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农业学大寨”本身确有它的可取之处,如大寨人的艰苦奋斗精神,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对那些需要整治穷山恶水、积极创造条件摆脱贫困的广大农村,是十分可贵的经验。常德盛用了近30年时间改造蒋巷村旧貌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是与学大寨精神有着直接关系的。然而任何一种经验只能是在某些情况、某种情形下是经验,并不能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绝对真理,更不能成为一种模式而被一成不变地加以盲目推广,甚至是强加于人。这种违背客观的做法本身就有悖于我党的实事求原则。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大寨精神”到后来也渐渐变得被广大农村干部特别是农民们所嫌烦,因为他们不仅没再从这种“大寨精神”中学到什么或尝到什么甜头,相反倒是吃尽了苦头。
常德盛打当支书的头年开始就是上面的“红人”。按理,他该是在服从上级精神时最听话、在执行有关政策中最不走样的干部了。可常德盛偏不盲目,他认为在对待农业问题上,农村基层干部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这个发言权是脚下的土地和广大农民给予的。离开了土地的呼声,离开了农民的呼声,任何一种其它的声音都有可能是不科学的。
农民兄弟可能还都记得,在那股学习“虎头山”风潮中,特别是南方广大农村,不知是那位“专家权威”出的主意,一下刮起了大种称作“革命稻”、“方向稻”的咫风。那时我也生活在农村,记得有一年“上面”下达指示,把过去只种一季的水稻田全改成种双季稻,即由原来的一年种一熟小麦一熟水稻的“双熟制”,改成一年种一熟小麦两熟水稻的“双三制”。还是那一年四季360天,还是那一块薄薄的地,还是天上那一个太阳,却要插播整整一熟稻。不要你说你在长江地域的非亚热带没有那么充足那么长的日光季节,不要你说你的农民兄弟只有一双手一双肩膀,种“双三制”就是“抓革命”,就是“方向对头”,反之就是“不革命”、“反革命”。在这“双三制”的咫风下,那时我所亲眼看到和经历到的苏南一带农村,真的发生了可能是有水稻作物以来最大的一场“革命”——从“清明”节开始到“冬至”的六个来月时间里,完成两熟水稻的播种与收割任务。这种被称作为学习“虎头山经验”成果的“革命稻”、“方向稻”,简直把农民兄弟们折腾得就差没背过气去(其实因种这“革命稻”、“方向稻”而背过气的人,在当时可并不是小数。我亲眼目睹的就有好几位——那“大伏天”本来是农民“着斗笠怕热煞,乘着风凉看稻长”的农闲季节,可种“革命稻”后,这烈日炎炎的“三伏天”正好是头季稻收割、二季稻插秧的最忙时季。为了赶天赶地,那时每个生产大队都要“喇叭挂田头、广播通床头”那么干,不管男女老少,老弱病残,都得参加抢收抢种的“双抢卜大忙。我劳动的那个生产大队,就曾经发生过一个“双抢”季节里活活死去了二老一女的悲剧。那种劳动强度,换谁都难以经得住。你想,在室外气温高达四十度下,不是一整天头朝黄土背向天地在烫手烫脚的水田里插秧,就是一整夭或钻在玉米地里或站立在打谷场上收割。夜不能纳凉,一块块水牛翻耕的地需要平整;晨不能入眠,一垄垄禾秧必须预先拔好……在如此强度的连轴转下,一些体质差的不背过气才怪。)然而,如此代价的付出,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由于日照时间太短,农民兄弟们舍命辛辛苦苦种下的两熟水稻,到头来将打下的谷子那么一上秤,却眼巴巴地不是与过去传统的单季稻产量打个平手,就是亩产最多不超过百斤。
用性命和血汗多打出的这百十来斤“革命稻”、“方向稻”,除了给那些高呼“万岁万万岁”的人增加了一点点“气概”外,农民兄弟们只落得一是劳动强度有成倍提高,二是优质土壤的迅速退化,三是全年劳资与农耕成本的火箭式上扬………·一句话,劳民又伤财。
“不行,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只顾自己到上级那儿讨表扬、领红旗,得对得起祖宗留下的土地和百姓才是。”别看常德盛个小气不粗,可每每碰上跟种田不对路、对百姓没好处的事,他顶起牛来乡里市里再大的官都拿他没辙。对眼下刮起起的这“双三制”,常德盛心里是有底的,那是不科学、不实事求是的。凡是不科学、不实事求是的事,到头来受害最深的还是农民,还是百姓。这种“三三得九”的种植法,听起来很好听很革命,实际上并不能为大多数非亚热带地区的广大农村所实用,在这些地区,“二五得十”的种植法加上争取提高单产,才是科学的,且经得起历史考验。
在社员大会上,常德盛宣布:“从实际出发,咱蒋巷不种双季稻!”
那个年代,常德盛敢作这样的事,恐怕也就他常德盛了。
“老常,听说你们蒋巷明年开始不想种双季稻了?”
“有这事”。
一次“三干会”上,常德盛被一位主管领导叫住后追问起来。
“为什么?”
“主任,你不是不知道,咱这儿实在不宜搞‘双三制’。像我们蒋巷的地势属低乡,一年一季麦一季稻,这一早一水的农作,对平衡土壤生态是十分科学和有益的。现在改为一年种两季水稻,就等于让土壤多在水里浸长一倍时间,再加上大量的化肥、农药……这样下去会把咱苏南鱼米之乡的土地全给毁了嘛!”
“这个嘛……酶,那么远的事先不用去管。眼前是我们要执行好上面的精神,你们蒋巷是老先进,可不能逆风摇柴船哟。”
“那可是劳民伤财的事呀!咱共产党人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在涉及到老百姓利益的问题上,他常德盛有股倔强劲。
“这不假。可你我还是干部哩!”
“干部咋啦?”
“你说咋啦?干部就得既要管下面,又得听上头!这你该明白吧。”
这回还真轮到常德盛发休了。是啊,自己一边是共产党的干部,一边是老百姓中的共产党人,这可咋整?.
那一宿,常德盛翻来覆去没合眼。爱人秀英说你一夜不眠,左个共产党的干部,右个老百姓的共产党,说来说去,你常德盛不就是个共产党干部嘛!
对啊,我常德盛说到底啥都不是,就是共产党干部一个。既然是共产党干部,那就是多做对人民、对社会有益的实事、好事!想到这儿,常德盛一下觉得自己有路可走了。
有生产队干部和社员来间,说常书记咱还种不种“双季稻”了?
常德盛笑笑,故意问:那你们说到底是种单季稻好还是种双季稻好?
队干部和社员说,那还用问,种单季稻好叹,无论从省时省力,还是到年终算地里打下的产量,单季稻就是比双季稻好。那双季稻谷轧下的米粒又糙又梗,老人小孩都不爱吃……
太家想的跟我一样。常德盛说,既然这样,我们蒋巷还是走大伙想走的路。
常书记,你可救了咱蒋巷人啦!队干部和众乡亲一听这,简直要欢呼起来。常德盛连忙摆手,说先别讲谁救谁,到时就看我们一起能不能把这台“双簧戏”唱好了。
这不,看“戏”的人马上就来了——
“这怎么回事,开会时你们蒋巷报的‘双三制’面积可是百分之百呀,怎么还有那么多地没落谷化秧呢?”上头来人站在田埂上一脸的不高兴,说:“把你们的书记叫来,马上!”
于是有那么一位队干部很乖顺地站出来说:常书记他这阵累病了,上医院去了,是不是等晚上他回来后您再跟他说?
行了行了,明天一早让他到公社里来!
上面的人一走,社员们赶紧奔到另一块地里,将情况告诉他们的书记。常德盛听后一笑,说那就明儿去吧。
第二天,常德盛准时到去见上面的领导。
“老常啊,你们某某生产队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落谷化秧,还有某某队、某某队都行动那么慢,这是怎么回事?听说他们还想坚持种单季稻,有这事吗?”领导开始追问。
“这……这不太可能。”常德盛支唔了一阵,然后很果断地说:“我马上回去查一下。您看行不行?”
还有啥不行的?“过一阵我还到你们蒋巷检查,你可别再‘上医院’了啊!”
常德盛一听,装着不知怎么回事似的反问:“您听谁说我上医院了?”
“还不是……那个那个几队的干部嘛。”
常德盛笑笑了,说那家伙说的十有八九是玩笑。
那好,但愿你们对执行种“双三制”的中央精神不是闹“玩笑”。
尽管在领导面前常德盛表现得一脸轻松随意,可最后这一句,着实像千斤担子一下压在了这位农村基层党支部书记的肩上。回家的路上,常德盛觉得两腿特别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