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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温暖

十种寂寞 简媜 11256 2024-10-22 04:47

  

  山不转路转,

  路不转人转,

  人不转头转,

  头不转我念头转一转

  可不可以啊!

  1

  秋凤把摩托车停在一棵茂密的茄冬树下,庆幸自己无须半路停车穿雨衣就到达目的地。雨开始变大,发怒摔脸盆的下法,夹着闪电惊雷。摘下安全帽,目测只需跑五大步可到骑楼,吸口气开步跑,一、二、三步,脚踩上一块布着青苔的砖石,那苔平日在太阳下装死,遇到连日雨水活了,第四步一滑,身体往后仰,本能地侧身用手去撑,右半身顺势往花圃仆倒,不多不少算第五步。

  “啊,是怎样?我有得罪你吗?”歪在地上的秋凤对老天翻白眼,还没翻全,一脸盆雨水泼来算是给她点眼药水,只好紧闭眼睛。她受过训练,知道跌倒后不可立刻站起,要分解动作慢慢来。总算站起来,检视结果,除了手掌抓泥巴、裤子脏之外,居然连个擦伤都没有。出门前本想穿短裤,可能妈祖有保庇改穿牛仔裤,那撮青苔再怎么狠也狠不透牛仔布的厚。车钥匙系了绕境时买的妈祖小公仔,果然有感应有灵验。

  这下全身湿透透,转念一想:“没差啦,反正要来洗澡。”

  2

  秋凤最近——其实也不近,三个多月以来不能算最近,不过如果跟五十多岁的时间比,说最近也没错——常诵念“转念一想”四字诀。遇到不顺心的事,该发的牢骚当然不会少发,但跟以前不同的是,发过之后会用“转念一想”鼓励自己朝事情的另一面探探头、挥挥手。这招是演讲听来的,院里曾请一位作家来演讲,那作家讲什么她听不大懂也不多大想懂,不过作家说了一段话:“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人不转头转,头不转我念头转一转可不可以啊!”秋凤听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她讲不出却很有感觉的道理,没想到就在“鱿鱼不嚼”要不要辞职的时候听到这话。“鱿鱼不嚼”就是“犹豫不决”,她跟同事后来改说闽南语搞笑版“柔鱼没哺”,鱿鱼若是不嚼整条吞,痛死你老娘的胃,犹豫做不了决定的时候,那粒胃也是很痛的。

  三个月前她向老板娘辞职。以她当选过多次“年度最佳照护员”的荣誉纪录,老板娘当然不放人,要知道像秋凤这样耐磨耐操、会抱怨但很勤劳的人真难找,马路上多的是“工作不努力,努力找工作”的人,尤其长照这一行,资深卧床者不能动,说句不礼貌的,等于搬重物,可比搬家工人。人家搬家工人干脆,不必考虑沙发会不会发神经捏你奶奶、冰箱会不会呕吐喷你一身。找到一个有体力、有耐心、有爱心的人,那是照护界的台积电股票,理应长抱岂可轻抛?老板娘只有碰到老板时犯糊涂,其他时间是个精明角色,立刻针对薪水做调整,马上提供各种方案供她选择以度过“职业倦怠”。秋凤很感动老板娘用这么有学问的话帮她诊断,一下子好像她这个“倦怠”变得很专业、很高级、很光荣。可是,秋凤半夜睡不着躺在**滚床单的时候越想越糊涂,如果说,一个人很认真地一直做一件事就会倦怠的话,那老板一直K老板娘(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烂人),老板娘一直被老板K,他俩怎么就不会“倦怠”咧?

  家务事是“你不清楚我的明白,我不了解你的知道”,他们打得高兴、揍得开心就好,不关秋凤的事。老板娘先让秋凤一周休两天半的假,三个月后再说。三个月后,秋凤眉头仍然锁出一条沟,说身体好累,还是想辞,老板娘秒速流下爱的泪珠,说:

  “这样好了,留职半薪一个月,你先调养身体再说。”老板娘从皮包掏出票券,撕下一张给她:“洗三温暖加按摩一节附送一餐,免费,你去放松放松!”

  秋凤不敢拿,目瞪口呆:“洗三温暖,那要脱衣服?”

  “你洗澡不脱衣服?”老板娘笑着把票券塞入她口袋。

  “大家脱光光一起洗?”

  “什么大家,女子三温暖,都女的。你以为那么好啊,有男的。”

  秋凤啐一声:“神经病,有男的有什么好?才不好咧。”神经病是心里话没说出口。她对男人身体兴趣不大但认识太深了,一般人只知那副四两重的“牲礼”,她不同,从丈夫那儿认识到病体、遗体,其余的不是太小(她儿子)就是太老(受照护的病人)。她有句名言:“不是跟自己一起老的男人身体,不骗你,真的很不OK。”严格说,男人身体在秋凤眼里只有两种差别,一种不需要你喂饭、带他去厕所、帮他洗澡,一种要你喂饭、帮他把屎把尿、刷背搓鸟鸟。你若问她对男人追求制冰盒形腹肌、人鱼线的看法,她会说,什么都是假的,健康最重要啦,只要一条血管给你爆掉,你就变成面团而且持续发酵,当肾功能急速衰竭时,收尾的口头禅是:“我看太多了。”

  话说回来,全是女人也不OK,秋凤瞪大眼睛:“哎哟哟,被看光光……”

  “有什么好看?”老板娘扑哧一笑,拍她肩头,“你有的她们都有,她们有的你也有。”

  “是没错啦,可是……”秋凤觉得很怪,终于抓到重点,“可是不一样大!”

  “你去洗澡还是挑水果?”

  “可是,”秋凤的眼睛越睁越大,“我不想被看光光……”

  “你也看她们呀。”

  “啐,我更不想看她们,她们有钱有闲整天洗三温暖皮肤白泡泡,我做工的人一身粗坯能看吗?我都觉得丢脸!”

  老板娘没时间陪她纠缠,她自己都欠缺高人帮她做前世今生的心理治疗,没能力帮秋凤打开心扉或脱光衣服,匆匆丢一句:“我要去接小孩不跟你说,你去就对了,跟柜台报我的名字,她们会帮你安排最好的按摩师,你不去洗就别来上班。”

  这句话把秋凤定住,她还没回过神,老板娘又丢来一句:“人家八十几岁阿嬷都去洗了,你怕什么?”

  局面翻转。首先,要她“别来上班”这句话打到她了。秋凤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没工作,自从丈夫早逝她独力抚养一儿一女,靠的就是全年无休的拼劲,如今女儿上班、儿子念大学,仍不敢松懈。年轻人那点薪水填自己的嘴洞都不够,况且儿子是能念书的,打算继续念研究所,还得靠她两手两脚给他“撒铺”(support)。就算他们都有工作,秋凤仍然不敢“退休”,要存养老金。她在赡养院听到耳朵都长包皮了,多少老人败在一个钱字上。有钱老人放的屁都有麝香味,只剩“两忆”(记忆加回忆)、“一忆”(失忆)的很惨,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尊严是什么?是天边那颗一闪一闪的星,还不见得天天看得到。退休享受第二个人生,那是幼绵绵白泡泡好命人才有的福气,她认定自己这款人唯一享受得到的就是“做到死”,再讲一遍,做到死!三个月来,原本以为自己看开了想辞职、休息,老板娘的话针刺一样帮她找到症结:她想休息,不想辞职,职业倦怠只能倦怠一下下,终究要回去上班。既然人家把路开好,红毯也铺好,她只要去洗澡有个交代就可以顺应天然回去上班,何乐不为?当然,就算她没去洗澡老板娘也会让她复职的,但做人就是这样,有时你必须给出一点空间让上位的人觉得他帮到你,有成就感,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润滑技巧,秋凤懂。

  还有,“八十几岁阿嬷都去洗了”这句话也打到秋凤。她对皱巴巴、具备“黄土比例”(即将入土之人的身材比例,相对于健身房里肌肉男的黄金比例以及她这年龄层的黄铜比例)的老人**很熟悉,在她手里洗了人生最后一次澡的老人超过三十个。瞬间,本来跟隐私、羞耻感相关必须用衣服扣子拉链隐藏起来的身体,忽然转变成器具类用品,好像吃饱饭需洗碗刷锅一样自然。她心里那只忸怩的虫子被太阳晒死,恢复帮老人洗浴的职业本能,只不过扩大到帮自己洗浴而已。秋凤心情活络起来,追着那台“米奶”(BMW)问:

  “那我要带什么去?”

  老板娘摇下车窗:“带身体啊。”

  3

  柜台小姐没见过有人从水里捞起直接来洗澡,秋凤的头发在滴水,一面掏出弄湿的票券一面抱怨怎么没人跟里长反映那边会滑。小姐小心摊开票券做登记,没怎么理会,秋凤报了老板娘名字,她脸上立刻活络起来,主动帮秋凤办会员还送一张咖啡券。秋凤暗想,老板娘应是贵宾级,这女人“真讨债”不知花多少钱在洗澡上,有钱人一根脚毛比我们的手臂还粗,趁势补上:“她说,你们会帮我安排最好的按摩师,还说我洗得怎样要跟她详细报告。”最后一句是她添的,秋凤太了解人的眼睛跟楼梯一样高高低低,该借光的时候,“恁祖妈”不会跟你客气。

  有个很有礼貌的小姐知道她第一次来,详细说明流程,给了一把钥匙一条白色大浴巾,亲自引导秋凤到楼下更衣间置物柜前。

  “阿姨,您把衣服脱下来放柜子里锁好喔,钥匙圈在手腕上就可以去洗了喔,里面什么都有喔。”年轻人讲话一直喔喔喔,又不是公鸡这么会喔。

  忽然不知该怎么脱衣。秋凤最擅长帮重度卧床老人脱、穿衣服,这项高难度技术若有比赛她必定得名,现在却不知怎么帮自己脱,怪怪的,说不上来。忽然懂了,这还真像医院照X光前到更衣间换衣服。老毛病犯了,一面脱衣一面喃喃自语:“你看看,人家好命的,脱衣服去洗澡;我们歹命的,脱衣服照X光。今天来做好命人。”说完咯咯笑起来。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心情飘飘的。

  等她戴好浴帽围着浴巾走到入口,眼见无边无际白茫茫、一阵翻腾的暖烟夹着哗啦啦水声扑面而来,她却步了。

  秋凤很少却步。不,从未却步。

  这大半生遭逢的事件由不得她有任何怯懦,专心悲伤与他人的同情都是珍贵、奢侈的,她明白自己除了认命没别的选择,而以她有限的求学经历与毫无人脉的现实处境,她的最佳选择就是去走一条最辛苦却能最快赚到钱的路。丈夫癌末多次进出医院,那一年等于是职前训练,抽痰、管灌、处理尿管她都会。她老早安排妥当,办完丧事隔周,穿起中介公司的背心、挂上识别证在另一家医院当日薪两千元的特别看护。有亲戚议论她无一点哀戚之心,不满一个月就趴趴走,好歹过了百日再抛头露面。话传到她耳里,秋凤直接去敲门:“丈夫死了也要坐月子啊?你养我们孤儿寡母,我就专心在家哭我老公。”

  千万不要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尤其这女人刚跟死神交过手。

  现在她却步。整间弥漫着温暖水雾,飘着沐浴精香氛,听到女人高声对答,有笑语,有招呼声,像来到一个被隐藏的水幕仙境。秋凤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所在,但她祈求过菩萨,有一天功课做完了要带她去极乐世界享福。现在,脑内干巴巴的“极乐世界”名词与眼前景象做了联结,瞬间扩大、加深,变成唯一真实,她不只脱去衣服也脱去一切庞杂记忆。她停住脚步,重新指认自己。

  正好有个工作人员(当然都穿着制服)走过,知道她第一次来,亲切地指引她洗浴程序:最里面是一排沐浴间,先洗澡洗头,再到水池泡;三大池,温水、冷水、冰水,一般都是泡温水、冲一下冷水,很少人敢碰冰水。泡过后记得要补充水分,茶水区有多种健康养生饮品。旁边是两大间烘烤室,两大间蒸气室,随意随喜进出。总之,洗泡烤蒸,看个人喜欢自行搭配。末了,女职员指向另一个出口说,去那里吹干头发穿好浴袍,上楼就是按摩室,柜台小姐会帮你安排。按摩后去餐厅吃饭,饭后若想小睡,休息区有大躺椅沙发、小床,随你躺,爱躺多久就躺多久,我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秋凤听得雾煞煞,洗个澡还有这么多花样。因为新奇,还没洗就觉得年轻五岁。朝沐浴间走去,迎面走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轻松自在,拿随行杯到茶水区倒水喝,喝完往大池去,池中有三两位高声招呼她,她熟练地下池有说有笑。怎么自然到像去Seven买咖啡!秋凤刚刚偷瞄她,三秒钟正面大特写、四秒钟背后扫描,秋凤心脏扑通脸面发红,替她害臊。身材普通,皮肤白皙,手脚灵活,一等健康。秋凤忽地领悟到,该害臊的是她自己:“人家天生自然,我在替她不好意思,我有病啊?”

  十多间沐浴间都没门。“是怎样,没钱装门吗?”秋凤大开眼界,她即使一个人在家洗澡也要关门的——但不锁门,很多老人在浴室跌倒,这点是普通常识。走过去,正好看到一排洗浴中的虎背、熊腰、马臀、象腿,秋凤从没看过自己的背后,心想“我应该也差不多”。她们这一行比较关心血压血氧、体重体脂肪,对身材没感觉。没想到今天很变态,怎么脑子里装的都是身材胖瘦、皮肤黑白、大腿粗细、**大小。

  “不该来。”秋凤不喜欢自己的脑子陷在这些……该怎么说呢?这些“有的没的”不正经的念头里。

  她进去最里间,探头确定没人看她,鼓起勇气卸下围着的浴巾,开始洗头洗澡。适当的水温、丰沛的三段式大莲蓬瀑布、熏衣草香氛沐浴泡泡,她好像一条蚯蚓被人从百年泥巴滩里拉出来。这辈子从未如此奢侈,平日为了省水,连热水管线前端的冷水都不浪费,变通之法是用水桶接水调温,一桶温水够她洗头洗澡五分钟解决。现在,站在温热小瀑布下,跳跃的水珠围绕全身,她低头承受源源不绝的水吻,完全忘掉省水这回事,连带也忘记省电省瓦斯省吃俭用、付房贷付学费付补习费付保险费这一串碱粽、肉粽。她调换出水方式,水柱射着背部十分舒服,面朝外站着,正好被经过的人看光光。秋凤没有闪躲,活泼的水精灵缠绕她,她闭眼进入遗忘状态。

  洗毕,依规定戴好浴帽,下一步去浸泡。

  三座大池中有一池人较多,秋凤本能地朝无人的那座小池去,匆匆解下围身浴巾挂在壁钩上,迅速跳下,扑通一声,她大叫:“啊!救人哪!”旁边两位姐妹立刻将她捞起,有人舀一盆温水朝她泼,有人帮她拍背揉臀搓大腿,有人喊“快带来这里泡”,一群垂来晃去的**姐妹七嘴八舌护送她五六步,像海边营救人员护送搁浅鲸鱼返回大海,把秋凤送入温水池。两个特别热心的姐妹游过来,四只手尽情地帮她搓呀揉呀拍背收惊。秋凤说:“没想到那么冰,夏天也会冷死人哟!”姐妹们大笑。有人说自己第一次也是没看清楚告示跳入冰水池,之后看到手摇冰都会抖。笑声比水声还响,女人国国运昌隆。

  秋凤自嘲:“去了了,不只给人看光光,还摸光光。”

  池边池里,环肥燕瘦的女人们各有喜好组合,去烘烤室或蒸气室,只剩秋凤及另外两个结伙的泡着。池边有几个半圆形设计,人坐着,头伸出水平线,两手搭在圆弧上,水柱喷射背部有按摩效果。秋凤移入,坐着享受水的服务,那感觉又不同。水的浮力托起身体像托一只小狗,瞬间松弛想睡,瞬间又无比清醒。她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息,如是数回。刚刚一阵混乱,现在有空闲回想,感受到善意与亲和,身体放松,被观看的羞怯感消失了,她现在像一片叶子漂在安静的河面,被温柔的风吹着。闭眼,脑中影像乱窜,叹息中浮现赡养院里常常问她“今日几号”那个老人家最后的身影,与老人同寝室的那位中风阿嬷几日前也走了。生来死去、人来人往,秋凤早已麻木无感,但无感的经验堆栈起来就像积木堆得太高也会掉落。现在,水雾氤氲中,所有坚硬的东西忽然柔软起来,尘封已久的她的人生、她的岁月,包括记忆与感受,在水中像干香菇一朵一朵泡发开来。

  她想起丈夫骑摩托车载她,回头问她想吃什么的样子,那时两人刚结婚。但脑中一闪,却闪出赡养院那两位情同姐妹的老人家倚在窗边吃乖乖的影像;她们现在应该重逢了,极乐世界也有乖乖吧,说不定口味更多。她鼻塞,察觉到池里不宜擤鼻涕,用力吸鼻子,恢复正常。这一用力,蹿出在医院当看护时遇到的那个老头的记忆,正因为他,秋凤才会在“用力吸鼻子”后反击,接着发生的事促使她辞去医院看护工作改到赡养院上班。那位老先生恐怕不在了吧。现在想起他觉得好笑,但当时被这个因急性肾炎住院的失智色老头气到快失控。八十岁中过风,身材肥肿,一身“癞膏烂浊”,脾气焦躁不安,满口“挫干拉谯”,一辈子才听全的脏话在他身旁一周就听满。某次,秋凤扶他下床,他竟伸手捏她奶子,秋凤超级不爽,一把火蹿升大声呵斥:“你干什么?”色老头骂:“干你老母。”秋凤被他怄到快吐血,又不能出手打,只能靠伶牙俐嘴:“我老母死了,你要先去死才干得到。”他提高声量:“干你XX。”哎哟,母女一起惹,这下秋凤不客气:“你要先站起来才干得到。”老头血压飙到一百九,大口喘气全身无力,病情有一点加重,她不免有点小内疚。俗话说:“强惊勇,勇惊雄(狠),雄惊无天良,无天良惊神经不正常。”干这一行,被骂被电被嫌都是家常便饭,她原以为自己修行很够,没想到差点毁在老头身上。幸好他病情好转,才解除心理负担。从此,秋凤发展出一套呢喃模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这事刺激秋凤,她想:“你皮痒,我命贱,难道就该任你糟蹋?命贱的难道一定要帮皮痒的做吗?老娘不干可以吧。”辞职去赡养院,一转眼也十多年了。不知道原来的他是怎样的人,病痛把人变成猪狗牛羊,说不定他也有可爱的时候。啊,身边可爱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她想起丈夫最后对她说的话:“阿凤,对不起,无法照顾你到老,一大担拢交给你。”秋凤把头埋入水中,喃喃自语:“不是你愿意的,我没怨你,拢是命,拢是命啦!”

  泪,流入水中。

  4

  吹干头发,秋凤穿妥宽袍上楼到按摩室,柜台小姐已帮她指定三号按摩师。想必这个就是老板娘口中最好的按摩师。

  一个笑眯眯、短发、四十多岁壮女人,深色制服,还没开口先笑一朵花给你,一秒内让人觉得已认识她一个月。她自我介绍“三号”。秋凤不喜欢用号码记人,问她名字,每个人都有父母给的名字,为什么用号码,又不是犯人,而且长得这么漂亮叫号码太委屈喽。“委屈”这两个字在某些行业、某些人内心非常敏感,因未曾被他人察觉以致变成关键词,加上从未有人一见面就送一盘话语小甜点,三号大方地答:“叫我阿观,姐仔,你呢?”

  “秋凤,菜市仔名啦。”

  仿佛已认识一年。

  阿观请秋凤脱下宽袍,趴在指压**,脸嵌入圆洞。秋凤没这样趴过,一时手忙脚乱差点跌下来。阿观笑起来,帮她调姿势,把那头炸发顺了顺别在耳后,手指轻轻抚过耳朵、颈线、肩头,在上背画圆收起。这只是准备而已,连前菜都不是,但秋凤像被电波扫到,忽然间被触过的肌肉都松了。

  “哦,阿观,你的手软Q软Q,亲像麻糬。”秋凤赞叹。

  阿观笑:“哪、哪有。”从来没人这样称赞她。

  秋凤心一揪,听出她有一点大舌头,难怪是最好的按摩师,有瑕疵的人只能比别人更拼命才有机会活下去。秋凤又有点鼻塞,吸了鼻子。

  阿观看着秋凤的身体:皮肤黝黑粗糙,手臂粗壮手骨变形,脊椎侧弯,腰臀大腿布着赘肉,腿部多处有静脉曲张。女人只要脱光衣服,不必一句话,身体说尽一切故事。阿观看多了精雕细琢、细致白嫩的女体,没看过劳动者的肉身,毕竟来这里一趟不便宜。她知道秋凤的票券是那位贵宾招待的。

  阿观帮秋凤选了茶树香氛按摩精油,她对人与香氛的联结具有敏锐度,秋凤的属性不是花,是山上生生不息的茶树,一小撮茶叶能让人喉韵回甘。

  抹了按摩油,她先沿秋凤的肩线滑动,轻揉慢推三五次,再以指节刮下,听到秋凤发出“啊——”声,意味着锁头已被钥匙打开。

  阿观转向左右两边上斜方肌、下斜方肌施力,大范围按摩,节奏与播放的轻音乐吻合,灵活运用大拇指、四指指腹、曲握的指节、掌肉,时而顺着肌肉纹理、时而逆向,或单点穴位按压,或小块擒拿,或大片推揉,或合掌敲击,或双手张开如起飞的禽鸟在背上滑行。往下行进,侧弯的脊椎、腰部两道勒痕,阿观知道这是个跟她一样需要戴护腰工作的女人身体,联结到与她一般必须比别人更拼命才有机会活下去的命运。这一回合忽急忽缓的手舞,最后停在膏肓位置做点状按压、腰部画小圆周运动,她知道这两个地方伤得最重。她不只侦测到秋凤身体里层层堆栈的劳动档案,也从那不间断低吟的声息中判读,这一副身躯是无人疼惜过的原始山野。

  秋凤不间断发出低声叹息,趴着,不必担心别人看到表情,但必须借由吐息避免自己哭出声。有一双温柔又强劲的手在她的裸背上自由自在地探索,好像大宅院被人闯入,畅行无阻,搜出她的珍宝。珍宝不是塞在某一处孔洞里,而是到处放,现在有人破解,在肩颈搜出珍珠,肩胛找到玛瑙,腰部搜到金子。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强烈触感藏在这些地方,上面还用几十年劳动伤痕像杂草一样掩盖着,必须先移除杂草才能找到。一直没人发现,即使跟丈夫生了两个小孩,被使用过的只是那个孔洞而已,她的走了样的五十多岁身体还是处子状态,现在被找到了。她低声叹息挟着舒畅的呻吟,每每被揉推的手指推至哭泣边缘,如潮浪往返,像风筝高飞,怎么有一种舒服是这么奇妙。秋凤的身躯被解密者敲开锁,肌肉松了筋络软了骨架正了,她觉得自己一直缩小,欲仙欲死的舒畅会让人变小而非变老,她变回戴草帽少女,沿着夏日故乡的河堤奔跑。那时,她还是个爱笑的快乐女生,命运之神还没有找到她。

  阿观推完两手自三角肌至手指后,要秋凤翻身。

  “啊!正面也要?不好意思呢。”秋凤以为只按背面就好。

  阿观笑说:“姐仔,交给我,你躺着睡、睡觉就好。”

  一条热巾盖住秋凤腰部,阿观继续推揉。背部被推松了,正过来恰好是睡眠姿势,秋凤闭眼,把身体全部交出去。除了盖住的腰际机关重地,阿观的手指舞遍全身,连长着粗皮龟裂的脚跟都被油润过了。轻盈的睡眠把秋凤带到梦境,依稀感觉有几根软嫩的手指在她的**处回旋,轻轻地往上推好像要把它推到云端,接着缓慢地画小圈圈,顺时针又逆时针,像一群少女在上面跳芭蕾舞。电流从左蹿到右,从右蹿到左,连成一脉,从来没人这么温柔地抚摸过这两团山丘,这是爱抚,连她自己也不曾这样对待过供应婴儿奶水的母职圣地。秋凤沉睡,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一觉醒来,竟是两个钟头后,扣掉一节五十分钟按摩,她睡了七十分钟。

  “你醒了?不、不敢叫你。”阿观换到另一张指压床,正在帮另一个女人服务。

  “喔,一年欠的眠都补回来,全身都轻了,你实在是一流的啦!”

  秋凤竖起两根大拇指,一直念“赞赞赞”。阿观笑着点头,指着一张纸,请秋凤留电话,她也留了自己的电话,提醒秋凤去餐厅用餐,这里的梅子鸡腿饭是招牌。

  秋凤身心无比畅快,雨停了,真幸运不必穿雨衣。骑过一个街口看到水果摊,买两个特大的丰水梨折回去托柜台转交给阿观。秋凤忽然想,她的工作不是普通的累,靠两只手吃饭,酸痛了怎么办?谁帮她按摩?

  5

  当天晚上,阿观打电话来,谢谢水梨。

  “姐仔,你、你有去餐厅吃饭吗?”

  秋凤把梅子鸡腿饭称赞一番,但怪罪自己没认份喝了咖啡,晚上恐怕只好起来打蚊子到天亮。阿观接着问她有没有去美容室做护肤护发,不过那要另外计费。秋凤自嘲我这身“旧皮衣”洗干净就很对得起她喽,护肤给谁看?再接着,问哪里人、住哪里、职场经历。

  阿观没结婚,一个人住,接着吞吞吐吐起来。

  “姐仔,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秋凤警戒,一定是麻烦事,江湖历练让她起戒心,这个人会不会要来诈骗我?

  “什么事?”

  “我想、想了很久,姐仔,我不是很确定,说出来你、你不要生气去公司告我,那、那我就惨了,可是不讲,我……”

  “不会啦,什么事?”

  阿观压低声音:“姐仔,我今天按摩你的胸部很久,你、你有感觉吗?”

  秋凤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该说“有感觉”还是“没感觉”?是有感觉呀,但现在怎么可以随便跟你说有感觉,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感觉?这样很没有礼貌咧。

  阿观在等她回答。秋凤不知怎么答,没穿衣服时发生的事,现在穿上衣服了,思考的方向都不一样。

  “没有感觉……”秋凤说。

  阿观有点意外,“嗯”了一会儿:“我就直说,你右边靠近胳肢窝的地方有一个硬块蛮明显的,姐仔,赶快去看医生,不要拖。”

  换秋凤感到意外,没讲话。

  她有点生气,气阿观为什么讲这些,今天这么美好都被她破坏掉,这是不可能的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这辈子够倒霉了,怎么可能衰到胸部有硬块,那是什么意思每个女人都知道。秋凤想:你在咒我吗?

  “你有没有做过**摄影?”

  秋凤没讲话,甚至没伸手去摸胸部,她的气往上喷。

  “姐仔,我觉得你是古意人,我多说几句你不要骂我,”阿观沉默一会儿,“我们都是天公伯不惜的人,要靠自己惜自己。”

  秋凤没讲话,把电话挂掉。

  她更气了,气阿观为什么要把话说穿说破呢?突然朝向阳台趴跪在地,如绕境时钻轿脚,喃喃自语:“妈祖会惜我,妈祖会惜我!”

  接着,秋凤把衣服脱掉,对镜摸到硬块,藏在还算丰满的半球体里。摸着它到天亮,好像跟冤亲债主开一夜讨价还价的债权会议。

  次日一早,手机响,又是阿观。

  她说她早上休假,现在巷口Seven门口,叫秋凤换衣服下来,她骑摩托车载她去医院检查,有个口碑不错很亲切的**外科医生今早有诊,很多客人看过他,加挂没问题。

  秋凤笑出来,完全明白这女人跟她一样是信奉“立刻、马上、现在、快”的急性子。要不是行动派怎么求生存?

  两人乍一看都认不出对方,一个穿上便服戴安全帽,一个穿上衣服,在大太阳底下、在烟火人生里,面对面。

  先去做**摄影。医生看着片子,表情严肃,先数落几句为什么之前没做过,开单叫她去照超声波,照时说有点问题,当场做穿刺,开了预约单,几天后回来看报告。

  “没事了没事了,”秋凤笑眯眯地说,“多谢你这么关心我,从来没人这样关心我,你是妈祖派来的喔。”邀她一起吃中饭,阿观急着赶回店里,下午有预约的熟客。

  “要不要陪你看报告?”阿观问。

  秋凤说不用,会叫女儿陪。看着阿观离去的背影,直到转弯不见。

  秋凤心里有数。

  日子照常,该吃饭就吃饭,该倒垃圾就倒垃圾,该给在外县市上班的女儿打电话就啰唆几句,顺便问:“你有没有爱妈妈?”该给在南部念书的儿子汇钱就去转账,打电话告知也顺便问:“你有没有爱妈妈?”接着把保险箱的金饰取回,银行、保险的事都顺过一遍,写了一张清单。

  “真是急性改不掉,赶着去投胎啊!”秋凤喃喃自语,接着朝上翻白眼,“啊,是怎样?你比我更急吗?”

  看报告那天,秋凤一个人提早到医院,逛了一圈,摸清各部门。坐在候诊室闭目,回想在医院、赡养院当看护照顾过的人,人来人往、生来死去,不知还有几人活着,就算活着大概也免不了被病磨成猪狗牛羊吧。医院是离死亡最近、离慈悲最远的地方,如今轮到自己要照顾自己了,转念一想,也好,十八般武艺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是阿观。

  “你几号?”阿观问。

  “十三号。”

  灯号显示现在看十一号,下一位十二号。

  “我、我陪你进去。”

  “不用,阿观妹妹,我自己来。”秋凤以坚定的眼神看着她。

  阿观掏出一张员工优待票券给她:“下午来洗,我、我帮你按摩。”

  “怎么这么好,连续有人请我洗澡,我要发了!”秋凤收下,拍拍她的手说谢谢。有时,呵护你的家人最初是以朋友身份出现的。

  提示音响起,灯号跳到十三。秋凤起身走向诊间,回头跟阿观说:“你回去吧。”

  阿观答:“没关系,我等你。”

  秋凤下定决心,不管等一下医生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照顾好。找一天,带着完好的身体去洗三温暖,让阿观的手指再次把她变回戴草帽少女,在故乡的河堤奔跑,奔向那个她曾经设想过却迟迟没来的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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