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痛苦时候种下的不起眼东西,
竟然也会默默地开花结果。
这栋公寓的命运就这么定了。
原本是城市南区较早开发的区块,带中庭花园的两栋双并五层楼共二十户,名字响亮:“极美公寓”。当年抱着新生儿欢喜入厝的年轻夫妻、换屋的三代同堂大家庭,风吹雨打四十年后,有的被送入养老院,有的由外佣搀着去医院当尽责的老病号;翅膀硬的都飞了,不是飞过一个海峡就是一个洋。当年足以睥睨周遭的楼房,如今被高耸的电梯大楼给压下去,人跟建筑物一样,老了,除非老得优雅又气派,否则自己识相一点闪一边去。
后来,转机出现。政府推动都市更新,台北市老屋高达一百三十多万户,建商、房仲、掮客、代书从腐朽潮湿的气息中嗅出放在未来的那一箱新钞票的酥脆味,跟狼犬一样四处搜,一时老屋的房价往上蹿,那些受够楼上漏水不修、老人家爬不动楼梯、兄弟一天到晚吵着分产的,干脆卖掉了事。
接手的人莫不等着都更赚一间新屋,可惜都是计算器上的梦幻数字,手一滑爱按几个零随你自己高兴。
毫无意外,开“都更:区分所有权人大会”时,发言踊跃,出现一根慷慨激昂的钉子说这是他家的发迹地谁也不准动,以及一个被外佣用轮椅推来的老伯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他要死在这里,能怎么办?当然是气嘟嘟地散会。该送礼的、该疏通的、该威胁的先顺一遍,下次开会,有人先发八仙果给大家润润喉,接着发言的人动之以情说之以理,果然钉子松动、老人没意见。怎知,船正要鸣笛入港,换另一根钉子及另一个哭着要死在这里的人冒出来。这种剧情搞几次,虽说大家都追过剧,也是会累的。加上建商调出地籍图发现有一块畸零地卡住整体规划,而那个有先见之明买畸零地当关键少数的人是一头大开口的狮子,一打听,根本是个揩油专业人士,立刻浇熄建商欲望,两事相加,住户们做好心理准备你绑我、我绑你一起死在危老建筑里。那些投资客反正不缺钱跟你耗着,有的房子空着、有的出租,一个小区一旦租客多过自住,加上没管理员,居住质量完全照“破窗理论”所言,一窗被打破不修,二窗三窗跟着破。乱丢垃圾厨余招惹苍蝇、发出恶臭不必细表,竟然还出现夹鼠板及死老鼠,把这里当福德坑垃圾掩埋场,那住这里的人岂不都成了垃圾人。
没跟上翻新潮的极美公寓,破旧得连住户都不好意思叫这名。有个住顶楼、膝盖严重退化的老妇下楼领挂号,早就不爽未能都更,那日不知哪条神经绊到电线,一阵噼啪走火,站在中庭往空中甩手,好像掴哪一户耳光,高声骂:“哪一天给地震压死了再来后悔,哼,什么极美,寂寞还差不多。”骂得好哇,这话是土制炸弹,声音刺耳且有嗡嗡嗡的回音效果,很痛快,听到的人都点头,同意这名字比较符合本小区目前的身份地位。真难得,这是唯一取得共识的事。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对寂寞老公寓而言,第二项有共识的事竟然很快发生了。
其实是被迫的。依照“公寓大厦管理条例”规定需组织“管委会”,管理小区安全与生活质量相关事项。开会时,租客没一个出席,自住户相互推诿,没人愿意吃饱没事干当什么“管委会主委”。后来,那个膝盖不好、每年联络厂商清洗水塔再挨家挨户收钱的阿桑不想再当志工了,气扑扑地回顾本小区之“穷酸落魄史”与她的“志工血汗史”,再岔出去跳跃式报告“膝盖求医史”与“女儿不婚史”,最后在大家快要受不了时讲到重点:提议提高每月管理费,请管理员专责整顿本小区,好歹有人代收挂号邮件、宅配包裹,毕竟“我们都老了,哼,快要可以申请残障手册”。
大家吓一跳。开会真的是很耗脑力的事,尤其跟一个讲话没有重点却又意见很多的人,主委怎么选还没结论又冒出花钱请管理员一事,这下会议变得更复杂。可是很奇怪,某些事就是要在复杂与混乱中才能获得解决。首先有几个人的心被刺到,不是同情她的膝盖,不是感念她当志工,是“穷酸落魄史”伤到尊严。这还得了,有一位难得出席的屋主,虽是投资客,却是注重小区质量的,大力赞成此提案,夸下海口愿意出钱在本小区中庭边角弄个管理亭,还立刻打电话询问几家保全公司给了报价,风向被带往请管理员专责管理本小区提升生活质量。一时大家变得高尚起来,情绪滚沸,有人喊表决啦表决,算一算出席符合法定人数,不知是气周围新大楼的住户不知道他们不少人是土财主,没换屋不是买不起是恋旧,还是气那些从不出席小区会议的人自私,或是更气“都更”不成让小区从极美变成极丑或寂寞,随便哪个,总之,竟然无异议地全数举手,赞成提高管理费请管理员。
问题是,谁去做后续联系,还是需要把管委会组织起来,起码要有一位主委一位财委。大家看着那位投资客,他说:“别看我,出钱没问题,我不住这里凡事不方便。”这时,住二楼在三温暖当按摩师的阿观举手,站起来说:
“我、我是这样建议啦,啊、啊怎么做也要看大家同不同意,因为、因为那个……”
她一急就结巴,大家都知道,平日笑眯眯的,碰到喊腰酸背痛的邻居老太太还会出手按摩几下,人缘极佳。在大家的鼓励与猜测、相互插嘴与彼此修正下,她的提议点亮每个人的脑袋:主委、财委分别选出,纯义务,符合规定;重头戏是由小区住户担任管理员,有给职一年一聘,上下班制,薪水自己人赚,不必受制于保全公司高价收费及人员流动引发不安全的疑虑。阿观的结巴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接龙起来,等于还没表决已充分发言、取得共识了。
“有没有人想当?”
“我认为应该请保全公司。”
轰天一声雷,谁呀谁呀?
一楼住户,退休多年的小学老师,姓谢,去年初太太走了。他是唯一持反对意见的,平日不大与人往来,现在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直接跳过,集体不跟他往来。
“有没有人想当?”
放眼望去,住户们头发白的白、秃的秃,腰椎歪的歪、膝盖坏的坏,老员外、老夫人不缺钱但缺人服侍。阿观再度发言,推荐她的堂妹秀华:上个月搬来与她同住,离婚带一个六岁孩子,目前还没找工作,如果有点收入又能在家照顾小孩,等于帮她一个忙,“给她重新站起来的机会”。阿观说堂妹个性随和,很爱干净。立刻有住户呼应,看过她主动扫中庭,还提水将生苔的地方刷干净免得老人家滑倒。“重新站起来”很有说服力,听在这些膝关节不好快要站不起来的人耳里,特别励志。
“真的,足感心的喔。”住户说。
表决时,不少人像伸懒腰般高举两手。接着,主委及管财务的财委也有了,每月管理费提高至若干、如何收取,大小事像搭上顺风车一一得到解决。
散会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微笑,好像寂寞小区经过医美整治终于回春变成极美公寓一般。
没人注意到,谢老师臭着一张脸。
1.老孤儿
谢老师总在五点五十五分醒来,接着闹钟响,喨喨喨……六点整。
四十多年习惯,太太起得早,先去准备早餐,他是夜猫,大清早爬不起来,闹钟响一阵才醒,有时还得太太跑来按下闹铃,摇他:“快迟到了。”
两人都在小学任教,不同校。太太开车先送他再到自己学校,为了补眠让他坐后座,有个大椅垫歪靠,下车时他还拎着昨晚太太做好的便当、早上现切的水果与现煮咖啡。太太姓方,不孕,同事笑说方老师把谢老师当小孩子宠。同事不知道的是,太太每天早上帮他把牙膏挤好搁在装了水的漱口杯上。他除了上班,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去年春天太太走后,谢老师的生理时钟变了,闹钟还没响就醒,不下床,望向窗户,让闹铃响个够。他幻想会听到拖鞋声,太太从厨房跑来按掉闹铃叫他起床,他开口说:“好险,做了噩梦。”太太问:“什么梦?”他说:“竟然梦到你先走,你答应过我,要走在我后面!”
谢老师按掉闹铃,每天都在这种循环中开始。
一个多月以来,二楼的秀华被迫在六点醒来。楼下闹钟一直响,好像旁人都听不到,声音直接灌入她的耳朵。她被吵醒后心情郁闷,掉入失败婚姻造出的暗黑深渊。通常这时刻,也是谢老师幻想太太脚步声的时候。如果从空中用透视眼观看,会发现一道黑雾朝下卷动,自二楼卧室穿透天花板落下一楼卧室再直直下陷,秀华与谢老师都在滚滚的浓雾之中飘**,没有目的地。这是一天当中他们两人靠得最近的时候。
不过,最近秀华反倒感谢这闹钟,让她准时六点起床。堂姐帮她找了小区管理员工作,月薪两万,她很感激。趁儿子还在睡觉,骑机车去附近早市买菜,回来弄早餐、中餐,以便八点半准时到中庭小亭子上班。她推测那时间大概每户阳台都有人从盆景枝叶缝隙往下探,那些眼睛像扇翅的蝴蝶,看她这朵花有没有准时开。
秀华一向准时,大家都放心了。堂姐叫她熟记住户名册、各家习惯,主动招呼人家,这一点寡言的她还要加强。“不要穿花花绿绿洋装,要有专业的样子。”这没问题,可能就是平常穿得太像专业用人才被前夫嫌丑,干脆在海峡那一边找美女。先天气喘的儿子跟她在小区转,安静的小孩,稍嫌瘦,两只眼睛总有黑眼圈,在亭子里画画,秀华喊他过来帮忙也会照做。小儿科医生建议要多运动,晒太阳、打打球,现在天天晒,黑了一些。
小区的信件包裹收发都在近午时间,该巡视的范围也不多,很轻松。秀华觉得大家给了她恩惠,她要做出比人家预期更好的表现。她话不多,一头直发,脸型秀气不施脂粉,力气倒是饱的,主动帮住户提菜篮、送挂号信上楼——唯一例外是谢老师,他特别叮嘱不要帮他代收挂号,他不想别人碰——每周扫一次楼梯、擦墙壁,连信箱都擦得发亮。接着整顿中庭花圃,种了住户不要的桂花、茶树,把石栏实实在在刷洗一遍。次日起,四个阿公阿嬷下楼,坐在石栏上像老猴子晒太阳,邮差来时还帮忙收信件,像四个助理。隔天,有五个下楼,其中一个还带自己煮的冬瓜茶给秀华喝。他们没事时就观看秀华劳动的样子,好像看生态实境秀。
勤快又不计较的人,谁不喜欢呢?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离不开秀华,而秀华重新发觉自己是有用的人,脸上有了微笑。
靠近一楼住户后院旁有块公有畸零地没人理,长满一人高的芒草,晚上经过这里还真有坟墓的感觉。某日近午,秀华全副工作服蹲着割草,忽然闻到烧焦的煎鱼味。
谢老师的一天是从八点跨出家门才正式开始的。
每天早上赖到将近七点才起床,用慢动作盥洗,不像六十多岁倒像八十岁老头,其实高瘦斯文的他若能多点微笑多长些肌肉,谎称五十多岁也像的。小学老师五十岁就退休,夫妻俩玩遍世界,有些国家还去过不止一次。刷牙洗脸时,他在脑中挑选旅行纪录片,回忆一遍。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慢慢喝下,再用妻子的鸢尾花马克杯装一杯温水,放在她的灵桌前。
说是灵桌其实是柚木饭桌,两边靠墙,谢老师把太太的照片垫高,前面放小香炉,旁边放小花瓶,养着长青竹。他放上那杯温开水,点一炷线香,坐下来,开始对太太说话:“有一年我们跟团去土耳其,你为了一个花瓶跟小贩杀价害我们差点被导游放鸽子,记得吧?我对你发脾气,真不该。那个花瓶放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类似小学朝会升旗典礼,谢老师的晨间谈话大约半个钟头,接着换衣服出门。八点左右,沿着附近河堤走路,弯进巷子,看小学操场上学生打球,总要看个十分钟,如果不是一堵围墙隔着,他真会冲去排解起了纠纷的学生。之后到7-11买报纸,最后到麦当劳吃早餐看报纸,每天都点猪肉满福堡加蛋套餐。熟识的店员多次建议他换口味,他不要,说:“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改变是很可怕的事。”
吃过早餐,走一段路到菜市场买菜,一鱼两菜几个水果,回到家将近十一点。再花一个多钟头准备他与妻子的午餐。每天的菜色相近,只不过虱目鱼变成鳕鱼,高丽菜变成A菜,水果大多以软烂的香蕉木瓜为主。虽然很爱大西瓜,但小贩都以四分之一个为单位贩卖,他提不动也吃不了那么多。四分之一个大西瓜是家庭号,简直歧视他这种独居者。
太太过世后,自国外买回的漂亮盘子、大碗都送人。他用小饭碗装食物,饭一碗、鱼一碗、菜两碗、水果一碗,共两份,总共十只碗摆上桌。煮完饭累得吃不下,先歪在沙发看电视午间新闻,约一点钟,点香,招呼太太:“该吃饭,鱼又煎碎了,真糟糕。”他一面吃一面看报纸,念一段新闻再评论一番给太太听,“真是胡搞”是最常用的语助词。照片前那五碗饭菜在线香缭绕中仿佛也被食用。有时,他会把不想吃的菜夹到太太碗里,像从前一样。
谢老师的下午过得很快,用过午膳,把自己的五只碗收到厨房,不洗,径自去卧室午眠。但自从楼上住了个小孩,他的午觉常被打断。公寓楼板薄隔音差,小孩跑步声或是拉椅子发出嘎嘎声,这些他不陌生,小学生每天都在制造这种声音,当时不觉得刺耳,现在听来像有人拿锯子锯他耳朵。有一回他火了,拿扫把头往天花板捅两下,安静了,结果换他有愧疚感:“不过是个孩子,皮一点也很正常,自己当一辈子老师怎么连这个都容不了呢?”自从那妈妈当了小区管理员,孩子大多在户外活动,楼板没声音,照说可以静眠,可他不自觉地会去听中庭的动静,那妈妈喊:“小可,你过来。”或孩子叫:“妈,你看,毛毛虫。”谢老师听着听着胡乱想一些小学自然课本的内容,松垮垮的倒也睡了个好觉。起来后,洗衣服或处理信件。六点钟,把太太的那四碗饭菜放入大锅子蒸,就是他的晚餐。饭后再把一天的锅碗瓢盆洗净,这是他最讨厌做的事,花去不少时间。之后看情况去河堤散个步,回来洗澡,差不多一天也就熬过了。
有一天午眠时候,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碎了,接着有人按门铃。这种干扰从来没有过的,他戴上眼镜,有点生气。
一颗棒球落在前院地上,碎玻璃四散,那是去年临时用来当香炉插香的玻璃杯,换了新香炉后随手放在鞋柜上,现在碎了。谢老师愣住,接着辨识就是那颗球砸中玻璃杯。他的情绪往上冲,没来由地新加入一股很强的气流,就在他弯腰捡球时,时间的齿轮忽然卡住,被一根比头发还细的意念卡住,这意念来自灵桌上那张照片,有人必须决定谢老师盛怒中这一弯腰是血液冲破血管还是存下一丝善意给未来。
门铃又响,谢老师没开门,直接把球从矮砖墙上丢出去。他原想大声吼:“这里是棒球场吗?”话到嘴边咽下,他知道门外是谁。都是新生,一个是等着进小学、以后日子不见得好过的气喘新生,而他也是新生,刚进入一所艰难的人生学校,学得也是气喘吁吁。学习,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他想起一个有学习障碍的小男生对他说:“老师,好羡慕你们大人不用上学。”他现在想对他说:“我才羡慕你们,在学校有老师教,我们在外面没人教。”
门外,小男生怯声:“谢老师对不起。”
往后几天,秀华怕遇到他。还好他们出入的时间都错开,也有可能彼此刻意回避。小男孩再也不敢丢球,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看卡通。
秀华每天都闻到煎鱼味。她精于厨艺,从油烟闻得出那条鱼不新鲜。她很想告诉谢老师市场哪摊鱼新鲜,终究忍住。她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总是先行替别人做好判断:人家一定不喜欢她,嫌弃她。
有一天傍晚,她做出正确的判断。
五点下班,她回家整理垃圾,顺便帮五楼膝盖痛的阿桑家的带下来。垃圾车五点半到巷口,她看到谢老师家门外也有一包,一起提着奔去丢。这本不是她分内的,但她常常体谅他人顺便做许多事。回来时,听到谢老师屋内发出叫声:“谁来啊,帮帮忙……”秀华按门铃,没开,判断出事了,情急下拿椅子垫脚翻过矮墙,看到谢老师倒在地上呻吟,旁边有呕吐物,虚弱地说:“肚子好痛,吐好几次……”秀华立刻叫救护车,邻居围过来,有个五楼租客、长发年轻人二话不说跟着上救护车,临走,谢老师递来钥匙:“我忘了瓦斯炉火有没有关。”
秀华接过钥匙。
在住户们的注视下,咿呕咿呕救护车开走。关于独居老人孤独死的临时研讨大会就在蚊子叮咬、手提厨余桶回收袋的状态下开了起来。秋天的天色缓缓暗下,空气像经过千万叶片扇出的香气稀释过,但还闻得到炒菜的油烟味,花木与人生的气流混合在一起,有时清新,有时不好闻。
秀华进屋,按亮灯,吓一大跳,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屋子住得像回收场。报纸、书籍、衣服、箱子,四处乱放。大大小小的箱子本应用来整理东西,结果反而加强混乱,像镇暴警察变成杀手。一个人不整理屋子,最后会被屋子吞掉。
瓦斯炉上果然开着火,大锅里有四碗饭菜正在蒸,水槽里泡着好几只碗。她只见过清明扫墓把祭品用碗装,一碗一碗排着祭拜祖先,没见过有人这样吃饭。但待她看到餐桌上的照片与香炉时,明白一切,谢老师每天都在扫墓。
秀华回家晚餐后,再到谢老师家把屋子清理了,这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对一个还活在每天扫墓的老人来说,拾一张纸片都要去掉半条命。
临走前,秀华仔细地把香炉四周心事未了般的香灰抹干净。站着,合掌一鞠躬。此时看清楚照片中的人:站在参天神木下,笑得很灿烂,大大的眼睛,温煦的笑容,双手捧着樱花瓣,好像整个季节最美好的时刻就在她手上,好像信任这世界其实就是森林小火车,被善意推着往前走,一路呜呜呜地冒着赞叹的白烟。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朵多年前在山林中绽放的笑容、双手捧着的樱花瓣,都是专程给秀华的,好像在说:
“家里这个老孤儿,拜托你了。”
2.当Q遇到A
五楼膝盖痛的阿桑对面住的是租客翟先生,声音低沉有磁性,中等身材,常跑健身房锻炼,肌肉看来结实有嚼劲,一只耳朵戴银耳环,左臂三角肌有个船锚小刺青,据他说是寻找“灵魂的锚”,跟卡通大力水手波比无关。留一头披肩长发,发丝柔细偏褐色,阳光下颇吸睛,据他说可能先祖来台开垦时不小心沾上荷兰血统。苦恼的是,不时有人在背后喊“小姐小姐你东西掉了”。他对女性很尊重,但不喜欢被误认为女性,这会妨碍他的桃花运——同居两年的女友另谋高就,现在处于疗伤止痛的空窗期——毕竟他想交的是女朋友不是男朋友。那为何不干脆理个短发呢?他偏执地认为发丝是缪思寄放灵感的免投币置物柜,也就是缪思会在头发下蛋的概念——一般人只知道头皮屑,但他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理短了,破坏灵感,开玩笑,对搞创作的来说这等于是阉割。为了增加男性辨识度及雄风风力,开始留小胡子,没想到竟提高惊吓指数,那些在他背后喊“小姐”见他猛然转身竟有胡子的人,吓得像见鬼。
他行走艺文江湖多年,多才多艺,没有他不碰的领域,博得“艺文浪子”雅号,熟识的人都叫他“老Q”。Q指Question,每次跟他开会都需吃高血压药,他提的问题特多,不按牌理出牌,喜欢挑战制度,口头禅:“这没道理你懂吗?”出名地难搞。话说回来,艺文界哪一个好搞?都是怪胎。那些好料理的怪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修养已登峰造极;第二,没才气。问题是,哪个作家会承认自己没才气,所以第二种改为,除非他死了。
老Q的经济状况跟他的才气不成正比,没办法,这是不幸生在肤浅时代、身为作家的悲哀。为了申请一笔丰厚的奖助金,不得不耐着性子对付一沓申请表格,包括:计划大纲、创作理念、自传、预算分配单、运行时间表、推荐信、著作简介(每件作品需附三百字内容摘要)、切结书(若未如期完成需退款,若抄袭也需退款)、银行存折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除了未要求提供病历,主办单位把老Q的身家数据都掏光,让他不禁怀疑这奖助有警政署的经费在里面,为了抓通缉犯。老Q一面填一面骂白痴,须知作家最不耐烦的一是看说明书,二是写申请书。就在火爆脾气蹿至喉头之前,老Q对付完最后一张表格,叫快递把一大包文件送走。
次日,承办这个案子的年轻貌美女职员、大学毕业才四五年就学会摆点小架子的Anna传来简讯:“翟先生,还欠五张照片,×日前补齐,逾期不受理。Anna。”
恐怕是酷夏太热了,尤其顶楼室内三十三摄氏度,烤箱等级,让老Q浑身像涂一层胶水般难受以致丧失修养(话说他本就没啥修养),简讯看两遍,眼睛着火,打电话找那位超级没礼貌不用“您”“请”,只留洋名的Anna。也恐怕是办公室冷气太强、工作量太多,Anna那超级冷淡的说话方式让人觉得她非常瞧不起你们这些靠申请补助才活得下去的文人。
老Q是这么问的:“我很好奇,为什么要交五张照片?”
“不需要好奇,申请办法第五条写得清清楚楚,你看不懂吗?”
老Q觉得他的肝脏像乌鱼子快烤焦了需翻面,继续问:“这没道理你懂吗?”
“不用跟我讲道理,规定就是规定。”Anna答,她最讨厌讲话带一句“你懂吗”的人,好像他高高在上其他人都是个屁,更加冷淡地复述补交日期,切断电话,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哇靠,你谁呀,好大的官威!”
老Q踢翻一把椅子后,在一罐冰啤酒的协助下恢复冷静,接着对那罐啤酒说:“好,很好,非常之好,我们来交照片!”仿佛它是他的另一颗脑袋。
音响放的是“We will rock you”,我们要摇滚你,皇后合唱团,他的偶像Freddie Mercury主唱。这首运动赛事必放的圣歌激励老Q的斗志,他甚至学Freddie甩麦克风棍的姿势,只不过老Q甩的是扫把。三十分钟后,喊快递送去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共五张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出的“侧面”照片,内附纸条:“希望这些照片能增进您对我的认识。”
次日,照片退回,内附纸条:“请交正面、脱帽两英寸照片。”
老Q大笑三声,遵从指示火速翻箱倒箧,又顺利地找出五年前参加示威游行头绑布条激动照、十年前水上摩托车露六块肌照、当兵时还没坐稳拍下的光头军服照、大学时烫爆炸头的愤青照、被他视为经典的高中学生证苦闷处男照,共五张“正面、脱帽”照片,再附一言:“我对您无所隐瞒。”
第三天,又退件了,纸条上写:“依规定请交最近正面、脱帽两英寸照片。”“最近”二字画红线打三个星号。
老Q立刻架好数字相机自拍,绑马尾、绑冲天炮、绑左右两边小甜甜卡通发型、左分抹油、右分抹油,他亲自送去,放在Anna面前。她正在讲电话,点个头,收下信封。老Q笑着搭电梯下楼,猜想明日一定会再收到退件,不管如何今天玩到这儿。接着约朋友吃晚饭泡小酒馆,过了午夜才归,开信箱时赫然发现原封退回,内附纸条:“相貌不统一,不符规定。”又括号写下一行字:“你看来很正常,何必把精神浪费在这种小事上,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事吗?”
带着酒意的老Q叹一口气,遇到对手了,她那个A像尖牙正好刺着他的Q,刺得他心痒难耐,于是彻夜不眠,自拍一张咧嘴、一张撇嘴、一张露齿、一张挤眼、一张瞪眼如乍闻晴天霹雳状。天蒙蒙亮,骑机车送去。
Anna一上班看到熟悉字迹心头一热,几日来这位单身汉翟先生(她从资料上得知)把她弄得心浮气躁却又充满前所未有的刺激,至少至少,比其他申请者所附五张同样露出死鱼眼照片有“朝气”多了。她拆开信封掏出那些照片,笑得花枝乱颤竟把茶杯打翻,老Q的纸条只有五个字:“因为您值得!”字迹被水晕开,如五只眼睛正在放电,必须遮眼喊:“好强的辐射!”
Anna拨老Q手机:“请问您在附近吗?我要退件。”声音嗲嗲软软的,尤其“退件”二字,牵麦芽糖丝。
“又怎么啦?”老Q问,也牵麦芽糖丝,口吻像多年的老相好。
“嗯,表情不统一,看了好难受喔。”Anna说。
“好哇,如果您要退件,我就会在附近。”老Q慢悠悠地答,忽发奇想,“您希望我在您办公室对面咖啡馆点好一杯咖啡等您来退件,还是我亲自带那杯咖啡去找您呢?”他也开始挂语尾助词了。
Anna忍着笑,说:“才不要你来呢,我去。”
三十分钟后,出现在老Q面前的是一位笑眯眯、胖嘟嘟的总务阿姨:“安娜要我把信封交给你,然后说,带一杯咖啡回去,热拿铁不要加糖。”
五分钟后,Anna桌上放着那杯咖啡,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喝,有没有被下药?忽然,一条人影停在她面前,披头散发、黑T恤黑长裤的老Q笑得灿灿的,以绅士手法打开蛋糕盒,里面有五杯一模一样的提拉米苏,温柔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放心托妈妈桑带回来,怕被她偷吃。还有,受了您的影响,我越来越喜欢一模一样的东西!”
Anna笑到弯腰趴桌,低声骂:“神经!”红着脸不好意思看他,故意装冷淡,丢了句:“明天最后一天,逾期我不管你喔。”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毫无动静。Anna一面吃便当一面揣测老Q是不是放弃了?她摸出手机,没有留言,开始觉得那条照片规定莫名其妙,一张就够了干吗要五张,煮“味噌汤”啊?定规定的这个人脑袋瓜有问题。该不该打电话劝劝他?正在寻思之际,电话响了,老Q的声音:
“我正要拍照,是否有荣幸请您来现场指导,我就在一楼警卫室。”
Anna赶紧去化妆室梳发扑粉搽口红喷香水戴耳环,整一整衣服,嘟着嘴下楼。老Q绑个马尾露出一张还算俊的脸,小胡子充满挑衅与挑逗,难得穿上衬衫还是粉红色的,一副要上台领奖的样子,问:
“您觉得我笑好还是不笑好?”
Anna还没答先笑出来,这个人怎么这么逗啊?
“随便。”
“头发要不要放下来?都听您的。”
“随便。”
“我真喜欢听您说‘随便’。”
老Q教她操作相机,Anna是个好学生,听得很认真,还确认这样对不对那样对不对。“要照喽,一、二、三。”帮他拍下正面露五官没得挑剔的标准照。
照完,老Q说:“您今天好漂亮,我帮您照几张,让您同事嫉妒。”
拿相机的老Q一副专业架势,让人觉得他是摄影师正在帮时尚杂志拍封面,而你就是那颗Super Star。被他这么一拍,Anna甩发叉腰都有巨星风采了。接着,老Q温文有礼地邀请:
“小A,有没有荣幸跟您合照?”
Anna心中大叫:“好过分,竟然叫我小A!”骑虎难下,心想:“照就照嘛,怕你啊?又不会死!”
被抓差的警卫帮他俩拍照,快门按下那一霎,老Q搂了她的肩。
照完,老Q说:“我现在回家印照片,晚上一起晚餐,亲手交给您好不好?这样才不会逾期。”
Anna一听,也对,逾期不好。撇撇嘴,算是答应。
跟老Q合照当然不会死,会没完没了。
六个月后,这张合照印在喜帖上,旁边有个小标题“Q&A”,他俩结婚了。
3.种马
一张淡粉红信封跟一堆银行对账单、广告函躺在黑暗信箱里,四天后才被一只烟熏味的手给掏出来。他是小章,一个不快乐的中年男人,最近都拖着脚走路,进公司像去地狱报到。
这沓信连同皮肤科、精神科药袋摊在茶几上两天两夜才又等到小章的手,这只手以王建民的金臂神力将玉山、中国信托、国泰世华、台北富邦、远东、台湾、华南……各银行对账单或信用卡账单一一投入垃圾桶。进行到这儿,累了,药袋压着粉红信封继续搁在茶几上,不久被报纸盖上,再不久报纸被外套盖上。
这半年来小章很不好过。交往一年的女友分了,原因很简单,一个以婚姻为前提进行交往,一个以体验为目的进行交往,他被“体验”过了当然就“结案”。结案后搬回父母家,两老一个轰炸他一定有缺点女生才不要,一个广发英雄帖安排相亲;一个说他要先通盘检讨改正缺点再去交友,一个说先交友再来“做中学——一面做一面学”。两老唯一共识:“你是独子,要负起责任。”老妈的手机里都是别人家的孙子照片,不知道的人看了以为她在网拍小孩,那是型录。有一天小章受不了,拍桌发飙:“我要负什么责任,我要负什么责任?一天到晚叫我结婚生子,有什么好生的,这种烂基因有什么好生的!”
话到嘴边留三分德,对自己父母不必留那么多,至少留一分半。都怪情场失意引发智力受损,才说出这么缺德的话,这是小章妈的诊断。同个屋檐下,父子越看越不顺眼,一个说:“我怎么会有这种儿子?”一个说:“我怎么会有这种爸爸?”夹在中间做妈的跟墙头草一样两面附和:“就是说嘛!就是说嘛!”
小章搬出父母家,租到寂寞公寓来。从此,在亲戚圈多了“毒子”封号。根据成语“虎毒不食子”,他父亲改成“虎毒不食父母”,老虎再毒也不会吃父母,而小章用毒舌食了父母。“毒子”是他父亲给封的,像古代皇帝封亲王一样。
人真的不能衰,一衰就会再衰,“坏坏坏连三坏”,棒球场上的投手魔咒出现了,小章情场失意、家庭失和,接着职场失利。衰到极点。
人称“白目王子”的小章跟总经理八字相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在服膺管理、追求绩效的老总眼中,小章不长进、跟不上潮流、缺乏斗志,是个旧零件。同样,在小章眼中,老总是工蜂楷模投胎转世,要逼员工爆肝、过劳死。
其实,老总追求的是管理的最高境界,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两句请书法家写下裱框悬于墙上,早晚膜拜,以志不忘。但属下们另有体会,说它活脱脱指的是网络世界、数字人间。老总崇尚数字生活几至五体投地,要求属下不论公私事都用E-mail、Line、Facebook联系,他认为活体人际、面对面言谈是阻碍文明进步的陋习,更是散发口臭、传播病毒的快捷方式,会导致人类灭亡。所以,五六十坪办公室在他统治下宛如五六公顷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也是老子的理想。偏偏,小章不喜欢没有温度、没有肢体接触的“网球”——网络地球——他常常幻想把笔记本电脑丢入澡缸或是用手机打水漂这种没出息的事。
终于出事了。
一日,小章从电梯出来,迎面看见老总、同事陪着客户等电梯。小章眼尖,发现老总身上有个小瑕疵,心想:“算了,管他的。”下一秒想:“这不好,告诉他吧。”遂随他们又进电梯,找空隙要告诉他。
“老总……”小章低声呼唤,老总故意不理,盯着电梯降落灯号。
“老总……”小章压低嗓音,如间谍欲交换情报,“有件事可否私下跟你谈?”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了,老总头也不回,丢一句正大光明的话:“有什么事Line我。”Line这个字要加重语气拉长尾音,再听一遍:“有什么事Line——我。”
“白目王子”之所以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在于抓不准应对进退的节奏又欠缺预测他人感受的能力。小章恨透Line来Line去,看了几个月的精神科都白看了,大声昭告天下:
“Line个屁,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拉链没拉,老鸟跑出来了。”
次日,单位主管暗示他,“年轻人”要多多接触其他工作机会拓展可能性以备不时之需。
“他丢人算什么,你丢工作,开心吗?”小章在厕所对着镜子说。
“我算年轻人吗?”他拿这个无聊问题问无辜的精神科医师。医师的答复就像荨麻疹被治好一样不痛不痒:“跟其他病人比起来,你算年轻。”这什么回答?不痛不痒,但很白痴。
现在,外套被拿走,报纸被移开,小章拿起药袋吞了药,放杯子时看到那张淡粉红信封,点根烟,拆开,是喜帖,上面贴了一张合照,这不是老Q吗!小章惊叫,吓得连叼着的烟都掉了。
“真的假的?”
老Q与小章高中同班、大学同校,同样是NBA公牛王朝乔丹大帝的铁粉,球友兼摄影社社友,但毕业后各奔各的,最近六年音讯全断。老Q住寂寞公寓一号五楼,父母家住台北市北区;小章租在寂寞公寓七号四楼,父母家住新北市。这张喜帖简直像户政巡查员,由北区翟宅寄到新北市章家,再由章家改投递到台北市南区小章住处。老Q以为小章还住在新北市父母家,毕竟他是独子。小章以为老Q说不定漂流到哪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国,搞不好被当地原住民同化在丛林里打猎。高中时老Q唾弃制度,向往背着行囊流浪,认为死在征服高山的路上是一种荣耀。小章相反,巨蟹座的他向往爱情、渴望女人、拥护婚姻。当老Q说男人最屌的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时,小章用大吸管搅动杯里的珍珠奶茶说:“变态。”他认为最屌的是“三代同堂,子孙绕膝”。换老Q搅动杯里的绿奶珍珠说:“变态,你想当种马!”从此老Q喊他“种马”,后来修饰为“马”。当然这是两人的秘密典故,在小章的历任女友面前,老Q知轻重守规矩,叫他“小章”,免得真的妨碍他播种的机会。
现在这张喜帖像中度台风以十五级风力扫**小章的脑袋,他自言自语:“一定是诈骗集团,打电话去问?不行,电话是假的,接电话的一定是他妈妈,他妈妈也是假的。都六年没联络了还发喜帖给我,天女散花呀!可是,万一是真的,表示他心里还有我这个人,我们曾经那么好,他想跟我分享喜悦而已。嗯,不可能,诈骗的成分比较高。”
小章就这么踱来踱去整夜没睡(本就有睡眠障碍),最后,写一封信附一张支票寄给老Q。信是这么写的:
老Q:
命运开我们玩笑,想当浪子的你被俘虏变成家禽家畜,立志结婚生子的我变成爱情厨余,在馊水桶里挣扎。幸运之神眷顾你,它的兄弟厄运之神目前跟我住在一起。我被老爸老妈赶出来,医生诊断我有焦虑症,七家银行借钱给我吸我的血,我的主管暗示我有机会要多多接触其他公司以备不时之需。老Q,虽然结婚不是什么大事,照规定还是要庆祝的。但,我的精神与财务状况让我反应迟缓,无法实时为你庆贺。内附支票乙张,兑现日期在明年此时,就当作一次考验吧,如果明年此时我还活着,这支票会兑现;如果明年此时你的婚姻还在,支票也会兑现。
不管你结婚是不是真的,老友,干杯吧,你朝着光明,我朝着黑暗,让我们继续前进吧!
小章要骑摩托车去邮局寄挂号,正戴上安全帽,忽然听见有人大喊:
“种马!”
一看,竟是老Q,两人露出笑容,大大地拥抱、拍背,同时问:
“你怎么在这里?”——脑子里各自跑出答案,老Q认为小章特地来祝贺他,小章认为老Q特地来关心他。
这一刻起,小章家的厄运之神被幸运之神用狼牙棒狠狠地打一顿之后,赶出去了。
4.膝盖桑与桶柑的共伴效应
五楼那个膝盖痛的阿桑,有严重的家庭问题。
话说从头,我们就叫她“膝盖桑”——反正她自己或是邻居都不在意名字,见面第一句话不是“恭喜恭喜”而是“膝盖膝盖”。
她家本来人口简单,老夫妻加上成年未婚的一儿一女,几年前又加了一口,是条狗。这几年忽然猫狗的社会地位提升起来,“毛小孩长、毛小孩短”叫得亲热,整个社会变得毛茸茸,而且基于爱心要认养流浪猫犬。
有一天,膝盖桑女儿的爱心指数破表,没经过家庭会议带回一条被弃的柴犬,毛色褐黄掺咖啡黑加一点奶泡白,是柴犬中姿色较差的母狗,结过扎,皮肤病刚好。大家都同情它的遭遇,一点也不在乎它的外貌,只有膝盖桑发表缺乏爱心的言论,说:“看外表就知道会有这种遭遇。”其他三人同时瞪她,好像她是异类。
没人知道狗的名字,它自己也不会讲。给个新名字等于帮它改运,命名过程很慎重,只差没给祖先上香禀报。本来要叫“拿铁”,恰巧那天膝盖桑买了阳明山桶柑,而且是经过锈螨咬过、果皮像火烧的“火烧柑”,大家觉得和那狗的毛色很像,基于强烈的本土意识,无异议通过叫它“桶柑”。江湖上有个说法,四口加一犬,成“器”,大吉大利——这个听听就好,照这么说,一人养犬叫“吠”,两人养犬岂不是要“哭”了——不过,什么好道理落到膝盖桑家都会歪掉,“器”音还在,变成“气”“弃”“泣”。
怎么会这样?
膝盖桑不喜欢狗,她是这个家唯一反对养狗的,却变成唯一照顾狗的人,喂食、洗澡、管教,都归她。当然,她的照顾法要是说出来恐怕会招来爱狗人士批评。她把狗当人养,不,当猪养,甚至把老伴喝剩的雅培安素、桂格养气人参倒给它吃。桶柑肠胃出问题,女儿粗声粗气地问:
“妈,你给它乱吃什么?”
膝盖桑口气也好不到哪儿,说:“没有啊!我人都快顾不动了还顾狗?”
老伴跟膝盖桑处得不算好,老夫老妻吵的都是老掉牙的事,但他跟桶柑处得不错,右手不是拿放大镜看报纸就是摸顺桶柑的毛,早晚各一次带它散步,帮它捡大便,一面走一面抽烟,状甚悠闲,对它讲话轻声细语,简直把桶柑当小三。这些,膝盖桑都看到眼里。
桶柑不听话时,膝盖桑曾拿拖鞋打它,这事露了馅。有一次,女儿见到一只大蟑螂,拔下拖鞋举得高高的,一旁的桶柑竟出现惊恐表情,躲到餐桌底下。女儿虽不照顾桶柑,却能跟它心心相印,当下猜到桶柑受到不合理的对待,高声质问:
“你是不是打它?你打它对不对!超级没爱心。”一把抱起桶柑进自己房间,门重重地甩上。
膝盖桑回呛:“你去告我家暴呀!”
说到两个子女,膝盖桑如果是个编剧大概可以编出十集剧情,但因为他们家都是大嗓门,等于直播,左邻右舍实时掌握剧情,不耐听回放,总没能让她畅所欲言。
简单说,姐弟除了养狗这件事意见相同,其他的事都严重不合,勉强再加上,都不照顾桶柑却嘴巴说爱,这事也合。吵得最凶是老爸住院病危期间,女儿的意思是万一危险放弃急救,让老爸平安地走;儿子相反,要极尽一切医疗手段延续老爸生命。基于重男轻女铁律,儿子拍板定案。老爸被成功地救回来了,拖着鼻胃管、导尿管回家,躺在**一声声呻吟、哀叫,鼻胃管被他拔了两次,不得已把尚有力气的右手给戴上乒乓球拍型的手套,以防他再拔。
这前前后后照顾的都是膝盖桑。女儿赌气不想管,遇事就撂话:“你去问你宝贝儿子呀,我们女生算什么?”儿子一天到晚出差(也不知真假),再者,说是正在穷尽洪荒之力追求一个条件很优的女同事,看能不能赶在老爸怎么样之前订婚让他“没有遗憾”。人家他忙这么了不起的婚配业务,有时间压力,当然无暇管小事,再说,照顾病人一向是女人最擅长的。“我去照顾,那是害爸爸,你也不放心对吧!”讲这话,膝盖桑乍一听很有理,再一想,真是:“去他妈的。”更一想:“他妈不就是我吗?骂他不就是骂我自己吗?”心里怄得不得了。
事发那天早上,女儿上班去了。膝盖桑看老伴闭眼休息,想去菜场买菜顺便逛逛市集,来回一个多小时,应该没问题,这之前她也出去过,没事。
拉着菜篮车临出门,听到房间有哀叹声,她进去跟他说:“我去买菜,你想吃什么?”明知道他插鼻胃管还这么问,实在是几十年老习惯没想那么多。老伴缓慢地摇头,又闭上眼,膝盖桑把乒乓球拍手套解开让他的手透透气,再问几次,他都没理。膝盖桑知道他在气她,老夫老妻了,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什么意思都明了。他在气她为什么把他救回来,那以前交代的病危处置都白讲了。膝盖桑之前就跟他解释过:“是儿子做决定的,我也没办法……”
哄病人的话不是膝盖桑擅长的,什么软话经过她的喉咙都变硬的。这一天她自己的心情也很低落,看老伴闭眼不理她,积了一桶的馊水情绪满出来,说话喷了火星:“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有年纪了,膝盖不好,高血压,你们每个人都嫌我,我连桶柑都不如,最好等一下我出去给车撞死算了!”临出房门再补一句:“我撞死了,你们就开心了!”
膝盖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出门,不像一个准备要给车撞的人,因为她拉着菜篮车。两个小时后,她返家,第一件事进房间,看到老伴趴倒地上,鼻胃管、导尿管都拔掉了,桶柑发出哀鸣。
多强的意志啊,竟翻过医疗床的围栏摔下来。管理员秀华帮忙叫救护车。两天前出差的儿子再次见到老爸,是在急诊室。他赶到时,老爸刚走,面容安详,他哭得最大声,一迭声:“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惊动警卫奔过来,那阵子发生一起莽汉冲进急诊室殴打医生的案件。警卫看到是个跪在地上的孝子,松口气,摇摇手跟同事说:“没事没事,是死人不是打人。”
膝盖桑怀疑,一定是桶柑帮他的忙。告别式后,膝盖桑拍打桶柑屁股低声问:“是你干的对不对?对不对?”又摸顺它的毛,说:“唉,谢谢啦,他现在解脱了。”膝盖桑很感激桶柑没把那天她说的气话说出去,接着,想起它是狗只会汪汪,骂自己“老糊涂”。
桶柑知道老主人不见了,常趴在他固定坐的椅子旁,张着无助的狗眼望向遥不可及的远方,食量也减了。膝盖桑看它这样念旧情,对它的态度转好,毕竟,跟那两个子女比起来,桶柑的表情哀戚多了。
不久,儿子跟女友在外租屋同居,房东不准养宠物,搬出去之前,交代老妈:“好好照顾桶柑,看到它就想起老爸,心痛啊!”
再不久,女儿受不了她一天到晚问:“为什么不去嫁?我要帮你做饭洗衣服到什么时候?”答以:“让你有事情做才不会失智,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孝心。”
膝盖桑的血压飙高:“我做牛做马比不上一条狗受宠!”女儿答:“你又不是宠物。”
“你听听,她竟然说我不是宠物!”膝盖桑向菜摊老板娘投诉,旁边支着耳朵听八卦的妇人忍不住给了评语:“你确实不是宠物。”
女儿也搬出去了。
膝盖桑进入“空巢期”,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桶柑在她脚边绕来绕去,膝盖桑一面哭一面叫它“坐下”,桶柑坐下来又站起来,如是数回,很不安的样子。膝盖桑忽然觉得,桶柑说不定是老伴上辈子的妻子,这生来做他的小三,只不过修行不够没变成人。这样说来,她们俩算是情敌,不,算原配与妾。膝盖桑叫桶柑“上来”,拍拍自己的膝盖,桶柑跳上沙发,把头搁在她的膝盖上,一人一狗呜呜地发出互相安慰的声音。
膝盖桑学老伴一日两次带桶柑去散步,帮它捡大便装入塑料袋带回家,也舍得花钱买好一点的狗粮给它吃,把桶柑当成老伴的小三看待,有时对它说:“以前对你不够好,抱歉啦。”有时搂着桶柑掉眼泪:“我很想他,你想不想啊、想不想啊?”
十岁的桶柑相当于人类五十多岁,也不年轻,除了白内障,有条腿显得较无力,走起路来有点瘸,真是老狗样。膝盖桑的膝盖也越来越严重,但是下楼梯时,膝盖桑心疼它,一手抱它一手扶栏杆,慢慢下楼。
小区的人都喜欢桶柑,它成了每日在中庭晒太阳的老猴团一员,方圆五公里内的人都知道这只忠心耿耿的老柴犬跟膝盖桑形影不离。
刚开始桶柑衰老少食,后来倦怠无力,病得明显,膝盖桑打电话叫子女回来带它看医生,一天拖过一天,没人理,不得已,拜托秀华带去。医生诊断是肾脏毛病,熬不到两个月,桶柑在膝盖桑诵念佛号声中,走完狗生。
桶柑的后事是对面邻居老Q帮着办的,备极哀荣,老猴团都去了,还请人诵经,真像一群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一群无毛的送一只有毛的。诵经时,膝盖桑的眼泪没停过,大约是想到以后自己死了不可能有人真心哀悼她,像是预先为自己备一些哭粮般,让人分不清她到底在哭人还是狗。
桶柑走后,膝盖桑凡是看到别人遛狗,都会去搭讪,顺便炫耀桶柑如何聪明、贴心。逢年过节去龙山寺礼拜,也会求观世音菩萨,下辈子让她做一条狗。
5.命运共同体
自号“永远的流浪汉”的王查理跟太太裘裘结婚不到两年宣告分居,说是给彼此放“婚姻病假”。朋友们关注怎么回事,两人笑称得了“良性婚姻肿瘤”,需要分开休养。王查理换了身份,“已婚单身贵族”,还真的印在名片上。王查理的父母从寂寞公寓搬去电梯大楼跟另一个有成就的儿子住,这儿就给没成就的儿子度日了事。王查理没家累,所以一点也不累,下了班,该去的地方一定去,不该去的地方也兴高采烈地去了。
夜路走多,终于碰到附账单的**设计师。
他收到光盘,一看,全身血液逆流差点像开香槟——软木塞飞射,气泡喷出一条蛇形——王查理一手捂嘴一手捂裤裆只露出两颗无辜眼球看完两分二十五秒的**秀。那女的是谁他根本忘了,但男主角确实是本尊无误。他口干舌燥、心脏咚咚地鼓动,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做了一件天底下再怎么蠢的男人都不会做但最后证明是睿智的事——伸出颤抖的手,打手机给裘裘:“老婆,老婆,你快来救我!”
三十分钟内裘裘飞车赶到,钥匙往桌上一扔,摘下太阳眼镜,笔记本电脑移过来,三秒内立刻明白事情闹大了。她够冷静也够犀利,抓起茶几上杂志,慢慢地慢慢地卷成扎实的油条状,狠狠地朝王查理的脑袋挥去:
“你猪啊,你猪啊,猪都比你聪明!”
王查理抚着后脑勺红着眼眶,跪下来:
“老婆,我什么都交给你,我爱玩我乱玩我混账我承认,可他们别想诈我一毛钱,我身败名裂没关系,我去坐牢无所谓!”
裘裘又用硬油条抽他:“坐什么牢?你是受害者耶,你给她‘干活’你坐牢?你头壳坏去!”再补一抽,把硬油条往阳台扔去。
这时,她看到桌上拢着一小堆存折、印章、金融卡、金手链、名表、房屋土地所有权证,裘裘感动地捧着王查理的脸深深一吻,顺便用袖子帮他抹去脸上泪珠。结婚以来两人大吵小闹不断,常常为了家用你出多少、我出多少争执,从未像此刻感到彼此相融,真的有“命运共同体”的fu(feel),这才是婚姻的真谛啊!裘裘也难得地掉了一颗泪珠,温柔地说:“有我在怕什么,把你的胆子掏出来。”
确实,男人就是学不会在正确的时间掏出正确的器官。
果然,手机响了,一男子自称是那女的丈夫,连珠炮骂三字经,若是胆小之人必被他吓得手脚俱软。他威胁要将光盘分赠给王查理的“老”字辈亲友团:老婆、老板、老子、老娘、老友、老邻居、老师,除非——他提到五十万遮羞费。
江湖在走,规矩要懂,依“体格”决定“价格”、“时间”决定“金钱”的原则,这价钱开得太离谱了。
裘裘接过电话,以近乎家暴的泼妇气势吼回去:
“你给我听好,我就是他老婆,你要敲诈也专业一点,拍得模模糊糊也敢要五十万。那女的未免太会演,叫得跟凶杀案一样,我老公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吗?你给我五十万,我跟他拍清楚的给你!”
裘裘挂断电话。原先跪在地上的王查理一跃而起,全身充满力量,左勾拳、右勾拳还踢个弹簧腿,发出李小龙式的哇啊哇啊声,接着抱紧裘裘,左亲亲右亲亲,说:“老婆,你好强!”
他俩同时想到开香槟,没香槟汽水也行,没汽水啤酒也行,啵啵两声,仰头一灌,王查理怯怯地问:“老婆,我真的有那么糟吗?”
裘裘瞪他一眼,忍着笑。没想到两人这一对眼,百年天雷勾动千年地火,接着地动山摇,直到天黑才战死在床。
没多久,裘裘搬过来,她觉得这里的气场很强。从此,婚姻肿瘤消了,两口子恩爱得不得了。
6.桑树上的月亮
这阵子钓虾场的生意不大好,琴美的心情也跟着**到谷底。
还不都是那些大老板害的,搞什么黑心油被抓包,一时之间群情沸腾大家都变成“食安纠察员”,什么面条有问题,香肠不能吃,猪血糕不要碰,这下好了,台风尾扫到海鲜,第一个点名泰国虾有药物残留。钓虾场钓的就是泰国虾,不然咧,钓高丽菜吗?
那些钓客钓了虾,大多是现场料理,自己用烤箱烤来吃,或是花一两百元料理费叫厨房炒胡椒虾、盐炒啤酒虾,三五人配啤酒吃光,很少带回家的。钓费第一小时三百元,以后每小时两百五十元,花个三小时八百元钓起来的虾不能吃,那他还来真的就叫头壳坏去!不如去河边钓吴郭鱼,反正不敢吃,钓好玩的何必花钱。
钓虾场是琴美舅舅开的,规模不大,两窟虾池,大多是熟客,生意过得去。人手都是自己家族,琴美负责柜台,管账管内场一切杂务,她虽然个头不高相貌普通,喜欢一切金光闪闪、bling-bling的饰品,爱穿荷叶波浪短裙,脚蹬高跟凉鞋,貌似工地秀首席伴舞,但人品端正办事利落,比管外场的她表哥还管用。“琴美”两字念快一点,音似闽南语“蟳仔”,小学就被臭男生叫“蟳仔”,果然她也像蟳仔有两只大螯能决断,碰到“虾品”差的钓客,抛竿起虾时跟人有纠纷——要知道那些行家一个比一个龟毛,有自己的“仪式”,钓虾场没办法弄包厢,要是左邻右舍人不对,很容易冲突——还需琴美这朵香喷喷红花软言好语去哄一哄,把毛摸顺。那男人为了在女人面前展现“阿莎力”(日文Asari,干脆)与“抛饵”(power),拼命消费,扳回面子。男人跟池里的泰国虾一样,吃饵,不吃拳头。
琴美心情不好,跟她老母有关。
琴美的兄弟都在家乡,老母在两个儿子家奔波,跟驻军一样每月换防好不辛苦,接着老母的行为脾气变得怪怪的,诊断是早期失智,这下大家的脸色更沉。琴美看老母过得连狗都不如——那些被捧在怀里的毛小孩可不需要每月换地方住——看穿两个哥哥没种,胸脯一拍,将老母带来寂寞公寓跟她住。反正她没结婚,不需看谁脸色。钓虾场是舅舅的,也好办,琴美老母就在厨房打杂,舅舅给这个姐姐一点零用钱,老人家也高兴。人老了,没有经济支配权步步靠别人,即使是自己子女,靠起来也很难堪,靠没多久就会觉得自己根本是废物。
每天琴美骑摩托车载老母上下班,像未婚小妈妈载老小孩上学。这本是琴美这个孝顺女儿乐意做的,但最近,老母的病情加重,常常自作主张做一些离谱事,虽说钓虾场是舅舅的,别忘了还有一个难搞女人叫“阿妗”(舅妈),两个眼睛金朵朵看着呢。
起因是一件纠纷,有两个钓客大声嚷嚷起来,琴美听到声音赶紧去处理。两人坐得太近,其中一个是生手,抛竿起虾不懂规矩,钓线跟人家的缠在一起。要知道这里是计时收费,清理钓线的时间都是钱。琴美只好暗中跟一个说多给二十分钟,把另一个调到别处去钓。回到柜台,老母从厨房走来问:“按怎?”琴美随口说:“炒米粉啦!”老母说:“喔。”
这个“喔”,“喔”出问题了。“炒米粉”是钓虾场术语,指钓线缠在一起状似炒米粉。像钓虾场这种不单纯是花钱买娱乐这般简单的场所,有些禁忌的,衰尾带屎的话不能明讲,好比管计算机的信息部门会悄悄放一包“乖乖”一样,有些话有些事用暗语,不要戳破,就怕一戳戳醒瘟神,它有一就有二,没完没了。老母不会不晓得,但当下,她的脑袋里不知刮起什么旋风,返回厨房,干起活了。
阿妗大嚷,琴美冲进去,看见大水盆里泡了米粉,五包,老母要炒米粉。
阿妗比金刚鹦鹉还聒噪,状似老母放火烧房子。老母被骂,无辜的表情让琴美很难受,五包米粉两百多块有什么好嚷的,但人性就是这样,他要是看不惯或看不起你,即使一片叶子掉在肩膀他也会说成刀子杀下来,而被看不起,那真的是被人当作蚂蚁用拖鞋去踩还压磨几下的事。
能怎么办?头发湿了只好洗下去。琴美憋气忍泪,卖力炒米粉,三十分钟后,搬一大盆炒米粉到用餐区放在桌上,正要扯喉咙喊“虾汁米粉一碗二十元”,忽然一条身影站在她面前,叼烟,打开皮夹抽出一张五百元,说:“算我的。”接着转身对钓客大声宣布:“兄弟,食米粉,我请。”
这个七字怪人算熟客,一年前阿舅请他来装潢,从此一个月总会来一两次,绰号“阿金”“金条”,叫他金条的人比较多,琴美为了汇工程款知道他叫徐长金。一头自然卷头发,烟酒槟榔三合一,看起来是个古意人,话不多,也不跟谁套交情,自备钓竿与饵。偶尔带朋友来,大多自己来。钓技不错,三小时下来收获三十多只,有人问他诀窍,他回:“我跟虾子能沟通。”
一大盆米粉即刻扫光,厨房里多的是虾汤,米粉吸饱鲜味,不好吃才怪。这下阿妗没话说了。琴美当晚回家抱着老母哭一场,老母越是自责“我怎么这么笨”,琴美越是哭得大声,哭到老母糊涂:“我是死了?你怎么哭这么大声?”琴美破涕为笑。打电话跟金条道谢,金条说:“我做粗工的讲话直接,每个家族都有一个疯女人。”
琴美哈哈大笑。自此对金条印象大好,他来买槟榔时多塞一两粒给他“沙米苏”(service日文发音)。反正这个世界就像虾池,明的暗的谁看得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顶多再加一个虾子知。
三个月后,台风刚过、钓客清淡的黄昏,金条对琴美说:“我们两个要交往一下才对,你是美、我是金,美金呢。”
“我结婚了。”琴美说。
“嚎哮,我有探听,我们同故乡。”
一比对,果然同乡不同村,人脉牵来绊去,还不乏共同认识的人。人不亲土亲,这下子土亲人更亲,不多久,大家都察觉琴美与金条这两个人可能有暧昧。
但这只红蟳仔正式被金条钓走,还是跟炒米粉有关。
某假日,金条来寂寞公寓坐坐,该说的话都说完,该喝的乌龙茶也喝完,该抽的烟也抽去好几根。琴美老母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下子收衣服一下子帮热水瓶加水一下子整理回收,忽然问琴美:
“晚上煮什么?”
琴美答:“炒米粉。”
老母说:“啊,冰箱没葱,我去菜园看看。”
话说管理员秀华勤快,把谢老师家旁边那块空地整理成小菜园,种些大家用得到的辛香料,辣椒、九层塔、葱,倒也一片欣荣,小区若有人临时需要自去采摘。
老母前脚一出,两人一跃而起,进房,门一锁,正要抛竿入池,怎料老母返回敲房门:“晚上煮什么我忘了。你在做什么,为何锁门?”
“炒米粉。我在忙,你去拔葱。”
“喔。”
老母匆匆出门采葱,房里这两个匆匆办事,漏了防护措施,一个多月后,浮标动了,讯号真的很强,一尾超级泰国虾在琴美肚里。顺水推舟,奉子结婚。
婚后的琴美、金条与老母同住,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副红膏赤舌,连老母也丰润许多。金条家里的长辈都不在了,对这个岳母很尽心。琴美辞去钓虾场工作,在家带孩子,老母当她助手。能干的她,也当起金条的助理,凡是跟客户、建材行联系的事,有她就搞定。两人都不喜欢都市,盘算将来回乡发展。
如果不是老母的病情走下坡,这个“将来”不知是何时。琴美与金条的儿子三岁那年,他们已无法一天到晚去找走失的老母。金条是个好女婿,打听家乡有家赡养院不错,决定先让岳母住进赡养院有专人照顾,他们也朝返乡的方向规划。为了让老人家不要有被遗弃的感觉,入住之前,金条常开车载一家人到赡养院溜达,几次下来,老母对那地方有熟悉感,也认识不少人。
那阵子民宿很夯,金条打算将来整修荒废多年的老厝,除了自住也能拨出两个房间做民宿。琴美够能干,可以在家带孩子顺便照管民宿,金条仍去做装潢,两人联手打拼,一个家就能稳稳地站好。
秋老虎还在发威的时节,金条一家护送老母去赡养院入住。老人自然而然跟着已熟识的照护员去做运动。傍晚时分,金条开车回到自家老厝。
停好车,先到附近巡一巡,迎面驶来一部白色“奔驰”,摇下车窗叫:“阿金仔!”金条一看,原来是小学同学阿福,二十年没见。
两人拍肩、说干话,阿福叫琴美“嫂仔”,逗逗孩子。阿福做砂石生意,看来很发达。两人交换名片,互道:“老大,多照顾。”
阿金问他怎会走入这一行,阿福说:
“你介绍的啊。”
“我什么时候介绍?”阿金一头雾水。
“你忘了,小学时我们打架,你把我压在地上吃沙,我吃了觉得沙子蛮好吃的。”
“干!要再来吗?”阿金大力拍他肩膀,两人仰头哈哈大笑,好像打架是昨天发生的一件快乐的事。
“我们为什么打架?”阿金问。
“哪知?吃饱太闲。”阿福答,他真的忘了。
阿福离去,阿金觉得恍如昨日。
“你小时候常打架啊?”琴美问。
“怎么可能,我很乖的,厝边头尾有名的。”阿金抱起儿子,刻意说:“不可以打架喔!”但又小小声加一句:“该打的时候还是要给他打下去。”
对那次打架似乎还有一点印象,怎么起因的却模糊了。他想起后来躲到桑葚树上,这一想,便往后院方向去,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树还在,老样子。
他把儿子抱高,让他往树干分杈处爬,琴美托着他,小孩很乐,阿金告诉儿子:“爸爸小时候爬过这棵树,在树上可以看高高的喔。”
阿金发现地上有好几颗土番石榴,寻到桑树边果然有一棵番石榴树。他蹲下来点烟,呼出一口雾,疑惑这棵番石榴树谁种的,为何他毫无印象。
记忆的闸门打开,有一些感觉袭来,忽浓忽淡,把他缩小,缩回到那一个夜晚。他记起不知散在天涯何处的阿郎哥一家,记起在他家前院拔起不知什么植物带回来,哭着带回来。
难道就是这棵番石榴树?会把它种下的,除了阿嬷还有谁?这么说,当天发生的事,也需要很多年后才能得知全部的情节。譬如,多出一棵番石榴树。
“啊,也长高了。”阿金仰头看着土番石榴树。
悲伤、痛苦时候种下的不起眼东西,竟然也会默默地开花结果。阿金摘下一颗,咬一口,真涩,但是土番石榴的香气就是这么独一无二。
“我爬树树咧,我爬树树咧。”小孩很乐。
“在树上看到什么?”琴美问。
小孩扭着小脖子东看看西看看,伸出手,指着遥远天边一枚刚出现却是永远存在的白色淡影,说: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