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众叛亲离
烛火微弱,白幔飘垂。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存勖发现自己又独自走入了晋阳宫停灵的正殿。他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冰凉的棺椁外,伸手奋力扳动被无数木钉钉严的棺盖。
那英伟雄迈、气概非凡、对他温慈异常的父亲,那一度雄踞半个天下的晋王,那东征西杀四十年从未吃过败仗的沙陀王,此刻,是不是正在里面安然睡眠?
再看我一眼,再和亚子说几句话,告诉我以后的路,我一个人该怎么走……在这个冷漠和艰险的人间,没有谁能钟爱我像你一样,没有谁能怜惜我如你那么深沉。
“世子!”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用回头,李存勖也知道这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河东监军张承业。
“你怎么会来?”李存勖一边茫然地问他,一边双手用力地扳动棺盖。
“世子这是在干什么?”因为数日痛哭,张承业的声音有些喑哑。
“我想再看父王一眼。”李存勖哽咽不能言。
张承业张开双臂,一把将李存勖抱住,叹道:“世子悲伤过度,心神有些不定了。逝者已经安心远去,世子为什么要去打扰他休息?晋王一生辛勤,鞍马劳碌,日日要料理诸般政事和军务,身心疲惫已极,现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安宁和休息,世子不应该去打扰他。”
李存勖茫然地点了点头,垂下双手。
“世子,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处置?”张承业忽然问道。
“什么如何处置?”李存勖仍旧昏头胀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置何处。
这是一场恶梦吗?一夜之间,他最为依赖的人再也不能复生,再也不能回应他的呼唤……这到底是梦是真?为何他总也醒不来,在这个上下都是白色的殿中。
“晋阳危机重重,世子怎能坐以待毙?”张承业的声音很惶急。
张承业声音中的焦虑和沉重,令李存勖逐渐清醒:“危机重重?城中不是还有十三太保和四王叔李克宁吗?有他们在,我有何忧?”
张承业压低声音,冷笑数声,叹道:“世子是真的懵然不知,还是故作糊涂?”
空寂的殿外,一片荒枝之上,显露出了鱼肚白。蓝黑色的黎明,是一种刀锋的颜色,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李存勖再次看见了一种强烈的杀气。
父王丢下的,是一座多么冰冷绝望的城池,不但潞州之围无望纾困,连晋阳城里,也人心躁动、毫无斗志。
“都是谁在背后策划?”李存勖抬袖擦了擦红肿的双眼,冷冷地问道。
承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子何必详问他们的姓名?梁晋相持多年,先王总是败多胜少,如今先王一旦山陵崩,晋阳城中的诸将,觉得大势已去,早就打算投降大梁,好得到封侯和富贵,这其中,甚至还有世子的义兄……先王在时,他们不敢当面议论此事,可也曾数度群谏先王,想用晋阳城去朱温手中另换一套大梁朝的富贵官位,此刻先王不在了,世子年纪轻,在军中威信也不够,他们还顾忌什么?世子,如今你没时间伤心了,要赶紧振作起来,把握局面。”
“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弃我而去了,我还可以相信谁?谁还愿相信我?”李存勖痛楚地说道,“若然晋阳城上下都想献城求降,我……我不如就遂他们的心意。”
“住口!”一个冷似寒冰的声音训斥着他,浑身重孝的刘太妃与曹太妃并肩从殿外走来,身后还跟着五太保李存璋与十二太保李存进。
“你父王临终交代的话,你都忘记了吗?你父王忠心护主、志在复唐,壮志未酬身先死,虽是憾事,可始终不曾言败、不曾向朱贼俯首称臣。你自该从此夙兴夜寐、以申父志,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刘太妃站在李存勖面前,冷冷地说道,“自明贞离开之后,你毫无振作之态,为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如此,哪里配当李克用的儿子!”
“母妃、娘……”李存勖掩着脸,只觉惭愧。
曹太妃双手将李存勖扶了起来,温蔼地道:“亚子,先王大行,诸事未了,母妃、娘亲、兄弟姐妹还有那么多忠心将士的生死,如今都决于你手。而今晋阳城里人心惶惶,忠奸难分,张监军是先王重臣、忠心不二,先王在日,大事也多听张监军的谏议,你一定要听他的吩咐!张监军虽然年长许多,但却臣事先王,今后你可称他七哥,视为手足兄弟。”
李存勖惕然而醒,恭敬地对张承业长揖道:“是,七哥!父王临终,将亚子把臂交于张监军。我早知李存颢怯战,有归降之心,只是没想到四王叔……”
张承业默默不语,点了点头。
李存勖长叹道:“不临大事,难辨真伪。七哥,存颢是大太保,在我义兄中势力最大,手拥左军三万人马,四王叔可调动右军八万人马,在右军大营中一言九鼎,他的口谕,只怕比我的兵符都管用。我眼下手里可以调动的,不过亲兵营的五千飞虎军……”
李存璋听到这里,上前一步,躬身道:“世子,存璋的两万人马,唯世子马首是瞻!”
李存勖望着他道:“存颢是你大哥,你们是嫡亲兄弟,你……愿为我效力,与你大哥兵戎相见吗?”
“世子,当年诸葛瑾、诸葛亮兄弟,就曾各为其主、各自为营。存璋幼时,得祖父亲教以诗书,忠孝节悌,忠为悌先,存璋受先王深恩,受世子器重,当怀国士之志,以死报主。倘若家兄罔顾亲恩国难,背主求荣,存璋定会与他兄弟义绝,手诛此贼,以儆晋阳叛将!”李存璋大义凛然地说道。
李存勖浑身一震,他想起了李克宁那张温和慈祥的脸。
多年来,四叔对自己的情义,有如父子。
李克用临终时,李克宁也坚拒河东节度使的兵符,要以李存勖为河东留后。难道大兵压境,向来温慈柔弱的李克宁会突然变卦、起意出卖侄儿?
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可李存勖也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二位太妃与张承业不会亲指李克宁的罪过。
张承业抬起那张越发苍老焦虑的面庞,道:“世子,老奴受河东恩深,生是晋王的人,死是晋王的鬼,决不会容人出卖世子、出卖河东。老奴已经在城中各处布下眼线,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前来禀报。但是,老奴以为,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世子务必抢先抓在手中,那就是……”
“兵权。”李存勖硬生生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是!兵符虽在世子之手,但名位未正,百官未服,还请世子暂时节哀,上殿即位为晋王、河东节度使,则可号令河东兵马。”
李存勖低头苦思片刻,右军虽然近半人马出动援助潞州,可晋阳城中的这十万兵马,大半还在李克宁与李存颢翁婿手中。如今虽有李存璋的二万左军发誓效忠,还有他自己掌管了七年的五千名“飞虎军”亲兵,但强弱之势却十分悬殊。
眼下,李克宁这个性格柔弱、脾气温吞的中年人,正左右着晋阳城的命运。沙陀李家的前程和河东诸将的去向,都由他一手掌握。
是战,是降,都要看李克宁的心意。
天色大亮,李克宁与李存颢在百官之前走入正殿。
“四王叔!”李存勖穿着麻布孝袍,悲伤地跪在李克用棺椁之前,仰脸看他,“父王已逝,四叔便是晋阳城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请四叔就在灵前即位,承袭晋王的封号。”
李克宁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更换成哀痛和忧郁:“亚子何出此言?先王早有明旨,晋王之位由你继承。”
“兄终弟及,古来有之。何况,亚子年少,论军功,论才德,论威望,都不足以服众。”李存勖诚恳地劝道,“四王叔,晋阳城危在旦夕,只有四叔能够支撑局面,还请四叔不要推辞。”
“世子!”李克宁的脸上浮上不悦的表情,“先王言犹在耳,难道我就在他的灵柩前违背他的遗旨,夺取侄儿的王位?这与弑兄有何区别?”
李存勖悲泣不能言:“四王叔……”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十二分的信赖和感激。对付性格柔弱、毫无主见的李克宁,李存勖深知,只能采取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
殿外的文武群臣,在地下跪成一片雪白,他们都在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河东监军张承业走了进来,跪在地下,大声说道:“世子,振武镇,你们应该速作决断,迟则生变!”
“君臣之分早定,又有何疑!”李克宁的脸上闪动着难得的勇毅,他将李存勖扶上殿前的丹墀,按倒在饰满金宝的王位上,单膝跪地,奏道,“请殿下召文武百官晋见。”
李存勖拭去脸颊边冰冷的眼泪,沉声吩咐:“宣百官进殿!”
张承业大声喝道:“宣百官进殿!”
排成一长串的小内侍们一迭声将这口谕传到了殿外,他们尖锐的声音在空****的殿堂里回响:“宣百官进殿——”
很快,一片素白色照乱了李存勖的眼睛。
殿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四队身着白色孝服、腰系麻带的文官和武将,从殿堂上俯看他们,李存勖忽然感到一种君临天下的满足感。
他们保持着谨慎的静默,似乎在等待事态的发展。
李存勖也保持着沉默,眼睛却注视着站在阶下的叔父李克宁。
李克宁身边的李存颢早已变了脸色,李克宁低头犹豫片刻,转过身来,面向群臣,高声说道:“先王已经驾崩,河东不可一日无主,先王遗命,世子李存勖在灵前就位,接任晋王、河东节度使。”
殿下仍然一片静默,没有此刻应该有的山呼祝贺之声。
李克宁草草地扫视了阶前的众人,迅速转过身来,俯身向李存勖行大礼跪拜,态度恭敬地说道:“老臣参拜晋王殿下,右军八万人马,全都唯晋王号令是从!”
他的话音甫落,阶下便跪下了一大片素衣素帽的武将,口称千岁。这些人,全都是右军的大将,望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听着他们响亮震宇的声音,李存勖的心中不禁一寒。
紧接着,左军和文官们也都纷纷跪下,李存勖的晋王身份,此刻才真正得到确认。
李存勖眼中饱含热泪,吩咐道:“来人,快将四王叔搀起来!诸位上将,孤虽年少德薄,但不敢辜负先王遗命、叔父教诲,希望今后能和你们齐心协力,共治河东,攻破大梁。”
虽身登王位、手执兵符,可李存勖心知,这些河东大将们,泰半心存疑虑、并不敢真的相信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晋王。
他环视阶下,在这些还没有真正效忠的眼睛中,猛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眼神,它是那样凶狠,那样恶毒,那样轻蔑,那样憎恨。
这是谁?
李存勖心中打了个寒噤,刚想细细辨认,群臣的头却都已经低低地伏在地下,他们三叩九拜,以这些谦卑的礼节,来表达着他们的尊崇。
“殿下!”张承业出班奏道,“先王临终,吩咐葬仪从简,以国事为重。众臣都想知道,殿下发丧之后,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什么?”
李存勖毫不犹豫地说道:“先王遗命,头等大事就是发兵去潞州纾困,击退梁军,救出潞州刺史李嗣昭!”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树起先王复兴唐室的义旗,南灭大梁,北攻契丹,东破卢龙!”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孤还没有想得那么远。”
“这第三件事,老臣恳请晋王尽快与歧王联姻,永结秦晋之好,固国安邦。”
李存勖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孤知道了,只是居丧之中,不宜嫁娶。”
“晋王与歧王联姻之事,也是先王生前的心愿,如今是非常之秋,还请殿下一切从权。”张承业执拗地奏禀着。
“那……婚姻之事,孤不宜自专,以四王叔之见呢?”李存勖扭过脸,谦恭地询问着李克宁。
李克宁慌忙拱手答道:“老臣之见,与张监军所见相同,多事之秋,殿下早定婚事,与陇右结姻同盟,梁军便不敢轻举妄动。”
契丹上京,是昔日耶律阿保机安置战俘与战利品的私城——龙化州城。
黄土夯筑、沙岩砌墙的高大城池,出现在遍地帐篷的西拉木伦河畔,显得十分突兀而壮观。
伊明贞还是第一次来到漠北,虽然因为伊家将校常年在漠北、幽燕行军,她对这里的风俗、地理十分了解,但亲眼所见的漠北风光,还是让她颇为震撼。
无边无际的草原间杂着黄土坡与沙漠,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牛羊与帐篷,牧歌悠扬,契丹人骑马来去如飞,到了上京附近,人烟更为稠密,到处驻满了契丹军营。
随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前往漠北的路上,伊明贞渐渐感受到契丹人的不同之处。虽然他们还是髡发左衽的夷人,但将校以上,包括耶律倍兄弟,举动都显得颇有礼仪,懂得汉文诗书,谈吐并不比晋阳城里的将军们鄙俗。
既有游牧民族的剽悍,又向往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伊明贞打心底里存了几分敬畏,深觉耶律阿保机虽然反复无常、多诈贪利,却也有雄才大略的一面,假以时日,必能统一这漠北大地,称霸一方。
马队驶近上京城外,刚过西拉木伦河,伊明贞就听见一片狂躁的士卒欢呼声,间着连击的牛皮鼓声,十分热闹。
她远远眺去,却见瓮城外的开阔地带上,凄冷北风中,一群光着上身的大汉正在角力,当中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威猛的少年,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筋骨刚健,虽然体格壮硕,身手却格外灵活,以一敌多,也不畏惧,不时将对手甩倒在地,赢得旁边的兵士们一阵阵欢呼。他身外不远,扎着几面黑色旗纛,上绣“黄皮室详稳、平南大元帅耶律李胡”的官名,以契丹大字与汉字并书。
伊明贞想起来,听说皇后述律平一共为耶律阿保机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耶律李胡高大威猛、膂力过人,最为述律平钟爱。
却见耶律李胡斗得兴起,肩起身边一个矮壮汉子,扛在肩头旋转一圈,隔着人群远远向西拉木伦河里丢去,恰好河中此处有一块卧牛大石,那汉子被头下脚上猛丢出去,脑袋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吓得一下子安静下来,正与耶律李胡角力的壮汉们也生出畏缩之意,纷纷脚步后退。
耶律李胡却毫不以为意,戟指大叫道:“还有谁敢来挑战的?若没人敢上前,待会儿本帅便命人在你们脸上一个个刺上‘胆小鬼’‘懦夫’字样,让你们一辈子没脸出门!”
壮汉们仍然互相观望,勉强有一个大汉排众而出,耶律李胡三下两下便将他击倒在地,冷笑道:“空长这么副巨人胚子,只能吓唬女人小孩,连我三招都接不了。来人,按住他,本帅要在他脸上刻字,‘迭剌部之酒囊饭袋,上京城之绣花枕头’。唔,这句话既对仗又贴切,刻在你脸上十分妥当!”
耶律倍远远望见耶律李胡胡闹,啼笑皆非,摇头道:“三弟还是这么爱在手下脸上刻字。上个月父皇阅兵,三弟的亲兵营中一千多人,有八百人脸上都被他刺了各种各样的恶毒言语,他的贴身侍卫耶律老也,从额头到下巴上都是刻字,乍看起来,倒像是张写满字的人皮密卷,已被父皇当众训斥了好多次,这癖好仍是没改。”
伊明贞听过耶律倍的话,放眼望去,果见那些围观的亲兵脸上,大多刺着歪歪扭扭的汉字或与汉字相仿的契丹大字,什么“乌龟儿子王八蛋”“势利小人”“阴险之徒”“浑蛋一个”“朽木不可雕也”“贼”“狗东西”,或文或俗的骂人话,种种不一,看来这孩子竟将身边亲兵们的脸蛋,当成了一时兴起的涂鸦之地。
想不到述律平在三子中最钟爱的竟是这个暴戾异常、无法无天的儿子,伊明贞对那傲慢冷酷的契丹皇后、未来的婆婆,心下又生出三分憎厌。
耶律倍喝止一声,耶律李胡回过头来,望着带骑兵飞奔归城的大哥和二哥,倒有几分怯意,将正要在壮汉脸上刻字的匕首塞回靴页边,拱手施礼道:“大哥,二哥,你们不辞而别,去了晋阳城这么久,母后着急找你们,已经当众发怒了几回,连太子宫里的侍卫长都砍了,只怕要父皇说情才行。”
耶律倍见他关心自己,尚有几分兄弟之情,点了点头道:“多谢三弟,我这就回宫,去禀明父皇母后。”
伊明贞从车窗里望出去,却见不远处点着熊熊篝火,篝火旁放着一个长长的口袋,正在地下滚动,发出支吾的说话声,显然袋中装了一个人。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也看到了地下的口袋,纳闷问道:“三弟,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幽州节度使刘守光派来的使者,他刚才在殿上对父皇出言无礼,罪该万死。我等会便把他放到架子上活活烤熟,吃掉他下酒。”耶律李胡接过亲兵递来的手巾,擦了擦额头肩背的汗水,走近了看,这少年显得更为魁伟、异于常人,外表极像耶律阿保机。
他走到那口袋旁,拔出匕首,割断口袋外的绳索,放出里面的人。
那人穿着大唐官服,年纪轻轻,中等身材,虽然衣衫已被扯碎,可相貌俊雅、举止不凡,伊明贞依稀觉得有些面熟,细思之下,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出使过河东的幽州使者韩延徽。
“他如何对父皇无礼?”耶律德光问道。
“他说父皇虽是契丹皇帝,却只能算是松漠藩王,只配与他的主子平起平坐,他是大唐使者,宁死不能向父皇行跪拜之礼。父皇仁厚,只命人夺了他的使节,流放到西拉木伦河边放马。我越想越是生气,今日趁他出去放马时把他用马套拖了回来。待会儿烤熟了,大哥、二哥,你们远道而来,也吃一块肉,替父皇出气!”
耶律李胡话音未落,**的后背上已重重挨了一下鞭子,长长的牛皮鞭在他后背上抽开了一道鲜红的血痕。他跳起来,正要找对手算帐,却见母后述律平骑在马背上,带着一群皮室亲兵立于身后不远处,对他怒目而视。
“母后为何责打我?”耶律李胡不服气地问道。
他是幼子,也是长得最像耶律阿保机的儿子,其凶猛好杀又酷似述律平的叔伯兄弟,因此一直得述律平钟爱。
可今天,述律平才失望地发现,这个儿子全无半点心机,只会斗勇赌狠,暴戾过于兄弟,才干见识却是平平。
“韩延徽如此胆略,必非平常之士,你不说礼敬他三分,还要把他烤熟吃掉,实在是愚不可及!”述律平痛心地说道,“但凡你的性情见识有半分比得上你大哥、二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心里都清楚,述律平一直想把耶律李胡立为太子,立嗣之前,多次在耶律阿保机面前劝说。
耶律阿保机也就按她的意思,认真考察了这三个儿子,多次比较权衡之后,偏对粗俗愚鲁的耶律李胡最为厌弃,说太子人选可以是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的任何一个,独独不可以是耶律李胡。述律平只是最宠幼子,对长子、次子倒是一视同仁,因此也就没干涉耶律阿保机把耶律倍立为太子。
述律平跳下马来,亲自解开韩延徽身后的捆绑,拱手施礼道:“韩大人,皇上请你重回上京皇城,愿以师礼相敬,上殿永不跪拜,还请韩大人不要怪罪小儿愚钝无礼!”
韩延徽见她如此恭敬,心中感动,撩开长袍,跪地叩拜道:“皇后陛下,是小臣倨傲无礼,轻视上皇,不想皇上却饶恕小臣一命,礼敬有加,实有圣君风范。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相攻,为祸百姓,小臣早有意另择良主,吾皇、皇后万岁,小臣愿从此臣事契丹、尽忠王事!辅我契丹昌明繁盛,行王道于漠北!”
述律平大喜,竟也跪地拜了回来,道:“我替皇上谢谢你,有贤臣如韩君,我契丹从此何愁不能成就霸业!我早听说过韩君贤名,当年晋王世子李存勖也曾苦苦挽留你,你却坚拒不从。韩君能舍晋入契丹,我契丹愿与你共享尊荣富贵、平分天下基业!”
韩延徽苦笑道:“陛下言重了!是皇上心存契丹百姓,治绩斐然,才令小臣归心。河东内忧外患,百姓如在水火,小臣平生所学,是辅君施仁术于天下,而不是束甲相攻、攻城拔寨、令天下变为焦土。皇后陛下若以霸业期于小臣,只怕终究会失望……”
述律平却毫不以为意,笑道:“你们汉人早就说过,皇帝要成就的,就是王霸之业,王道与霸业密不可分,刘邦、杨坚、李世民,哪一个不是先成霸业、再施王道?韩延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契丹人的宰相,皇上与你,君臣相得,必成王霸之业!”
她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不但韩延徽心服,车里的伊明贞听得也是暗暗赞许,数年不见,述律平已非昔日有勇无谋之辈,竟连权术、见识也增长了不少。
述律平双手搀扶起韩延徽,命人为他换衣送去上京宫中。
待得韩延徽离去,述律平的脸色猛然变得阴沉,冷冷地叫着耶律倍的小名道:“突欲,国事繁重,你却带着二弟不辞而别,为了一个汉女轻身犯险,该当何罪?”
耶律倍赶紧跪下道:“母后恕罪!伊姑娘早已收下我们契丹聘礼,多年坚守孤宅,等我迎娶,儿臣不能负了她的心意。”
述律平“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对李存勖死心踏地,只是为了和亲联盟,才愿意嫁给你。我能用汉臣,却不准你娶汉女,我早替你选好了亲事,你二舅舅萧室鲁的女儿萧温,年纪与你相仿,美貌能干,过得几日,我替你向她提亲,亲上加亲,是一门好婚事。”
“恕儿臣不能从命,伊姑娘千里相随,情义可感,儿臣不信她孤身前来,只是为了帮李存勖,对儿臣全无半点真情。”耶律倍坚定地回答道,“何况萧温的父亲是儿臣舅舅,萧温的母亲耶律质古却是儿臣一母同胞的姐姐,儿臣怎能娶自己的外甥女为妻?我契丹已非当年蛮族,这**之事,儿臣宁死不为!”
述律平双眉一扬,勃然大怒道:“耶律家与萧家世代为婚,已经一百多年,难道你不知道?你舅舅萧室鲁就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为妻,夫妻恩爱,有何不妥?当年契丹人攻打我们的先祖奚族,害怕两败俱伤,早有血盟在先,契丹与奚族世代为姻、分治天下。如今建了契丹国,耶律家的男人当皇帝,当然要娶萧家女子为正妻,才能保证皇后全部出自我们述律部萧氏!”
“儿臣与伊姑娘的婚事,亦有盟誓,父皇与李克用当初结拜兄弟、互订亲事,聘仪既行,夫妻名义已定,岂能随意更改?”
述律平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发话,用马鞭卷起车帘,望了一眼里面端坐着的伊明贞,冷冷地道:“好个汉家美人,难怪你如此痴心。好,突欲,我不逼你,伊明贞和萧温,你可以任选一个为妻,但太子妃的位置,除了萧温,我不准别人坐。如果你执意要娶伊明贞,今后这太子之位只怕难保。”
耶律倍低着头,倔强不语。
一旁站立的耶律德光,心头却突突乱跳。兄弟三人中,耶律李胡绝无立嗣之望,倘若大哥因婚事得罪母后,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皇嗣人选。
萧温是自己的外甥女,聪明美貌,虽然还年幼,但已可看出,其精明能干将来不在述律平之下,若娶她为自己的正妻,就能换来契丹的皇位,耶律德光心底一百个愿意。
天色向晚,李存勖的车乘驶出晋阳宫,望见不远处有李存颢的旗号迎风招展。李存颢带着一群亲兵,从大路的另一边骑马而至。
李存勖命人停了车,却见李存颢驱马而至,既不下马,也不问安,勒骑驻立在车前,拦住去路,大声道:“殿下,大哥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释。”
带兵随在车后的李存璋见他无礼,持枪喝道:“李存颢,主公在此,你不下马跪拜,竟敢拦车责询,还有人臣礼数吗?”
李存颢见弟弟上前斥责,越发愤怒,摘下马前长枪,冷笑道:“我正要找你!殿下,李存璋是五太保,是臣的弟弟,资历、军功、才干,样样不如臣,为何你要升他为河东马步军使、检校司空,让他与张承业并为顾命大臣?十三太保中,李存璋不过是一庸人而已,殿下如此任命,何以服众?”
李存璋也冷笑道:“不错,十三太保中,论资历、论军功、论才干,李存颢,你样样都能排第一,可你把手放在心口问一问,你心术如何?你如今对先王、对殿下还存有半点忠心吗?”
“休要血口喷人!殿下,臣自十八岁蒙先王赏识、收为义子,前后为河东立下军功无数。殿下是否还记得,殿下的剑术、骑术都由臣亲手教习,臣对殿下,不止有君臣之义,还有兄弟之情,难道臣会不顾先王、殿下多年恩情,背叛河东吗?”李存颢显然是喝醉了,眼睛血红,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声嘶力竭,听得出这些天来,他心中十分郁闷。
李存勖坐在马车里,有些悲伤地看着他。
十八岁那年,文武双全、样样出众的李存颢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当时李存勖还只有七岁,李存颢兄弟常带他出去学武打猎,在晋阳城外、太行山中的古驿道上,李存颢将年幼的世子拥在马前,迎风奔驰,风中洒落一路李存颢爽朗的笑声,曾是李存勖多么美好的童年回忆。
在心底,幼小的他一直视李存颢为大哥,崇拜有加,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和他一样精通骑射、姿仪出众、性格开朗的男人。
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变了,李存颢也变了,当年那份深刻的手足之情,已经烟消云散。李存颢的官位一路升迁,还当了振武节度使李克宁的女婿,在晋阳城中羽翼众多、位高权重,也因此野心膨胀、性格扭曲,不再开朗,不再爽快,与李存勖越来越疏远,见面时,常常将头低下,视线游移不定,说话曲折深密,充满机关。
“存璋,退下!”李存勖喝令一声,李存璋略一犹豫,收了长枪,退到了李存勖车后。
李存勖走下车来,取下腰中的一柄短剑,短剑插在一个绿锈斑斑的铜剑鞘内,形状短厚,颇为古怪。
李存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了马,束手而立,却未跪拜行礼。
李存勖双手托剑道:“大哥,你应该认得这把古剑。”
“这……这是父王殿中的青华剑?”李存颢猜测着,这是沙陀部世代相传的古剑,挂在李克用的殿中,从没人敢随便碰。
“不错,这是我沙陀李家世代相传的古剑,见剑如见晋王。大哥是先王爱子,为河东征战多年,这把剑,今后就交由大哥保管。”李存勖郑重其事地道。
李存颢犹豫一下,单手接过了这柄剑,剑的分量让他吃了一惊。
“此剑来处非凡,是阴山脚下一处殒星大坑中所得,质材绝非普通锻铁精钢,我先祖当年凭此剑立威六胡人州,还请大哥笑纳。”
李存颢慢慢从剑鞘里拔出这柄又厚又方的古剑,剑身黑黝黝的,看似毫不起眼,翻转之际,剑上闪过一道冰冷而阴暗的辉泽,呈蓝青色,边锋隐约可见点点浅紫色寒星,幽意逼人。
“好剑!”李存颢情不自禁地赞道。
“名剑赠英雄,大哥,只有你配得起这把宝剑。”李存勖庄容说道,“孤今日赐你剑履上朝,入殿不拜,持此剑如孤亲临!大哥当年教诲之恩,多年为河东苦战之功,仅以顾命大臣的职位,不能尽酬。孤已命张承业起草任命,不久便升任大哥为检校太傅、河阳公,还请大哥勿以为孤吝于封赏。”
李存颢的脸上不禁闪现过一丝自得,却也不叩拜谢恩,只深深一躬,道:“谢殿下!”
望着李存颢带着人马扬长而去的身影,李存璋越发愤怒,叹道:“殿下,李存颢如此嚣张无礼,殿下处处忍让,岂不令他越发生出轻视之心?”
李存勖叹道:“晋阳城中,何止李存颢一人嚣张无礼?孤今日出行城中多处,有几人下马参拜?有几辆车愿给孤让道?孤这个晋王,无威无德,河东将领无人心服!”
十几年来,他的父王李克用对大太保李存颢仁至义尽,屡屡升迁他的官职,加封为左军都督。然而当李存颢的兵权已足以与世子比肩时,他便忘记了他的来处,要将父王的河东基业双手奉送给河东的世仇,来谋取更大的功名。
大恩如大仇,这句沉痛的话语背后,一定有无数中山狼的故事。
“殿下不能再生退意,不诛贰臣悍将,何以约束诸军?”李存璋痛心地道。
“不错!”李存勖从亲兵手中牵过一匹马,“可孤明正典刑之前,也要弄清楚功过黑白,不能听信流言,枉杀大将!”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李存璋见他打马而去,忙跟了上去。
“张承业说四王叔有异心,今天孤就去查个究竟!”李存勖长叹道,“孤至今不愿相信四叔会对孤不利。不错,四叔柔弱无刚、惧内如虎,可一旦临大事,孤知道,四叔必定会是非分明、不受人牵制。”
“殿下何必以身涉险?”李存璋一边追随,一边劝道,“李克宁已经是振武军节度使,昨日突然上表要领大同军节度使,欲将蔚州、朔州、云州、代州同时纳入自己地盘,如此一来,殿下不是只剩下晋阳城在手?他恃功要挟权位,纵容李存颢等人对殿下无礼,反心彰显,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殿下不必再亲查验定。”
李存勖不答,只扬鞭快驰。
到了李克宁府外不远,他下马纵走坐骑,却见夜色已经昏暗,巷道里远远可以望见几辆女眷乘坐的青盖车停在门前,一个袅娜动人、衣着华贵的女子从车里走下来,正是李克宁的女儿、李存颢的妻子李嗣美。
李存勖早听说,晋阳几个大将劝李克宁叛乱,李克宁不肯,诸将知他惧内,又派夫人们去劝说孟夫人,今天竟是孟夫人的亲生女儿出马,倒不可小瞧。
李存勖见李嗣美已入府门,和李存璋一起潜至振武节度使的后院,趁巡卫走远,翻墙入院,他常来振武节度使府做客,当下熟门熟路,从屋顶一路走到了待客的花厅之下,轻揭开屋瓦,却见孟夫人正屏开众人,与女儿李嗣美低语。
李嗣美相貌婉丽,与其母孟夫人性格迥异,外柔内刚,心术从不外露。李存勖与她是堂姐弟,一向与她亲近,但见她柔声笑道:“娘,你一向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说了罢,存颢要我转达父帅:亚子在灵前就位为晋王,事出突然,其实左军大将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心服口服!”
李存勖一惊,俯耳听了下去。
却见孟氏哼了一声道:“不服有什么用?上个月,左军、右军大将和文官们,全都在殿上行过礼、叩过头,早认了李存勖是新任晋王、河东之主,你们还想怎么着?存颢既是有心,事前为什么不来?我看啊,他现在官做大了,心也野了,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晋王的大太保,应该顺理成章继位做晋王,现在盘算落了空,才想起你爹那个老东西?”
“存颢绝无此心!”李嗣美指天画地地发誓道,“娘,存颢本以为爹会任晋王,没想到李存勖那小子以进为退,当众逼爹表态,夺了王位。所以存颢替爹不服气,为什么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王弟不能继位,反而将这王位拱手让给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他带兵打过几次仗?攻陷过几座城池?治理过什么国家大事?现在,反而要劳苦功高的王弟和十三太保向他拱手听命、叩首称臣,实在让人心里窝火。”
孟氏沉吟不答。
李存勖知道,这个婶娘确实有着不同一般的志向,在某些方面,她比父亲的正妻刘夫人还要精明强干。
叔父李克宁的每一件军机大事,都要和她商量定案后,才会行动。有时候,叔父已经带领大军出征了,婶婶的一封短信,就能让他即刻班兵回城。
除了李嗣美外,孟夫人还生了四个儿子,这四个儿子都比李存勖年长,个个气宇不凡也野心勃勃,都在右军的大帐下当偏将,弓马娴熟。
“那……存颢有什么打算呢?”孟氏的声音有些犹疑。
“存颢希望……希望我父帅能在府上设宴招待李存勖,趁机拿下李存勖和他身边的李存璋、张承业几个死党,然后幽囚李存勖,斩杀李存璋和张承业,推举父帅为晋王,派人到汴州求降,将河东地盘献给大梁皇帝。”李嗣美甜蜜的声音,正在轻柔地述说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娘,亚子是我弟弟,我不会害他性命的,只需要把他抓住,和刘太妃、曹太妃一起送到云州养老,让他们逍遥自在地过完下半辈子,也就对得起伯父的在天之灵了。”
李存勖的心在轻轻地哆嗦。这些可怕的女人,她们自幼生长在深闺,为什么会如此乐于看见血腥的骨肉残杀的场面?
却听得孟夫人爽朗地笑将起来:“好高明的主意。好,就这么办!嗣美,你知道吗?在你前面,已经来了六位将军的夫人,她们都带来了丈夫的计谋,可是,没有一个像存颢的计划这样周密而彻底。还是你们俩能干,不愧是我的好闺女、好女婿。”
李存勖闭上眼睛,感觉到牙齿不自主地在咬齿泄怒。这就是刚才亲口说过对自己还存有兄弟之义的李存颢心中真正所想,叔父会不会真的听从他们的安排?
屋顶下,李嗣美笑着起身,指着地下的箱笼礼物道:“娘,这是我命人从南方带来的绸缎,已经按娘的身量裁好了衣裳,等有一天娘当上了晋王妃,也得有几件体面衣裳不是?”
孟夫人命人收了礼,道:“好,娘今天有大事要找你爹商量,就不留你了。来人,从厨房端鸡汤来,我要送去大帅的书房。”
李存勖轻轻拉起身后的李存璋,又指着书房方向,二人潜身花园,凑近了李克宁书房的后窗,在窗纸上轻轻刺了一个洞,却见书房内满架的史册、兵书,李克宁正伏案观书。
这是李存勖十分熟悉的地方,李克宁比兄长李克用、侄儿李存勖更喜欢读书,深通军机兵法,李存勖一度觉得,或许四叔比他更够资格成为掌握河东府的晋王,然而李克宁性情温和柔弱、缺乏主见,他若是向四叔交出晋王之位,也就是拱手将父王一生的事业转献给父王不共戴天的仇人、大梁朱晃。
不过片刻,门推开了,进来的是孟夫人,她亲自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一个钧窑的秘瓷盖碗:“大帅,还没有睡吗?这是我亲自下厨炖的鸡舌汤。”
她放下托盘,给李克宁轻轻地捶了一会背:“给你说的那件事,想好了没有?”
“唉!”李克宁唉声叹气,“你们未免操之过急了吧?从先王驾崩到现在,前前后后来了三十多个人,要劝说我逼宫篡位。夫人,亚子是我的侄儿,我怎能忍心抢他的王位?”
孟夫人猛然间翻了脸,劈手夺过李克宁手里的碗:“你这老不死的,就知道心疼侄儿,儿子女婿们你便不放在心上!李亚子登上晋王之位,不但你,连我的孩儿们,都必须向那个黄毛小儿俯首称臣,生死操纵在他的手中,你这张老脸挂得住,我的儿子们还咽不下那口气呢!李克用夺得河东的地盘,最起码有一半是你的功劳,当初他也许诺过,打下江山以后,与你平分治理,可现在他都佯装忘了,临死把王位传给了李亚子!克宁,你要傻到什么时候!”
李克宁长叹一声,低下头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后天我们在府中设宴,你亲自写请柬给李亚子,请他和李存璋、张承业一起前来赴宴,其他诸如刀斧手和伏兵之事,都由我和李存颢去办!”孟夫人将一张素色的请柬放在李克宁面前,又浓浓地给他磨了一砚台的墨汁,“写吧,别再犹豫了,克宁。这些机密大事,再拖延下去,让李亚子有所耳闻,恐怕生变!”
李克宁叹着气,在请柬上运笔写将起来。
隔着窗纸上的缝隙,李存勖清楚地看见,雪白的信笺上,是李克宁漂亮的柳体字:
晋王殿下:
兹于二月二十三日夜备素酒一杯,恭延殿下及存璋、承业入府一饮,以共寄思故人之哀情,为盼。
李克宁
相隔不远,他似乎还能闻见纸上的墨香。
夜色越来越暗沉,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春夜,伏身振武节度使花园的李存勖觉得,天色比泼墨还要黑暗,比暴风雨的海洋还要阴沉,比三九天还要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