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习惯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
任凭岁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带走、春天送来。
闭着眼,看开也原谅,
恶作剧的岁月曾经像一只野猫扑向他,
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
1
夜市巷口一把矮凳上,沈昌明坐着,不动。
这几天碰上寒流,比入冬来的任何一天冷。人都不出门,街道上原本川流的车辆在冷寒中也缩头缩尾起来,偶尔一两辆车疾驰而过,把街心的破报纸、塑料袋吹得漫天翻滚,更见冷清。只有机车划过时才显得活络些,不过,那呼啸的尖鸣声,在冷得半死的冬天听起来像阎王殿奔出来的厉鬼。
对南区这个历史悠久的夜市来说,情况好些,不只见得到人,而且还挤得很。才下午四点多,红砖人行道上已有两排大大小小的塑料布铺着,都是占位置等着开卖的。有一两条塑料布被吹到马路上,立刻有人跑去捡回,不知哪来的砖块就这样镇下去,接着小货车运来一大捆衣物,往上面摆开,不用拉铁门放音乐,一喊,路人靠过来,挑好、包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走了一个又来一双,人潮越来越多。年关近了,否则这么冷的天,实在不适合抛头露面。又有人从小发财车拖出一包鼓鼓的货物到路旁来,才转眼,卖鞋、包包、衣服、饰物的把路都占满,只留中间一条缝,叫行人排队前进,顺便赶一场夜市博览会。管它刮风下雨,就算飘雪下刀子,生意还是要做,年关近了,现金才是王道。
人行道边岔进去是一条窄巷,原本散着乱七八糟的违建户,后来被建商收拾干净,巷子变宽,接着搭起工寮,圈起一道围篱竖起广告牌,轰轰烈烈大兴土木,打出广告要盖惊天动地的顶级大厦。可不知怎的,挖土机、大卡车、工人进进出出大半年,突然间安静下来,都睡着似的,迟迟不见大厦冒出来。消息灵通人士解释,建商财务出问题,公司高层这个掏空、那个讹诈,这个失联、那个出国,买预售屋的人去闹,永远只有工读生出来接待,只好组自救会聘律师寻法律途径解决。大楼没冒笋,工地成了野鸟戏水的生态池。既然售屋、买屋两造都忙管不到这儿来,于是就有人加以利用:沿着围篱摆上各色鲜活花卉、盆栽,齐齐整整的,**一排,马拉巴栗树摆在一块儿,万年青一截一截地养在水桶内,仙客来、海棠开得奇艳,靠近巷口人行道的是梅花、水仙,摆在青瓷浅盘里的水仙茎上扎了圈红纸,年的感觉就这样张扬起来。这一队花树活泼地从巷子往路口延伸,小花园似的,路过的人总要停下脚步欣赏一番。想买花的,左看右看没见着人,扯喉咙叫:“老板,老板?”
沈昌明跷着腿,凳子矮,跷腿的姿势有些下陷,双手交握搁在膝头,棕色鸭舌帽压得极低,像在沉思又像在盘算什么,那模样让人想到间谍片电影,下一秒应该交换情报而不是把你要的花包起来。听到有人叫,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藏青色雨衣上布了泥印,干了就像猫爪花纹,好像岁月是一只有攻击性的野猫,在他身上抓了又抓。宽大领子被风吹得翻动,像两把荷叶扇,把风扇进颈子里去。他朝喊叫的人走去,步履缓慢,好像刚走了十里路那么累。
“老板,这水仙怎么卖?”很花哨的一位胖妇人蹲下来看,浅盆里养着二十多株水仙,每一株都被她拉起来数过花苞了。
他伸出三根指头。
“这么贵?那边才二十。”
“我的花好。”低哑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带着习惯性的冷静。
那女人托着蒜头似的花端详,用手指捏了捏又拉了拉,一副买菜的架势。沈昌明看在眼里,冒了火苗,但他今天不想吵架,便忍住。胖妇挑了许久,每个花苞都被她的手指**过了,末了,弹了弹指缝间的泥屑,很委屈地说:
“好不到哪儿嘛。”哼一声,走了。
他把水仙花重新理好,手势温柔像安慰受委屈的人。回到老位子撩起裤管,取出一块酸痛贴布贴在左膝头,两手在胸前交叉,又不动了。
沈昌明原本摆摊的地方在另一条窄巷,人流稀疏,移到这里开阔些,但吵闹。在他前面人行道上有两个摊,一摊卖睡衣,另一摊卖大衣——一根铁条上挂满大衣,生怕别人不识货,挂了一件全白的雨衣在树上,朱红的字:“海关充公,外销日本大衣,亡命大甩卖!!”那两个惊叹号尤其惊人,风飕飕的,白衣一晃,像吊死鬼长长的舌头。一到黄昏,挤满各式各样的女人,倒不是白衣血字的效果,而是禁不起两个大男人手持一截竹竿敲打硬纸板,命案似的嘶喊:“先生小姐小弟小妹,尽量看、仔细看,破产大甩卖,通通九百块,买到像捡到——好,包起来!”腰带上系了一包塑料袋,怀个怪胎似的鼓在腿侧,像要临盆。钞票当然塞在另一侧,也像个瘤。
睡衣的生意也不差,跟大衣打擂台。那边的女人买了大衣,自然要过来瞧瞧睡衣。“纯棉的啦,一律两百八。”没有人规定穿了大衣可以免穿睡衣,白天穿大衣出去风风光光,到晚上脱光光,总得找件睡衣穿。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裹得太厚拿不准尺寸,便一件一件地脱,脱到适可而止,抓一件睡衣往头上套下来。
“哎呀老板,太薄了,你看你看。”
“不会啦不会啦,家里穿的,薄才好哇。”
有些话一语双关,当街更衣的女人自然懂。
那两摊抢去不少风头,相对的,他的花就冷落了。
沈昌明一向做整天生意,除了补货到下午才卖之外,刮小风下毛毛雨都准时坐在那把凳子上。白天,地摊没出来,自然他的花最受人注目,所以,他也习惯七八点钟就收摊。不过快过年了,晚上人特别多,他也想趁年节多做些生意,总要熬到十点多才肯收。偏偏最近一连几天寒流——太冷太热都不是买花天,热得要死,拿着花累赘;冷得半死,手躲入口袋取暖也不宜拿花——生意清淡,看看没什么人,干脆早点收摊。
他从巷底拉出车,这车是向做回收的邻居顶的——病了做不动,半卖半送给他——虽然旧,载花倒很方便。他一盆一盆地把花搬上车,长花园突然变成方块,总有些不习惯,尤其今天卖得不多就显挤了。他把挂在废弃工寮墙上的花肥连墙角的塑料花盆一并收上去,最后把凳子也收了。家离这儿不远,来回需运两趟,路人都规矩,没人偷花。
他踩着车,一上一下地颇吃重。夜市的喧嚣在他后面沸腾着,不断地干扰他却又与他无关的样子。他的世界都在小车上,花卉像他的亲族,每一盆都经过他亲手整理,只差没帮它们取名字报户口。这当中有不少是他私心喜爱的,当然留不住也不能留,要是卖花人舍不得花,还做什么生意?这种两难情境他习惯了。起初,他过不了这个槛,花费心力把盆栽整理得千姿百态,明明知道第二天最有机会卖出的就是这盆,基于赏爱多留它在身边一天,但多一天又能怎样?后来,他变成看人卖花,他赏爱的盆景价格因人而定,若是举止温文、言谈有味,他自动降价还附送花肥,要是看不顺眼,就说这盆已经被订了。卖花兼看人,好像在市侩江湖里寻觅知音,美则美矣,然而有人这样做生意吗?明摆着跟钱过不去,果然,赚得温饱没问题,要想致富,门儿都没有。
家离这里不远,老旧小区靠小山丘边有一块闲置空地,被没公德心的人堆满废弃物。沈昌明花钱整顿成花房,放置花卉盆栽,也成了忘忧解闷的处所——一般男人在外拼搏,本就应该有个小基地喘息,更何况是他——开了门,把花卉盆景一一搬置妥当,锁上花房的门,门上贴着春联“人在花中便是仙”,他每见一回就伸手抚平一回。那是前年一个向他买盆景的中文系研究所男学生写给他的,这七个字写进他的心坎弯弯曲曲处,给他无比的滋润。总想着最近要是能再碰到,央他再写张新的,这张贴久了被雨打糊。
锁好车,把雨衣、帽子搁在车把上,家就在拐弯处一楼。推门进去,室内漆黑,他开灯,客厅灯管一闪一闪地刺眼,关了,改开餐桌上头的灯。
餐桌上盖着绿色纱罩,底下有饭锅和两盘菜。两把椅子像吵过架,东一把西一把,另两把在沙发旁,刚好补了缺。三人座咖啡色塑料皮沙发,最右边破了洞,弹簧露一半在外边。沙发上一堆未叠的衣服,衣架上夹子都还咬着。茶几底下堆着报纸和水电费收据之类的纸张,茶几上散着电视遥控器、没吃完的零食、玩具及一瓶装着奶的奶瓶。大大小小的拖鞋像街上结集的黑帮人,这里一群,那里一堆。
沈昌明喜欢整齐干净,每次踏进家门,第一眼看到客厅餐厅的景象总要叹一口气。厨房也尽量不进,一整天的锅碗瓢盆都积到睡前才洗。但看久了也习惯,对改变不了的事,除了改变自己没别的选择。
他掀纱罩坐下来,嚼着冷饭菜。真的太冷了,是吃滚烫麻辣火锅的天气。去厨房探,奢望看到炉台上有一锅汤,不敢奢想香菇鸡汤,青菜豆腐汤就满足。当然没有。灯下,早秃的头颅显得油亮,前庭饱满,却也刻上几刀颇深的皱纹。他的外貌跑得比年龄还快,才中年就有一张老脸。鹅蛋脸型,因为黑瘦,颧骨突出,像个有山有谷的人。嘴动着,下巴的花白须茬也跟着动,疏疏的,像一根一根小针刺进针包。
扒完饭,揿了一碗热开水正要喝,太太拖着三岁女儿一进门直往浴室冲,纱门“啪嗒啪嗒”地打了来回。
“等一下,裤子还没脱,哎呀——”那声音好似破喇叭般响着。
他听到铝盆“哐啷”掉地、水龙头被扭松“哗啦啦”泻下的水声。他慢慢嘘温那碗开水,一口一口喝,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觑眼,也可以想成好天气时一个旅人往山里湖泊垂钓时看到的天光云影。他这样想,更加刻意地慢喝,一小口一小口,好像舍不得把好日子喝完。浴室传来响脆的拍打声,使他不得不仰面喝最后一大口,因为小孩光着屁股尖哭,跑到他面前叫:“爸爸,爸爸!”太太跟着跑出来,从腋下架起小孩:“进来洗,笨死了,还不进来!”
沈昌明坐在沙发上核账,戴上老花眼镜。太太拖着女儿也来坐着,从那堆衣服中找女儿的裤子,像菜里挑虫似的怎么也没找到,后来发现被他坐着,欠身过来拖。他移一下,头抬也没抬。
“吃过了?”太太偏着头问,小指头勾着鼻孔挖鼻屎,挖了又挖,挖出来看一眼往身上抹。
“灯管呢?你没买?”早上出门时,他要太太买灯管与发电机,型号、瓦数都写在纸片上,显然没买。
“哦,你有叫我买啊?”
沈昌明没吭声。
她去收桌上的碗盘,发福的身材让背影像水鸭左右晃动。
“没吃完哪。”她面对他,肚子搁在桌沿。
“菜没烂。”他低头记账,声音低沉。已经懒得再说一遍,苦瓜不能大火快炒,要小火焖才会烂。人生的苦也是如此,烂在肚子里久了,慢慢就淡了。
“我吃的时候是烂的咧。”她不相信,拾起他用过的筷子,桌上顿一下,夹了一口尝。
“有烂啊,有烂啊。”她面向他,嚼着说。他没搭腔,她以为自己没尝准,又夹一口,大嚼着,把话说了三遍。他仍是不理。她便干脆坐下来,把那盘小鱼干炒苦瓜吃完,嚼得咔滋咔滋的。
“明天起,中午、晚上不回来吃。”
“喔,不回来吃,那你吃什么?”她转着嘴,好让声音有个缝出来。
“你不会提来给我吃?”
沈昌明一拐一拐地进房去。干园艺这行,搬泥土运盆栽,腰椎滑脱、膝关节半月板磨损,带的伤只会越来越重。每到冬天就发痛的左脚,习惯了,也觉得像个没忘记他的老朋友准时来看他。
2
活到快五十,沈昌明没后悔过什么事。
应该说,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没权利谈昂贵的后不后悔。他父亲是老兵,当年离开穷得活不下去的家乡跟着国民党军队跑,跑到孤岛上来,一撒,就像油麻菜籽。再怎么孤零零的岛都有肥沃的跟贫瘠的部分,有办法会钻能蹭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吃上好肉。他父亲不识几个大字,口不善言、个性比石头还硬,干的都是山区开路垦荒、菜园掘地、果园喷药的粗活。唯一幸运是娶了部落姑娘,生下他。但老天给穷人家的好日子一向不长,母亲怀第二胎,却在临盆时母子死在产台上。他父亲继续干粗活把他带大到中学毕业,好像仗终于打完,可以解散,失踪数日,后来在山区产业道路被发现,是不是失足落崖只有天知道。父亲与母亲及弟弟葬在一起,他们算一家团圆了。
父亲没了,沈昌明十五岁当了孤汉,之后一路往北部流浪,干的也是体力活,直到十多年前走入景观园艺业,后来得了机会摆花摊自己做生意,总算有个定局。孤汉的路上哪有什么后不后悔的,唯独娶阿娇这一件事让他后悔好久。
他和阿娇是一个向他买盆栽的妇人撮合的。他后来一直怪自己,相亲的时候怎没瞧清楚。其实瞧清楚又怎样?好端端一个白净圆脸女人穿得整整齐齐坐在他面前笑容满面,旁边围着她的兄弟也是有说有笑,年龄虽然稍大,但哪里瞧得出来脑子不灵光?
婚后不到一个月,他路上遇见那妇人,当街和她争执,没想到反而被挖苦,而且挖得够深够彻底:
“笑话,你有什么不满意?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人才?人家一栋房子一批嫁妆给你还不满意啊,娶了别人,你还找不到地方圆房咧,笑话!”
他着实把家具捣得一塌糊涂,出去逛三天两夜才回来——没错,他回东部他母亲的家乡转了一圈,而且有一夜是抱着欢场女人睡的——回来一进门,她娘家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虎着脸等他,说的话有硬有软,硬的是:“睡也睡过了,不然要怎样?我们家人面阔,流氓也认识几尾,有什么事,大哥家离这里骑摩托车只要五分钟。”软的话是最后进门在杂志社做记者的弟弟辉信说的:“姐夫,辛苦您了,我姐憨憨的,您就多包涵。”胳臂一勾,把他拉去路边摊吃热炒喝酒。三杯下肚,他掏心掏肺连那夜跑去抱女人花多少钱都说。小舅子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姐夫,以后这种男人的事不必说。”
婚后,都是沈昌明烧饭、洗衣,她啥事也不会做,连下雨也不晓得收衣服。他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洗女人衣裤,简直窝囊到家,更别说提锅挥铲。后来他像开家事训练班,一步步教她下厨做家务,从盐巴、白糖怎么分,到酱油、黑醋怎么放,三遍不会第四遍总该会了吧。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他也看开,连肝火都懒得动,免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奔回家告状。娘家什么都没教她,单单这一点教得异常成功。好在出外摆摊的时间长,回家还有花房让他透透气,关起门放邓丽君、蔡琴、费玉清的老歌,享受一人份的孤独。最爱听文章的《三百六十五里路》,对歌词特别有感,坐在矮凳上闭目时,脑海里盘旋:“多年飘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
日子不顺人的意,躲远一点总可以吧。他想。
后来,她怀了孩子,他有些惊喜,巴望有个儿子传香火,对她倍加体贴和耐心,谁知生了女儿,他的心凉去半截。日子就这么过,渐渐不痛不痒。他也到哀乐中年,再不敢巴望什么,也晓得什么都巴望不来的。每天搬上搬下地卖花,日子也是能过的。
当了妈,她倒清明许多,在家带小孩,也会四处走动。大概娘家嫂嫂教她一些诀窍,孩子倒还听她话。她也懂得生气和打骂,骂女儿:“笨死了,笨死了。”他听得刺耳,后来想,一定是从小被这样骂才只会这一句,心里也会替她酸一下。有时当着他的面,持拖鞋猛抽小孩屁股,蓬散的头发一扇一扇的,产后臃肿的身躯扭来扭去。他猛一抬头,又霎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
还好女儿一切正常,会说会笑,会吵会闹,他渐渐疼起这个女儿,心想:他与女儿这辈子注定要与她绑在一起,对女儿的同情更深一些。有时被太太激怒,气极闷在心里不说话,想:女儿有这样的妈,跟他从小没了妈,哪个惨?但沈昌明很快斥责自己这样想不是个男人,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她把小孩顾得紧紧的,也算对这个家有功。
他宽慰自己,花,带来一个家,像他这样比孤魂野鬼好不了多少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3
第二天竟然出太阳,难得的意外。巷子人家纷纷把棉被扛出来打晒,连他的花都照得分外娇美。他只穿一件白色卫生衣,帽子也摘下,挨着花坐着,脸色却不是很和悦,眼睛尽往前面瞪。
他的正前方人行道上新来一摊“糖炒栗子”,正好堵在巷口。
这里本是流动地盘,谁也管不了谁,因此,他心里有些不痛快。更糟的是,那炒锅拼命冒臭烟,把他的花香都吞了。那推车又特别宽,要不注意,谁也不晓得车后面还有花摊。当然,坐在矮凳上的他也被挡了。整个上午,沈昌明的心情没好过。
中午,阿娇背着小孩提饭盒来,看到他换到巷内工寮墙边坐着,离巷口七八步距离。
“吃饭了。”
沈昌明没搭理,站起来把靠里边的**一盆盆搬到人行道来,就放在糖炒栗子那辆推车的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半大黄、一半大紫,妩媚鲜活极了。那炒着栗子的女人看了一眼,低下头,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得空时,把推车移开一点,但也只能一步而已。
“吃饭啦。”阿娇又叫他,不明白他搬那些花干吗。
女儿在背后扯阿娇的头发,她气得嘴里咕噜骂,一面反手去掰她的手。女儿越扯越紧,她简直全身都气动了,用力摇背上的女儿,两坨大奶也左摇右晃起来。女儿手是放了,却“哇”地哭出来。她骂“笨死了,笨死了”,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反掌拍着女儿屁股,她还是哭。没办法,从口袋掏钱,走到那女人面前买一包栗子塞给女儿,小孩才不哭。
沈昌明一面吃饭,眼睛瞪得像牛眼。
“那个女的好咧,给阿妹吃,不用钱。”她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笑嘻嘻。
“呸!”他把嘴里的一口饭喷到地上,放下筷子,“收回去!”
“不吃了?没吃完哪。”尚有半盒饭菜。
“谁叫你蚵仔炒甜的?”
“甜啊?”她拾起筷子,尝了又尝,“不甜啊,不甜啊,我只有放一点点糖而已。”
她没再说什么,很疑惑地嘟着嘴,收了收要回家。到路口,跟那女人打招呼,重新掏出钞票,这次真的买了。饭盒用袋子装着挂在手上,两母女一面剥栗子壳一面吃。
那天晚上回去,沈昌明的衣服全是油烟味,连花也是。
夜市越来越喧嚣,警察也巡得越紧。附近居民对大量流动摊贩霸占骑楼、人行道造成出入不便已经忍无可忍,给民意代表压力,民意代表当然给警方压力,巡逻、取缔、开罚玩真的。沈昌明不用怕,他的花在巷子里不碍路。那两摊卖衣服的躲得才凶,一有风吹草动,从顾客手上把衣服抢回,背起布包就跑,那衣架推来推去,“轧轧”地响,如在战场。吊在树上的白雨衣没来得及收,成了标准的吊尸。等警察走远,老鼠们又出来了,衣架推回、灯泡一亮,惊天动地重新喊价,人潮又围上来,啥也没发生似的。
沈昌明看“糖炒栗子”那女人应该是个生手,慌慌张张地不知该把车子推到哪边才好,也不及把灯泡捻熄,当场就是个现行犯,被带走。
沈昌明看着空出来的巷口,只牵动一下喉头。没了臭烟味,空气清新许多,把凳子移回老位置,坐佛似的继续看眼前这猫追老鼠的浮生。
三天没看见她。
第四天,那辆车出现了,只是挥动铲子的是个壮得接近胖的大汉。
沈昌明也只能牵动一下喉头,还能怎样?都是讨生活的人。他坐的位置不免会看见那男人的脸,满嘴粗话,嚼着槟榔,槟榔汁在唇角蓄动,“呸”一声连汁带痰射在地上,还穿着夹脚拖鞋去压涂;肚子圆浑,皮带只能圈在肚脐下,一动一动的,让人担心裤子会掉落。嚼完槟榔掏出烟来抽,喷得到处是烟雾。沈昌明叹口气,又把凳子搬回巷内墙角,眼不见为净,但远远地听到男人骂:
“干伊娘,不买算了,你嫌东嫌西嫌个屁!”抢回老太太手里那包栗子,把钱往地上丢。
老太太拾起钱:“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凶,做什么生意,我跟你讲,嚣俳(傲慢)没落魄久!”
吵得很凶。落魄,这两个字在这里是忌讳,每个人都有一本活该或不应该的落魄史。他静静坐着,偶尔起身巡一巡花树盆景,招呼客人。江湖里到处都是风波,拿刀子出来比画的场面都见过了,这种嚷嚷不足为奇。大家生意照做,一声高过一声叫卖:
“一百五,一百五,通通一百五!”
“小姐看看,毛衣、外套、飞行服,最新款式。”
“三百卖一百,三百卖一百,明天就没有了,啊——看看哪——”
“玩具狗熊大减价,四百卖三百,好啦,算你两百五,百货公司卖七百呢,谢谢,再来啊!”
小嚷嚷不晓得什么时候停的。沈昌明听见那男人扯喉叫卖:“糖炒栗子,现炒、烧的啦——”被他一喊,几个人围过来,见有人围着,后来的人也停下脚步观望。群众都会不自觉地盲从,所以有些摊会雇人冒充群众挑货诱引路人围过来。他一面包栗子一面继续高声叫喊,生意滚烫起来。摆摊的都有个小心思,如果碰到“奥客”触霉头,立刻要设法做成生意把霉运去掉,那男人大概基于此才格外卖力叫喊吧。
一个粗壮的人,声音洪亮,吵得能把人推到悬崖边。
沈昌明踱来踱去,干脆去超商买烟——他从不在花摊抽烟,免得污染了花——今天竟破例,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搞不懂自己干吗心浮气躁起来,样样不顺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到七点干脆收摊,腿疼又犯了,最主要是不想跟那个男人同一处,听他大声吆喝,奇怪,他喊整天怎么不累呢?
然而,只因那粗鲁的男人吗?像是又像不是,沈昌明的心情从悬崖边往下坠,掉到谷底。
4
意外的,几天后,那女人又出现。
那天下着微雨,白天人少。她在车上撑起一把大伞,站在伞下炒栗子。她的侧影瘦瘦的,烫过的头发夹在一边,脸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浅色毛衣,配暗红色七分裤,身上围着围裙,一抬手提铲子,毛衣一上一下动,有时会滑出白皙的肩头,露出米色的内衣肩带。栗子和砂炒动的声音一波波像海浪拍岸。她专心炒着,不时挥汗。他有时起来走动,在她的斜后方看着,倒像她的伞里伞外都在飘雨般。
她的生意还过得去。一个白天炒了三锅,那只膀子恐怕要塌了。难得她还撑到晚上,换了左手继续炒。偶尔和顾客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并不和人闲言闲语。他听过她的声音,细细的,带一点柔。
他又搬回巷口老地方,招呼生意方便,离她也近了些。
那晚,他到十点才收。路上都冷清了,满地的纸袋、垃圾。他习惯性地拿枝竹扫帚把人行道、巷口扫一扫,顺便把垃圾运走——正是因为不计较,摊贩们对他都客气——她忙不迭地把车子推开让他扫,直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话。他这才正眼看了她,秀气的脸堆着笑容,眼窝很深,一脸和气,大约四十靠边了。他扫到路口,她帮忙把大塑料袋撑开,让他倒垃圾进来。沈昌明左腿抽了一下筋,强忍着把车子拉出来,搬妥花卉,一跨上去,腿竟踩不下去,卡着不动。她连忙过来,帮他推车,直推到大马路上。
他说了谢,问她怎么还不收。她说:“等我先生。”
他问她贵姓,她说先生姓蔡、她姓李,他想了两秒钟叫她“李小姐”,礼貌性地掏出一张名片给她,上面写:“人在花中便是仙。专营园艺景观设计施作。花篮、花材、盆景。沈昌明,联络电话……”这也是那个研究生帮他设计的,他很喜欢这名片,像是随身携带的小屋给他踏实感。她拿着名片一直看,好像里面有座花园,沿径赏花。
他简单交代自己的花摊,她也简单说明炒栗子实在不是她擅长的。本来在杂粮批发行做事,店收了,失业,一个常叫货、卖糖炒栗子的熟客介绍她这个能很快上手的小本生意,其他还好就是吃力气。沈昌明趁机告诉她这一带的生态以及跑警察技巧,指点她可以把车推到巷子内,他会清一个地方给她。沈昌明本不是多话的人,不知怎的,随口问:“之前有个男的,是你先生吗?”也不知怎的,她避开:“我再帮你推一下,你比较好踩。”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那晚,沈昌明无法成眠,起来坐在沙发上揉膝盖,一面漫不经心地抽烟。
第二天,他起得特别早,在花房准备一对花篮;当记者的小舅子常有需送花的婚丧喜庆,都交代他办。他骑摩托车把花篮送到殡仪馆,回来才出门摆摊。
她见了他,点头道:“沈大哥今天来晚了。”还露出微笑。他从没被唤过大哥,有些心跳。发现她的牙齿很白,鼻子也挺,说不定跟他母亲一样是原住民。
一连几天,彼此都客客气气地招呼,若需去附近菜市场上厕所,也会帮忙看顾一下。没客人时,她过来欣赏花摊,一盆盆看、问花名,甚至蹲下来闻花香。她显然是喜欢花的人,说了不止一次曾在阳台养一株九重葛,花开得看不见叶子,可惜搬家,不知现在怎样了。
他注意到她用“养”不用“种”,这个字让他对她的好感度迅速提升,他才发觉自己对待花也是用“养”的。喜欢植物跟喜欢动物是很不同的两类人。闲谈间,他随口问她先生做哪一行。她淡淡地答:“跟朋友合作。”话说得像断枝残叶,他知道分寸在这里,不可再往前踏一步。
有一天,她来晚,后面跟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帮她推车。
“叫伯伯。”她对儿子说。
男孩羞涩地叫了一声。他笑开,称赞孩子有礼貌,教得好。午餐时间,她叫男孩去买包子,也给沈昌明带上两个菜肉包。他掏钱要付,她说什么也不拿,两人四只手推来推去。吃过后,男孩要回家,沈昌明装了三株花苞颇多的水仙送他:
“养在水里就会开花。”
“怎么好意思呢,这样,算我买吧!”她赶忙掏钱。
“别别别,我送小孩,你看他这么乖,过年嘛,讨个吉利。”
“沈大哥这么好,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她摸儿子的头,要他道谢。
“谢谢沈伯伯,伯伯再见。”
孩子提着花走了。下午生意好起来,她没再和他面对面。他倒是从来没有过地愉快着,有时会不经意地瞧她几眼,不相信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这样礼貌、细致。心情好,生意顺遂许多,竟例外地和顾客谈起养花诀窍,说要把花当作人,跟它说话,放着声音夹了笑语,还破天荒地打了折。
收摊时刻,她包一袋栗子递给他,也说给小孩。他接过来,热热的,似乎她捧过的地方特别热。这当然是他的想法,因而有一霎的暖流蹿进心头。他从背包拿出一长片贴布,告诉她这款“一条根贴布”治酸痛效果不错,皮肤不会过敏发痒。她收下,脸上掠过感激的神色。
回到家,阿娇正在哄小孩睡。他把那包栗子给她,自去盥洗。待他进房,见她将纸袋撕开垫着栗子,摊在**正在剥咬。灯下,栗子看来油亮小巧,他瞧着栗子在**颤动,不由得想起栗子的主人及她瘦瘦的侧影,心里竟有一股温情**出来,只是没一会儿,栗子全被咬烂了。
他关灯躺下,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点燃了小火苗,转身去剥阿娇的衣服,自己的也褪了,跨过来压在她身上**起来。火苗烧旺了,比往常都激烈。她一向都依他,而他的心绪今晚却起了涟漪,飘忽飘忽的,**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领受从未享过的舒畅。
半夜醒来,其实是被阿娇的鼾声吵醒。坐在床头,看身边这女人睡得天宽地阔无忧无虑,摊着肢体,每呼一声,肚子便随之起伏。
“阿娇。”他叫她,“阿娇。”
据说叫打鼾的人名字会止住鼾声,这招管用。
鼾声止了,他却睡不着。到客厅抽烟,黑暗中,很疲惫却又清醒。他干脆抱枕头棉被睡沙发上,用椅垫遮住那个爆开的弹簧,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一人份的孤独里也天宽地阔,只是脑子里转啊转,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像,想理又理不出来,最后只回音一般跑出一句:“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
5
隔天,她没来。
到中午,仍旧没出现。
他已经习惯那辆车的存在,突然空出一大块位置,令他很不习惯。
他看着自己穿上当年为相亲而买的酒红色套头毛衣,还穿了皮鞋,今早临时换上,袜子也很新。他想想很可笑,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打点这些,后来又推翻这个想法,今天下午必须送花篮去五星级饭店的会议厅,不能太邋遢,还有,天气太冷的缘故才穿的,左腿不能再冻了。
偏偏中午阿娇送饭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没来卖啊,我想买咧,阿妹要吃。”
他没说话。
“啊,可惜哩,她真的不会来?”
他“啪”地盖上饭盒。
“吃饱了?”她问,觉得吃得太快了。
他去整理花土,不搭腔。
“她晚上会来吧?”偏偏她又问这一句。
“晚上不必送饭来。”
“啊?”她疑惑极了。
他自顾自去栽花。她呆站着,等他说话。他一抬头,发现她还在,莫名地动了肝火:
“还不回去啊!”
他一整天都有莫名的脾气,熬到晚上十点多,不得不收了。持竹扫帚一拐一拐地扫那风中的纸屑,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老态与不中用。风把他的鸭舌帽吹掉,他拄着扫把,弯腰去拾,头皮马上吃了一片凉,举起手习惯地往头上一划,才醒觉自己早就秃了,紧紧地扣上帽,那两只沾着干泥的手竟停在空中不知举措。他早就秃了,只是从来不像今晚这样令他难受,他的岁月哪里去了?童年、少年还有漂泊的、寂寞的青春,都哪里去了?手上沾泥巴的人有资格问这些吗?路灯下,鞋面清清楚楚地罩了一层灰,他心底的悲凉就像地上的纸袋,扫了,总被风吹回一两个。
回到家,问阿娇:“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没有啊,没有啊。”
还有几天就过年,夜市最热闹的时刻。扯破喉咙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人潮更拥挤,甚至挤到马路上。
他的花色比以往更多,应景的花卉与吊着小饰物的发财树、万年青很受欢迎,每隔一天就得补货。除夕当天,他直到晚上七点才收摊,还是阿娇来喊他该回家围炉了。从来不曾在年节做到这么晚,从来不曾有过地赚了一大笔。
年假期间,阿娇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他推说腿不舒服,一人在家修理门窗换灯具,还把沙发上那个不安分的弹簧塞回去,补牢破洞。更花了几天整顿花房,给自己清出可以放躺椅及泡茶的空间。门上,被雨打糊的“人在花中便是仙”撕下,人海浮浮沉沉,要碰到那个研究生不知何年何月,干脆买了毛笔墨汁红纸,依样写一张,大年初六开工拜拜那天贴上去。
直到元宵节后,沈昌明才恢复摆摊。还是戴那顶棕色鸭舌帽,穿那件藏青色雨衣。
什么都没改变,夜市的喧嚷,车辆的呼啸,讨价还价的流水客。围篱边,依旧一排花草盆景从巷子往路口延伸,花色做了调整,以各种平价花草为主。春天到了,人们喜欢在阳台种几盆花,万寿菊、非洲凤仙花、海棠……沾一点春天气息,虽然只有一季,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糖炒栗子摊一直没来,很快的,那位置被卖麻糬的占去,像机器鸟每隔几分钟扯喉咙喊:“三个十元,只有今天。”
只有今天。什么都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沈昌明把矮凳搬到墙角边去,不再挨着巷口坐。依旧跷着腿,双手交握搁在膝头上,一动也不动。客人叫,才起身招呼做生意,大多时候坐着,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可不是吗?什么也留不住。
他早就习惯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任凭岁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带走、春天送来。闭着眼,看开也原谅,恶作剧的岁月曾经像一只野猫扑向他,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