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天清晨,独臂汉子赶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车。拖车上放一盘耙。打一声响鞭,离开蚂蚱滩。后头随一溜人。扛锨的,抬耧的,背口袋的。口袋里装着种子。
他们今天终于要播种了。
一缕褴褛的衣片在风中飘。一溜黑瘦的脸上泛着活气。紧随独臂汉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一只条篮。从褴褛的衣片下露出两座山包样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风又重新荡开。她索性不再理它。紧随着独臂汉子身后。独臂汉子在前头说:“唱一个吧!”女人就唱起来。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缠绵的好嗓子: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苦难;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欢乐;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三尺黄沙;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多少思念。
哟嗨哟——哟嗨哟——
忽然。独臂汉子在前头“唷”地一声。老牛晃晃荡荡停下了。这里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两旁芦荡没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伸出头看。只见独臂汉子弯腰捡拾了一片什么。高举过顶,在阳光下疑惑着。那一片东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闪着金光。
“鱼鳞!”
独臂汉子惊呼一声。众人也几乎同时认出来了。鱼鳞——会有这么大的鱼鳞?一呼隆围上来,泥浆沾了满身。可不,是鱼鳞。一片金光闪闪的鱼鳞!
独臂汉子用力踩踩刚才拖车滑过的地方。依然是软软的,颤颤的,悠悠的。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呀?他从这里走过不知多少趟,从没想到下头会埋着什么。难道泥浆下会藏着这么大的鱼?
所有的人都诧然了!
扒——谁喊了一声。大家扔下手中的东西,迅疾伏倒身,用双手在泥泞中扒起来。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连着一片,
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闪闪的鱼鳞。
……终于,泥泞扒尽,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
巨鲤斜卧着。如一条搁浅的大木船。
它还活着!腮边含一汪混浊的水。腮片在混浊水中痛苦而艰难地启动。半天张合一次。那费力痛苦的样子,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受。它苟延残喘着,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但却没有。只是很有规律地半天张合一次。
靠这一汪浊水,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这么多年!
这头巨鲤活得痛苦,活得艰难。却又如此顽强。它身上已经创伤累累。鳞片破损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车经年不断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着。在它身子两旁,是根本无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躯支撑着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缓着自己的生命。
“嘻嘻——够咱蚂蚱滩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摇着两枚**,以主妇的身份快活地叫起来。众人一阵欢呼。黑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兽性的贪馋。
独臂汉子没有欢呼。愣愣地提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他先是沉默无语。仿佛在艰难地回忆什么。不知是回忆那个已经毁灭了的遥远年代,还是回忆一个漫长的过程。突然,他的脸变紫了,诚惶诚恐。双唇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女人仍在跳跃。仍在欢呼。胸脯海浪般地汹涌着。面前一片欢腾。就像当初他们来到沼泽地,猛然间发现了独臂汉子一样。
独臂汉子猛地回转身,忽然冲他们大吼一声:
“放——”
他想骂人,却半截刹住。唯恐脏话出口,会亵渎了什么。众人正在发傻。他挥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盖一弯,扑腾冲巨鲤跪了下去:“罪过!鱼王——这是鱼王呀!!……鱼王没走!!!”
一片骇然。
众人面面相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种猝然而来的
恐怖攫住了每一个魂魄。接着,都跪下了。齐刷刷地跪在烂泥窝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全瞪得眦裂……
黄河巨鲤依然痛苦而艰难地吞吐着那一汪浊水。
那一汪浊水维系着一个神秘而苦难的灵魂。
不久。这里建起一座鱼王庙。是一座草庙。
蚂蚱滩从此改名叫鱼王庄。
之后多年。沼泽中越来越多的河滩露出水面。垦荒的人也越来越多。沙滩,变为生命的方舟。一个又一个村落渐渐出现了……
七百里故道。七百里涸辙。七百里连营。
人类以和万千生命同样的疯狂,在这里重创世纪。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他们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却被狂风视为玩物。那风无遮无拦,像一把浑天大扫帚,恣肆地把黄沙扫来扫去。原本平坦的沙滩,一夜之间会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间又被夷为平地,扬得漫天都是。这里的天空永远是昏黄的。庄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会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数日之后,忽然一阵狂风将沙山掀开,露出的已是一具蒸干的尸体……
但一年里也会有几天,风儿累了,故道会呈现出难得的恬静。早晨,露水洗过的太阳甩开如霞的披发,艳艳地露出脸来。连绵起伏的沙丘舒展地卧在那里,像一位尚未醒转的睡美人,早在梦里蹬翻了夜的被,无羞无遮地**着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长的大腿。一副娇憨的模样儿。太阳灿烂地笑了,哧哧的。这个懒女子!
黄昏。平沙漠漠。最后一缕炊烟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接着不久,一弯月牙儿便冷冷地挂在高天了。此时的夜色中,能听到虫子的微语,芦苇的叹息,无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里的一道古街,载着它的居民和故事,缓缓流淌着无尽的岁月……
1987.3.10于《春笋报 》创作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