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店二楼窗台繁殖了一大丛昙花,
张牙舞爪霸住半面墙,
好像跟这个世界无冤无仇,
也没什么情义可言。
她吃过粥了。
每天早上六点半,鱼松、红烧豆腐、软烂青菜及一碗白粥准时来到她的房间,包括看护那句带呵欠的招呼语:“早,阿鹅嬷!”勉强也算一碟小菜,清清淡淡,半云半雾。有时,菜色嘀嘀嘟嘟丰富些像莲藕会牵丝,如果隔壁床又尿湿床单的话。
“Yukiko,你真乖,今日几号?”刚刚她一面喝粥,想起什么似的,问看护。
“八月……十二号吧。”
手脚利落的看护腆着壮硕的臀部正在更换床单,那位八十多岁瘫痪老妇如一尾干煎的四破鱼摊在**,非常瘦也非常安静,从不发表意见,对食物或飘浮在空气中自己释放的温腥尿骚都能接受。躺在长方形瓷盘上的四破鱼,基本上也有沉默的尊严。
“旧历几号呢?”她又问。等不到回答,提高声音再问一遍:“旧历今日几号?阿雪啊。”
其实,被唤作日语Yukiko也就是雪子或闽南语“阿雪啊”的看护扎扎实实答了一串,但跟日子无关。她是个勤快敬业的本地妇人,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壮,脸上有不少淡斑但懂得用微笑遮掩,脾气还算稳定,除了习惯性自言自语发表一些柴米油盐式的个人看法外,称得上是长照界不可多得的人才——把屎把尿清秽物不嫌脏,她照顾的住民身上没老人味。再说,她的自言自语也保持一种含蓄且委婉的风格,声音拿捏得有分有寸,接近耳语与呢喃之间。刚刚,她一手铲起四破鱼一手铺床单,嘤嘤嗡嗡地诵经:“问几号做什么?你儿子会接你去美国住吗?你媳妇会煮稀饭伺候你吗?几号还不是一样,出日头摔大雨也是同款的啦,早上也Yukiko,晚上也Yukiko,阿雪啊、阿雪啊,叫魂哪!”
她的声音宛如暗自哼歌的少妇,有一点春梦乍醒的慵懒味。她十分了解四破鱼是个具有传统美德的老妇,绝不会搬弄闲话,事实上,除了偶尔呛到咳嗽几声或喉咙蓄着未吞咽的食物发出咕噜声,她几乎没听过四破鱼开口吐一个字。这一点她试探过了,曾对她透露薪水,留意第二天有没有耳语生出来,结果没有,证明她真的是语言能力受损。因此,喂四破鱼用膳时,她也呢呢喃喃磨出一摊话水,不过内容宽阔,媲美一本有声版八卦杂志,诸如:几号房那个谁昨天一大早做仙去了,家属有够离谱到下午才来,要是分财产,哼,一定跑到裂裤脚马上来;几号房那个谁昨天被送进来,晚上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老人跟小孩一样,第一晚都会哭,第二晚哭一点点,第三晚就认命了;VIP房照顾那个鼻胃管、尿袋阿公的印籍看护娃蒂可怜啊天天哭,听说她老公外遇,没良心地把她当提款机,她在这里抱老男人下床,他在那里抱年轻妹妹上床,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瞎眼了?听说今年薪水不会调,是不会去问问外面东西有多贵喔,最起码也要调个意思对不对;听说老板又揍老板娘,这次老板娘硬起来有去验伤喔,那个不死鬼老板在外面偷吃很久了,奇怪咧男人怎么都管不好那一根小黄瓜,给它剁掉去喂猪猪都嫌臭腥,再闹下去说不定赡养院要关门,我就要回家吃自己喽,很烦咧……
依照员工手册规定,员工不可以对“客户”透露公司营运状况——包括老板、老板娘的婚姻营运状况——但这岂不是叫他们被一肚子烂话堵住要便秘了,反正这些“客户”连听懂都有问题,会搬弄是非的话那就是医学发生重大奇迹,所以八卦看护没在怕。不知道的人从房门经过看到这一幕,倒以为母女俩正在说什么体己话。人老了只有三种,一种可恨,一种可厌,一种可怜。八卦看护很会分类,她觉得四破鱼是可怜的,阿鹅嬷在可怜与可厌之间。这样说来,人老了不止三种,把之间算进去的话,那应该算五种吗?她不会算排列组合,把四破鱼当作举“可怜”牌子,阿鹅嬷举“可厌”牌子,自己举“可恨”牌子,用手指点来点去,总算算出有六种。她算出来时,差不多也喂好了,一碗喂了八分,很不错。帮四破鱼梳洗、漱口,把药磨粉泡水喂好,“早课”算结束,才七点半,太顺利了。她一高兴就会对这个安静老人做搞笑动作,把自己额头与老人额头相碰,发出不知哪个原始部落的嬉闹声:“阿喜嬷,你好棒,来,啊嘟嘟、啊嘟嘟嘟嘟嘟……”
叫人家四破鱼太不礼貌,人家有个好名字,阿喜。说来话长,那是阿喜嬷刚中风时的事,两个年轻女看护来帮她洗浴,一个说她躺着不动像一尾秋刀鱼。隔床的阿鹅嬷听到了,要知道她虽然生在日据时期,日语、中文、闽南语都通,还会一点英文,人家是老不是笨,她插嘴道:“小姐,不是秋刀鱼,我们老了都变作四破鱼,亲情破、钱财破、身体破、希望嘛破了了,拜托你两个轻一点,莫把她的骨头搬散了。”从此,背后被叫四破鱼。
“旧历今日几号啊?Yukiko。”阿鹅嬷只关心这个。
“旧历喔,嗯……七月初七。”看护踅至她面前大声说,轻轻拍弄她那软绵绵的脸颊,几粒大大小小老人斑随着松垮的颊肉**了**,大的像松子眼看要**出去,又被丝丝缕缕的皱纹给拘回来。看护顺手替她捏起几绺银发别到耳后,发丝没剩多少,十分宝贝,连梳子也碰不得,用手指替她顺了顺,勉强遮一遮粉腻腻的头皮,摇一串牛铃似的说:“阿鹅嬷,你今日气色真好,有没有睡饱?胃口不错喔,比昨天吃得多呢。”
里里外外听到这声音都知道收餐盘了。
房间恢复安静。
“吃饱未、困饱未,讲来讲去这几句,人说呷老有三坏:哈嘻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渗屎。呷老有三好:顾厝、带囡仔、死好[1]。我现在呷饱、困,困饱、呷,剩‘死好’啦!”
阿鹅嬷说完,自己咕咕笑起来,深吸一口气,还闻得到鱼松的甜味,不禁再吸几口,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小鱼不断啄弄她的白发,一瞬间竟有儿孙满堂的趣味。她有时会乱乱想,像插头找插座,插到好插座跑出奇妙感受,想起几件有趣的事;插到坏插座,那些死人骨头咽气事情通通跑出来缠她,心情一下子沉到谷底。今天不错,插到好插座,心情很轻,像羽毛。
这间双人房还算宽敞,十五坪附带一卫,摆两张电动医疗床,中间放一张双人座沙发做间隔,各有衣橱、桌子、椅子及一部轻巧型轮椅,电视嵌在正中央墙上,冰箱放在房门后,都不碍通行。墙壁挂着复制花卉油画,装潢偏暖色粉嫩,好像有钱人家把女儿送去贵族寄宿学校,住的宿舍就该洋溢少女风情,最好每晚还有不良少年罗密欧来窗下扯喉咙唱歌,那就更像了。
“看得出来,布置得很用心啦。”入住前先来参观,阿鹅嬷温温地给这个评语,说给带她来的孙女小慈听,毕竟这家赡养院是她花心思找的,标榜像大家庭般温馨的小型赡养机构,甚至有些事项可以客制化管理,收费稍贵一些,这不是问题,阿鹅嬷留三栋房子给她。
依规定,先入住的可以选床位,阿鹅嬷选择离厕所近的,原本小慈建议选窗边较不吵,这床位离门也近,进进出出很干扰。阿鹅嬷虽说靠九十这个数字不远,脑袋瓜还很清楚,只不过该记得的一下子记不起来、该忘记的老是忘不掉而已,听孙女这么说,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靠门吵,靠马路窗户不吵?等你老你就知,半夜起来放尿两三次,有时四次,离厕所远,像去爬山。吵有什么关系,横竖我耳聋听无,若是佛祖好心来接我,离大门近,人家抬出去也利便。”
“阿嬷,你每次都讲这些有的没的。”
“讲这些有什么要紧,阿嬷活到这些岁,讲这嘛理所当然,早也要去、晚也要去,去才见得到我的心肝查某囝(女儿)啊!”话到结尾,理所当然掏手帕擦泪。
孙女嘟着嘴,不主动提什么了。
起初孙女每周都来,买一堆阿鹅嬷喜欢吃的零食,奶油椰子乖乖、虾饼、海苔米果、花生夹心酥、布丁、水果软糖之类的,连衣橱都塞满。阿鹅嬷只好拜托阿喜嬷“出一支嘴”帮忙消化。好在院方饮食以养生健康为主,稍嫌清淡寡味,正好用零食救一救快淡出一只麻雀的嘴巴。这样吃下来,阿鹅嬷本就胖看不出,瘦瘦的阿喜嬷很快见出成绩,脸颊丰润起来。阿鹅嬷还开玩笑:“我叫鹅,你叫喜,合起来‘鹅喜’(音似闽南语‘饿死’),现在尽量吃,免惊会饿死。”说完两人呱呱笑,天天回到童年,好像两个逃课躲在树下吃零食的小女生。
后来阿鹅嬷叫孙女没事不用常来,话挑得很明白:
“阿嬷知道你有这点心就好,你来阿嬷也是这样,吃饱饱、看电视、等死。你少年人事情多,上班真累,有闲去交一个‘懒捧油’(男朋友)要紧,莫浪费时间在老岁仔身上,无彩工。”
这一句中听,下一句就不中听了:
“交‘懒捧油’,眼睛要睁亮咧,莫像你妈妈,多少人欲给她做媒,伊自己千拣万拣,拣到一个勤劳吃、懒惰做,还爱赌博……”
哇啦哇啦一大串,越讲越顺嘴。孙女的嘴又嘟起来。
阿鹅嬷的论述方式很固定,只要碰触到关键词“赌博”“好吃懒做”——其实只要提“男人”——不管什么剧情,她都可以进行绕道手术绕到那个没出息的“前女婿”身上,接着提出警世箴言:“人讲,嫁到臭头尫(丈夫),有肉又有葱,嫁到赌博尫,整厝内空空。你那个老爸口袋空空,总有一天会来找你,你不要傻傻地卖房子给他去爽爽花,知道吗?”
“知道啦,你每次都讲这些。”
既然阿鹅嬷叫她没事不用常来,孙女很听话,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阿鹅嬷真的这么想:“莫浪费时间在老岁仔身上。”其实是花了一些力气教会自己这样想。女儿死后她痛彻心扉地反省,一定是心肝女儿放不下她这个老母,那几年她心脏病发又跌倒伤到髋骨动手术,为了省钱坚持不请钟点阿嫂来做家务,女儿每周台中台北两边跑,直到她身体稳定,这当中那个“死人”不知怎么为难她给她气受,一定是蜡烛两头烧落下病根的。她一直后悔自己当时为何看钱那么重,把女儿累成这样,想起来还会扇巴掌教训自己,到了吃饱等死的年纪,她才不要换孙女挂心她。
阿鹅嬷扶着助行器还能自理,院方也鼓励住民一定要做“胡自强”“陆小曼”。话说有一次,院方请大学银龄关怀社团来教健康操,顺便请职能治疗师倡导“保密防跌”——保持骨质密度、防止跌倒——老师在白板上写两个名字,叫阿公阿嬷要学“胡自强”“陆小曼”:“胡自强”就是那个胖胖的台中市市长,意思是凡事要自立自强;“陆小曼”呢,老师还没解释,底下扑来乱七八糟的声浪:
“胡自强他太太出过车祸?”
“是啊是啊,他好像有中风,要学他什么?”
“人家复健得很好,看不出来,复健很重要。”
“陆小曼是谁?”
“陆小曼是胡自强的太太啊?”
杵在旁边的大学生忍不住出声平乱:“陆小曼是徐志摩的太太啦。”
“徐志摩是谁?”
“徐志摩是陆小曼的先生啦。”另一个大学生抢着说。
“陆小曼是谁?徐志摩是谁?”
终于有一个脑袋瓜清楚的大学生打破循环,说:“徐志摩是个作家,后来摔飞机死了。”
“哎哟哟,阿弥陀佛喔!”一个阿嬷手持念珠,立刻念佛号。
另一个说:“摔飞机,咻一下就没了,快死,这也是一种‘胡报’(福报)。”
老师用力拍拍双手,总算把阿公阿嬷涣散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陆小曼,就是走路要小小步哟,慢慢来哟,才不会跌倒哟。”
阿鹅嬷记住了,很坚强,每天都做“胡自强”“陆小曼”,凡事慢慢来,慢慢起来、慢慢站稳、慢慢开步、慢慢坐下。既然动作变换之间都要慢,也就养成自己配乐的习惯,不是“哦”一长声就是“哎哟哟”三短音,反正碍不着别人,自己觉得热闹些好像左仆右婢跟着。声音太重要了,尤其当你的室友是个过度安静的人时。三年前她入住,曾担心室友太吵干扰她喜欢清幽的习性,没想到比她晚几天搬进来、小她几岁的阿喜嬷越来越安静。刚开始还好,能聊几句,阿喜嬷个性内向,要把生鲜的家常话炖熟总要几天,那没关系,反正老人多的是时间。等到越来越熟有说有笑了,阿喜嬷却中风,整个安静下来,好像声音被强盗抢走,连睡觉都不打鼾。声音很重要,无法靠别人只好靠自己,还好这一点是她的强项,声嗓还算有力。
阿鹅嬷把刚刚看护拿来的心脏病药吃下——其实有时偷偷把它吐掉,她喜欢吃糖果不喜欢吃药——去浴室梳洗,出来时发现看护忘了把窗帘拉开,这是每日标准动作,可见看护今天心不在焉。当然阿鹅嬷不会去投诉,可是能够一大早发现他人的小瑕疵就像池边番石榴树掉下一颗番石榴发出“咚”般,整个早上变得不一样,让她的精神也得到振兴。扶着助行器慢慢踱到窗边的路上,同时发表一小篇评论:“没拉起来,室内暗蒙蒙,点灯浪费电,出一下手拉起来,是不是就光灿灿,人看起来也元气。”拉开少女风的粉红碎花窗帘,八月阳光像武侠片,满天银刀子飞来飞去,倏地把室内挑亮。
“你有没有吃饱?”她问阿喜嬷。
每天早晨这时候,当她扶着助行器朝窗户蹒跚而行时,总会问她吃饱没,移到窗前先到她床头边仔细看一下,要知道对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这段路等同于奔出自家竹围到目光所及的邻厝去打招呼那么远,虽然阿喜嬷没响应,但她相信她都知道,也等着听这一声招呼。这句话,像古早时代甫从路头走出来、打算到镇上市集逛逛的少妇对河岸洗衣的另一名少妇的招呼。没什么大意义,却家常到不可或缺。女人的日子捶过来压过去,都是烧锅举爨、养家糊口的重活,一下子这辈子就被碾得碎碎的,只有少少的空隙能够迎着让人放松的野风。
今日因急着去拉窗帘,次序颠倒,阿鹅嬷拉好窗帘才回身移到阿喜嬷床边,路途更遥远了些,有点喘,坐在床边椅子上,一口气调理了一会儿。阿喜嬷总是盯着天花板,这栋楼有岁数了,天花板被时间画成一幅有山有水的小品风景,整栋楼五十多个老人,说不定只有阿喜嬷最懂天花板图画。依照规定,原本中风后不能自理的她需搬到长照区,但阿鹅嬷跟她有感情了,“情同姐妹”,她是这么对院方及阿喜嬷的儿子、媳妇说的,负责这间房的八卦看护也觉得阿喜嬷乖乖地蛮好照顾,既然大家都赞成便照旧,有状况再来调整。
“咱的日子长长短短谁知道,住一起,我看得到你,人家有没有照规矩给你照顾我才知道,你儿子媳妇住那么远,一年能来几次,你讲对莫?”拍板定案那天,众人都走了,阿鹅嬷附在阿喜嬷耳边小声说,好像两个情报员讲天大秘密一般。
阿喜嬷难得发出一长串声音:“噢哦,我咕唷嘟你蓦墨,得得喔喔哀……”
“你欲讲啥,我都知道啦。”阿鹅嬷说,拍拍她的胸口,顺便帮她擦口水。
现在,她摸摸阿喜嬷消瘦的脸颊,叹口气:“你要多吃一点,要不要吃布丁?”有时阿鹅嬷会喂她吃布丁。两人四目对看,阿喜嬷嘴里发出咿呜咕噜声。“吃不下啊?好啦,刚吃过早餐吃不下。”孙女虽然少来,每个月都会网购一堆零食叫宅急便送来,两人的货源极为充足。接着,阿鹅嬷嘟嘟囔囔发表评论:“天气热,被子给你盖这么密,是欲把你热乎死喔!”随手替她掀开一些,虽说室内有空调保持稳定温度,但窗外阳光这么烈,照进来一下子就升温。别以为照顾卧床的人很简单,她是不会动不会讲但不是没感觉的木头石块,冷冷热热的变化都要预先帮她设想,要不然她热到包着尿布、蓄着尿液的臀部流汗,闷湿久了长疹子,一旦红肿破皮,接着就发炎变成褥疮。阿喜嬷瘦,长期卧床更容易病变,这点阿鹅嬷很清楚,她的Yukiko后来瘦到剩一只骨,屁股没肉,皱皱的皮肤常发红。她想起这事就心底艰难,那时替Yukiko洗澡,一面抹沐浴精一面叹:“你怎么这样瘦,阿母割肉给你,阿母割肉给你!”洗到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帮阿喜嬷弄好薄被,阿鹅嬷慢慢站起来,一面用话语“哎哟哟,快死不老、快老不死哟”鼓舞自己,好像激烈的运动比赛场边,妖娇的啦啦队小美女跳大腿舞鼓动男性的肾上腺素一般,卖力移了六步,来到窗前。
这间房在二楼,面对还算宽的街,从窗口望去是一条狭仄的菜市场长巷,蔬菜水果摊、每样九十九元的家用杂物铺,还有幼儿童装店……大多数女人生命中总可以找到几处市场是从年轻逛到年老的,从一把蒜头到一颗高丽菜,从帮小宝宝买围兜到帮公婆买防漏尿护垫布,一生就像一条结结实实的大白萝卜,转眼间被刨成丝,下锅一煮烂成萝卜泥,连用筷子夹都不能够。锅铲执久了,手臂还念旧的,阿喜嬷还没中风前,那条右臂总在寤寐之间挥动。隔床的阿鹅嬷浅眠,歪着头看,数清楚是三菜一汤,才微笑躺下。第二天问她:“你昨夜在炒什么菜?”两人谈起厨房的事立刻变成三头六臂的灶头女神龙,你公我婆、祖宗三代都能因年节祭拜的牲礼习俗串出来。“哎,原来白斩鸡要先抹糖再抹盐再去蒸,可惜现在才知。”颇有相逢恨晚之感。“唉,咱那口鼎的执照给人吊销去喽!”阿鹅嬷说的是弄锅舞铲的日子已被没收了。
对街一楼是一家棉被店,差不多这时刻,约莫五十出头的老板娘会骑摩托车来。一眨眼,铁门拉上,床包、枕头套堆在门口平台招揽生意。倚在窗口的她回头告诉阿喜嬷:“有听到莫?你媳妇把铁门拉起来喽。”
穿梭于街道的机车声像开山刀劈掉行人耳朵,但她相信阿喜嬷跟她一样清楚外头世界何时开门何时打烊。杵在棉被店门前几步处,鹅肉摊已伺候过几巡早客,不外是空腹出门的妇人携着小孩叫一碗米粉汤、切一碟鹅肉;或是菜巷小贩大清早批菜不及填腹,此时补个早顿。太阳白晃晃笼着这条菜市场小巷,有烟有雾的,载货、提篮的,打伞、戴草帽的,叫卖、聊天的,无一不在八月骄阳中浮浮漾漾,那种鼓噪的温暖有一种升腾的力量,慢慢从鹅肉摊两口滚锅开始,像热气球一样颠颠****往上浮,掠过“长兴牌棉被店”斑驳的招牌,顽皮地往她所倚靠的这栋大楼飘过来,仿佛伸手可以抓一把嗅嗅看,饮食世间的油炸味、人情世故的腌渍味,有油葱酥有辣椒酱,香得叫人眉开眼笑。她看得乐晕晕的,就像当年她拿钱给雪子,让他们夫妇去台中开小吃店,她大老远看见店门系两球菠萝红彩不禁提声叫“Yukiko喔”一样,有什么可以阻挡胖硕老妇沿路叫女儿的快乐,何况是疼入心的独生女。
那时的日子甜蜜蜜,一切是那么顺利,万事万物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小吃店生意蒸蒸日上,小慈出生后送到她这里来照顾直到进小学,雪子夫妇每两周上来台北一次,换她煮一桌澎湃地盼着。如果日子继续顺下去,该有多甜。那个“死没人哭的”什么时候沾了赌,雪子一句话也不吭,她看他讲话越来越“五四三”[2],手上戴一只假“露螺”[3],心中有疑,难怪后来只有雪子回台北来,再后来店顶让了,再来只剩雪子带着小慈搬回台北,顺便背一屁股那个“死人”的赌债。结果还不是她拿钱出来摆平。
“Yukiko喔,我的心肝Yukiko喔!”阿鹅嬷勉力睁开松塌的眼皮朝那团不断升腾的热风低唤,声音低到一出口即消逝,可是喉咙深处马上又转出新的更温柔更绵长的呼唤。她眨着干涩的眼睛,接着看见从棉被店二楼窗口丢出什么东西,“叭”打在鹅肉摊桌面上。女人放下长勺,朝上骂了几声,又从棉被店旁的楼梯上去,闪到窗口把玻璃窗关上、窗帘拉密,隐约揍了惹事的人,没多久,下楼继续提刀切肉做生意。
“唉,鹅肉娘仔那个儿子又丢拖鞋喔,啧啧啧,真惨。”八卦看护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她背后看到这一幕,嘀嘀嘟嘟结出一串话珠子,“有一次我去吃面,吓,我险险被拖鞋丢中,把我惊到睡不稳,后来去行天宫收惊。生到这种儿子还不如去死,一世人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卖鹅肉能存多少钱?不如死了卡归去(死了干脆)!”看护帮阿喜嬷翻身、拍背,拍得“波波”响,好像给自己的现场广播配乐。员工训练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在住民面前提“死”这个字,不得已要提的话用“做仙”“极乐世界”“出国去天顶七逃(游玩)”代替,她全忘了,简直把这两个老的当作自家人,一开口百无禁忌。拍背完,喂阿喜嬷喝水,检查尿布有没有湿。顺道把阿鹅嬷床头的茶杯拿过来让她喝两口水,稍微整理房间,收起换洗衣服,飘出去了。
阿鹅嬷僵在窗口不动,耳畔嘤嘤嗡嗡绕着“死了卡归去”的余音。
雪子自小孩子起就懂得贴心。腊月天她在后阳台洗衣,雪子提一壶热水给她温手,怎么赶也不进屋,缩头流涕情愿陪她洗衣,生到贴心的女儿怎么疼她都是不够的。前阵子梦到雪子叫她:“阿母、阿母,你过来好不好?”梦中那个所在好像是她的乡下老家,她嘴里说“好哇阿母来了”,却不知路在哪里,一转头,场景变成她站在桌前吞药,五彩药粒,好像帮雪子吃一些。
有人从棉被店出来,提着凉席、软褥之类往这边走,约莫是哪个新住民的亲属,顺便在附近采买生活器物。院方有个细腻做法,鼓励住民用自己的床单被褥,这样像在自己家不像赡养院,减少搬迁的凄凉感。人老了跟小孩一样,必须靠自己熟悉的物品、气味维系一点尊严与安全感,东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唯一不同的是,小孩的熟悉感建立在被子玩偶玩具上,老人除了用品还需一尊观音像或十字架,确认神与我同在赡养院。
棉被店二楼窗台繁殖了一大丛昙花,张牙舞爪霸住半面墙,好像跟这个世界无冤无仇,也没什么情义可言。注意时,它不开花,没留神,倒起起伏伏开过了,四处悬吊白手帕似的花尸,一起风**来**去,像在跟谁挥别。一只羸瘦的猫从隔壁窗台跃过来,站在昙花丛边忽左忽右弓背,白色的毛在这个污浊的城市里流浪久了染成灰尘色。忽然,那扇玻璃窗被拉开,探出十来岁少年的憨脸,猫扭头看一眼,也不惊,继续坐在昙花阴影下觑着菜市场巷的行人,或者觑着这边窗口的阿鹅嬷的脸。
“哎哟,阿喜呀,昙花有开呢,二三十朵有喔。”阿鹅嬷偏着头跟阿喜嬷报告,面露喜色,好像同班小女生看到隔壁班心仪的男生站在树下往这里看,不禁心旌摇**。
回过头来,看着晴朗的蓝天,心情快速翻过一页,喃喃自语:“Yukiko,今日七月初七喽,阿母真想Yukiko呢!”
她站久脚麻,扶着助行器又到阿喜嬷床前的椅子坐下,伸手抚了抚阿喜嬷的手臂,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很想跟她说几句体己话。
“阿喜呀,今日七月初七喽!”她顿住,忽然忘记往下要说什么,太熟稔的日子或事件明明在心里炖得烂熟了,端到嘴边一下子化掉,嗯嗯哼哼又得重新再炖一次。
“今日七月初七喽……你记得吗?我跟你讲过,我女儿托梦叫我去她那里,阿喜老姐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阿喜嬷仍旧安静地欣赏天花板上雾蒙蒙的风景,凝滞的眼神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又仿佛看穿这栋大楼每个老人的哀怨人生;仿佛痴情地浸泡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悲喜回忆里,又好像一尾被野猫叼到橱柜下藏起来的鱼,厨房里的人忘了它,猫也忘了。日子一张张撕下来,垃圾一包包运走,只有它永远藏在柜底,不腐不烂,睁着两珠浊白的鱼目谛视柜底的蜘蛛网,连蟑螂也不屑与它分享小道消息。现在,她听到“阿喜老姐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竟恍恍惚惚有了出游的感觉,好像旧时代从路头转出邻家媳妇,邀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她要不要一起到镇上逛街。她的心被勾动,突然野起来,渴望去玩,把没洗完的衣服搁到草丛下,两手往腰身抹干,说:“等我回家换条裙子一起上街。”她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想从**爬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脚在动了,要一起去远方。
“Yukiko也会孝顺你,我生的女儿我知道。”阿鹅嬷两手颤巍巍捧着阿喜嬷枯柴似的手流泪、吸鼻子,这一吸忽然断了下文,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不能言语的阿喜嬷掉泪。人家不比她,阿喜还有儿子媳妇孙子在牵挂,她还有家人,虽说很少来,来了也是蘸一下酱油就走,但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觉得乏了,拍拍阿喜嬷的手背:“就这样,阿喜啊,我会来看你!”
扶着助行器往自己的床铺走,东摸西扶,走了一年那么久。雪子是个乖女儿,就是太瘦,她以前常跟雪子讲:“要是能割一半的肉给你就好了。”墙上那只挂扇轻轻地吹着,从左边到右边,从阿喜嬷的床到她的床。“说不定Yukiko现在变胖了,会不会认不得呢?”她想着雪子变胖的样子,肉肉的屁股变大,嘴角**出了笑,笑着慢慢躺下,“啊,躺下困不着,卡想嘛想过去!”给自己一个评语,忽然觉得很累很累,收起了笑,胸口又闷又重,铅块压下来,渐渐起了困意。
八月骄阳兀自在外头滚烫着。整个白天都没事,中午八卦看护下班,换另一个看护值午晚班。阿鹅嬷午餐吃不多,晚餐吃不下只喝一点汤,看护协助她洗了澡,上床。八点以后基本上整栋赡养院就进入夜间模式,老人睡不好,但大多睡得早。
除了阿喜嬷,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事,致使阿鹅嬷倒在窗口地上“出国去天顶七逃”——好像这个窗口是机场的出境海关,阿鹅嬷拿着登机证,飞机等在停机坪上——次晨早膳时间,八卦看护一推门看到,大叫:“阿鹅嬷、阿鹅嬷!”其他房间的看护员闻声立刻奔来,乒乒乓乓整个院像地震。院方护理人员做了初步鉴定,确认俯卧的阿鹅嬷身体已冷,早已出境登仙,说不定已抵达目的地入住酒店了。
八卦看护哭丧着脸一再向警方澄清,她叫秋凤、阿凤仔,根本不叫什么Yukiko、雪子啦、阿雪啊,也不知道阿鹅嬷为什么颠三倒四这样叫,怎么讲都讲不听,就随她去。那个棉被店老板娘根本不是阿喜嬷的媳妇,她也一直说是,不信你去问,大家都知道。警察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看护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嘟囔说阿鹅嬷问农历几号,她告诉她“七月初七”。有人纠正她,今日才是七月初七、七夕,昨天是七月初六。这事显然不重要,阿鹅嬷常常问日子,别房的老人也是如此,没多少日子的人特别喜欢问日子。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警察无用武之地,医生也没找到可疑伤口,阿鹅嬷有心脏病史,装过支架,心肌梗塞导致猝死,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孙女小慈很快赶来,一个男性友人陪她,院方有一套标准作业程序,她只需在一堆文件上签名即可。
三小时后,阿鹅嬷换穿漂亮衣服在孙女陪伴下搭乘礼仪社的黑色箱型车去殡仪馆报到。出房门前,礼仪师将她移入白色往生袋,拉链拉上之时,阿鹅嬷对阿喜嬷眨了一下眼睛,虽然两床之间的粉红帘子拉密,但阿喜嬷看到了。她看到阿鹅嬷从雪白的往生袋爬出来,好像从下雪的地方赶来,不用助行器快步走到她床边,帮她把头发顺了顺、拍拍脸颊,高兴地对她说:“我要去跟我女儿团圆喽。”阿喜嬷说:“阿鹅姐啊,你要来带我去哟,你答应我,莫忘记。”这一串伴随着口水的咕噜咿呜声,比不上一只蚊子的音量,自然是无人听到。
下午,这间房恢复平静,大家各忙各的,仿佛这一摊事是电视里的报道。不平静的只有看护秋凤,她夹在帮阿鹅嬷整理遗物、消毒房间与顿失“亲人”之间异常烦闷,想到从此没人叫她“Yukiko”“阿雪啊”,既轻松又有沉重的失落感,竟忍不住抱紧阿喜嬷喔喔地哭,惹得阿喜嬷也流眼泪。不知情的人从房门口看见,还以为这个老人是不是也不行了。她还打手机问礼仪师阿鹅嬷的牌位号码,下班后要去上香。这一来,动了真感情,哭多了,第二天竟起不来必须请假。
只有阿喜嬷知道她的老姐妹早走一天。
三年前,她住进来那几天,阿鹅嬷兴奋地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包括她的苦命女儿Yukiko如何婚变、如何背债、如何罹癌、如何在七夕那天死在她的怀里,而她哭到昏过去,他人费好大的劲才能从她怀中把Yukiko抱出来换穿衣服。
“唉,呷老等死,若能跟Yukiko同一个日子走,也不错,像换我去做她的女儿。嘻嘻嘻。”
阿鹅嬷说那句话同一天,她们看到棉被店二楼窗台有人种下好茂盛的一丛昙花。
那是短暂的欢乐时光,她们每天一起靠在窗口吃零食,用仅剩的视力很仔细地看菜市场风景、看路人甲乙丙,说这个像谁、那个像谁。她们相逢太迟,没机会参与对方的人与事,用这种模拟方式可以稍为接近彼此已逝去的人生。
还有,共同期盼未来——昙花什么时候开。
阿鹅嬷的七七佛事尚未做完,昙花疯狂绽放的某个夜里,阿喜嬷像落单的妹妹拼命地跑,终于赶上姐姐,一起去了远方。
注释
[1]台湾俚语,意思是人老了有三个坏处:打呵欠时流眼泪、尿液混浊好似长苔、放屁时会渗屎,都是指身体衰老。但人老了也有三个好处:一是在家里顾着,二是带孙儿,这两项指尚有利用价值,若没了利用价值,那就“死好”,第三项是自嘲。
[2]“五四三”,指胡言乱语,此人不可靠。
[3]劳力士表,英文ROLEX,发音似闽南语“露螺”,即蜗牛。民间因此戏称此昂贵名表为“露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