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车流,那是回家的灯河。
窗外是夜晚已然降临的台北天空,
自高楼远眺,月牙高挂,灯火已亮。
这是个适合把心打扫干净、乖乖等待的良夜,
适合用来推算御驾亲征的“女王陛下”大约何时回来。
1
米雪不肯说昨晚她去哪里。
今天也是个狗屎天,从进门开始就不顺。她从皮包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啪”的一声,关门时钥匙掉落瓷砖上,把自己吓一跳,一抬头,看到陈辉信坐在沙发上,隔着纱门,也看见他背后墙上的陶艺大钟——三点四十五分。这应是他上班时间,当然,也应是米雪的上班时间。对上班族而言,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除了喝一杯提神咖啡击退倦怠感之外不具任何意义,钟面上的一个表情罢了。但从昨天下午六点三十分起,米雪算是撕掉“上班族”外膜了,这时刻显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用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也没罪。虽说如此,心是浮的。
米雪穿了双黑灰双色的新高跟鞋回来,旧的扔给皮鞋店。昨天搭出租车至餐厅赴约,下车地点正好是鞋店,还有五分钟空档,对一个心情**到谷底急需被拯救的女人而言,五分钟不能挽回颓势,但拿来买一双鞋绰绰有余。试穿后才买,新鞋却咬脚,好像鞋也跟她作对不愿被她穿,脚后跟磨破皮,每走一步就痛,穿新鞋也要像驯野马一样吗?这让她厌烦。
米雪想起有一次被新鞋磨脚,抱怨“穿鞋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时,陈辉信看都不看,“嗯嗯”两声清清老烟枪喉咙,来一段隔岸观火的评论:“你大可不穿,人类社会只管你的‘头’不管你的‘脚’。又爱买又要抱怨。”他没这烦恼,一年四季大多靠一双勃肯罗马鞋打发,鞋底滑了换底,久穿不烂。
他说得没错,女人就爱逛鞋店,不买鞋不是个正常女人,鞋柜里都是米雪的鞋,四五十双。有一回他把湿答答的塑料雨靴塞进鞋柜,米雪气得跟他冷战三天。
“好好好,我的鞋不放鞋柜可以吧。”从此更没烦恼,鞋散放地上差不多是畜牧业风景——拖鞋、球鞋、凉鞋、雨鞋,总还要一双可以穿去正式场合的皮鞋吧,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出门不小心会被他的猪狗牛羊绊倒。米雪爱买鞋不代表她不管鞋,最恨不把鞋子两脚并好的人。她有个怪癖,从散放的左右只鞋用一支虚拟的笔把主人的肢体状态勾出来,一地的陈辉信的鞋,在她看来就是立法院主席台前正在扭打的政客们的蠢样。
米雪坐在阳台长椅上脱鞋,裹着丝袜的脚板重新踏上瓷砖时,一股舒畅的凉意从脚底上升,脚后跟一片肿红。这个问题应该辩证地看,愚蠢的不是发明鞋子的人,是穿鞋的人。
屋子非常静,静得可以听到电风扇摆动的声音,或者应该反过来说,风扇太吵,吞噬了静巷该有的宁静。隔着纱门看他,事实上看不清楚,烟雾太弥漫——说了多少遍不要在室内抽烟,他有个该被铁锤敲死的坏习惯,边走边抽烟,三十坪房子能有多大,哪禁得起喷,立刻变成毒气室,连厕所都是烟味。她在家时,他克制些,跑到阳台抽;她不在家,可美了,以为自己躺在无人海滩般自由。他说过,众多手足中的老幺从小口欲期不满足需要自我补偿,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她听到他吐烟的鼻息,声音也有表情,比脸部表情还瞒不了人,那浓浊的鼻息裹藏叹气。新鞋的皮面湿了,照说应该塞些纸巾除湿,但她此刻没这心情。看天色这雨还不到收尾时候。这几日,梅雨季刚过,又有移动性锋面掠过北部海面,云系发展迅速,带来连续数日的阵雨与雷雨,空气中散布着潮湿,走到哪儿都拖泥带水,连他的叹气也湿漉漉的。忽然,楼下响起烦躁的摩托车声,不熄火的骚扰,邮差按门铃喊叫:“吴雪子挂号!”无人回应,不耐烦地再揿一次:“吴——雪——子挂号!”一蓬黑烟自排气管冒出,三楼高还闻得到臭味。
叫魂啊?这么凶!米雪猜测住二楼的房东雪子与她的老妈妈应该不在,朝下喊:“你等一下,我帮她收。”套上拖鞋奔下去,立刻感受脱下磨脚跟的高跟鞋竟如此轻快。邮差认得她,抱怨这一家老是不在。米雪猜测她们可能上医院去了,没说,对一个烦躁的邮差不需要让他知道太多。每个人单调且平凡的日常事件对他人而言是风中残叶,告诉不耐烦的人只是玷污这事件仅有的一点苦恼人生的光泽而已。米雪告诉他,下次碰到这种情况按三楼门铃,若她在家可帮忙代收。进铁门,把挂号信放在鞋柜上,提醒自己记得晚上拿下去。米雪没把握会记得,头从昨天下午开始痛,脑内积存各种新鲜的、腐败的事项,像六级地震后超市货架倾倒、货品散落地上,不大可能二十秒后还记得那封信,更何况要持续到晚上。
手机响了,米雪拉开提包拉链,不是她的手机,是屋内的,她因此看到皮包里那张写了字的杯垫。昨晚那家餐厅叫“回”,杯垫上的回字做成外圆内方象征俗称孔方兄的古币造型,颇具设计感。“回”上下添了字,米雪又看一遍,笑着收好。陈辉信按熄烟起身去接,讲了一会儿,声音放软还挟着呵护式的轻笑。故意笑给她听的吗?听不出跟谁,不像公事,应该是个女的。米雪很早就发现陈辉信的声调会变,一只声音的变色龙,跟男性讲电话的调子像吹军乐曲法国号,跟女性是拉小提琴。杂志社女生都叫他“信哥”,说他是带来和平的“信鸽”,恶心一点的叫他“信葛葛”,还拖尾音。一个被叫葛葛的大男人怎么凶得起来?自然声音放软放松放傻,任人宰割。这是声音的厚黑学,她叫不出来,虽说他长她一岁,叫哥当然,她还是叫他“信”或“陈辉信”,公事公办的感觉。来电的一定是女生,米雪的音感很灵,判断十之八九正确,而且是个不寻常的女生,因为她听到他说:“好好,老地方见。”米雪问自己:“何必在乎谁来电。说好的,就算外面天塌下来,谁也不要管谁。”
米雪蹲下来把散放的拖鞋、皮鞋依大小一只只归队排好,好像家族聚餐。湿了的新鞋放在阳台铁架上吹风,架上好几盆盆栽都是他那卖花的姐夫送的,缺照顾,干的干,枯的枯,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花,可见万事万物枯了就一个样。都说该找时间清一清,说完就了事,搁下去看能不能搁到残花旧盆自动粉碎那就省事了。
米雪推开纱门,进去。
“回来了。”他把双脚搁在那张樟木荷叶形矮凳上,左脚拇指的灰指甲看得特别清楚。
“嗯。”米雪看着他的脚,不发一语。那矮凳是平日她放杯子的小茶几,放吃喝的,不是放脚,奇怪,这两者很难分别吗?昨天下午,这矮凳在她的办公室生涯最后一小时扮演了关键角色,怎么,现在还要再扮一次吗?
“买新鞋了?”
“嗯。”
“说好我陪你去买鞋的。”
“有吗?”
她听到打火机“哗”响,烟丝着火的“嘶嘶”声。他不避了,当她的面在室内抽烟。“你就不能忍一忍吗?”想起他说过的,好,忍,忍一件跟忍两件没差别,径往卧室去,一床混乱,他盖的薄被像锅里煎坏的蛋皮,她的被子叠得方正却掉到地上。米雪此刻需要洗浴,她闻到衣服上沾染太多冤亲债主般的难闻气味,渴望站在瀑布下让水柱冲洗,顺道把脑内两条蛇一般蠕动的痛感冲掉。
米雪看到浴缸里有一大束捧花:十朵白色与十朵粉红玫瑰,用深绿浅绿双色纸包着,系以金色蕾丝带。看来像被他丢入浴缸,包装纸湿了,有几朵花萎了。
米雪先把整束花放入花瓶,打算洗过澡再整理。
“这谁的?”
“跟我姐夫拿的。”陈辉信答,眼睛看着体育频道,NBA总决赛。
“昨晚去哪里?”
米雪没搭腔。
“昨晚去哪里?”连续问两遍,这不寻常,意味着他非要到答案不可。
“没去哪里。”米雪不想说时就会给一个空信封般的答案,“我要洗澡。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脚放在凳子上?”
他反射式地把脚缩回来,还没缩全,又放回去,这下搁得更直,附送一句:“我出钱买的,需要你同意吗?”
“不需要。”米雪觉得好累,呼吸累,说话累,思考累,吵架更累。
其实,一个人若狠了心要做什么,哪需要谁同意?“老巫婆”要开铡就开铡,也没经过她同意。
2
昨天下午,企划部经理室的小秘书call她,经理找。一进门,经理示意她关门。米雪心中闪过不祥,动物的本能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杀戮丛林里的母狮子今天会对她展开无情的攻击。
“我们需要彻底谈一谈,敞开心胸。”背后被叫老巫婆的经理直接开场。
敞开心胸!敞多开?米雪闪过大人物受邀在球季开打时开球,都要在兴奋的观众面前做做样子再丢球,这巫婆今天连样子都不做直接切入,未免太直接。不然要怎样?两秒内米雪在脑海绕一圈觉得老巫婆至少应该做做样子问她:二度中风的爸爸死了没?月经都正常吗?跟男朋友的性关系还满意吗?米雪总在山雨欲来的关键时刻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那颗尖牙,精神上嘲弄自己讽刺别人,伤不了人,非常没出息。
“坐。”巫婆说。
米雪穿一身黑色嫘萦洋装,系紫茄色藤编皮腰带,坐下前本能地调整腰带,这动作依照潜意识理论应是恨不得抽出腰带赏对方一鞭。好吧,来就来,无胸可敞,心不可能为你开。米雪准备好了。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今年以来你在工作上带给同事不少困扰,很多人跟我反映。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个事。”
太直接了,你何不干脆从抽屉拿枪把我毙了,来一场动作片。米雪想。她的心跳加快,好像有个铅罩罩下来打到头,就是从那刻开始头痛的。巫婆拉开抽屉,取出档案夹,打开,开始诵念米雪的业务缺失——这算什么,清算斗争吗?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帮她汇整打印的?米雪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同部门另一组的大姐头,跟米雪领军的这一组在业务上既有密切合作又有残酷竞争的关系,此人视米雪为升迁途中的眼中钉尽人皆知。巫婆当然知道,但她不作声,放任她们俩去斗,这是她的领导统驭术,底下的人一旦对峙,前面立即岔开两条路:一途进入争宠模式,争宠需献出忠诚,忠诚则巩固她的统治威权;另一条路凶险,升高为对主管的挑战,这就要走上“篡位”路子了。
去年底高层放出消息,喜欢画组织架构图的大老板要在企划部经理下加设创意总监一职,将行政、预算之管理与创意、开发之拓展分开,以利推展业务,迈向“更有战斗性的未来”——大老板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搬出这台词,立刻打迷幻药似的充满力量。企划部各组的主任有能力角逐的只有米雪与大姐头。米雪心里有数,她不是大姐头的对手,跟能力无关,与忠诚度有关。米雪没办法献出下班时间去做巫婆的佞臣,更没办法让自己死鸭子嘴硬昧着良心甜言蜜语——一旦坐上高阶主管椅子,耳朵不知泡了哪种动物的尿,只想听软烂好话、甜香迷汤,禁不起一句质疑,好像会崩坏她的命。米雪不擅长软的路数,她无意去篡谁的位,但她一副公事公办、我行我素的死样子让人觉得她一定暗地里秣马厉兵等待起义,简单讲,谁叫她长得一副天生敌人的样子。
念到“上班时间不定”,这条米雪承认,中风的父亲是不定时炸弹,总有不可测的状况必须跑医院。但对她念这条难道不怕嘴肿,她确实没有准时上班过,可也从来没有准时下班过,甚至周六日也在工作。米雪心里有数,挖她的上班时间意味着她别想活着踏出这个门。
罪状最后一条:“你在公私方面的分寸拿捏,尤其是钱,嗯,让我非常担心。”
“钱?”米雪一直都没吭声,听到钱,忍不住了。她的业务范围处处摸得到明的暗的钱,她要是手脚不干净,别说肥肉,腊肉都不知晒多少条了。她对这个有洁癖,同事、厂商都知道。
老巫婆用她那搽了酒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抽出一张出租车报账收据递给她,两个月前某场活动结束后与两个年轻同事坐出租车回公司报的车费,四百六十元。单据上写明申请人、时间、事由、起讫路名。申请人与主管签名栏都有米雪的签名,她是申请人也是主管。
“我特地从起点到终点——也就是我们公司——坐一趟出租车,我不想冤枉你,你跟我做事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公正的人,冤枉你我会很难受,你在我心中比我自己还重要。好,从这条路到公司,八个红绿灯,就算全碰到红灯,每个红灯平均停三十秒,我问过司机,也不超过三百元。你报了四百六十元,你能解释吗?”
不能解释。米雪看着那张收据,头胀痛,有人在她脑袋里吹气球,快逼近气炸边缘。她努力回想两个月前那一趟车程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擅长记忆小事,更何况是两个月前的事叫她怎么捞啊?或许是沉默时间过久,老巫婆的手指敲着桌面敲到不耐烦,给一个提示:
“你是不是弯到哪里去了?”
米雪想起来,那天下雨且已过下班时间,路上大塞车,她干脆要司机改道去一家古董家具行,之前她与陈辉信路过那店进去逛,订了一张荷叶形樟木矮凳,这天可取。米雪没多想,贪图这个方便,取了凳子让出租车顺道开到两个街口外的她家,下车时,拿五百元给要坐回公司的同事付车费。活动整个结案后,负责管账的同事把所有她代垫的钱清给她,她没细看那沓申请单,一笔顺溜全签了,其中包括这笔她原本要自付的车费。
对一个每年负责办二十多场大大小小活动、企划资历近十年、业绩年年创新高的高手而言,一张车费收据怎变成贪污舞弊的证据?被出卖了,她这个主任统管七个人,谁是内鬼?一张张脸掠过,但她失去那根敏锐的探针,无法判读是谁踩着她的头颅往上爬。
米雪脑内有挖土机在响,刨根挖坟。她用手机拍下收据,老巫婆没料到她这么做,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发现的?”米雪想知道她们图谋多久了。
“一个月前。”
“怎么不立刻处理呢?”
“我在给你机会。”
机会?米雪一算,一个月前正是一件关系今年业绩能否达标的大案子进入提案阶段。案子过了,上周正式签约也吃过庆祝饭,现在没利用价值,可以宰了。宰掉米雪,业绩正好落在接创意总监的大姐头身上让她割稻尾、立战功。果然是天大的机会!
米雪想起老巫婆曾分享“叉白煮蛋理论”:去壳的白煮蛋滑溜滑溜的,想用叉子叉起来,怎么叉它怎么滚,一定要斜着下手,先用叉子一齿轻轻固定,手势摆对了一用力就逮到了。她说人事之妙尽在其中。当时米雪觉得她大概蛋吃太多没消化才有这种歪理,此刻一想,原来她早就成为白水煮蛋,人家把壳都剥好等在那儿,今天刚刚好下叉。
老巫婆摘下眼镜,瞪着画了过浓眼影的眼睛,说:
“这事呢,可大可小,不过呢,天底下的事什么叫大什么叫小,大事见大,小事能见人品,那更大。我跟总经理报告过了,他也认同你是个人才,将来公司说不定用得上,眼前你需要去历练历练。老总批了,把你调到人事处担任首席顾问。我觉得你要是能把握这个机会沉淀沉淀,对你也是不错的出路,开发新潜力嘛,将来用得上。来,讲一讲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米雪站起来,把那张收据递回去,手微微抖。头不痛了——其实是压下来,战士准备战斗时身体会失去痛觉——指着爱穿香奈儿套装、挂一条俗气无比的镀金链条形项链的老巫婆开炮:
“你这种下三烂手段,三岁小孩都看不起,四十六万都入不了我的眼,还四百六十块!你跟你那个爱将使什么阴谋我清楚得很,正好证明你们根本没创意,连要拔掉我这个眼中钉都使不出招,好歹尊敬一下敌人,用真功夫让我死得痛快死得心服口服。你能当经理,果然如传言靠裙带关系。顺便告诉你,你爱将在背后叫你老巫婆、死老太婆叫得可顺溜,我等着看哪一天你死在她手里连灰都没!”
站起来的米雪,头不痛了,僵硬地转身,朝门口走,微微抖着的手握着门把,回头抛一句:“你会收到我的辞呈,如你所愿。”
从头到尾二十分钟,米雪只说了“钱”“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立刻处理呢”及最后这句。那一串痛快的骂词没说出口,存档在轰隆隆脑子里九拐十八弯不知哪个洞穴。米雪不是泼妇的料,狠毒的话骂不了口,那些气话只会烂在肚子里,没出息到了典范的地步。
砰!她甩门而出。门口的小秘书怯怯地望着她。
米雪直接冲进厕所坐在马桶盖上喘息,什么叫把握机会沉淀沉淀开发新潜力,叫米其林三星厨师去修水电能叫开发新潜力吗?摆明要逼走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份工作一笔薪水,需要弄得像动物频道血淋淋吗?
要不要反击?真的要辞职吗?这江山有大片是她打下的,这口气怎么咽?
手机响,陌生号码,米雪不想接,按掉。又响,再按掉。居然还响,或许是业务急事,这时候还管业务死活干什么,帮老板赚钱最后被捅一刀,死前还要把业务做好,我是烂命还是贱命?米雪深吸一口气,接了。
“喂,我是米雪。”
“雪儿……”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这世上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个人。米雪迟疑:“是你吗?”
“是我,以宽。”低沉的男人声音,好像从遥远山里传来坠谷者的呼唤,“雪儿,听到你的声音好高兴,你在哪里?”
米雪听到熟人声音,忍不住流泪、鼻塞,声音泡在水里,哽咽着:“我在地狱……”
“唉。”以宽叹气,“我也在地狱,你在哪一区?我去找你。”
米雪破涕为笑,适才的怒气消了些,忍不住低声唤:“以宽以宽以宽……”
这一叫,地动山摇。
“雪儿,我需要你救我,一起晚餐好吗?如果你不方便,我也可以理解。今天糟透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碰到最好跟最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你。你在地狱有没有想到我?”
“没有。”米雪答。
两人同时笑出来。当一个男人开口说我需要你救我时,女人很少会拒绝。米雪答应晚餐,但要先给她时间处理公事。
方以宽不早不晚的电话顺水推舟给了她一种感觉——伤痕累累,被铺天盖地的累攫住,不想鏖战了。
回到办公室,米雪扫过年轻同事们的脸立刻知道老巫婆已经先下手为强把消息放出来,给米雪造一个回不了头的势面。两位年轻同事站起来迎她,纠着眉:“头儿……”米雪答:“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讲话。”
往下一小时,她以迅雷速度打好辞呈越过企划部经理直接寄给总经理,做出职务清单及交接表,发电邮给重要的合作对象,最后用十分钟召集组员告知辞职决定。她叮嘱每个人要做好手边的工作,强调她仍会关注正在提案的案子,有任何问题可以找她协助,因为这些关乎他们的业绩与奖金。
“平常心,大家都在江湖转,迟早会碰到。”米雪对他们说。
3
六点五十五分,米雪进一家鞋店,买了一双高跟鞋,穿着新鞋去见旧人。试鞋时,米雪一度胆怯,按了电话号码想取消。米雪无法思考到底是他需要她去拯救,还是即将灭顶的自己需要抓住一根稻草?见吧,当作去见一个好久不见、未曾好好说再见的老朋友,今天够糟了,还能更糟吗?
在一家叫“回”的餐厅,方以宽先到。两年不见,除了头发变长,仍是老样子,穿着细蓝条纹衬衫卷起袖子——米雪喜欢看男人穿细条纹衬衫,当年在一起时帮他买过几件——黑长裤,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还是那副公司负责人该有的简约、权威又不失亲和的外貌。看到米雪,弹簧似的站起来,展开双臂直接拥抱她,全然不顾虑分手两年的旧情人是否应该先礼貌地询问对方的意愿。
“很想你!”
十秒钟紧紧地拥抱,好像一年那么长,好像这一抱就不想放手。
“怎么回事?我要从哪里开始救起?”才坐正,米雪问。
“这里。”以宽捂着心,深深望着她,“别管了,还不是家族老问题,可能免不了走司法途径。雪儿,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米雪的火气蹿升快烧到天花板了,把今天下午的情节说一遍。
“她还有脸说:你在我心中比我自己还重要。”
“她怎么抢了我的台词。”以宽含笑。
米雪瞪他一眼。
以宽毕竟比她长五岁且是个经营者,说:
“老板不会付高薪请一个没用处的经理,她能在五分钟内激怒你,二十分钟内让你自动辞职,这本事可大。把她的电话给我,我想请她当首席顾问,帮我把一个麻烦人物处理掉。”
米雪瞪得更大:“天下的老板都一个样,你们这些万恶的资本家。”
以宽意识到说错话,立刻道歉。他没忘记当年两人之间的矛盾之一,是一个习惯性从经营者角度思考,一个永远站在劳方。
“说个笑话。”以宽有意灭火,“有个人被聘为顾问,找印刷行印名片,送来一看,印错了,印成‘顾门’,打电话跟老板说,你印错了,少了‘口’。老板说抱歉抱歉立刻给您重印,送来一看,印成‘顾门口’。”
两人大笑,差点打翻水杯。米雪浮现自己坐在椅子上“顾门口”的样子,更觉得逗趣,一个人能自嘲表示站在比事件还高的位置,这事就伤不了他。
以宽说:“小池塘,容易功高震主。”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声音放软:“辞职也好,这里需要你顾。”
米雪抹了抹眼角的笑泪看着他,这男人现在安的是什么心啊!
“顾不动了,你的心太大,说不定也太挤。”
“大是大,不挤,人口管制。就怕你还要顾别人。”
米雪没吭声,抿着嘴笑。熟悉的言谈韵律感回来了,他喜欢迂回侧进,而她善于迷宫藏芳踪。好像两年之隔只是打翻一杯水、擦干桌面的时间而已,非旧情人见面应有的距离与礼节,这不是好现象。
4
泡在添了熏衣草香氛沐浴盐的浴缸里,米雪全身仍无法放松,头不那么痛,却是盲目且茫然地乱转。两周没回去看瘫痪的父亲了,一担子丢给住在家里没上班的姐姐照看,虽然请了外籍看护,姐妹俩已濒临破裂边缘。今天没进办公室,想必流言四窜,被扣上贪污舞弊的帽子,不摘掉,哪家公司敢要她?昨晚,以宽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往日被冰封的最甜美的部分都回来了,但现在甜美变成烦恼。
此刻,他正在客厅关注NBA总决赛,他是科比·布莱恩特的铁粉。湖人队今天战况不佳,守着电视观战的他不时哀声连连,更重要的,刚刚问她两遍“昨晚去哪里”。
能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吗?
米雪不想说谎——感情世界一旦需要说谎,意味着战争快来了——米雪厌恶别人欺骗她,也要求自己不可当一个“说谎犯”,若是,就算对方未察觉,但自己知道在形上层次践踏了人家,就有罪。当她沉默,通常就是对他方猜中情况的默认。
浴室地上掉了两片花瓣,米雪拾起,用沐浴精打出泡泡堆,将花瓣放在上面吹着玩,花瓣吹落。这么无边无际的午后应该来点特别的,一杯特调酒——像昨晚——或是带着日晒果香与花朵风情的耶加雪菲咖啡在舌尖回**,把感官带进阳光灿烂的花园,她因此忆起那家文艺气息浓厚的咖啡小店“牧神的午后”。
德彪西《牧神的午后》曲子,创发自马拉美的诗《牧神的午后》:
在一个燠热慵懒的夏日午后,
半人半神的牧神从蜷卧的浓荫底下悠悠醒来,
他轻缓地吹着芦笛,
思觉流入现实与梦境交织的磷光中……
两年前,她与陈辉信第二次聚,店里放的就是这曲子。
他是同校同系学长,在校时知道彼此但不熟。在一次米雪公司承办的大型公益活动中,杂志社要陈辉信做专题报道,米雪极力协助。学长学妹关系在职场上特别好用,但他俩不仅于此,米雪与以宽分手不久,伤得太重以致过度投入工作,这让陈辉信欠她好大一笔人情。
欠人情要还,第一次还,陈辉信请她吃饭,餐厅是她选的,就在三个月前她与以宽决裂那天的用餐地点。
三个月前,她与以宽在这儿晚餐,忽然走来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以宽站起来,喊:“妈,李阿姨,你们也来啊,这么巧。”米雪站起来,点头:“伯母,李阿姨。”
以宽母亲以一双锐利的眼睛给米雪做了媳妇候选人断层扫描,旁边是她的牌搭子,这妇人堆着笑容看米雪。以宽在慌乱中做了最糟的介绍:“这是米雪,我女人。”
“什么我女人!”米雪瞪他一眼。
李阿姨笑得更暧昧:“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哇?先上车后补票最好,现在女孩子开放,大家都能接受。像我们那时候呀真不行,人家会讲话。”
以宽妈拾起以宽的筷子,翻了蒸笼里的花素蒸饺:“谁点的?这家花素蒸饺真难吃。”放下筷子,补一句:“我们家的饭也不好吃。”
“我们家的饭好吃。”米雪低声说,脸垮下来。
“不会呀,你们家娃蒂菜越烧越好咧。”妇人说。
“我们走啦。”以宽妈说,把米雪当空气。
以宽从他妈妈手上拿过账单,送她们去搭电梯,途中,妈妈停步说了什么,高大的以宽低着头听,接着双手环抱胸前点头。进电梯前,米雪想,如果她现在回头对我挥手,那就是友好的意思。电梯关门,以宽妈没回头。
米雪懂,她不是她的媳妇菜。米雪有个死穴,受不了别人当众给她洗脸,以宽妈第一次见面就把她的脸洗得发白,洗得皮开肉绽。
以宽回座,他们之间的沉默开始往死里去,原说好饭后去乌来洗温泉过夜,全毁了。离开餐厅,在他的“奥迪”车里,怒火炸了锅,不得不路边停下。
“我被你妈羞辱,你高兴了吧。”
“我高什么兴?我妈就这样,什么话都先说出口再来道歉。”
“她道过歉没?”
“没。”
“你们家的饭不好吃,我再穷也不必靠怀你的小孩钻到你家当阔太太讨饭吃。”
“我倒希望有那一天。”以宽微笑,他摘的是怀他的孩子这段有甜味的话,伸手要揽她的肩。米雪对准的是她穷的这句,以为以宽希望看到她穷苦潦倒,他这个坐拥金山银矿的人再笑着出来收留乞丐。
这是羞辱。米雪心死,用力拨掉他的手,手往方向盘敲去,敲得不轻。
“你无理取闹,我有什么办法,女朋友能换,妈妈能换吗?”以宽也怒了。
米雪没哭,她盛怒的时候不会哭。三分钟静默,够看到心碎裂的过程。米雪悟到这个极度宠溺她的男人是活在铜墙铁壁里的,他既不能把她宠成小宠物抱进那个铜墙铁壁的豪门做他一辈子的乖顺女人,也无法拆了富商家族的琉璃瓦跟她建立两个人的小爱巢。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做男人怀里乖顺女人的料。
米雪没看他一眼,开门下车前,冷冷地丢下一句:“那简单,换女朋友。”
那天,米雪先到餐厅,选同样位子等陈辉信。
她没对陈辉信说为何选这家苏杭菜系餐厅,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事隔三个月后再次踏进那餐厅,点同样菜色,用新记忆盖掉发炎的旧记忆,就像一本书封面毁了、书页乱翘,用另一本书压住它,压久就服帖。
陈辉信来了,米雪问:“叫花素蒸饺好吗?”
“当然好,听说这家的花素蒸饺很有名,叫来吃吃,饿死了。”
陈辉信不知不觉进入新剧情,从路人甲摇身变成优异的男主角,以致有了喝咖啡的机会。
第二次还人情,就在“牧神的午后”请喝咖啡。
前一次谈话还绕着公务时事,这次一起回忆校园系馆:那家松饼店还在不在、冰果店换老板没,总有几个老师、同学成为回忆机里必点的歌曲、笑话。咖啡越喝越像还在学校的学长学妹,续了杯,还发痛的伤口自然而然露出来:一个正在疗治情伤,一个离婚未满周年,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感。牧神的午后,无限可能。黄昏了,他说:“走走走,上山去土鸡城吃饭。”
说走就走,这是陈辉信的风格。他骑摩托车载她上阳明山吃土鸡、野菜,看夜景,凌晨往指南山看日出,一路唱歌,风灌进衣服,他一面反手牵她的手抱紧一点一面唱,歌喉不错,天地同游。米雪在台北住二十多年,从没像那晚从北到南跑遍台北盆地,吹一夜野风,最后躺在河堤草坡上,吃烧饼油条豆浆还有一杯7-11热拿铁,看着旭日东升染亮天空。
陈辉信说,台北非常适合流浪,生活机能这么方便,简直就是流浪汉的天堂。米雪第一次碰到一个破格的人,条条框框都碎了,风趣随兴,她尝到自由。这人是为了唤醒她的自由而来的。
七点半,米雪打了呵欠。陈辉信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不到十分钟,停在他家楼下。陈辉信刚租下这屋不久,家具未齐,床垫直接放在地上连床架都还没买,但这不妨碍两个洗浴干净的人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一起回味昨夜阳明山的星空。陈辉信亲吻米雪的耳朵,一只强壮的手臂铲起她,另一手环抱过来,把她的身体当作一片芭蕉叶完整地覆盖在自己身上,他两手两脚交叠把她锁住了。
“有没有吃饱?”他问。
“吃饱了。”
“我没吃饱。”
两个人像嘴馋的孩子在野地寻找食物,从**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回**,从山峰到丛林,掘井取水,一路贪婪地像两个不知饿了多久的饥民。白花花的阳光自窗户照来,这是上班时间,外面不时响起摩托车声,他俩像农夫村妇,躲在无人知晓的树荫下卖力干活,交缠时娇喘,刹不住顶撞时求饶,彼此认领新的脸庞、新的身体、新的体位、新的节奏、新的声浪。最后一里路,陈辉信带她到狂风扫落叶的峰顶,抵达之时,埋藏在米雪体内多年那个优雅男人以宽的身影,一脚被陈辉信踢下悬崖。
一个女人对情人最果断的处置是,先把他从体内赶出去,再将他从记忆芯片里删除。只有这样,伤才能收口。
陈辉信穿好衣服,十点钟有个采访,他得出门,临走,把一副钥匙交给米雪,让她随时可来随时可走。
“这是送出去的第几副钥匙?”
“第一副。”陈辉信笑着说,“不嫌弃的话,搬来住也欢迎。”
一周内,米雪不顾姐姐的强力阻挡搬过来。
“我要我的新生活。”她对姐姐说。
他们半认真半戏谑地写了一张“陈辉信与米雪的同居守则”,用磁铁压在冰箱上。第一条,陈辉信说:“自由,绝对要自由。”
5
昨晚用餐后移到餐厅附设的酒吧区,以宽帮她点一杯特调鸡尾酒,自己要开车只喝柠檬汁,端给她时,一根指头顺势划过她持杯的手背直到手肘内侧,问:
“他对你好吗?”
“谁?老巫婆吗?”米雪装蒜。
“结婚了吗?”他不知憋了多久。
“哎,我们这么快就要谈这个?不答不能喝?”
以宽微笑,捏一下她的脸颊,那是宠她的意思。他了解她的个性,心里有底,还没结婚,若结了,她会直说,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以宽信任她。往日他的习惯性小动作像一只只躲藏太久的小动物这边那边地奔回来围绕她。他用两掌含着她的左手,像把玩一只清朝皇宫佛手香熏精品,一下子弯曲她的指头一下子拨直,用自己的食指沿着米雪的五根指身顺一遍,后来干脆将她的指头合起来像一朵花苞,拉到嘴边,悄悄地伸出舌头沿虎口处舔一圈,湿润的触感让米雪左半身起一阵电流,酥麻到脚底。她没拒绝,人生走到糟透的地步,酒与一个宠溺过她的男人的舌头,正是她此刻需要的。
“不怕泻肚子啊?”米雪斜睨他。
“不怕,命都可以给你。”以宽没打算停,这个曾经用一根舌头扫**她全身的男人,缠起来像个不达目的不歇手的小孩。
“你死,我怎么对你妈交代?”
“嘿,今晚让她休假,不要提她。”
米雪惊悚地想,该不**魂不散又从哪儿冒出来吧?不禁四处望,确定“皇太后”不在,敲一敲脑袋,不想让过去的阴影破坏眼前这一切。他与她是船难幸存者被大浪冲到无人岛,慢着,这好像是电影《蓝色珊瑚礁》剧情,米雪暗笑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去漫游了。
低调又神秘如梦境的灯光,让身体不自主地晃动的撩人音乐,这是个适合寻欢的夜晚。
“既然要死,”以宽附在她耳边说,“可否让我为女王陛下捐躯,今晚让我战死好不好!”
米雪扑哧一笑,心口发热,糟,快被他俘虏了。女人身体是山川地景的缩图,藏在器官底下,衣服遮住的是器官不是河山,开启的钥匙在脑部,浪漫猎人知道如何找到钥匙让器官幻变成地景,微风吹拂山脉,山脉自动献出丛林与密谷,迎接他进入秘境,引导他,呼唤他的名字,深入更深入,奔驰着,寻觅回春之泉。酒的热流与他挑起的电流全身乱窜,防卫能力崩垮,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往水够深、火够热的地方走。米雪察觉自己的身体将从器官化成河山,仅剩一步之遥,她控制着,不让山峦、渊谷显现,意识到这两年陈辉信占领的是器官,并没有把窝藏在密林深处的以宽赶跑,记忆芯片也没删除干净,才使得马蹄扬起的灰尘还没落定,敌人已在脑部登基。这怎么可能?米雪暗想,今晚恐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问题是,想逃吗?在逃与不逃之间有一条间隙,米雪的脚卡在里面。
“我现在爱好和平,”米雪两颊泛红,支着头逗他,“战场没带来。”
“他限制你!没关系,我会另辟战场。”
话虽这么说,以宽坐正,严肃起来,这不是酒意,他喝柠檬汁。霎时出现男人间的争斗气氛,一个隐形的敌人来到眼前。醋,泼得到处都是。
“我受伤了。”以宽放开她的手。
女侍过来收杯子,米雪不胜酒力,另要一杯柠檬汁。
“叫你‘女人’来帮你疗伤啊。”米雪加重语气。当年,“女人”这两字曾恼怒她。“做我的女人,我会宠你一辈子。”米雪非常厌烦大男人沙文主义把女性当作宠物的话语,以宽否认,他没这意思,但也承认富商大家族架构下做他们家的女人不可能吸得到自由空气,他的两个嫂嫂已经证明。他们家的女人还必须多产,大嫂连生三个女儿,对公婆说对不起。
“不在。”
“不在?”米雪推敲这两个字,舌尖微有醋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缠着“女人”逼问,难道冀望他这两年守着对她的思念不交女友——这不可能,他周围多的是主动献媚的狐狸精——而她自己却在分手三个月后跟陈辉信同居直到今天,这心态她以前怎么没发现?
“叫你秘书来帮你疗伤。”米雪暗骂自己:你在普查吗?可是现下就是想要翻箱倒箧地查。
“我秘书快做阿嬷了。”以宽正经地说,神情暗下来。
米雪笑出来,这她相信。他说过做老板不要用太漂亮的秘书,迟早出事。每天在数字堆里打滚的男人高压下会变成野兽,最直接的舒压方式就是满足那根宝贝棍。他宁愿请一个务实的愿意每天帮他打蔬果汁的总管,也不要年轻漂亮在他面前晃得他**的女秘书。
他说的“不在”什么意思?今天够糟,不要把此刻毁了。逃或不逃都是地面的事,米雪想:我想升天。
“哎,以宽以宽以宽,为什么叫你的名字有甜味呢?”
换她握住他的手,摊平掌心,自己伸出食指沾杯里的柠檬汁,在他掌上写“好”,接着把脸埋入掌里,伸出舌头舔净汁液。
6
忽然听到楼下开门声音,想必房东一家回来了。要记得把信拿下去,如果可以,干脆把那张该死的樟木凳子扔掉。刚刚他怎么说的?“我出钱买的,需要你同意吗?”这话呛辣,他不高兴什么?
米雪找出花剪整理那束花。昨晚像一抹残影出现在酒杯前的他,堂而皇之点烟,视她如空气。电视关掉,笔记本电脑阖上,一脚伸直搁在矮凳上,一脚屈在沙发上用手抠着脚皮。米雪有洁癖,这是病态的,照他的说法,人类还在大草原上求生存时,要是执着于把树枝依长短摆齐、树叶依大小堆好,早就到狮子肚子里当蛋白质了,乱,才是上策。十个男人九个乱,另一个还没出生。米雪心里反驳但没说出口:有一个男人不乱。
室内静默。花大多萎了,咔嚓咔嚓,剪刀的声音,只剩几朵还开着,散着幽香。她把花瓶放到前阳台的小茶几上,看到那封信,趁现在记得拿下去。
出门后,米雪不下楼,往顶楼走。那儿有个小花园,房东种花,老妈妈种菜,可以坐下来远眺半个天空。陈辉信有时会上来抽烟,她知道烟放哪儿。现在,她需要有个东西与她交谈,一根不会泄露秘密、无声的烟的交谈。阴的天,像昨天一样,仍有落雨的可能。
昨晚,在温泉区旅店,欢爱中重新界定彼此体内山川湖泊的领土权归属,刚死过才复活、确定自己打了胜仗的男人,温柔地巡视所有疆域,说:“女王陛下,你安静的时候特别迷人。来,到我这里来。”把她拉入怀里,吻她的左眼皮:“眼睛闭起来,好好睡一觉。”又吻右眼皮:“睡饱了什么问题都会解决。”
等一下如果他再问“你昨晚去哪里”,该怎么解决?
米雪想起定同居守则时,他说自由的意思就是全方位开放,谁也不要管谁,包括几点睡觉、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花钱、工作、交友、娱乐,包括性,住一起不代表要没收对方的性自主权,总之一切的一切,拥有随心所欲的自主权。米雪觉得有意思,在以宽的铜墙铁壁框架下——这个品味不错的男人连她穿什么衣服都要管——她太需要自由,换她说第二条时,米雪不假思索说:“诚实。”
如果他再问,米雪能回答他:“依照同居守则,我有自由。”如果他以第二条“诚实”反驳,她怎么答?米雪意识到,两人若走到必须在心里沙盘推演、言词攻防,不管当下是婚姻中还是婚姻外,都在破裂边缘了。
每一桩爱情里都藏有一个潘多拉盒子,不可能永远不打开。她跟以宽打开盒子就是在餐厅那天,不论盒子里还有什么吓人的东西,首先跳出来的那件够摧毁她了。
她心里明白,与陈辉信的盒子老早就开了缝,出在第一条自由;他是追逐型的人,游走在各个标的之间。他知道怎么拿捏平衡,让标的对象不知不觉成为他的知己,共享殊异的愉悦时光。米雪在唯一中创造多样,而他在多样中实践各个不同的唯一。自由能平等吗?一个奔驰力旺盛的人在自由状态下收获的情爱,岂是裹足者能达到的。她问自己,不满的是不够自由还是太自由?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蹦出来的第一件东西叫作分享,而米雪不能忍受跟别人分享情爱。有一纸结婚证书的,有东西可以撕;没结婚证书的,能撕什么?
米雪想起有一次问他,是否想象过他们之间有一纸结婚证书是什么样子。结果竟吵起来。
“你发烧啊?”陈辉信摸了她额头。
“换个角度看,那张纸应该蛮好用的,至少我不必跟朋友介绍:‘这是我室友。’最起码,房东她妈妈不会老是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除了那张纸,你还缺什么?我们合租房子不必背房贷,你有你的书房,我有我的工作室。有固定工作,生活费各出一半,薪水够我们玩乐,每周看一次电影,吃遍台北新开幕餐馆,住遍每一区hotel,每年出国旅行,还计划合买一部车去环岛。没人管,只有享受的权利没有负担的义务,多自由!还要什么?我想不出还要什么。”
他喜欢无拘无束,摒弃所有条条框框,浪漫的行动派,自由自在。米雪不否认在他身边呼吸得到新鲜空气,他们是最好的旅伴,美食玩乐,随兴也尽兴。
“我要把结婚证书裱起来,就挂在你头上那面墙壁,然后印成传单,请派报生塞到每个信箱。”米雪故意这么说,她想知道他到底多怕。
“你荷尔蒙有问题。”
“男人要婚姻的时候会说婚姻促成人类社会的进步,男人不要婚姻就说婚姻违反基本人性。”米雪哼一声,“没有真理,只是诠释问题。”
“随你怎么想。”他挥一挥双手,“我很满意我们目前平等的、有创意的两性关系。你想,如果今天坐在你面前的是你丈夫,他会给你自由吗?”
“我不只要自由,我还要拥有分期付款的房子,在自己的草坪上晾尿布,孩子睡在娃娃车里晒太阳。”
“你有能耐生孩子?”
“什么意思?”
“我不是怀疑你的生育能力。”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可以花半个月薪水买一套衣服,看看你有几双鞋?不到最后一秒钟不会起床,你这是‘宠物心理’作祟,建议你买只猫。”
“先生,你没有资格批评我的生活系统。”
“那当然,不过你的生活系统已经侵犯到我,我犯不着为了满足你生理上的冲动答应结婚生子,我有拒绝的权利,你不能否认。”
抬杠到最后,米雪气扑扑地用一句话收尾:“放心,我会替我孩子慎选**。”
那次半真半假吵完之后,米雪不快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诚实地给自己诊断,难道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有个什么东西骗过自己,让她误以为自己只能过某种生活?米雪渐渐发现,自己不能过逐水草而居、无目的地漫游的生活,自问是否高估了对自由的需求。这样想会危险地趋向那一条被称为没出息的旧路,而这带来新苦恼,她有时会为这么不够前端的想法感到羞耻。
“我一直在替别人监视我的思想、生活是否符合现代女性的主流思潮,我是出卖自己的汉奸吗?”米雪忽然想。想要一个可以信任、安定的家是否就是落伍?她从未像此刻想要撤离,退出共振圈,真实的她是有洁癖的,不喜欢那种暧昧的气候,忽晴忽雨,令她无法掌握,她终于洞悉陈辉信开垦出来的整个城堡建立在沙丘上,濒临沼泽。她想重新变成一个发亮的人,遗忘沙丘与沼泽的故事,她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国度。只是,往那个国度的路在哪里?
头又痛起来,按熄烟,果然开始下雨。
按三楼门铃,开门的是房东女儿小慈,还在念大学。米雪问:“你怎么在家?”
这个被忧愁绑住的女孩说:“陪妈妈去做化疗。”
阳台上堆满杂物、扫具,女孩解释:“另一间房子的房客退租,我去打扫。米雪阿姨,如果你有朋友要租,可不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
米雪问了屋况,答应帮忙留意,把挂号信交给她,想跟房东问个好,进门看到雪子歪坐沙发上,已经发热的天气还穿羽绒外套戴毛帽,看到米雪,起不了身也展不出笑容,身形枯瘦、脸色蜡黄,勉强说:“你来了,谢谢你啊,帮忙……”
“Yukiko,多少喝一些,你不吃不行。”老妈妈从厨房出来,膝盖病变,微跛着,端一杯高营养的癌患饮品。
雪子摇头,声音细得像微风:“喝不下。”
老妈妈揪着眉。
“喝一口就好。”米雪端过来给她,雪子勉强喝一口。“再一口。”雪子又喝。“再一口就好。”雪子鼓起力气喝光了。老妈妈高兴得流泪。
米雪想起父亲第一次中风后姐姐搀他走路,就用这法子,不知不觉走到尽头。到处都有需要疗治、复健的事,一小步再一小步,说不定就看到终点。
老妈妈曾说,真有缘啊,你们两个的名字用日文说都是Yukiko。米雪比她小多了,叫她雪子姐。雪,米雪没办法问早已过世的母亲为何取名雪,但她从老妈妈那儿听得,因为台湾不下雪,所以雪是很珍贵的,让人惊喜。米雪设想自己也是珍贵的。
“晚上我可以来你家吃饭吗?跟雪子姐聊聊天。”
老妈妈露出笑容。这个家太需要访客,这样才像正常生活,人若觉得自己在过正常生活就有力气抗争下去。在步向黑夜的路上,能听到亲切的人声,是短暂的安慰。
米雪回到家,觉得累,可是累中有想要前进的念头。她不想继续活在纠缠里,彼此耗费心思编织精致的话术甚至是谎言,只为了照顾对方的感受。同居两年,不短不长,放弃很可惜,但走下去就是深海会溺水。米雪领悟到陈辉信的自由里没有承诺,没有承诺等同孤魂野鬼。然而以宽呢?她想起以前的感觉,宛如断臂者捉鱼。从心底浮升一股疲累,不如一个人远远地离开,去荒山野岭重新开始。只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劲头还剩多少?
回到家,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昨天,我们是怎么约的?”陈辉信开门见山。
米雪想煮咖啡,咖啡粉没了,拿出磨豆机,倒入豆子,“嘎嘎嘎嘎……”机器吼叫,她松手问:“你要咖啡吗?”
“不用。”
一个嗜烟酗咖啡的人答不要,不是拒绝咖啡是拒绝她。米雪还是煮两杯,给自己加糖加奶,给他黑咖啡。说不定,今天是最后一次记得他的喜好。
他从沙发站起来,拈一只青花碗将烟蒂倒进垃圾桶。沙发被他窝成一个难以平复的凹,他进盥洗室,传来尿滴声,接着马桶“哗哗”大响。米雪将那碗刷洗干净,擦干,放在他面前。今天,她不在意烟味。
“昨天早上出门前,我们约好七点在新开的那家餐厅吃饭,再去买鞋,看晚场电影。结果我等到八点,打你手机不接,我想得到的人都问了,你姐说你很久没回去。我乱猜你是不是给车撞了,还打到医院急诊室问,差点去报案。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昨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米雪叹口气问:“什么日子?”
“我们同居满两周年。”陈辉信点烟,“难得我想庆祝一下,特地跟我姐夫要一束花。”
“好快啊!”米雪也拿出一根烟,陈辉信帮她点火,“抱歉,全忘了,昨天发生好多事,很混乱,我需要理一理。”
米雪的声音低缓,像在河里任凭水流带动她摇摆,想什么或不想什么都阻挡不了水的流向。墙上的大钟指着五点二十分,米雪的意识也像河水流动,触到枝条或岩石随意转弯,忽而阳台上玫瑰花香刺激她想及昨晚的缠绵,忽而他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让她联想下午那通“老地方见”的电话猜测他晚上跟另一个情人有约,忽而想到等一下去巷口烧腊店切半只油鸡带去雪子姐家晚餐说不定是最后一餐,并因此角色互换地想,雪子一定愿意与她互换,只要健康什么都不是难题,而如果罹癌的是米雪,在天暗下来几乎看不到灯的路上,人还会在乎什么?
米雪叹一口气,说实话:“信,我走不下去了。好累好累。”
她没看他,偏头看到还压在冰箱上的那张守则。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我以为我们过得很好。”
“如果不多想,我们过得不能再好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三十三岁了,数字一直往上升,心里碰到关卡。”米雪停顿一会儿,“主要是心不在了,这个屋子里,我们都没办法专心。”
“专心”两个字,让陈辉信无法进一步发挥,他立刻懂,米雪挑明自己也点名他,只是不说破。两个人走到悬崖边,都知道等一下会坠落,此时不需要言语叫嚣肢体扭打,反而需要帮对方顺一顺头发、给自己整一整衣服,让留在彼此眼瞳里的影像好看一些。
“我不可能再在别人身上体验到你带给我的快乐,谢谢你。”
“你有什么打算?”陈辉信点燃第二根烟。
“昨天辞职了,你说过老巫婆迟早会把我生吞活剥,果然。还是你睿智,看得远。”米雪平静地说,“先找房子吧,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我爸的事也不能一直丢给我姐,她已经恨我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好。”陈辉信低下头,嘘出一口长气,稳定情绪,“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我想带走凳子。”米雪指着,从皮包数出一沓钞票,压在他手机下,“算我买的。”
陈辉信苦笑一声,把钱塞回她的皮包:“本来就是送你的,留个纪念。”
这樟木凳子果然又当了关键角色。“纪念”二字意味着永远不再,米雪一时心绪起伏,掉下眼泪,陈辉信见状也红了眼眶。
手机响,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没接,说:“我要出门了,有个约。”
陈辉信进房间,换衣服出来,米雪站起来:
“昨天发生太多事情,让你担心,真的很抱歉。”
伸手欲拥抱他,陈辉信迎着,两人默默地拥抱,放开时,都有泪,无法看对方的眼睛。
陈辉信坐在阳台椅上穿鞋,她竟希望他穿慢些,有一丝眷念爬出来,希望他重新进门,抱住她说:“我们再试试好吗?”
没有。
铁门关上,他成为她的历史,她变成他的前任。
7
当晚,发生两件事。一件,办公室的小朋友电她:“头儿,下午有人送好大一盆双色香水百合给你,卡片写:贺大鹏展翼。署名XX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方以宽。”米雪明白,这人用这种方式做面子给她,替她出一口台面上的气。她固然心里有感,毕竟才刚处理完陈辉信那把花,无法有更多**漾。第二件,米雪要雪子女儿带她去看那间空屋,很满意,当晚租下,这是双赢。三天后,搬了家。跟姐姐说好,以后各轮流一个月回家陪爸爸,另一人住租屋处喘息。正式实施前,她安排一趟旅行,带不快乐的姐姐去一处可以忘却现实、快乐地当陌生人的地方。
出发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叫了快递。
在商业区一栋大楼里,方以宽收到米雪的信。
信封里只有一个杯垫。那天在餐厅酒吧,他在“回”上下添了字,变成“等你回来”,送给她。她退回,意思很明显了。
方以宽脸色一沉,揉掉信封丢进垃圾桶,要丢杯垫时下意识翻到背面,才看见写了字。
亲爱的:
这不是辞呈,是辞行。我已在飞往欧洲的飞机上,新生活第一步,准备面对时差及语言不通可能会被老虎吃掉的旅行。我向我的人生请假,我值得放一次长假,找“回”愿意重新相信的事,更重要的是,相信自己做得到这些事。如果旅行“回”得来,打算念点书,再当一次学生,也修一些跟人生有关的学分。到时候,如果有人愿意等我“回”来,说不定我能学会把旧爱变成新欢。
谢谢花,并问候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雪儿
看到三个“回”,方以宽顿了一会儿。最后一句,让他笑出声,一抹笑意从脸上**开。他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车流,那是回家的灯河。
窗外是夜晚已然降临的台北天空,自高楼远眺,月牙高挂,灯火已亮。这是个适合把心打扫干净、乖乖等待的良夜,适合用来推算御驾亲征的“女王陛下”大约何时回来。
如果她还想回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