,是药水弄毗邻苏州河南岸的一片河滩。这附近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石灰窑和砖窑,还有十来个极小的码头。上海的日常建筑需求,都是通过这里的小趸船沿苏州河外运,是很多药水弄的居民赖以生存的产业。

  因为日本人突如其来的封锁,此时所有的小趸船都停泊在码头附近,动弹不得。它们的露天船舱里早就盛满了石灰或砖块,用苫布盖起来,在河上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如同一片翻起白肚皮的鱼。

  在码头附近的一处废弃石灰窑里,方三响探出头来。他的脸色枯槁,皮肤干瘪,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十五天之前,杜阿毛的意外死亡引发了日军的封锁。虽然日本人不知道药水弄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没头苍蝇似的抓了一些无关的人,但这一批已经包装好的磺胺同样也运不出去。方三响当机立断,把磺胺转移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趸船上,上面用大量石灰盖住。

  他们为了避免危险,人也从孙希的诊所离开,转移到了趸船附近的一处废窑里。这样的废窑在附近非常多,有如兔子洞,没有几百人篦子一样梳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可惜的是,药水弄的饥荒,同样波及了他们。孙希拿出诊所里储存的一点点粮食,分给姚英子和张竹君,但又被她们分给了附近的小孩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能靠仓库底缝里抠出的发霉麸皮维生。

  让方三响他们惊讶的是,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药水弄的居民们没有一个人出卖他们,反而暗中遮掩,让他们避过数次险情。这些人与其说是感于抗日大义,倒不如说是对孙医生的信赖。

  封锁的时间一长,姚英子和张竹君最先撑不住,孙希和陈叔信的身体也吃不消。每天只能靠体能最好的方三响跑出来,去河滩上搜集牛舌草。这种野草有轻微的毒素,但总比没吃的强。

  他搜集了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棚屋之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亮,绝对不是饿到发疯的本地居民。方三响警惕地爬上一处高坡,伏在野草之间,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药水弄的区域,包括孙希隐居的诊所。

  他视线一落下去,心脏骤然收缩,因为出现在那附近的队伍,打头的两人赫然是川岛真理子和曹主任,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曹主任走在最前面,犹犹豫豫地带着路,川岛真理子紧随其后,让他连后退的空间都没有。

  “糟糕……”方三响暗叫不妙。曹主任是知道孙希隐藏在此的。如果他坦白交代,川岛一定会对药水弄进行一次大搜查,届时别说孙希藏不住,姚英子和张校长也会被抓,连那一船磺胺都要暴露。

  可他现在体力衰微到了极点,刚才爬坡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方三响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发现唯一的解法,就是他们几个人主动站出来跟川岛走,只留陈叔信一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把磺胺送出去。

  他自己为此牺牲是毫不犹豫的,但他不能替其他三个人做主。正当方三响打算返回废窑去商量对策时,他注意到了一桩古怪事。

  曹主任带着川岛真理子走到孙希的诊所门口,却没有停步,径直朝着更北的方向走去。

  这可太奇怪了,就算他们预判孙希不在诊所,好歹也该在里面翻找一下。难道说,曹主任并没告诉日本人孙希住在这儿?那更奇怪了,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他决定先不离开,伏在草丛里,用眼光追踪着这支队伍,看着他们来到了苏州河畔的小码头,距离藏着磺胺的小趸船只有几十米。

  曹主任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费力地攀上河堤,累得气喘吁吁的。川岛真理子环顾四周,狐疑地道:“曹主任,孙希是藏在这个码头吗?”

  “不晓得,呼呼……”曹主任还在喘,脸上的油都要渗出来。

  川岛真理子脸色沉下来:“那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她身后的日本兵纷纷紧张起来,向四方戒备。曹主任从怀里掏出手帕,圆镜片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川岛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啊,算算账是可以的,可一讲起政治,那真是个洋盘[36]。从前清开始,每次政权更迭我都猜错,全医院的人笑我笑得来噻。”

  川岛真理子细眉轻蹙,不知道这个怯懦胖子说这个干吗。不过她不担心他能玩出什么花样,索性抱臂静听。

  “一九三一年那场仗,我本以为国军本土作战,好歹能赢,结果又搞错了。所以到了一九三七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日本人肯定是要赢的。这几年仗打下来,我觉得我终于猜对了这一次。”曹主任把眼镜摘下来,拿手绢用力揩起来。

  “可我难受啊,真的难受……我从这家医院开业就管着庶务,三十多年来,只离开过一年不到。从沈会长到牛、刁、颜、乐、应诸位院长,都信任我,把医院交给我照顾。我想着,日本人得了天下,这家医院好歹也得有人管,总得有人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舍我其谁呀——可我实在忍不了了,看看你们,把好好的一座红会医院折腾成什么样子?”

  川岛真理子双眼一眯:“曹主任,做人要讲良心。我可是信守承诺,没让同仁会吞并红会第一医院。你以为这几年没人滋扰贵院,真的是靠那张载仁亲王的合影吗?”

  曹主任突然吼起来:“是的,你是把医院护得好好的,可医院里的人呢?英子被逼得自杀,孙希被逼得自残,三响连医院都不敢回,这些好医生都是我一直看着成长起来的,可你们把他们糟蹋成了什么样!”

  日本兵们被这一声巨吼吓得一激灵,纷纷举枪对准曹主任。川岛真理子非但不惧,反而冷笑着靠近一步,看到血丝在这个胖子的双眼里迅速弥漫开来。

  “英子举起炸弹的那一刻,我也在现场。我那时想起了沈会长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医院,是人。’我才知道我之前弄错了,只有保住这些医生,才算保住这家医院。这才是沈会长希望我做的事。”曹主任的两边腮肉颤动着,仿佛有强烈的情绪在他肥肉下鼓**。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儿子想想?”川岛觉得很好笑。

  “我儿子一向不省心,我管了他半辈子,也该让他自立了。”曹主任看向川岛,“你逼我来找孙希,逼着我去把这些好医生再毁一次,我是万万不能的。”

  “哦,然后呢?”川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然发现,看着这头窝囊的猪无能而狂怒的样子,也很有意思。

  “我真心觉得你们日本能得天下,中国肯定要完了,完了……”曹主任絮叨着,把眼镜突然扔掉,肥胖的身躯陡然迸发出一股巨力,伴随着怒吼冲向川岛,“我曹渡一辈子站错队,让我最后再站错一次好了!”

  川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曹渡突然伸手抱住了她,两个人朝着河堤下方滚落。而在河堤下方,恰好停泊着一条装满石灰的小木船,两个人落入苫布之间的缝隙,弄了一身石灰粉,霎时变成两个生汤圆。

  小船多了两个人的重量,立刻失去了平衡。还没等川岛真理子明白过来,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让大量苏州河水漫过船舷,流入船中。

  闸北的流氓都知道,倘若被人撒了石灰在眼睛上,不能用水去冲洗,因为石灰遇水发热,眼球就毁了。此时大量河水遇到石灰,埋入其中的两个人会遭遇何等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川岛真理子惨叫着挣扎,试图逃离。可曹主任心存死志,体重又大,把她压制得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一起承受着这地狱般的煎熬。

  伴随着阵阵凄厉惨叫,日本兵们疯狂地冲下河堤,四处找挠钩和竹竿,试图把小船往岸边拉,可为时已晚。小船上冒起滚滚的白烟,朝着苏州河中心飘去……

  在不远处的小丘之上,一只大手攥紧了牛舌草的根部,却久久没有拔起。

  三月二十日当晚,一直没有获得实质线索的竹田厚司,终于在各方面的压力之下,宣布解除药水弄地区的封锁。至于在苏州河畔的那一场变故,在官方报告里被认定是意外事故。川岛真理子和曹渡的遗体也已被寻获,凄惨程度连验尸官都为之心惊。

  在解封之后,外界的民间慈善机构立刻将食物与补给品运进去,药水弄的幸存居民们终于熬到了曙光到来。而在药水弄的北侧码头,几十条趸船也迫不及待地拔锚出航,把积压已久的建筑材料送去各处。

  苏州河上变得拥挤不堪,负责检查的日本兵只得潦草地随便翻检一下,便统统放行。

  所有的船只离开之后,码头变得空****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几个人影站在河堤上方,不知在眺望什么。忽然其中一人看到,河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那人连忙下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捡起来。

  那是一副小圆眼镜,上头沾满了石灰,只露出一小块镜片依旧剔透,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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