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英雄末路
潞州城属昭义军节度使治下,位于汴京与晋阳的正中间,就仿佛朱晃与李克用二人拔河角力的绳子中点,无论谁夺下潞州,不但等于是往对方胸前狠狠刺了一剑,还等于往对方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因此这些年来,朱晃和李克用一直来回争抢潞州,从未停止角力。
李克用入驻晋阳后,头件大事就是夺下潞州,在他的王城之前设好屏障。十六年前,昭义军叛附朱晃,朱晃派了新刺史带三千精卒上任,半路上被李存孝以三百骑兵伏击生擒,不旋踵便收复潞州。
康君立死后,昭义军再次投靠朱晃,潞州归朱晃已有数年,就在朱晃登基的前夕,李克用命三太保李嗣昭与老将周德威合力攻下潞州,以李嗣昭任昭义军节度使,驻兵潞州、虎视汴京,实不亚于在刚开国的大梁脸上狠扇一记。
刚被任命为潞州行营招讨使的康怀贞深知自己肩负的夺潞州、灭河东重任决定着大梁是兴是衰,越发努力用命。
康怀贞是中原宿将,转战多年,从无败绩,在河中声名不在杨师厚、葛从周之下。他曾以孤军夺郑州,也曾以少对多、大胜刘仁恭的燕军,还曾以二千兵马对战歧王李茂贞的五万大军、连胜而归。朱晃多次赞他勇冠三军,视他为常山赵子龙一流人物。
这次潞州之战,朱晃视为大梁与河东的倾国决战,特地调给康怀贞十万精骑,围攻潞州,临行前执手密嘱、百般叮咛。
也正因为如此,康怀贞反而没了从前的孤胆英雄气概,一到潞州城外,扎下连营,他就命人在城外大修工事,深挖壕沟,广筑堡垒,务求必胜。
李嗣昭兵少,本来就打算闭门拒战,见康怀贞整天在城外忙着挖沟筑垒,也不攻城,乐得坐等援兵。
李克用得到军情,火速调用左右军十六万人马,几乎倾巢出战。以周德威八万人马驰援潞州,自己亲自领兵八万,驰往泽州,要切断康怀贞身后的增援补给。
这下康怀贞更为恐慌。李嗣昭居于潞州城内,周德威驻兵康怀贞营外,两人里应外合,不时出兵骚扰,两个月时间,不但把康怀贞修的工事填平不少,还将梁兵打得死伤数万、对鸦儿军闻风丧胆。
朱晃气怒交加,临阵换将,派了自己亲卫队首领李思安再领兵十万来增援攻城。
李思安比康怀贞更勇悍凶狠,此时他手中兵力雄厚,与康怀贞合兵一处,远非周德威的八万人马能敌,而朱晃增援泽州的兵力也源源不绝,几乎将李克用大军合围。
无奈之下,李克用退兵回了晋阳。
李嗣昭见后援不力,闭门死守潞州,李思安看周德威还未撤军,也不索战,只命人日夜加修康怀贞的工事,绕着潞州城外修起连营,形成重城夹寨,号称小长城,看这打算,是要把潞州城里的军民全都困死饿死,逼他们自己开门出降。
透过帐篷的缝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李克用看到,黯红色的黄昏落在大营外,像天龙山中燃起的大火,夏末初秋的天气,薰热中透着几丝清凉,天龙山上的层林中,不时呼啸过几阵长风,带着西风的杀气。
离晋阳已经不远,可李克用从昨夜起就昏迷不醒,前来接应的李克宁只能下令左军驻兵天龙山下,命人急请宫中太医来为王兄诊治。
泽州撤兵之日,身心俱疲的李克用头上长了个毒疮,起初还不在意,这一路之上病情恶化,如今已有拳头大小,溃烂后流出脓血,恶气攻心,太医们满面忧容地告诉刘夫人和李克宁,晋王只怕危在旦夕。
望着病榻上苍老瘦削的大哥,李克宁心酸不已。
兄长征伐一生,勇不可当,带兵打仗的才干远非朱晃可比,可他从来就不清楚,仅凭武力,征服不了天下人心,仅凭武力,也扶不起他的大唐。
河东年年战事,却不事农桑、不恤民生,百姓的租赋不足以供养大军。
兄长到处结盟,却从没有真正的战友,从李茂贞、刘仁恭到耶律阿保机,个个都是反复无常的利益之徒,为了利益和他指天誓日地结拜兄弟,也为了利益与他刀兵相见,这识人的眼光,确实不高明。
让雄霸一方的河东走到如今这内外交困的地步,兄长难辞其咎。
侍女送上汤药,坐在病榻旁的刘夫人接过药来,亲自喂他喝药,李克用喝了两口,摇了摇头,道:“不用喝了。四弟,夫人,你们都在这里,孤有话要交代。”
望着李克用黧黑的脸色、未老先衰的面相,刘夫人心酸不已,用丝帕拭去他嘴角流下的黑色药汁,道:“等你身子好起来,有什么话慢慢再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李克用的独眼睁大了一会儿,似乎又射出从前那种威严慑人的目光,可这灼人的目光转瞬便黯淡下来。他用手挡住药碗,道:“四弟,扶孤坐起来。”
李克宁忙用手揽住他后背,立起一只枕头,让大哥坐起身,道:“殿下不必焦虑,李思安不是周德威对手,殿下且安心养好病,我与存颢不久领兵再去驰援潞州,必不负殿下期望。”
“孤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这……这一次绝不是小病,孤是好不起来了。”李克用拍拍床畔的位置,让李克宁坐下,叹道,“四弟,亚子太年轻,在军中历练太少,威望至今尚不能服众。倘若孤任亚子为河东留后,只怕众将不服。如今潞州陷入重围,朱贼兵力雄厚,晋阳城人心惶惶……孤身亡之后,就由四弟任河东节度使,统领左军、右军二十万人马……存仁,快去将孤的兵符拿来。”
十太保李存仁答应一声,起身去后帐拿兵符。
李克宁听到这里,吓了一大跳,忙起身跪倒,泣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春秋正盛,偶尔染恙,何须出此生死离别之言?愚弟自幼受殿下提携厚爱,多年来倚为腹心,自当肝脑涂地、报兄长大恩,怎能在此危难之时,觊觎河东权柄?世子虽然年少,可英勇无敌,当年晋阳城下初试身手,便击溃朱贼数十万围城大军,令朱贼不敢小觑,倘若殿下病重不能料理军务,愚弟自当辅佐世子。河东兵权,愚弟绝不能受,还请殿上勿罪!”
李克用犹豫一下,正要说话,只听门外马嘶人惊,亲兵连声来报道:“殿下,世子阁下已从云州城星夜赶来!”
“亚子!”李克用顿时老泪纵横,却见大帐外松明耀眼,身穿玄色战袍的李存勖掀帘而入,满面风尘,后面跟着五太保李存璋、六太保符存审和九太保李嗣本等几员大将。
“父王!”李存勖大步走了过来,合衣扑在李克用面前,泣道,“孩儿来迟,让父王受苦了!”
“我儿孝心可感,只是云州已暴露于契丹与梁军兵锋之下,处四战之地,如今由谁驻守?”李克用有些担心。
河东的地盘,一半是南边的晋阳和潞州等处于太原平原的州县,一半是雁门关外的代北之地,包括云州、邢州。
这也是李克用如今处境困窘的原因之一,本以为固若金汤的老家,却被朱晃派杨师厚、葛从周大军抄了后路。
河朔三镇向来畏惧河东兵威,与河东相安无事,可如今三镇中的成德军称臣、天雄军已降,都归了大梁,只剩下刘仁恭的幽州,帮不上自己任何忙,还时不时遣使告急,求河东出兵回护。耶律阿保机表面上两不相助,其实是在隔岸观火,坐等渔人之利。
“禀报父王,二哥已带兵坐镇云州。”
李克用点了点头,看来亚子有知人之明。
二太保李嗣源生长于幽州,对代北、河朔的地理、风俗、兵力十分了解,云州刺史李存武死后,只有李嗣源能担当代北防守的重任。
“父王!”李存勖望着头上扎着厚厚绷带的李克用,泣道,“父王,你的头还痛吗?”
李克用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和疲倦,望着面前高大威猛的儿子,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捂着前胸叹道:“父王的这里太痛了,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病痛。亚子,孤这一生都在沙场上度过,碌碌尘劳,自诩智勇,却总是劳而无功。这些天,辗转病榻,父王终于想明白了,孤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虽可斩将搴旗于一时,却终不能收服天下。说孤是实心汉子也好,说孤是冥顽不化也好,孤对大唐的忠心,日月可鉴,到死方休,只是……只是孤实在无能,愧对先皇厚望,也愧对我们沙陀先祖……”
“父王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朱贼虽已称帝,可只能屈居中原一隅,并未天下归心。诸藩各怀异志,最终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李存勖安慰道,“明天一早我护送父王回晋阳城安心养病,待父王身子康复,重新挥兵南下。”
“四面楚歌,已入绝地。亚子,是父王对不住你,把河东基业糟蹋成这样,还要让你继承这残破的山河、孤弱的兵勇……”李克用的独眼中又流下浑浊的泪水,拉过李克宁的手道,“你四叔也在这里,当着你母妃的面,孤今天把河东兵符正式交给你四叔,今后你视四叔为父,让四叔帮你守护河东,重振基业……”
李存仁已将紫玉匣子中的兵符取了过来,李克用郑重将玉匣交在李克宁手中,还没说完话,李克宁已热泪滚滚,跪在地下,双手将兵符交到李存勖手边,泣道:“殿下与我兄弟多年,难道以为我是利欲熏心之人吗?”
李克用本来以晋王身份而兼领河东节度使之位,如今以李克宁为河东留后,又交出左右军的兵符,那给世子李存勖剩下的晋王身份,就只不过是个空爵了。李克宁一直疼爱侄儿,不愿别人说他趁侄儿年少夺位,这才坚拒。
大太保李存颢巡营完毕,前来探望李克用病情,刚刚入帐,却正好看见李克宁跪地辞谢兵符。
李存颢脸色微变,上前拱手道:“岳父大人,我父王一番苦心,岳父理当接受。如今河东四面受敌,兵弱势危,父王又病重不能统兵。不是素有人望的大将,不能令军中上下齐心,还请岳父临危受命,勿辞艰辛。”
李克宁望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李克用,坚定地摇着头道:“我宁死不为此不忠不义之人。殿下虽是我大哥,却待我有父子之情,一路将我提拔至节度使之位,倚为左右手,恩义深厚,舍身难报。亚子是晋王世子,与我有君臣名分,我绝不能趁人之危,凌迫侄儿年少,夺走河东兵权,否则的话,我与河中王重盈那些无耻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李存颢、李克用见他如此坚执,无言以对。
李存勖望着手中打开的紫玉匣,和匣中那对紫玉兵符,轻轻掩好盖子,也撩袍跪地,双手举起兵符玉匣,坚定地道:“既是叔父不肯受,父王,亚子便暂且收下这兵符,让父王安心休养。亚子虽然年轻,但有叔父指点,有九位义兄辅佐,亚子愿担当起这领军大任,不负父王平生心志!”
李克用还不及答话,李存勖望见,坐在李克用身边的刘夫人已赞许地点了点头。
坐在床畔的刘夫人,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只是慢慢伸出手去,抚了抚李存勖的头发。
她突发其来的柔情令李存勖有些惶惑,他抬眼向母妃望去,刘夫人一向刚强严厉的眼神今天竟似带了温情,这个有着杀伐决断风度的女人,近来已鬓发苍白、显出老态。李存勖到了这一刻,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刘夫人总是守在他身边,甚至比他生母曹夫人花的时间还要多。
她对李克用的深情,远超过晋阳宫中所有的晋王妃妾。
晋阳宫的正月,因为晋王李克用病危,而变得毫无喜庆之感。
正月初一,李克用勉强上殿受众将贺岁,却在听到潞州粮绝的消息时,当众喷出一口鲜血,从此口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前殿中,灯色昏暗,一群宦官围着低垂的帐幕,静默无语。
“你们都出去。”李克用吃力地挥了挥手。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振武军节度使李克宁、河东监军张承业、大太保李存颢和世子李存勖四人。
李克用的眼睛一一扫过他们:“你们也都回避,孤要单独和亚子待一会。”
三个身着软甲的大将躬身退下。
“亚子,好孩子,父王要远行了……可父王舍不得你,舍不得晋阳城……”李克用从被子下伸出手去,轻抚着李存勖的脸。
他的语调低沉而哀婉,令李存勖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
“好孩子,别哭。”李克用的声音陡然间变得雄壮豪迈,“李克用戎马半生,凭一杆枪、一柄佩剑、五百沙陀壮士,平定了庞勋、黄巢、尚让、王行瑜等十六镇兵马,攻取了代北河东十几州的地盘,爵至晋王,官到极品,威震河东。我死无憾,但恨不能生见朱晃、刘仁恭、耶律阿保机受缚!亚子,你要记住,这三个人,是父王至死难忘的大仇,你一定要为父王报复此恨!”
冰冷的眼泪,漫过了李存勖的脸庞,他哽咽不能言,半晌方道:“父王,孩儿谨记!”
北风在殿上高高的窗外呼啸,凄厉如泣。
这是大梁开平二年、吴越天宝元年、前蜀武成元年的正月十九日,因为朱晃篡唐,天下大大小小的藩镇,纷纷称帝,这世界更加乱离,也更加黑暗了。
李克用吃力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只箭袋,里面是三支青铜打制的花翎长箭:“亚子,拿着它,记住父王今天说过的话。这三支长箭,要以这三个仇人的鲜血来祭!亚子,父王这一生,虽称英雄,却是有始无终,没有斗败朱晃,终让他夺唐祚、登帝位……你将才过人,比父王冷静果敢、仁厚多谋,将来恢复大唐江山的人,必定是你!”
李存勖忍住眼泪,在地下拜了三拜,接过这只黑丝绣金的箭袋。
“叫他们都进来。”李克用闭上眼睛,疲惫地吩咐。
振武节度使李克宁、河东监军张承业、大太保李存颢、五太保李存璋、吴珙等人,一一屏息走了进来,他们的眼中,无不含着深深的悲伤。
“主公!”张承业忽然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李克用吃力地向他转过脸去,张承业年过六旬、白发苍苍,在河东监军多年,任劳任怨,将李克用的军机、租赋、家事样样打理得妥当,可他一直心存故主,最大的梦想是恢复李唐天下,心中从未以李克用为主公,不肯臣事河东。
望着面前的多年老友,李克用脸上泛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承业,孤……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你第一次唤孤作……主公?”
张承业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道道沟壑,呜咽道:“在老奴的心中,早已视殿下为主公!当年昭宗皇上也知道主公是忠臣,亲口吩咐老奴跟主公前来河东,为大唐留一条东山再起的后路……”
李克用苦笑道:“可孤……却辜负了先帝寄托……”
“没有,主公没有辜负!”张承业泣不成声地道,“老奴蒙主公青眼相看,折身下交多年,这些年来,看到了主公为大唐社稷舍生忘死、到处征伐,忠心不改。朱贼的赏赐官爵,主公弃若敝屣;天下藩镇纷纷趁乱自立,主公却始终以唐臣自命,至今在河东奉大唐年号。为了大唐,主公还在英年就……主公这一生,当得起‘忠臣’二字。”
“这就好,这就好……”李克用的笑容渐渐显得浅淡了,“能得世人盖棺论定,知我沙陀李克用是大唐忠臣,孤的这辈子,没有白活……”
“父王!”李存颢和李存璋等人也匍匐于地,涕泗纵横。
李克用为人颇重情义,对义儿视为亲生,厚加恩赏,因此十三太保大多对他有着一份深切的父子之情。
“不要哭,”李克用含着疲惫而辛酸的笑意,“不要哭!天下狼烟未靖,世子和河东,还要仰仗你们兄弟。孤先走一步,复唐大业,这份沉重,以后就只能托付给你们了……”
殿内的恸哭声越发高亢沉重了。
“孤临去之际,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嗣昭,他被梁军以夹寨包围,城中早已绝粒……”李克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亚子,孤去之后,葬事一切从简。你一定要发兵会同前去驰援的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将嗣昭救出来。你对德威说,嗣昭忠孝两全,孤爱他最深,可惜再也无法亲自带兵替他解围。嗣昭被困潞州九个月,弹尽粮绝,是不是德威心衔旧恨,不肯用力?你对德威说,潞州之围不解,李克用死不瞑目,请他努力。”
殿下的哭声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李克用还挂念着自己被困的义子和大将,想着自己的江山事业,李存勖无法不感动。无论从前他曾在暗地里怎样评价过父亲,他最后的形象,都令李存勖仰视并敬慕。
“你放心,父王。”李存勖擦去了面上的泪水,坚定地回答,“孩儿会亲自带兵救三哥出来。”
“四弟——”李克用又将脸转向他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弟弟。
“大哥!”李克宁悲痛欲绝,他和王兄,名为兄弟,情同父子,手足之情甚笃。
李克用从厚厚的锦被下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拿过李存勖的胳膊,交在李克宁的手中:“四弟,大哥把这孩子交给你了。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胸宽广、睿智英伟,将来一定会完成孤的大业!四弟,你答应大哥。”
李克宁的热泪沿着鬓角往下流淌,最后流进了他蓬乱的胡须:“大哥,你尽管放心,兄弟一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克用苍老异常的脸上,忽然间浮现出一种勃勃生气,年轻而旺盛,雄壮而傲慢。
他的眼睛看向遥远处,脸上有一种简傲而冷峻的气概,声音平和:“亚子,你还记得那年昭宗皇帝为父王填的《菩萨蛮》吗?”
“记得。”李存勖含泪回答。当年,父王是那样年轻倜傥,在万军丛中谈笑风生,他是已故昭宗皇帝最器重也最敬服的藩镇。
“可惜,父王没有完成昭宗皇帝的托付……亚子,远行之前,你再为父王念一遍先帝的词。”
李存勖定了定心神,朗声诵道: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李克用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散乱。
十年前,唐昭宗填毕这首词,命乐工按板而唱,他和翰林学士、亲王、平章们,一起登上齐云楼,西望长安。一曲《菩萨蛮》唱毕,楼上的君臣们都泣下沾襟。
李存勖接着高声念了下去: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这最后两句,便是昭宗向李克用发出的充满恳求意味的期待,他希望李克用能在李茂贞、朱晃、韩建、王行瑜等十几个藩镇的势力下力挽狂澜、匡复社稷,因为,当年的李克用是纵横天下没有对手的名将。
“好。”李克用声音微弱地赞美道,“再为父王念一念王维的《陇头吟》。”
“是。”李存勖应声念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在李存勖充满斗志的念诵声中,李克用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还残余着一丝笑容,他一定是想起自己走马斗酒的少年时代。
他重重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脸猛然向旁边侧斜过去,疲倦苍老异常的面容上,笑意仍然未收,那是一代枭雄离去时的微笑,是一个盖世英杰对自己人生的肯定。
殿下一片哀哭声,响彻了王宫。
哭声中,李存勖的诵诗声依然饱含**: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吹夜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
在李存勖遏制不住的悲酸的泪眼中,李克用那英伟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
晋阳宫正殿,到处一片雪白,重重叠叠的孝幡、孝幛和挽联,垂落在地,白惨惨的孝帐中,是一副深紫红色的巨大棺椁。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殿外有三四个小内侍在值夜。
孝帐前,李存勖孤孤单单地坐在灯下,呆呆出神,他昨天已经流干了眼泪,此刻只觉得无限孤独。
殿外,到处都有女人的哀哭声。
西侧殿是昭宗从前忍痛割爱赐给李克用的魏国夫人,她曾是昭宗最宠爱的女人,姿容绝世,至今,李存勖都没有见过比她还美的女人。李存勖还记得,那年冬天昭宗把她赐给李克用时,她是不情不愿地跟来的,但今天,她已经在室中哀哭了整整半夜,还剪了头发,准备明日就抛下几个孩子,出家为尼。
东侧殿,是曹夫人和刘夫人。刘夫人自得知李克用病重不治时起,已经绝粒三日,数次昏绝在地,曹夫人这些天忍泪安慰刘夫人,自己也没吃下几口饭。
但李克用临终前交代后事时,却当众要求将来与曹夫人合葬,还赐给曹氏“晋国夫人”的封号,比刘氏的“秦国夫人”号更为尊贵。
李存勖明白,这并非父王心中最爱的女人是曹夫人,而是为了让李克用这个世子成为嫡子,接承王位时更名正言顺。一念至此,李存勖不但更感念父恩,也对刘夫人有了几分愧疚。
刚毅勇武如男子的刘夫人,是如此无怨无悔地爱着李克用,也这样爱着李克用爱的人们,对曹夫人情同姐妹,对李存勖视为亲生,任劳、任怨、不求名分。
这世上,也会有对自己如此真心守护的女人吗?
不知不觉中,李存勖发现,自己已经又骑马来到了伊明贞府邸旁的巷落里,眺望着楼上的那一盏孤灯。
李存勖在伊府前门后门设有几十名侍卫把守,一年来不准伊明贞外出一步,他数次上门求见,也被伊明贞拒之门外,二人之间已成僵局,一年中竟不交一语。
北风从巷中呼啸而过,这太原平原上的冬天,风声比别处更显凄厉。
天空上仿佛有一只风筝在随风起伏,在伊明贞楼前飘摇着……不,这不是风筝,而是一只体型不大的黑色海东青,正逆风吃力地往伊府二楼窗口飞落。这辽东的猛禽,怎么会入夜飞到小姐的闺房?
李存勖陡然振作,不及命人撞开伊府大门,将马停在墙边,踩着马鞍一跃入院,三步两步闯上伊明贞的房间,不顾仆妇们的拦阻,一脚踹开伊明贞的房门,怒道:“拿出来!”
伊明贞正在细读海东青足上带来的密信,见状赶紧将信凑在烛火上点燃,李存勖一把抢了下来,展信一看,正是耶律倍的笔迹:“明贞吾妻,文聘至今,芳踪未至,思之令人肠断。余于西拉木伦河畔营建太子青宫,于今三载,吾妻殿室犹虚,不知何日为于归之期?思之憾甚痛甚!李存勖数次意图断你我夫妻情缘,实可恼也。今吾趁河东之乱,与耶律德光兄弟二人带五千兵马潜至黄河北岸,以迎妻归。吾今晨已率三百刺客潜伏城内,俟晋王吊丧之期,子夜纵火,城中势必大乱,则吾计可成,吾夫妻团聚可望。夫李赞华。”
原来这契丹国太子最近对中华文化越发着迷,把李慕华的汉名更升一等,改成了“李赞华”,以表佩服赞叹之忱。
李存勖正是亲丧痛彻肺腑的时候,又看到伊明贞竟与耶律倍通信、欲逃离晋阳城,怒火攻心,反手便是一掌,打向伊明贞脸上。
他素知伊明贞是习武之人,身手不凡,不想一击之下,伊明贞挺直身子,不躲不闪,受了他这重重一掌。
耳光响亮,伊明贞白皙的脸庞立即红肿一片,嘴角一丝鲜血流下。她伸手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道:“你打吧,打我几下出过气,我今晚还是会随耶律倍离开晋阳。”
李存勖刚有两分心疼,又被她这冷若冰霜的话语气得暴跳如雷,恨道:“耶律倍有什么好,你死活要嫁给他?我已为晋王,明日便派人迎你入宫,待父孝一满,再行大礼!”
“父丧之中,你敢私娶?母妃与娘会容得了你?军中上下,能不讥讪笑话?”伊明贞冷漠依旧,“亚子,你要是为了我好,从今而后,你我便以姐弟之礼相待,你好端端将我嫁往契丹,则后援可恃,河东可保;倘若你执意不准,河东基业就只能在你手里毁了,晋王殿下尸骨未寒,晋阳城便会落入梁军重围……”
“不要说了!”李存勖怒道,“再难再苦,我也不要让女人帮我担着。局势再凶险,我也不愿输掉自己的一世姻缘!”
伊明贞倔强地扭过脸去,道:“这是你要的一世姻缘,却不是我要的一世姻缘!我既受耶律倍之聘,心中便只有我的夫君!”
李存勖怒不可遏,抬手又是一掌,手掌却硬生生地停在伊明贞脸畔。他见伊明贞满脸倔容,脸上红肿未消,甚是堪怜,干脆一把抱起她,扔在**,七手八脚去扯她的衣衫,露出她洁白纤瘦的肩膀。
伊明贞却也不反抗,只冷冷地睁大一双眼睛,待得李存勖俯身下来,几天没有净面剃须的脸在她肩头依偎轻摩,却见她正用一把冷光灿然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前,道:“世子若是用强,明贞今日有死而已!”
“你!”李存勖越发生气伤心,欲念全消,起身怒道,“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才嫁往契丹,今日河东有难,你却对我如此无情,我看你实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实是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耶律倍!”
“不错,我是喜欢耶律倍,他对我痴心一片,不像你风流多情,这几年你晋阳宫中的歌娃舞女不计其数,听说还有人怀了你的孩子!就算我嫁给你,将来也不过和刘夫人一个下场!这晋王妃之位,我不稀罕!”伊明贞坐直身体,理好衣衫,绝情地说道,“河东已成孤地,你不久便会沦为大梁皇帝的阶下囚,怎及得上契丹国国土辽阔、兵力雄厚?更何况耶律倍敬我爱我,始终不渝!亚子,今日这一见,是你我永诀之期!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我宁可死,也不会入晋阳宫!”
李存勖还不及答话,一个高大异常的身影已从窗外跃入,哈哈大笑道:“明贞,我耶律倍这辈子敬你爱你,永远不会变心!今日能听到你这番心里话,我实在欣喜若狂,将来为你死也愿意。李存勖,你放手吧,你就算关得住她的人,也关不住她的心。”
李存勖一口气没地方出,正要找人发泄,耶律倍竟然亲自送上门来,他也不答话,抽出腰中长剑,对着耶律倍便刺,耶律倍抬刀格挡,二人打成一团。
二人在小小闺房中施展不开手脚,没片刻,便把伊明贞闺房中的摆设书籍弄得满地狼藉。
李存勖索性抛下剑,抓住耶律倍,往他身上狠狠挥着拳头,耶律倍又是哈哈一笑,竟挺直身体不还手,道:“亚子兄,我抢走明贞,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住你。你好好打我一顿,我对你心里也少点愧疚,今天我绝不还手!”
耶律倍身材极像他父亲耶律阿保机,虽还是少年,却高大健硕异常,比李存勖高出一头,李存勖又狠狠打了两下,反而泄了气,伏在窗栏上掩面而泣。
耶律倍见他如此苦楚,叹了口气,走近他身旁,劝道:“亚子,虽然心里不愿相信,可我也知道明贞真正关心喜欢的人是你。她已经让我起誓,这辈子绝不会让契丹侵犯河东,还要我借兵帮你解潞州之围,我这一回去,便向父皇进言,借契丹铁骑助你对抗大梁。明贞嫁给我,今后你们便是嫡亲姐弟,你我便是姐夫郎舅。亚子,我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失望,也绝不会像我父皇那样坐视河东受困。请你答应,让我带走明贞!”
事已至此,其实李存勖自己也知道,联姻陇右、结盟契丹才是上策,才能形成合纵之势,抵挡来势汹汹的大梁兵,耶律阿保机贪利,耶律倍重情,都是易于驾驭的人。
倘若当初按父王母妃的意思,自己与歧王联姻,伊明贞远嫁契丹,河东局势恐怕还不至于败坏到如此地步……而伊明贞,显然比自己更果决更睿智。
隔着泪眼,他望见烛光中的伊明贞,还是那样一静如水、婉丽如画,可这宁静美好的女子,再也不能属于自己了……
晋阳城中,鼓楼上,更夫正在敲着三更钟。
更大的绝望和悲恸,像海潮般在李存勖心底汹涌。他本性散漫,是为了父王才去料理这些令人厌烦的军国大事,现在父王已逝,为了重振父王留下的河东基业,他却首先就要献出自己视为终生伴侣的心爱女人。
那高大森严的晋阳宫,若永远没了伊明贞相伴,和深牢大狱有什么区别?
晋阳城外的黄河,水面宽阔坦直,水势较急,冬天也极少结凌冻实,正月时候,岸边虽有厚冰,但宽不过数丈。李存勖命人打扫了渡口,与刘夫人一起亲自送伊明贞上船。
刘夫人数日不食,清瘦异常,神情却仍刚健,她身穿白色披风,髻上簪了一枝素白银器,怕让伊明贞伤心,没有穿重孝。
伊明贞一早也簪了一朵白花在髻上,在晋阳宫祭吊后,受了“汾阳郡主”的封号,与李存勖姐弟相称。
虽是远嫁,她脸上并无喜容,见一旁骑马相送的李存勖仍郁郁不乐,心下也是伤楚。
虽然早知李存勖风流,但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伊明贞清楚,李存勖就算再到处招花惹草,心里视为生死不离的人却只是她一个人。就像当年的玄宗皇帝,经历过再多的女人,视为生死伴侣的,也只有长生殿中的杨玉环。
而面前的亚子,与传说的玄宗皇帝是多么相像,同样的多谋善断、战无不胜,同样的喜欢音律辞章,同样的情根深种,同样的散漫不羁、无意权位。
亚子,今日离开你,正是为了远远地守护你,守护我第一眼看到便刻在心底不能或忘的你。你随风轻飘的鬓发、俊美秀逸的轮廓,你盈盈的笑语、舞剑的英姿、冲锋的悍勇,你深黑眼眸中深藏着的柔情与眷恋,永留我心,哪怕到死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忘记……
渡口前,停了三艘大船,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带着五百骑兵在渡口沙地上等候。
数年不见,这兄弟二人越发长得高大魁梧,耶律倍的气质里有着中原文士的温文尔雅,耶律德光则更为刚健豪迈,颇有耶律阿保机的风采。
李存勖陡然想起三支被奉在家庙里的雕翎长箭,他答应过父王,有一天要亲斩耶律阿保机之头,那个与李克用在云州结盟为兄弟后却立刻叛盟背义的奸雄。以如今的孤弱之势,李存勖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有这样一天?
“参见晋王殿下!”耶律德光略有些生硬地施过礼,视线却不自禁地停留在伊明贞身上,她穿着白狐皮裘,髻上盘着翡翠金丝冠,扶摇生姿,明丽动人。
李存勖又是伤心又是好笑,这些身为塞外蛮夷的契丹小子,他们个个都垂涎他的明贞,她是这样美而宁静,只站在风中不语,便静静地散发出珠玉般的光辉,令人一见就起自励之心,愿变得与她一样善良高贵。
他知道,她这样昭君出塞般的远嫁,不仅是为了护佑自己,也是为了保障河东平安,或许,往大了说,也是为了让天下少一点纷争战乱。
他不能让她看轻了自己的冷静铁血,不能让她以为自己只懂得儿女情长。今日一早,他便派人前往陇右下聘,要与歧王李茂贞联姻,河东兵力只剩下不足十五万,其中约一半驻留在潞州城外,没有陇右与契丹相助,他绝无法夺回潞州。
眼前的几百名契丹精卒,与几年前见到的契丹兵又有不同,尽管只有数百人,却显得进退有序。他们衣甲均与大唐士兵相仿,而剽悍过之,以此观来,如今的契丹兵力,足可在漠北、河朔称雄。
“明贞,”刘夫人的眼中微微潮湿,她亲手为伊明贞摘下白花,重插上一枝盘满红色珊瑚珠的赤金长簪,试图增添些喜气,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子,不禁叹道,“你这样懂事,母妃很是欢喜,又很是愧疚,三只船上都备了嫁妆,如今乱纷纷的,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母妃无须愧疚,明贞早知道姻缘天注定,当日我在晋阳延寿寺求签时,已知我与亚子缘薄,只是当时心中还存侥幸之念,终究也是强不过天意。耶律倍是契丹国皇太子,又视我为珍宝,能与他白头到老,是明贞一生之幸,亦是河东百姓之幸。”伊明贞坦然答道,“明贞自幼孤苦,得母妃视为亲生,抚养成人,如今远去漠北,不能再侍奉母妃……”
她说到这里,跪下身去,恭恭敬敬给刘夫人叩了三个头。
刘夫人正要扶她起来,却见伊明贞双泪垂落、神色哀绝,心知她是为了离开李存勖而强忍痛苦,双手顿时停住,也跟着哭道:“苦命的孩儿,我们李家为保大唐舍生忘死,你们伊家为保河东奋不顾身,全家儿郎战死,连你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孩儿,母妃都守护不住,还说什么抚养成人……是父王母妃对不住你们伊家……”
伊明贞伏在地上,不让人看见脸上的泪容,又面对晋阳城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望着李存勖道:“殿下,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只要得知殿下建功立业、平安福寿,姐姐身在千里之外,心中亦是安然。”
李存勖扭脸不答,他觉得自己只要再次开口,便会崩溃。
明贞和母妃劝得都对,这两门婚事,关系重大,就算再不舍,也只能放手让她离去。晋阳已入绝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晋阳陷落、父祖陵墓被平、母妃和娘被人掳走……
可此刻心底的痛,却是那样尖利那样沉重。朝夕相处近十年,往日的一幕幕画面,不断在他眼前晃动。
伊明贞随耶律兄弟走上渡船,船夫解开缆绳,日上中天,照得黄河中漂浮的冰凌格外耀眼刺目,渡船在河边冰凌间走得十分艰难,而出了这数丈冰封河面,北风登时将帆撑满,三艘船离弦之箭一般向河岸对面驶去。
李存勖满心凄楚,远远望见当中那艘大船上,那个穿着雪白貂衣的身影仍独立船头,似在眺盼,可飞快驶走的船却将她带得越来越远……
他再也按捺不住,在马鞍旁摘下弓箭,往中间大船上连发两箭,正中船帆上下篷索,被风扯满的帆布登时掉了下来,大船在黄河当中狠狠地打了半个旋,十几个船工忙作一团,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船身,慢慢顺水往北岸而去。
船上的耶律德光大怒,唤箭手引弓,对着李存勖也要放箭,耶律倍举手拦阻道:“二弟,不必如此。”
“那李亚子好生无礼,大哥是契丹国太子,不比他身份低贱,何必处处忍让他?”耶律德光忿忿不平地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耶律倍看着船头上仍在回望河东的伊明贞,叹道,“可我却夺走他最爱的女人。让他三分又何妨?”
“既然大哥知道伊姑娘心中始终忘不了晋王世子,为何还要娶她回上京?”耶律倍纳闷地问道。
他今年才十五岁,初慕少艾,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虽然欣赏伊明贞明丽如画、温柔中透着刚强,却也不明白为何大哥以太子之尊却对这河东孤女情有独钟、甚至甘冒杀身之险前来迎接。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忘记李存勖,会让她心里只有我。”耶律倍自信地答道。
北风凄厉依旧,黄河上的冰凌却已处处开裂漂浮,过了正月,春意已经按捺不住地在黄河两岸流淌。
而这个春天,河东大地注定了会成为一个血流漂杵的战场,会见证一场你死我活的倾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