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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_五

天下无贼 赵本夫 10681 2024-10-21 20:16

  

  五

  最先从沼泽中隆起的那片沙滩,独臂汉子叫它蚂蚱滩。蚂蚱滩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庵栅。庵棚被狂风一次次连根拔起,抛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没有把独臂汉子赶走。恶劣的天气和肆虐的蚊虫日夜折磨他,弄得浑身肿胀,血脓斑斑。但他不走。

  独臂汉子不走。

  他对着狂风暴雨野狼似的愤怒地长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夺回这片本来属于人的土地!

  他没有伴。只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无边的沼泽中。他长发如草,满脸胡须。衣服已经烂成碎片,随风而去。他干脆**全身。又丑又脏的**吊在大腿间,晃来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这里一切都已回归原始。他失去了从文明社会带来的那块遮羞布,风雨雷电酷暑严寒却为他再造了一张鳞甲一样的皮。没有什么道德能约束他,没有什么人来指责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这茫茫沼泽的国王。

  饿了。吞吃蚂蚱。渴了,暴饮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干活。每天凌晨,他便早早地离开庵棚,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犁。慢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梨。慢慢从这条泥泞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着。一年一年地沉默着。

  漂泊多年之后,他是回到这里来的第一个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窝里,深藏着无法确定的怨恨和无法确定的恋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风暴雨,不是蚊虫泥淖。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和那场毁灭性的劫难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当年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大河中驾船捕鱼的冒险生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乡亲,日夜在他脑海中出现。可这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黄河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连同他的一条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那是一种十分渺茫而执著的等待。他相信,还会有人像他一样在那场劫难中侥幸活下来,哪怕极少极少。活着就会回来。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杂货店,生意并不景气。虽然它是鱼王庄唯一的商业。两间土坯房。里间铺一张床,**堆一卷破棉絮。当门亮处就是杂货店了。迎门垒一道二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一杆断了杆的盘子秤。柜台里头的砖上有一坛醋、半缸黑糊糊的盐,当门临墙的土坯货架上有火柴、烟卷和一些针头线脑。

  所有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沙灰。

  鱼王庄年轻力壮的都出外要饭了,寻常连个动静也没有,像个死村。不大有人买东西。他便整日在门口劈柴。

  “嘭——嘭——嘭——”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辈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们便喊他老日升。晚辈的尊一声日升爷。据说,他是在日头升起时生下的。但一生的运气并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娶上。日升从十八岁在河滩里当纤夫,干到六十岁。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滩里修了一条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许多,却从此断了日升的生计。无奈,回鱼王庄开了个杂货店。虽说生意不好,他也没大花销。开店后,主要靠劈柴赚钱。

  他劈柴极有窍门。先把树疙瘩搬到空地上,背着手绕一圈,翻弄一下。看准哪里是旋,哪里是茬。然后操起家伙,如庖丁解牛,一层层一爿爿把柴片剥落下来。一圈人围着看。有蹲,有站。抽着烟。看他劈柴,是一种享受。鱼王庄没什么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岁的时候,雄风尚存,能抡一把锋利的锛,扬起来,“哇”地一声。关键地方,只这一锛,就开了。再难解的树疙瘩,他都能解得开。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样。解需窍门,劈用蛮力。

  现在,他抡不动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两根钢钎。八十多岁的人,抡不动锛了。坐在一个方凳上,慢慢劈。旋口处最硬,十斧八斧才能开一道缝:“嘭——嘭——嘭——”旋口终于开了。往下,顺着木丝就好解了。“嘭”一斧,开一道缝,插进一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缝隙延伸,插进第二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钎松动掉落了,抬起插到前头。如此循环挪动。劈开一个树疙瘩要两天。而过去,他一天能解五个树疙瘩。他喘得厉害。

  屋后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样的树疙瘩,好像永远也劈不完。垛上的树疙瘩,已经长出木耳。木耳干了,生一层黑锈。看了叫人发愁。但老日升极有耐性。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几只麻雀老落在周围,从劈开的木片中找虫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轰赶。发现一条虫子,还专意捏出来丢给它们。麻雀便来抢。虫子吃完了,就歪头瞅看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树疙瘩旁边,劈柴不止。外头什么事也不打听。也不和人说话。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气,呼噜呼噜的。拎起一只断嘴茶壶抿一口,接着又劈。

  “日升爷,买盐。”轻盈盈走来一个姑娘。

  “日升,打醋!”踢里趿拉过来一条汉子。

  “老日升!买盒洋火!”走来一个自己聋也以为别人都聋的老头子,躬着背在那里叫。

  老日升比他还聋。他耳目不灵。理也不理,只专心劈柴:

  “嘭——”

  “嘭——”

  “嘭——”

  长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杂货店永远敞着门。买东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钱。老日升头也不扭。他仿佛已经入定。斧起斧落,铿然有声,像老和尚敲木鱼。

  鱼王庄东头,有一横一竖两口草屋。横的是堂屋,两间。竖的是东屋,也是两间。堂屋里住着女主人。东屋里住着男主人。夫妻俩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个疯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头散发。正要梳头,忽然想撒尿。便探出头,往东屋看一眼,没人注意。伸手从门旁拎进一只土陶尿罐,飞身进屋,又返身把门闩死。这才往下褪裤子。把个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哗哗大响。一边尿,一边从门缝里往外瞅。忽然院子里一声响动,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裤子站起。再听,动静没了。褪下裤子又尿,哗哗大响。她警觉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长舒一口气,提上裤子,又伸手往裆里掏了几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满屋臊气刺鼻。她把裤带拴得很紧。长长一根布带,扎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结。这才开门,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满满当当一家伙,放在门口,也不泼了。接着回屋梳头,对一面镜子,边梳边唱,咿咿呀呀的极快活。女人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腰身也苗条。浑身透着秀气。只是眼神游移,不时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扑上来。

  东屋烟雾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头放一双筷,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柳!吃饭喽。”女人叫柳。却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好一阵,女人才说:“我正梳头呢!”老扁便端个碗,站在门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头,又洗了脸,这才站起,走到门口,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往后退三步!”老扁端着碗退了三步。闪开门。柳刺溜钻出屋,站到远远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进了屋,把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门,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见老扁又转回来,腾地站起,惊慌的样子:“你要干啥!我不给你睡!”一边紧紧护住胸脯,“我不给你睡!”

  老扁一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只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饭。

  老扁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处。回东屋洗手吃饭。吃完饭,把锅碗洗刷干净。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一根烟。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浓烟。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爱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边,吸一根烟。他不吸烟袋。从二十岁开始吸洋烟。还是当维持会长时学的。从此再没丢下。买不起烟卷,就把老烟叶搓碎了,用纸卷,卷得和洋烟一样。突然飞来一爿柴。他捡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样子蹲着,眯眯地看。

  这时候,他的诙谐、豁达全没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在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看着看着,他会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

  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扁终于离开老日升,转到别处去了。抱着心口窝。

  鱼王庄没有一点活气。

  他算了算,立冬已过,出外讨饭的人,该陆续回来了。这是规矩。鱼王庄人不论讨饭到了哪里,每年冬春都要回来栽树。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关外,在当地干了临时工。立冬一过,也必定回来。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叫自回。闷着头栽几棵目的树,然后该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栽树已经成为惯性的机械运动。栽树就是一切。

  鱼王庄人对栽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齐心。栽树这两个字已潜入他们的血脉,每一颗细胞都是由栽树两个字组成的。尽管不少人对栽树已经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树季节,还是像候鸟一样回来了。

  一年冬天,一个因要饭远嫁黑龙江的姑娘,立冬刚过,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三千里火车。二百里汽车。汽车到县城已是后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赶。时逢大雪纷飞,道路难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赶到鱼王庄,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爬着进了村。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雪沟,一个早起的老汉,突然在雪窝里发现了她。姑娘已冻得半僵。老汉弯腰抱起,急急地问:“妮!恁远的路,你咋回来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

  老汉哭了。消息传开。全鱼王庄的人都哭了。

  栽树,是鱼王庄一辈辈的传统,一辈辈的事业。

  鱼王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树木成林,等待风沙的消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代一代人编织着同一个梦。一个多世纪以来,鱼王庄人一直在梦幻中生活,在梦幻中繁衍生息。树木栽上被毁掉,毁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时间在过程中悄然流逝,一辈辈的人在过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没有出现。而风沙却像永远的梦魇伴着他们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苦楝树旁边,站住了。他轻轻地摇摇头。真快。多少年过去,他仍记得儿时的歌。

  风沙不把人情留,

  打罢麦穗打谷头,

  哥嫂逃荒郓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头……

  三岁那年,爹娘就吊死在这棵苦楝树上。他还依稀记得,四条**的干瘦的脚杆,双双在空中晃荡。哥嫂郓城一去不归。

  那时,鱼王庄人多爱去郓城逃荒,却不知什么道理。是郓城盛产五谷,还是因为郓城出过一个“及时雨”宋江,郓城人也便从此乐善好施?老扁说不清。

  他没有去要过饭。日本人在时,大伙公推他当维持会长;国民党在时,他当村长;解放后,他当村支书。他没有机会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头,一人混一张嘴,再怎么难也混得住。在家待着,却像个主持僧,什么事都得管。年轻力壮的走了。剩下的妇孺残疾,他必须养活。他不忍心丢下他们。

  鱼王庄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县之首。但河滩上只长茅草,不长庄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庄稼行吗?每年只能种一季高粱。庄子穷,没有本钱,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场连一场雨,高粱都泡在水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遍地哄抢。他和几个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枪,蹚着水,这里放一枪:“轰——”那里放一枪:“轰——”到处轰赶。最后多少收一点。他把仅有的这点粮分给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着脸皮要点救济。日子就这么过。

  哪个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屎端尿,煎汤熬药。多亏梅子做他的帮手。否则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他感谢梅子。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歉疚。

  她已经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归来,在城里娶了个女人。后来生下梅子,几年后就病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梅山洞没有再娶。小时候,梅子常跟着父亲外出,老扁赶上马车,四乡行医。没事时,老扁就领着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里串。他比梅子大十几岁。梅山洞让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十九岁那年,老扁在县城被发展成地下党员。次年被派回鱼王庄办秘密联络点。梅山洞父女仍住在县城。他们都不知道老扁为何突然辞去。后来听说老扁当维持会长的消息,梅山洞还着实气闷了一阵子。跟随自己多年,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出息。

  解放初,梅山洞被清出县城,押回鱼王庄,定为地主。是县里直接定的。他当然要划为地主。家有七千亩地,全县也数得着的。老扁总觉得梅山洞有点亏。但他没理由反对。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据群众意见,把梅山洞定为开明士绅,请他回城当政协委员,兼县人民医院院长。

  但梅山洞不愿再回县城了。

  这时,他已知道老扁当年辞他而去的原因。并且,他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父老的事,在鱼王庄定居倒也清静。梅家的七千亩地,土改时全分了。留给他五十亩。他不要。他说那些地和他无关。他早就扔了。他不会种地,仍然靠行医生活。鱼王庄的乡亲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顾。

  那几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最闲适的。

  他爹留给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给他的令他难堪的三个女儿也已先后出嫁。他过去所蒙受的一切耻辱,都已雪洗干净。他变得一身轻松。

  这时,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颗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亲帮忙,打针、换药、出外行医。也能独立看一些病了。但这姑娘内向,不爱说话。

  梅山洞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医,总带着她。有时去县城,有时去省城。有一年还去了北京,为一位将军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同学推荐去的。梅山洞不再像过去那么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体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终于查出是肝癌。当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牵着梅子,一手牵着老扁,留下两条遗嘱:“我把梅子……交给你了。我死后……就埋在鱼王庄。不要……惊动任何……人。埋到河……滩上。我看着你……栽树……行不?”

  梅山洞死后,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过多少穷人的命哟!直到他死后多年,还有一些当年的病家,逢年过节时来他坟前烧纸。他的坟在河滩的一个沙丘上。

  梅子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老扁几次想在县城为她寻个婆家。他觉得这么一位姑娘,待在鱼王庄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绝了。开始两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说要为父亲守坟,不肯嫁人。后来,鱼王庄发生一次巨大的变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岁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会牵动内伤。但他又无法不回想。那是鱼王庄刻骨铭心的历史。

  他从少年时代,就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他恨自己无能。当他一次次动员大伙去要饭的时候,不管他装得多么轻松,肚肠里总像灌了坛酸醋。给人们开一张证明,是他能做的唯一事情了。每次把人们打发走,他都要大病一场。但在人前,他总是那么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

  四〇年,一个日本小队长带人到鱼王庄征集树木盖岗楼。他又赔笑脸又摆酒席,企图拦阻这件事。日本小队长一阵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转,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进屋去应酬。日本小队长兽性顿起,哇哇号叫,在屋里放肆地作践他女人。他却带着满嘴血,笑着,在门外为日本兵点烟。日本小队长心满意足,终于被他糊弄走了。为此,鱼王庄人感激他,说他有肚量,能忍辱负重。但也有人骂他没血性,不是男子汉。妻子也从此疯了。事后,他受到留党察看处分。据说本来要开除他党籍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开除。也许因为他是当时鱼王庄唯一的地下党员。

  妻子疯了以后,再没有看好。她受的惊吓、刺激和侮辱太大。她从来不让包括老扁在内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个人独住一间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着她,他对这个女人怀有沉重的负罪感。他知道对不起她。无论多么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减轻对她的负罪心理。他愿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认为她是包袱。她活着一天,就是给他一天赎罪的机会。

  但老扁不后悔。他认为这是鱼王庄无数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无数次牺牲中一次小小的牺牲。后来的屈辱和牺牲都比这大得多。

  鱼王庄的树木到底没有保住。四六年,国民党一个保安团驻扎在鱼王庄,树木被砍光修了炮楼工事。那次为了保树,鱼王庄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五八年实行“共产”时,鱼王庄的树木林已初具规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万棵树木都长大了。可是没过几天,当年那个防风治沙

  总指挥王副县长,带着大批人马车辆,浩浩荡荡开进河滩。说要伐树炼铁。数千人分成几路纵队,摆开阵势,大锯,大斧一齐响: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树木呻吟着扑倒了。一车车木头呼啸着拉走了。

  鱼王庄人眼睁睁拥挤在村头,那个哭啊!……

  男人们冲上去拼命,一个个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头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举起猎枪,对准伐树人的后背:

  “轰通——”

  “轰通——”

  “轰通——”

  一连被他撂倒三个。第四枪还没装上,就被死死抓住,当场吊到一棵树上,斧头大骂不止。不到半个时辰,就气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县长,左说右说不行。他也是奉命而来,不能更改。老扁又带几百妇女老人孩子,齐刷刷跪在河滩上。一时哭声震野,惨不忍睹。

  王副县长被震惊了,泪也刷刷流出来。他对着鱼王庄的妇女老人“扑腾!”也跪下了,惭愧地说:“我无力阻挡。不仅鱼王庄在伐树,沿河一百单三村……都在伐树!”

  老扁大叫一声,昏死在河滩上。

  闹腾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归于平寂。

  河滩上遍地都是树疙瘩!

  鱼王庄死一般地静。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痴痴地爬起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锣,大白天打一盏黑纱灯笼,进京告状去了。

  他一路打着黑纱灯,一路敲着破锣,一路吼喊:

  “日头没有喽!日头没有喽——”

  所经之处,沿途村庄许多百姓围观,不知这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遭了什么冤屈。

  这就是当时震动四省交界地的“黑灯反革命事件”。

  老扁没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来。“咔嚓!”戴上手铐,扔进大牢。不久,被作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诉。公安局长就是当年在鱼王庙一带打日本的那个游击队长。那次鱼王庙被围,他和老扁,同是三个幸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只眼。人称鬼眼局长,他也积极撺掇老扁上诉。老扁写好诉状,忽然想起腰间一直珍藏的那张从省报剪下的照片,随即取出,一同交给鬼眼局长。

  鬼眼局长一停未停,带上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坐上吉普,连夜奔八百里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长耍了个花招。他瞒过了县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级法院。他怕拖延时间,多费周折。直接去找省里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长。这之前,还先去了一趟省报社。副省长是他当年的上级,熟得很。副省长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笑着问:“独眼豹,又和谁打官司啦?”鬼眼局长一本正经,掏出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怒冲冲地说:“和你打官司!”副省长愣了,一看诉状,这案子他知道。可是却不知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鬼眼局长转身从门外领进一位省报的老记者。老记者从包里取出一张旧报纸,送到副省长面前,指了指头版头条新闻。老记者就是当年的采访人。副省长看了一阵子,长长地“噢”了一声,没说什么。留下报纸和照片,让鬼眼局长把诉状赶快送往省高级法院去。他说随后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没有立即放出。直到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才被平反释放。

  老扁回到鱼王庄。鱼王庄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缝透天。已经倒塌了许多口。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庄里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长满齐腰深的荒草。一条花皮孕蛇从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过路面,又钻进一堆废墟。仿佛这是一座远古时代的人类遗址。

  他茫然四顾。又在庄里转了半天,竟没有碰到一个人。

  忽然,哪里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细听,又十分清晰。这声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种阴森之气。如深夜报更的梆子,如古刹空寂的木鱼。回想起来,好像从一进村,这声音就一直幽灵般地跟随着他。

  这是什么声音呢?如此萦萦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他记起了什么,大踏步循声找去。

  一座破败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树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专注,如此用心。每扬起一次锛,干瘦的肋骨便挤出来。仿佛再一使劲,几根排骨便会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没有打扰他。然后,又默默地离开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声音却钻进耳膜,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了。今后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记住,都能听到。

  “嘭——”

  “嘭——”

  “嘭——”……

  这声音已经学了几十年了。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将随着鱼王庄人讨饭的脚步传向他乡,传向遥远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妻子——那个疯女人还活着!更令他意外的是妻子的神经恢复了正常!

  当时,她正在门前的一片荒草中寻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泪却刷刷地流出来。但只是一刹那间,她丢下野菜篮子,发疯似地扑过来,一直扑到老扁身上,将他紧紧地搂住了。然后,就是一阵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这意外的喜悦弄昏了头,也抱着妻子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几夜,夫妻俩几乎就没有睡觉,并排躺着,对脸坐着,搂着抱着,一直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二十多年情感和语言的阻隔,在那几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谢罪,请她宽恕。她说拖累你了,让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连个孩子也没给你生。老扁说我已经习惯了,不想女人了。她说你不想女人,我还想你呢。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往后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个孩子。老扁说你看我瘦成这样,能行吗?她说你身子骨不好,我给你弄些好吃的滋补身子。老扁说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断了炊啦。女人说我晒了一麻袋干野菜,还到俺娘家要了两块豆饼,我一直留着还没舍得吃一点呢。明日我再捞点小鱼熬汤给你喝。行不?

  老扁说:“大伙都出去要饭了,你咋没出去!”女人说:“你看你憨样!还问这,我不是在等你出来吗?我怕你出来了,回到鱼王庄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紧了。忽然又问:“你疯了那么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说:“这得谢人家梅子。”老扁说:“梅子给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没给你看好!”老扁惊得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女人说: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个惨。天爷!你被抓起来以后,有一天她在当街碰到我,揪住头发就打,一连打了上百个耳刮子,打得我满嘴冒血,眼也肿了。她一下子变得那么粗野,过去挺文静的,咋就一下子变了呢?一边打一边骂我,你还唱你还跳你还疯!老扁要被枪毙啦!鱼王庄要亡村亡种啦!鱼王庄谁没遭罪?谁没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疯了,疯了二十年,老扁给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年也足啦也够啦!鱼王庄为了栽树护树,这几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牺牲!那叫献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觉,也是牺牲也是献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当老扁就愿意?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他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他让俺爹给你看病,领你到外头求医作了多少难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懂得什么叫牺牲什么叫献身吗?就是就是……我给你说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当贞节烈女,光知道疯呀唱呀跳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娘们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里还要挂念你,枪毙了还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给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赶明儿我就去大牢,到大牢里和老扁成亲!我早该嫁给他!我是他领着长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这个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让你疯!让你唱!……我的老天爷!梅子那会真厉害。比我还疯。又打又骂,把我打倒了拉起来,拉起来打倒,直到我爬不动了,她也打不动了才住手。围着好多人看,都很吃惊的样子。不知是为我,还为她。反正都张着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还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给我洗脸,又给我梳头,又给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骂渴了。我让她打渴了。接着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睁眼,她还在我床前坐着,看着我流泪。不知咋的,我脑子里沙拉沙拉响了一阵子,像有多少个毛毛虫在拱,拱呀拱呀,轰隆一声,哪里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泪就刷地流出来,我喊了声妹子,她喊了声嫂子,我们俩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爷,像做了一场大梦!……

  老扁托着腮。走神了。再滴清泪挂在腮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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