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从上到下扫了阮归趣一眼,自然顺势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王曲,她丝毫没有迟疑,立即举起了右手。
元也方才一直在观察元溪的反应,见她目光落在王曲身上,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在元溪动手之前,他张起手臂挡在阮归趣身前,急道:“自己人,别动手!”
阮归趣先前不曾对元也设防,因此才被他麻倒在地,此时元溪动作虽快,但他要想避开,却也不难。元也的举动大大超乎了阮归趣的意料,先前他觉得元也这孩子虽然聪明,却有些狡猾,还有些无赖,现在他见到了这副幼小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另一种难得的品质,足以掩盖他的缺点,那便是“情义”!
元溪皱起眉头,见阮归趣并无动作,便放下了手,问道:“你当真认他做了师父?”
“是啊。”元也暂时编不出什么话,便学着阮归趣说道,“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改天再说罢。”
元溪抬步往台阶下走。
阮归趣俯身将王曲扶起,往他人中一掐,王曲被疼得一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元溪拉起王曲的手,为他诊起脉来。
阮归趣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应当没伤到罢?我也没太用力。”
王曲正摸着后颈,听闻这话,脸色一黑,他狠狠瞪了阮归趣一眼,道:“我不碍事!不过阮郎君是不是该做些解释?”
元也心累地叹了口气,半靠在台阶上,等着阮归趣编鬼话。
阮归趣看了元溪一眼,说顺口的谎话这次却被堵在了嘴边,他叹了口气,四顾看去,心中有了主意,于是起身捡起一根落在院中的竹条,行云流水般施展出一道剑法,几个攀爬纵跃便到了参天毛竹的顶端。
“哇——”元也先前维护阮归趣是看在生父的情面,此时倒是真心实意起了拜师的心思了。
惊叹声未落,阮归趣旋身落地,将竹子顶端刚出的尖芽儿递到了元溪的面前。
元溪和王曲亦是目瞪口呆,两人面面相觑,尔后元溪问道:“你方才说已经收了阿也为徒?你要教他护身的功夫?”
阮归趣点头:“不错。”
“阮师傅这般厉害,若愿对我儿倾囊相授,那当真是我母子前世修来的福分。”元溪说罢,向王曲道,“你明日下山去买几条肉干回来。”
阮归趣忙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求束脩,不过在教阿也的时日,有个借住的地方便好。”
元溪并非是没有戒心的人,但眼前之人的实力太过强悍,若果真要侵人内宅,大可不必如此费神,因此元溪选择信任他,当日便让王曲为阮归趣腾出一间房休息。
晚间休息的时候,元也看着为自己打扇的养母,问道:“溪娘,这次去会稽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元溪正在发愣,听闻此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元也的意思,她奇道:“怎么这么问?”
“你眼下有乌青,看上去也不大高兴,前几年回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元溪笑了笑,道:“你这孩子,前几年你还不记事,又如何知道我是何模样?”
元也摊手:“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元溪笑容渐渐淡去,她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你太小了,怎么能懂大人的事呢?”
元也翻了个白眼,转动脑筋想了想,决定换个角度问话:“王翊之呢?他长势如何?”
元溪用扇面轻轻敲了敲元也的脑袋,责备道:“他又不是庄稼,怎么说长势。”
“我是孩子嘛,你懂我意思就行了,何必跟我抠字眼。”
“说你是个孩子,你有时候还真不像。”元溪想到王翊之,不由轻叹一声,道,“可是说起翊儿,他恐怕更不像个孩子了。”
“怎么说?”
“他……”元溪斟酌了片刻,也没想好该如何形容,沉思之间,扇子跟着停了下来。
元也拨了拨元溪的手,催促道:“怎么啦?你这次不高兴是因为王翊之?”
“哦,不是,不是因为翊儿。”
“那就是崔娘了,她怎么啦?”
“都说了你听不懂,等你再大些,到时候再看罢。”元溪想到此处,有些烦躁地加速摇扇子,催道,“你怎么还不睡啊?可别忘了明日要起来练功呢!还有药典,我临走前给的章节都背熟了么?”
“嗯?忽然好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元也翻了个身,背对着元溪装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不曾午睡,又经过了好一场闹腾,他刚闭眼没多久,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学武比想象中要枯燥许多,对于元也来说,学武不仅要面对大量的心法背诵,还要在体力上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说句身心折磨也不为过,在日复一日的基本功练习中,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这天,元也绑着沙袋跳上三尺高台上,一个没站稳,又掉了下去。阮归趣将他扶起,道:“别灰心,继续。”
“我不灰心,我累!”元也气鼓鼓地蹲下,感觉腿依旧酸痛,他索性坐到地上,问道,“我是不是没天分?为何我觉得学武这么无聊?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嘛!”
“自然不是,你已经很好了。”阮归趣盘腿坐到他旁边,点了点他的腿,道,“基本功练得扎实,以后学起招式才能日行千里,而且腿功不仅是让你学轻功,也是为了练习下盘,下盘稳了,便是脚粘在地上,也能御八方之敌。”
元也被说得有些心动,他抬头看向高台,脑海中浮现出元溪脸上的伤疤,以及当年王曲回来后禀给崔娘的话,于是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尝试去跳。
阮归趣对元也一直充满耐心,其话语虽有哄孩子的意思,总体道出的却都是实话。元也最初两年确实时常觉得吃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忽然有一天,他就如同开了窍一般,无论学什么都变得轻松起来,武艺虽不至于一日千里,但触类旁通,渐渐地竟能与王曲打个平手了。此时距离他开始学武,已经过去了七个寒暑。
兰渚山下,一壮一少相隔三丈而坐,正在夕阳下垂钓。两人也不知到底沉默了多久,壮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个……”
“嘘!我的鱼儿快上勾了,你别说话。”
壮年一阵无言,等了片刻后,再次开口道:“你的鱼……”
“啧!”少年不耐烦地转过脸,丹凤眼微微瞪起,露出不满来。
“阿也,不是我憋不住话,可是这鱼一时半会儿也上不了钩,你何不让我开口呢?”中年男子正是七年前在兰渚山上驻足不前的阮归趣,他如今不在江湖走,也学着前朝美男蓄起齐胸美髯来。
元也亦从五岁的团子长成了眉眼清秀的少年,只是脾气没大改,这些年因着不大下山,竹舍其他人又事事顺他的意,他的脾气变得更加骄纵起来,平日里只要他眉头一竖,其余三人必然事事依从,可阮归趣今日却顶着被凶的风险再次开口,恐怕是有不得不说的话。想到此处,元也虽不高兴,还是说道:“那好罢,你要说什么?”
“那个,按理说此事不该我问。”
元也挑了挑眉,明白过来:“你想问溪娘为何还不回来?”
“是啊,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外出,确实蛮让人忧心。”
元也提醒道:“王叔陪着她呢。”
“那王曲双拳能敌四手么?”
元也看向水面,一时没有开口。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担心,按往年的习惯,元溪每年五月初出发去会稽,最多留半个月也就回来了,可是今年已经到了六月中,元溪依旧没有回来,若不是她临行前叮嘱元也不可擅自下山,元也早就带着阮归趣找过去了。
阮归趣见元也不说话,再次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很久了。”
“你说咯。”
“你爹是哪里人?初见你时,你只说不曾见过,不知后来有没有听你娘提起过?”
元也有些奇怪,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阮归趣难得沉默了。
元也侧头去看他,竟见阮归趣美髯之下的脸红了一大片,他心头一跳,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留这个胡子不会是为了给溪娘看的罢?!”
话既说破,阮归趣反倒不扭捏了,他点了点头,道:“士也为悦己者容嘛,这些年相处下来,你也知道我对你们娘俩的心,溪娘如今既孤身一人……”
元也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看在咱们俩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趁着死了这条心罢。”
阮归趣急道:“为何?你对我有何不满么?”
元也摇了摇头,道:“这是你和溪娘的事,若你俩情投意合,我便是再自私,也不能因为自己去阻止你俩,何况我很是喜欢师父,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阻止你。我太了解溪娘了,她心里一直有人,肯定不会接受你的,你若是贸然将窗户纸捅破,这般平静的生活万难持续下去,你恐怕也不能留下来了。”
阮归趣被元也一番话说丢了魂,两人的心都静不下来,自然钓不起半条鱼,眼看着太阳将要落山,索性收拾钓具回竹舍。到了下半夜,元也左右睡不着,便摇着扇子准备去外间乘凉,不想院子已经坐了一个人,他身子一转便要回屋,阮归趣头也不回地说道:“明天我们动身去会稽罢。”
元也收了扇子,站在黑暗之中,没有答话。
阮归趣回头看来,埋怨道:“你就这么对师父?”
元也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理你,你这话我不好应啊。”
“没什么不好应的。”阮归趣收回目光,留给元也一个哀怨的背影,继续道,“总之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你今日这么说,我更要去问个明白才是。”
“若是溪娘从此不理你呢?”
“我以礼待人,溪娘不会不理我,最坏的结果不过如你所言罢了,那么我就此死心,等你加冠成人后,我继续云游去便是!可溪娘若有动摇,我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元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人生有几个十年?你对友人的承诺当真如此重要么?值得你苦守此地十余载?”
阮归趣以为元也会被自己对溪娘的痴情所打动,不想元也竟会问起这个。少年人天生嗓音清冷,哪怕平日里性子再急躁,也很难让身旁的人跟着火大,阮归趣沸腾的心火因这般凉意平息了不少。冷静下来之后,阮归趣想到好友当年的托付,如今元也既主动提及,他便借机问道:“阿也,你想知道我的好友是谁么?”
“我更想知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阮归趣忙解释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也是,所以我不必知道他是谁,他也有来不了的因由,那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元也敲了敲门框,提醒道,“夜深了,明日既然要去会稽,师父也早点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