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弯弯的木犁一天也没有停止耕翻。
翻开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细的沙土。沙土下不时出现枯骨、鱼网、破船和他曾经熟悉的一切。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激动不已,使他热泪盈眶,使他发疯般地捧起那些破烂物件狂吻不止。
然后丢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个沼泽翻开来,找回那个失落的世界!
螃蟹干了三天,终于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车子放到河底,平架着。四把锨围着装土。一锨下去,像切豆腐,端起来方方正正一大块,足有七十斤。锨把忽闪忽闪的,要坠断。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进了车箱。车箱装平槽了,再往上垛。一块一块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块,车子便弹一下。这一车土就有两千斤。一个人拉梢,一个人架把,后头四个人推。五丈长的陡坡。抬头看准辙,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声:“走!”其余人应声“嗨!”一用力,车子便开始往上爬。六个人踩住一个点。一步一点头。一步踩一个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绳拉断了。泥鳅摔个嘴啃泥。车子一闪一震,要往下落。几个人乱吼:“架住——顶住!”泥鳅扔下断绳,赶紧爬起来,绕到车子后腚,用双手推。大伙一用力,车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松手。一松手,车子滚下去可不得了。这几天已经砸伤好几个人了。
河工的场面真够壮观。一条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几里,没有尽头。蝼蚁似的在那里攒动。这里喊一阵号子,那里喊一阵号子。一匹黑马拉一座小土山,仰着头往上爬,一走一蹿。赶马人拿一根棍,在马身上猛抽,大声吼喝:“驾!驾!驾!……”黑马身上直冒热汗。螃蟹看得发呆,惊心动魄。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劳动场面。这场面诱发了他干活的欲望。一连三天,干得挺欢实。像个小马驹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两腿像灌了铅。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龙活虎。开始他还羡慕,但渐渐发现,那些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叫得响,干得并不卖力。干起来有松有紧,很会找机会偷懒。往河坡上拉土,像他这么拉断梢子绳的几乎没有。一会这个要喝水,一会那个要撒尿。河滩外头有许多临时厕所,用芦席隔着。男女分开。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轻媳妇和姑娘。她们上厕所,爱结伙成群,去的时候嘻嘻哈哈,出来就低了头,红着脸。原来,河堤上有许多男民工正站着看她们呢,一个个饿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窝棚里就热闹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谈女人、乱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里看女民工的窝棚。什么也看不见。又往前挪挪。一个女人出来撒尿,不敢去厕所,走出窝棚门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唤。女人尖叫一声,提上裤子就往里跑。接着出来一群女人,对着黑夜乱骂。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许多人跑过去看。螃蟹也挤进去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裤子被褪下半边。一手抱着一个白面馒头,在那里嚎,螃蟹认出来,白天见过她,是个要饭的,有点傻。定是被哪个民工作践了。用两个馒头把她给毁了。
回到窝栅里,螃蟹光想掉泪。这些杂种,拿要饭的不当人!我还在这里给他们卖命,操他十姨,小爷不干啦!他决定逃跑。
现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见人。但这么空手跑了太亏。他决定偷点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去偷馍,偷几个白面馍。不是要去杨八姐那里吗?正好给她尝尝。
他先去伙房外侦察了一下。里头有人说笑。在喝酒。营长也在里头。时间太早了点。他决定先睡一会。又怕睡过了头,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们还在说笑。见螃蟹睡了,有人问:“儿子!咋睡这么早?”螃蟹说:“我累啦!”
半夜里,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窝棚。三转两拐,到了伙房外。里头仍亮着灯,但有鼾声。极静。他悄悄掀开帆布棚的一角,拱了进去。几个伙夫睡得正酣,酒气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个大草囤子里盛满了白发馍。他悄悄走过去,旁边正好有个面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里装。一气装满。心里那个高兴!回头看,几个伙夫仍睡得死猪一样。都喝醉了。忽然想搞点恶作剧,便掏出机关枪,往一个胖伙夫被子上扫射了一长泡尿。然后背起口袋,钻出帐篷而去。
这里距三岔口约有五里。螃蟹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着的口袋不过三十斤,却越背越沉。赶到杨八姐的茶棚,已热得头上冒汗。
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几个月不见杨八姐,心里想得好苦。这几个月,他几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扩张着男性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可以做杨八姐的保护人了。再有哪个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决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有了这一口袋白发馍,他甚至觉得可以养活杨八姐了。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杨八姐会接受他的一切照顾。当然,他也时时想着那个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温十四五岁时被杨八姐搂着睡觉的情景。现在,他会主动向她进攻,不会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经长高了,有劲了。
他敲门了:“嘭嘭嘭!……”心里激动得乱扑腾。
没有动静。
“嘭嘭嘭嘭!……杨八姐!开门。我是螃蟹!”
屋里有动静了。灯光一闪,亮了。不一时,有人来开门了。踢趿踢趿的。门闩“哗啦”一响。螃蟹背上口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门开处,却见黑暗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你是干什么的!”男人堵住门,威严地盘问。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的家!”
“你胡说!这是杨八姐的家。没有男人。你别唬我!你准是个野男人!”螃蟹立即断定,这人是那些常来八姐家半夜敲门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闪开!我要找杨八姐!”
“你找杨八姐什么事?”
“什么事?你管不着!”螃蟹以雄性的强硬挺直了身子,却发现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坠,他耸耸身子,又站直了。他要尽量站得像回事。
对方推了他一把,要关门:“你半夜三更胡闹什么?滚!”
螃蟹急了,退后一步,一弯腰低头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闪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着口袋,昂然而入:“杨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只铁钳样的手扭住了。那手轻轻一拨拉,螃蟹跟跟斗斗,打个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发馍满院乱滚。
螃蟹怒极。不仅因为摔倒,而是从那只手的力量上,他感到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恼。刚才还以为能和一切男人争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爷怕过谁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他不动声色地摸到手里,猛然跃起,大叫一声反手扫去。却听“哎唷”一声女人的尖叫。忙看时,是杨八姐将棍抱住了。
“八姐!你别拦。我揍死这个野男人!”杨八姐的出现,使螃蟹勇气倍增,口气也变大了。仿佛刚才摔倒的是对方,他很容易就能将对方打倒。
但他此时已被杨八姐抱住,不能动弹。杨八姐是披着棉袄跑出来的。螃蟹能感觉到她怀里的热气和那两坨肉的弹性。他感动了。他相信杨八姐是为了
保护他才跑出来的。她怕自己不是对手会吃了亏。而刚才她肯定正受着这个男人的侮辱。就是说,她宁愿自己受辱,也不让我吃亏。我哪能吃了亏呢?就凭这根棍,也揍他个屁滚尿流。于是他伸手为杨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袄,用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语气关切地说:“八姐!你回屋去,别冻着,我收拾他。这是男人的事!”
而那个男人正站在黑影里,一动不动。这是藐视!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没有**。杨八姐已冻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收拾他。杂种!”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几天刚……从外头回来。”又对站在黑暗里的那个男人说,“他……他叫螃蟹,是个要饭的,怪……可怜的……”
螃蟹的头一下子涨了十倍,懵懵地松开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个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动一动。仿佛正歪着嘴嘲讽自己。那歪着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浑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挣开杨八姐冰冷的手,转身蹿出院门,扑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里,沟沟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头昏脑,自羞自愧,无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怜多么滑稽的角色!此时,那个男人肯定正在屋子里捧腹大笑!……“瞧!还带了这么多白发馍呢!哈哈哈!……”
从八岁要饭,被人家骂过、训斥过。被一群群的孩子打过,打得头破血流。被大人们无数次地捉弄过、戏耍过。为了讨人喜欢,为女人抱过孩子、洗过尿布。为男人点过烟袋,为老人挠过痒……
但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伤害相比!
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动物。为了动物性的饥饿去乞求。而今夜,却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带着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讽和伤害。是的。自己最终还是个要饭的。
螃蟹知道,他将永远失去杨八姐了!他将变得像过去一样孤独。
他一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这几天,老扁有点心神不定。
立冬已过,出外要饭的人该回来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过饭,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滩上,向四野张望。他像一个父亲盼望远出的儿女归来一样,盼望着鱼王庄的人们归来。这是他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鱼王庄家家团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经数日,还没一个人回来,他有点着急。
他在河滩上漫无目标地转悠着,看着一片片幼林,心里十分疼爱。这一茬树木是六四年以后陆续栽上的。六二年从监狱里出来后。他沮丧了一些日子,和妻子过了一段恩爱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后生了个儿子。他的心境又好起来。他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把鱼王庄外出的人们找回,开始了解放后第二次大规模的植树。
这片幼林终于又长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这几年,鱼王庄每年还要栽一些树,但空闲地已经不多了。栽树只带有补充的意思。大家并不急于回来,也许是这个原因。
但他的心情却不轻松。历史上一次又一次地毁树,使他老是产生一种幻觉。老觉得眼前这些树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却分明存在。只是心里老不踏实。生怕有一天,因为一个什么缘故,大片幼林又被毁掉。
这种担心不仅是心理上的因素。
这几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鱼王庄蹲点。说服他伐掉一些树木种粮食。以粮为纲嘛。鱼王庄之所以外出那么多人,是因为没饭吃。没饭吃是因为不种粮食。不种粮食怎么行呢?老扁说,种也没用,泡沙窝里种不成。种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来蹲点的干部说,总比不种好。多少也能收一点。老扁说,与其广种薄收,浪费种子劳力,不如不种。不种吃什么?让大伙去要饭,到外地打零工!那总不是长法?当然不是长法。林子起来了,鱼王庄就有钱了。这里不适合种粮食,只能以林为纲。你别乱说!没有以林为纲这个提法。以粮为纲是毛主席说的!老扁看他较了真,嘿嘿笑了,扔过去一支烟。伙计!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的头已经够扁的啦。再压就压透气了。这么着吧,你说你要啥?打家具,盖房子,我送你木头,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别胡说,我不要。我盖房子用木头自己花钱买。花钱买也行。我卖给你。没钱先记账。不用记到纸上,记我心里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点风出去,你割我老扁的头当蒲扇!那位公社干部笑了,你真会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会操!老扁记下他家的地址说,你不用问了。我找人伐树,派人给你送到家。我要……买三十棵。中!几天后,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里拉出河滩。那位干部再不提伐树种粮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来一个蹲点干部。公社副社长。外地人,没带家眷,犯过男女作风错误。老扁摸底。他一来鱼王庄还是那一套。挺着肚子训老扁,让他赶快伐树种粮。老扁一脸为难,谄笑着说社长你别生气,也别着忙。先到庄里转转看看,庄里连个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妇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疯了。就是盼不来。没有劳力咋伐树?社长说咱先转转。两人就在庄里转起来。果然只见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因为庄里没有男人。妇女穿戴也不讲究,敞胸露怀。奶子吊着像葫芦似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弯着腰,一边晃动井里的水桶一边打量他们。一对奶子也在那里晃来晃去。社长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说,那女人干什么?老扁说不干什么,打水。咋老瞅咱?这女人骚!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见男人就发馋,晚上睡觉从不关门,谁愿去谁去。女人打上水来,冲社长笑了笑问老扁,这是谁呀?老扁一瞪眼,不认识吗?是咱公社社长。有眼无珠。说不定哪会空闲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格格笑了说那敢情好,啥时来都有茶喝。挑起担子荡起腰走了。社长又咽一口唾沫,这女人恁泼,家是哪里?老扁一指远处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里。去不去喝茶?社长口干得厉害,说不去不去别转了走吧。吃了晚饭,老扁又要陪他转转。社长说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说一个人散步清静,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长就绕着村散步了。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没一点动静。社长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传出格格的笑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自此以后,社长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习惯,喜欢一个人散步。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长刚从那口孤零零的草屋里出来,见老扁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社长有点不大自然说,口渴得很,我来找点茶喝。老扁说,口渴你就来找茶喝,没关系的。鱼王庄别看穷,家家都好客。社长说,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疲乏。老扁说一点不假,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乏。社长说,这地方气候还是太干燥。老扁说就是呢,干燥得很。睡一觉起来喉咙里出血条子。等树木长起来就好了。树木能调节气候。社长没再吭声。过了一会说,我得睡觉去。老扁说你睡觉去吧。此后,社长把伐树的事给忘了。住了半年再没提起。只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几个女人哭着找到老扁,说社长太不像话。老扁吸着烟,也不吭气。过一会说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没说什么。抹抹泪走
了。
老扁很有办法,那些蹲点的干部一个个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树木总算没动。但这种骚扰总是不断,心里就很烦。老觉得要出什么事。他觉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么事,可就没那么大心劲了。他累,鱼王庄人都累。一年年四处奔波,一年年回来栽树,没个稳定的日子。身体累,精神也累。负荷实在太重了。
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开会,说是县里要直接派工作队来。听说动静很大。一千多个工作队正在城里集训。集训完了就分赴全县,直接下到各村。抽调的多是些知识青年,复员军人,也有一些机关干部。看来势头很猛。任务是学大寨,批资本主义,以粮为纲什么的。要命!这一回够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个两个,也认识,好对付。两个回子打架,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只觉得心里沉重,却一点也没有紧张、昂奋、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这几年就有预感。事情真要来了,也不吃惊。所以特别爱到老日升那里,看他劈树疙瘩。那经年不息的劈柴声,早就把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暗示给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声音不吉祥。鱼王庄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谁也没去制止他。那是个怪物。这一辈子就没和人说过几句话。快九十岁的人了,还是闷着头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打听,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老扁从河滩上转回村,不知不觉又到了老日升那里。对他的到来,老日升视而不见,只专心摆弄那个树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着烟,想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寻找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张脸干得像苦瓜,像龟背,像一张古代的图谶。上面画了许多符号,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纵横交叉。他能感到这张脸很深奥,很神秘。似乎含着阴阳,含着古今,含着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只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没有胡子。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几十岁的人没有胡子?脱落了吗?回想一下,的确不曾记得老日升长过胡子!
但没有胡子能说明什么呢?
“嘭——”
“嘭——”
“嘭——”……
中国的大西北。距鱼王庄七千里外的一个小镇上。行人稀少,远不像内地小镇那么热闹。一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兴冲冲在街上走。人人都背个行李卷,又脏又破。肩上还挎个大帆布包。好像发了财的样子。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走在头前,后头二十多个人簇拥着他。显然,他是这一群的领袖人物。
他们走向一个小火车站。这里人多了起来。火车站极简单,没有候车室。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买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车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强行上车,谁也没有力量能阻止这帮年轻人。他们在窗口前停了下来,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买不买票的问题。当初从家乡出来到这里,这群人就没买一张票。一路上不断被抓住,然后被赶下车。然后再上去。然后又被赶下车。但到底还是来了。只是多费了一点时间。可时间算什么呢?他们本来就像吉普赛人那样过流浪生活。
现在,他们似乎有点为难。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活,腰里都有了钱。但如果拿钱买车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块,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花,未免心疼。他们在商量,究竟买不买车票。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中间,正蹙着眉吸烟,并未参加他们的讨论。但他的意见显然极为重要,甚至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大家一直在争论,一直没有结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这年轻人实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干瘪,更显得果断而自信。两只眼不大,却亮,而且总半掩着。像永远在决策什么。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着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把烟蒂往地下一扔,又用脚搓了搓。抬起头说:“争啥?买!”
大家都静了。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的意见并不吃惊。但又觉得还不能那么畅快地接受,希望他说出点什么理由来。他说得太简单了点。
他读懂了大家的目光,变得有点激动,挥挥手:“买!为啥不买?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人家有钱,咱也有钱!”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咱也有钱!”接着,好像都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为啥不买?”
实在说,他们并没有新的发挥,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但他们听出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那份志气!好像车票是紧俏货,能买上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他们过去外出流浪,没有买过票,被人训斥,被人搜查,被人拧耳朵,被人当众赶下车。现在,他们要买票啦!懂吗?就是说,要气宇轩昂地走上列车,大大方方地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着茶,粗声大气地说点什么。再不用像过去那样胆战心惊,东躲西藏了!
于是,他们一呼隆拥到窗口前,各自买了自己的票。抽身挤出来,反看正看,竟是爱不释手。他娘的,火车票是这样的!
一群破衣烂衫的年轻人,齐崭崭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车的到来。
忽然,人群乱了。他们也扭回头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姑娘正哭叫着从小镇里奔出来,长长的辫子跑散了,像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在她身后,三个流氓正在追赶,大呼:“拦住拦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顾,不知往哪里躲藏。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眉梢一挑,抢上一步拉过她,塞进他那一伙人群里。这时,三个流氓已经追到。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姑娘,大喊一声:“在这里!”三人便往里冲。姑娘躲在一个小伙子背后,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内地……来的,他们老是欺负我。我要回家,他们不放……”
三个流氓刚挤过去两个,便被堵住了。那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冷地盯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梳着油光头的家伙说:“你管得了吗?”
“我想试试。”
“什么东西?你也配!穷要饭的!快交出那个妞来!”
这群年轻人早气得摩拳擦掌了,纷纷冲上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流氓!”
“为啥欺负一个姑娘!”
“……”
三个流氓自恃是地头蛇,哪理这个茬?气势汹汹直往里冲。
清瘦的年轻人怒极,大喝一声:“少给他们啰嗦!揍!”
这一声喝未落音,一群小伙子早动了拳头。你一拳,我一脚,乒乒乓乓。月台上顿时大乱。三个家伙先还企图还击,但很快发现不是敌手。纷纷亮出刀子,刚要行凶,已被连连踢飞。接着,便被按倒在地,一顿猛揍。脸上个个打出血来。这个刚想爬起身,突然飞来一脚,又趴下了。那个刚想逃跑,猛地一个扫荡腿,又栽倒在地。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了。这帮年轻人好像积攒了多年的窝囊气,都在此刻倾泻出来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脚越狠。不一会工夫,三个家伙只能躺地呻吟,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时,火车已到。清瘦的年轻人喊一声:“走!”拉着那位姑娘,抢先上了火车。其余人也纷纷冲上车去。有个小伙子临上车前,又挨个踹了三个流氓一脚:“歇着吧,明年见!”也飞身上车了。火车已经“空空”地开动。出站不久,便呼啸着飞驰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