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都可以来个瞒天过海,可唯独地里的庄稼活瞒不了谁。为了这种与不种双季稻,常德盛不知跟上面兜了多少个圈子,作了多少次检讨。每年种植规划时,他常德盛是挨批挨骂的罪人;每逢播种时季,他常德盛是东躲西避的难人;可是一到收成年关时,他常德盛又是响当当的红人——他蒋巷种的都是单季稻,可获得的产量却比别人种双季稻的高,向国家上交的粮食也多。
“这个常德盛,该批该骂的是他,该表扬奖励的也是他……”那些年,在上级领导的眼里,常德盛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在百姓眼里,常德盛是个为他们化难为平、变苦为福的活菩萨。
谈起常德盛当年为了确保单季高产稻,乡亲们有说小元的沽语。俗话说,农田要高产,三分种来七分管。从整体上讲,单季稻要比双季稻省时省工多收粮,但在年度的比较中,种单季稻是需每季必得,相对而言,种双季稻的保险系数要高出一半,因为如果种双季稻一熟次了还有另一熟可以补上,而单季稻则没有这种机会,种一熟就得管全年产量。那些年,左村右队的眼睛都盯着蒋巷,盯着常德盛。到年末,要是你蒋巷的总产高出别人一截还没话说,要是少了低了,哼,看你常德盛还硬到哪儿去?所有这些,常德盛心里比谁都清楚,既然选了种单季稻,就只有把产量搞上去这一条路。
为这,那几年里常德盛差不离把整个儿心思都放在了田头地间。从那开始,他每天早晨5点起床,然后用十来分钟时间简单收拾一下脸面后,就走出家门往村上的地里跑。他不是挽起裤腿下水田,就是扛着铁锹下地挖沟掏土,或查看苗势,或观察虫害……360天,天天如此。等到社员干部出工时,他常德盛早已把全村全大队那些地那些田里的情况摸了个遍。久而久之,全村全队的哪块田泥烂,哪块田泥硬,哪块庄稼出现虫害迹象,哪块秧禾叶黄需要施肥,、、他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哪块地头丘田有几个放水缺口都比管水员了如指掌……蒋巷村的百姓告诉我,只要不是出差,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床,他们常书记每天早晨看田走地的习惯,直到现在整整坚持了三十年哟!
30年,就是一万个日出日没,就是人的生命的近五分之二,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整个工龄时间!常德盛为了家乡那片近两千亩土地上能长出更多更好的粮食,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出日没里,每天肩背一双解放鞋,赤着脚丫(冬天穿雨靴)在田头巡苗察土,从不间断。所以在蒋巷,再有经验、再专心耕作的老农,在他们的书记面前从不敢指手划脚摆龙门阵,那些粗心大意干农活的人就甭提他们是怎样怕常书记出现在自己的田地里。那年秋天,常德盛胃病发作,不得不住进乡医院。可老常心里仍惦记着地里的苗。乡医院离村里有六里来路,来去不便,他就坚持要搬回到村卫生室治疗。可是到了村卫生室他的心还是想着地里的苗。傍晚,趁人不备时,他稍稍溜出卫生室开始每日一次的巡田活动。当他走到村头的一块地里发现那一片苗势在发红,当晚就让人通知全体干部在次日召开现场会。可医生并不知道常德盛的这些安排,第二天照常给他吊瓶打针。常德盛哪等得了,医生刚转身出门,他就拔下针头赶到田头。现场会上,苗势发红的病因很快被“会诊”出来:是缺磷所致。果然后来几袋磷肥下去秧苗由红变了绿。而这天现场会上,很多人看到他们常书记手臂上的针头处,却一直泅着向外渗出的血滴……
六十年代末,常德盛从报纸上得到一则养绿萍可以改善土壤的称吱信息,便开始在自己的大队里推广。那时养绿萍需要大量牛粪,当时别说蒋巷自己没多少牛粪可拣,就是附近三村八店也并没有多少头牛可数的。某生产队对这拣牛粪养绿萍很有畏难于靓酱。常德盛对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说,牛粪固然不易找,但上了心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第二天,他亲自带着这个队的一帮农民,到几十里外的棉区挨村挨户拣牛粪。有一次为了等一头牛的“臭宝宝”下地,常书记足足等了两个来小时……在这样的书记面前,还有谁能敷衍了事的?不出两三年,蒋巷村的一千多亩水稻田全部养上了红绿如染的萍草。经过如此点点滴滴、生生息息的积累,昔日贫痔板结的土地,开始松软流油,肥沃淌金……
在常德盛心血的浇灌下,蒋巷村的单季稻终于一年又一年地战胜了周边所有种植双季稻的生产队、社。1975年,蒋巷村的水稻单季亩产超千斤,名列苏州市第一。之后几年,又在江苏全省名列前茅。至此,顶风不种“双季稻”的蒋巷村才被刮目相看,而常挨批、作检查的常德盛也从此在领导眼里被重新“红”了起来。
某日,公社领导直下蒋巷田头,找到常德盛便“求情”起来:这回你再推辞不介绍种单季稻的经验,我们可要搬出党委会全体委员来请了!
某日,市委书记亲自点名道:今年的“四干”会上,必须安排常德盛讲一次话。
稻苗绿油油的季节,著名土壤专家熊毅成一脚踩进稻田,捧起一把松轻的泥土,欣喜若狂:“这是真正的流油地、海绵田!”那一日,一生从不沾酒的老教授,却在蒋巷村一醉方休。
稻穗上浆时,各地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最多的一天排成足足二三十里的长队环绕全村的田头整整一周,光用于招待的茶水就连烧了18大锅还最后不够。那长长的队伍前头有著名水稻专家陈永康、有苏州市委全体常委、有蒋巷村十里八乡的生产队干部们……参观末后,领导们显得少有的严肃,一起围住常德盛问:“老常,你再说一遍,究竟是单季晚稻的产量高,还是‘双三制’产量高?”那架式反倒把常德盛暗暗弄吃惊了,不过他还是说了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在我们蒋巷村,单季晚稻的产量绝对比‘双三制’的高。”一围圈的领导们终于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们紧摸着常德盛的手,说:“有你这句带‘绝对’的话,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此次会议上宣布:苏州地区的所有农村,今后用不着一定要种‘双三制”,。从那起,苏南大部分地区结束了“双三制”,吃尽了“双三制”之苦的农民们简直像当年欢庆“土改”一样地欢庆告别种了十余年之久的“双三制”。
这一年,常德盛的名声大震。
这一年,常德盛被选上省劳动模范。
然而在蒋巷村人的眼里,他们的常书记还是那个每天赤着脚巡田的常书记。在这样的当家人面前,大伙还是谁也不敢怠慢地里的活……
到蒋巷村的第一天,我见常德盛的第一面,就发现这位在苏南一带名声很大的劳动模范和改革家的装束十分的奇特:上身西服领带,下身却穿着一双满是泥土的旧皮鞋。蒋巷村的人告诉我,30多年来,他们常书记的脚上从来就没有断过泥土。现在这样西服领带加溅泥土的装束已经比过去进了一大步,以前他们的常书记,每天都是上为一身中山装,下为一双带泥土的解放鞋。这带泥土的西服革履还是前几年一群年轻人扒掉那身中山装、扔掉解放鞋,硬给“绑”上的。小伙子们冲着书记说:“你堂堂村支书,再每天一身中山装一双解放鞋,也太寒酸了,特别是在外宾面前,有损我们中国农民形象和国体。这样的“高压”下,常德盛才浑身好不自在了一大阵时间后穿上了西服,系上了领带,但他脚上的那双鞋子,仍每天溅满着泥土——这,他一点没变,也许永远也变不了。
常德盛太爱他的土地了,太爱蒋巷村的土地了!这位农民的儿子离不开土地,他说他一天不到地里田头走一走,就像一天没闻到饭香一样。他说土地是农民的**,在蒋巷采访时,有一天我特意早起跟着常德盛上田头转——那天我们俩都骑的是自行车。常书记说,现在全村公路四通八达,每块地头田间都可以进得大车小车,可在六七十年代,他出门看田察地,只能靠两条腿走。在一同巡田时,尽管我早已知道今日的常德盛不仅是个管1800亩地、700多个农民的村支书,他还是个年创产值上亿元的集团公司大老板,可我依然发现常德盛对村里的每一块地、每一垄田、每一条沟,甚至是每一片苗,其熟悉程度要比那些种植管理的土地承包者还要高出一大截!
这样的干部,天下难寻。
这样的干部,百姓打心眼里称好。
在常德盛坚持实事求是原则下,蒋巷村种单季水稻种出了名。可常德盛则认为,这只是使村里的农民们回到了应该回到的那条科学种田的路上而已。要使农民过上好日子,该走的路还长着呢——特别是怎样在有限的那些地里,既能让农民们打出更多更好的粮,同时又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这对基层党支部书记来说,是丫个极为现实而又重要的课题。’:常德盛每天在田间地头巡察中,’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些事。可是农耕农种上的每一点点科学与文明进程,在中国实在走得太慢太艰巨,有时一个简单的进程可能就得花上几年、几十年、甚草是.几个世纪。只要看一看中国农村今天的耕作方式和种植内容,:对此就不难理解了。多少年来,常德盛伴着在田间地头每走的一步脚印都在琢磨这些事,他对土地的那份挚诚至爱到了忘我的程度‘每每连在庄稼地里发现的最细微的一点点变化,都不放过。他觉得一名农村干部所能做的最基本最重要的事,便是领导和启示农民们在自己的土地里获得更多些更多些的丰收。
他每天想着。
他每天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