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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弱水三千

十种寂寞 简媜 18342 2024-10-22 04:47

  

  窗外,天蓝着,

  榄仁树舒开翠绿新叶,

  杜鹃闹着,

  流苏初积嫩雪,雀鸟轻啼。

  年年都看的风景,

  怎么今日如此不同?

  1

  赵圣宇拾着阶梯,上了文学院二楼。

  十月中旬,微雨天气,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榄仁树叶色殷红,经雨洗过,带了几分“浓睡不消残酒”的凄清之美。赵圣宇看在眼里,不免心恻。

  他扶一扶眼镜,依次看着每一间研究室门牌,在整栋文学院绕过来弯过去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自揣着,该去配眼镜,高度近视大概又加深了。

  一声声“空、空、空”的跫音从前头传来,赵圣宇抬头,是一个高挑纤瘦女子:米色上衣配灰长裙,一条浅灰与粉红双织的围巾系在肩包上,肤色白皙,脂粉未施只搽了薄薄的口红,秀发垂肩遮去半张脸,从这样阴沉无趣的秋日午后一声声走来,像随身携带一座春天的空谷。赵圣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边走边翻阅手上的精装厚书,神魂全在里面,不理会九陌红尘。

  错身刹那,赵圣宇瞄到那是古典中文书,忽然唤她:“请问您是梅运同学吗?”

  那女子从书中抬头,一双慧眼露出微惊,仔细地将眼前这人壮硕结实的身躯审了一遍:暗红色长袖毛线衣,露出个白净衬衫领子,加了件黑色外套及长裤,脸方耳大的,眉宇之间甚是厚实,乍一看觉得是大树浓荫;框上眼镜,又显得温文儒雅,笑起来有“绿水逶迤、芳草长堤”之感,仿佛这一笑不打算收。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体发肤似的。赵圣宇被她审得有些不安,说:

  “您……在考据吗?”

  她却不理会这话,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灿,说:

  “您是赵圣宇同学!”

  换他吃惊,忙点头:“是。”被认得心脉俱热。

  这一回答,两人竟不约而同问对方:“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两人都觉得好笑,先后笑出声,这一笑抵过半生疏离,当下如故。梅运抢着道:“您先说。”

  赵圣宇看她举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庄,尤其笑起来音质轻柔亲切,与她刚刚埋首书页的用功样大相径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将她冰清玉洁的身姿记了一遍,说:

  “觉得,您应该就叫梅运。”

  梅运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暂时接受。”

  “那您呢,我脸上可没刻‘赵圣宇’三字。”

  “嗯……”她沉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嘟着嘴抱一个怨,“我都词穷了……”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么奇妙的感觉,到最后轻叹一声,逞了一个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谁啊?”

  赵圣宇以为她要说什么蛛丝马迹,听她这么狡辩,直呼:“谬论,谬论。”

  梅运一赧,随即说道:“这名字赞天地之化育,就该是您这样子。您怎么迟到,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赵圣宇的脸上闪过一瞬黯然神色,扶正眼镜之后支吾着:“因为……个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运期待他把话说完,听他断断续续,像在避什么,以为他初来乍到难免认生,当下替他把话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轻溜溜转了题,“补注册了吗?”

  “尚未。”赵圣宇心下如释重负,不免生出几分谢意,“惭愧,我还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

  “这叫咫尺天涯。”梅运走在前头带路,偏过头来笑着说,“喏,前面就是。”

  “不劳梅同学您……”赵圣宇赶上一步,说,“我自己去办。”

  梅运停步,有点愠然:“叫名字就好。我们这一届十个硕士班研究生里头,只有你一个是外校的,有朋自远方来,大家等着认识您。您还没有来,我们都老朋友似的急着要找您讨教呢。”说完,撇着嘴学他刚才的话:“赵同学……”

  赵圣宇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心里一脉温暖汩汩而流。

  “其实,跟您这个榜首比起来,我还得多讨教。报考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你不用考了,中研所只开出十个名额,他们系有个叫梅运的,连拿四年书卷奖,左手考都会第一名!’所以,对您才是久仰了!”

  梅运竖着书,羞得半遮脸:“听起来像坏事传千里。我是拜专书之赐才上的,据说文字、声韵您考得最好。”

  “当兵时闲着没事,抱着韵书啃,没才情只能靠苦功夫。”

  “这功夫才不得了呢。”梅运很认真地点头称赞,心里对有人肯下这苦功而赏识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您服过役?”

  “是。”赵圣宇扶了扶眼镜,腆然,“虚长几岁,马齿徒长,一事无成。”

  梅运一笑,半闹着玩儿说:“那我们得保持距离,有代沟呢!”说完自觉造次,初次见面闹人家的年龄不成体统,这不是她的作风,奇怪的是,怎么跟这个人一见如故全无生分?

  “我本将……”赵圣宇霎时住口,改回一句,“放心,我会设法把那个沟填平。”说完,也自觉这话是否轻佻了,有点懊恼,随梅运往前直走。窗外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更残艳,雨打在面包叶盘上,有意无意似琴弦。赵圣宇夙闻这儿杜鹃花好,不免留意看,季节不对,一丛丛杜鹃敛于雨中,只剩老旧的枯枝空叶,看不出美。

  梅运点头一笑,转身正待提步离开,回头轻笑:“还有,我们别再‘您’来‘您’去,明明近在眼前,感觉远在天边。”接着,眼光从他脸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摄入,脸庞清朗明亮,往外一指,对他说:“那就是杜鹃,花期短,开的时候酣畅得不像样。”

  赵圣宇看着她那瘦姿清影,眼睛没移开。

  “那边那棵,看到没?那是流苏树,开的花像雪。”

  “像血?”赵圣宇吓一跳,寻她所指,乃瘦树一棵。

  “嗯,像雪花。”梅运兀自赏着,“风一吹就谢了。”

  赵圣宇一下子有些昏头,从杜鹃花到流苏树,从血到雪,跟不上她的语词指向的幽林秘境,但听到风吹花谢,不禁涌现李商隐的诗境:“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当下心情为之怃然。

  “到了。”梅运在系办门口停下,“你找助教,他会帮你忙。”

  她叮咛:“明天有高级英文课,虽然不计学分,但是必修,希望你来和大家见个面。再见!”

  “谢谢您……你,梅运。”赵圣宇诚意说。

  梅运踩着空空的跫音往楼梯行去,临回身,却停住,回头,隔一箭之遥,看见赵圣宇也还站在原地目送。这样远远互望,仿佛心事未了,却又似梦醒,举手向对方挥别。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她心中转着他刚刚说出口立刻刹住的话,不禁抿嘴偷笑。她当然知道浸**在古典世界久了,诗词歌赋早已化成血液在体内奔流,常常因一字一事触发而脱口引出,有时适切收一针见血之妙,有时反之,旁生歧义引人误解。他刚刚猛然收口,一定是警觉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话太轻浮,由此看,应是个磐石心性之人。

  “亏他收口,他要是不知轻重说出,看我怎么收拾他。”梅运才动完这念头,察觉自己在乐着,又自问:“若他真这么说,我怎么回?”脚步轻快,就这么自顾自遐想,忽地停住,发觉自己跟他挥别了却在心里延续对话,不像这季节该有的现象。

  她走了好一会儿,赵圣宇犹靠在窗边远眺铁灰天色发呆,摘下眼镜,揉眉沉吟:“梅运,梅……运……”嘴角浮起微笑。

  这寻常午后相遇,不及一盏茶工夫,却给他的人生犁开一道土堤,河水奔流而来。

  2

  研究所的课不似大学部紧锣密鼓,除了必修“高级英文”,必选“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经学史”“中国语文史”只要三选一,其余是专书。研究生各自选修自己感兴趣的课,路径各异,虽同在文学院上课,各自出没的时间不定,碰面的机会反倒少。

  赵圣宇有志于批评,梅运素爱文学,两人选的课便甚少相干。赵圣宇连脱了两次“高级英文”,梅运再碰到他已是两个星期后。

  这天,五点钟下课,教授走出后,同学们也陆续离去。只见赵圣宇站起来,拢了拢桌上书籍、笔记,走上讲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满满的字迹一一抹净。梅运坐在下面,瞧他举止从容,丝毫没有时下青年的浮华,心里先给他一评:“这人,倒还知书达礼。”

  赵圣宇擦完黑板,洗过手,回身正要抱书走,发现梅运坐着不动,有点喜出望外,便问:“你还没走?”

  梅运心神正千般忖度着他,被猛地一点,有些心虚,随口掩饰:“把……把笔记整理一下。”

  “那正好。”赵圣宇离开书,走向她,“有几个问题请教梅同学。”许久未见她,他的话头起得拘谨。

  梅运听他这么称呼,太拒人于千里的口气,便低头沙沙写字,道:“梅同学走了!”

  赵圣宇一愣,随即赧然会意:“梅运在吗?”

  梅运还他一笑。

  正说着,窗外传来当当的钟响,梅运语重心长地看他:

  “文学院面对着傅钟,真让人觉得念中文系是任重道远的事……”

  赵圣宇知道她在问脱课之事,沉默半晌,阖书招来:

  “我回南部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净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想:“倒错怪他了。”听他迟迟不将话说明,便搁上一句:“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宇一惊,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道:“说不出。”两眼瞪着廊下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南部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今年怪,比台北冷。”说完,两只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么似的,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指给她看:“这一段怎么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剑一番,谈完学问话就越扯越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挈领。

  “总之呢,方老师的戏唱得虽不怎么很好,”梅运也为自己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带瓶好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比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很是‘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撑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那扮相……”梅运撑不住,干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于王老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系上的瑰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逸事,最后,很认真地点点头:“老师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学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眸子流漾流漾的,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自我陶醉了,怎么扯这么远呢?”

  赵圣宇把书一阖,说:“走,我请你吃晚饭,继续扯。”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么快天黑了。”

  窗外都阒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秋雨沛然且寒气波涌。文研虽小,于此夜晚却静得安稳。梅运被这一霎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秋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仿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沉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于冒昧,便说:“如果需……”

  “如果需回家晚餐?”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手将长发掠到耳后。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么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教室。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梅运看他掌得这么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色也燥热及耳,这女子连他小小的呵护之心都知道。

  “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请教,‘梅运’这名字怎么来的?有没有什么典故之类?”赵圣宇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家父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庄子·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读书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是《尚书》的‘尚’,害他考运不佳,梅尚,没上嘛。我从小被叫霉运,好不到哪儿去。”

  “伯父学问大,梅这姓不好取名。”

  “好险,要是他念到《诗经·维天之命》,我岂不叫‘梅命’?”

  “哈哈,那我就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还横来左手抱拳以为敬。伞一偏,雨正好淋了两人。梅运笑弯腰,不假思索说:“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仿佛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该死,羞死人,怎么搞的今天!”梅运心里嘀咕。

  走着,尴尬的沉默。赵圣宇斜斜地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抱着书,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脸颊边晃呀晃的,两只鞋越划越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秀发。赵圣宇跟着半跑随上,一辆脚踏车疾驶而来喷起积水,赵圣宇拉住她袖子喊:“小心水!”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搭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她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欣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蓝色越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大概为了涉水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露趾鞋子里,唯独那两只拇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越下越大,要打破伞似的,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于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破窘而嫣然:

  “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具百官之首、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梅运存心调侃他,话一转,咯咯笑说,“好——大的圣人房子啊!”

  “别挖苦我了。我家是大家族,当年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家母饭吃到一半羊水破了,上医院,我当天晚上出娘胎赶来共襄盛举。我是长男,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事为我命名。不过,名字取得太气派往往事与愿违,我这一生恐怕是茅茨土屋的命。”

  “茅茨土屋也有茅茨土屋的安稳日子。陶渊明诗:‘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种生活也让人向往。”梅运说。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肤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管不住心头蹿出的热,便说:“堂前应该种梅花,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转着眼珠子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式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越说越离谱啦。”

  那晚回去,赵圣宇一夜难眠,才体会《诗经·关雎》“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夜雨敲窗,他躺在**,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遂奋然跃起,找出《庄子》翻读《天运篇》。天运者,天象运行不止,喻天地日月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人不应墨守成规,应因时而变、顺物而化。赵圣宇见此文意仿佛得到天启,不免心思**,喜不自胜。他平日以练字修心养性兼自娱,此时情急,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儿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具。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干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呼呼地吹。

  也不顾更深夜寒,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本地”与“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路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在犹疑要不要放下:放,自己心内一局棋要翻了;不放,却有说不清的依恋,仿佛错过最好的时光。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好冷!”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展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张开一览,见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便心撞如羚鹿:

  “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上款落款皆无。梅运竟动容了,她懂,这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3

  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后,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于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国家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情,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谈兴大开之际也免不了燃起争论的火花。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于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做主。何况书信深交,更胜于言诠。两人偶有鱼雁往返,梅运越赏爱他稳若泰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业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班同学一起到家里喝下午茶、吃汤圆,自然也包含赵圣宇。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们不约而同以淡然护着浓郁,每一步都在人群中,却又于人群中目遇成情、灵犀互通。论交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个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下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的吃食,水果、甜点摆了满桌。汤圆更不用说了,芝麻、花生、豆沙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吹来。

  门铃响起。

  梅运应门,一开,没人影,却人身也似的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丫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丽一澡雪,都开得喜滋滋的。

  梅运惊叫一声,问:

  “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是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么?”过年后梅运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你怎么扛来的?好大盆呀。”

  “学校对面夜市巷口有个卖花的老先生,”赵圣宇说,“我跟他订的。这老先生有趣,算熟了,今年我还给他写春联呢,刚刚他帮我用车拉过来。”

  “你给他写什么?”

  “家门口贴的一般,放花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室,有个门。欧阳修写西湖的那十阕《采桑子》,有一句‘人在舟中便是仙’,我把舟改成花,‘人在花中便是仙’。他很乐。”

  “你怎么知道我家放得下?”梅运狐疑。

  “先探过了。看到前院这个小鱼池荒废了,积水招蚊虫不好,正好可以种树。”赵圣宇说实话。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惜。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余,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帖,胡子也刮得干净,越显得一表人才,只是外套上沾了一块灰白,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手替他拍去,顺便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么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眸子一瞬间刷暗,随即柳暗花明,清澈澈映出她那一身倩影,回说:“就差进门而已!”

  梅运听他这么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真是,还不进来!”

  老公寓一楼有前庭后院,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居处。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进来,进屋,舒口气打量着,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三十坪见方,客厅即是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书桌靠着窗边,桌上堆了几摞书稿、一筒各色用笔。见得出独居息游,客厅的功能不彰,只有一条花梨木长椅配着小木几,可堪稍坐。又自天花板悬下一盏纸糊方灯,上书“清风明月”,显然是亲自铺设的。另一面墙挂一幅字,录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落款处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是写字的人,一面赏一面举起右手运着虚笔临摹,叹:“不好写。东坡这词,字字是奇景奇情,饱含苍茫与力道。你的字柔中传神,写出千古兴亡那份悲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来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在哪里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看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坐下,梅运看钟:

  “奇怪,他们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没来?”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问,搁着,局局促促说:“忘了说,他们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同学的电话要打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果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后果,你骂吧。”

  梅运拨到一半,放下电话。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声音放低,“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自顾自去把各种肴果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须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毡,干脆走到院子赏梅,见不远处有建案正在兴土建屋,旁边的接待处貌似待拆,绿茵花台都将作废,突然福至心灵,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在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铃响,开门,见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么嘛你这人!”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脱下外套,好自然地交给梅运。卷起两袖,蹲下察看那口废池,见排水良好,抓除残枝落叶后,砌砖圈堤,将梅花脱了盆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两株梅树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后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噼啪出门去,这次铲了茉莉花与草皮来,又抄起院落一只水桶往返几趟去装土,一一铺成。顿时,小小院子异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摘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脏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情地看她。

  “没想到你通园艺。”

  “我家花园有人打理,看久了,略懂皮毛。”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暖暖的平安。屋子里晕黄的灯光从窗口透来,点亮这将暗的冬日黄昏。梅运想到《诗经》“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句,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换此一刻永远停留。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也不懂,你送我这么漂亮的梅,叫我怎么照顾?”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地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怎有那么多说法?”却同意这话,提水来,曲掌如瓢,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落下,被土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冈’的‘冈’字。”

  “你记不记得东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梅运打开书橱抽出《东坡乐府笺》一翻,说:“《望江南》。”便轻轻盈盈吟给他听:“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赵圣宇接过书,看了下半阕,心头有些冷凛,随即开颜,大声念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正是《望江南》最后两句。

  梅运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后主的一句词算是回答:“天教长少年。”愿这年华天长地久。

  “所以,我们就叫‘梅壕’。”赵圣宇别有含意地说着,“对苏东坡的‘松冈’。”

  《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东坡怀念爱妻王弗之作。赵圣宇拿“梅壕”来配它,隐含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许了。梅运一羞,抱着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里头却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郁:“松冈”是亡妻墓茔,“梅壕”有“落花流水”之伤。当下心头埋了一个疙瘩,但没说。

  花事毕,已近晚餐时刻。梅运还在意赵圣宇支开同学一事,赵圣宇既得了数小时与她共处,又能为她栽花,已是心满意足,便提议这缺口由他来补,选日不如撞日,请梅运致电那几位同学,改到餐厅聚餐,由他做东。当晚大家欢聚,没人看得出他二人已偷天换日过了。

  那晚,赵圣宇一路踩着脚踏车回住处,歌声口哨不断,到了门口锁好车,得意忘形地双手一比,学那京剧身段阔步一圈,顿住,头往后乍时一偏,做一个惊喜神色,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灯火虽然阑珊,那女子却千真万确来到眼前。

  4

  四月正是春深,阳气萌萌然动,杜鹃闹得正热,流苏也绽放积雪。这日周六,赵圣宇与梅运依然上图书馆,不期然相遇,便对坐而读。清晨雾茫茫,空气芳香。赵圣宇望向窗外:“难得的好天气。”

  “是啊。”梅运深深吸一口花香说,“花开得真好!”

  “可惜,梅雨一来就完了。”赵圣宇随意脱口而出。

  “化作春泥更护花不好吗?”梅运忽有兴致,“喂,我们看海去好不好?难得这天气。”

  赵圣宇灿笑:“当然好。”

  海边人少浪却高,天蓝得很薄,海风有些厚。大海镶着一圈白花花的浪,看来有些飘飘然。

  “多美的浪,刚出嫁的一匹纱。”梅运指着说。

  “你这念古典中文的,倒作起现代诗。”赵圣宇笑她。

  “神来之笔嘛。”梅运不好意思道。

  两人挨着沙岸坐。赵圣宇摘下眼镜,用手揉一揉刺着的眼,说:“近来念了点渊明的东西,有些感触……”

  “哦,说说看心得。”梅运颇感兴趣,她一向爱渊明。

  “至少……”赵圣宇戴上眼镜,看着遥远的海,“至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很难,尤其‘心远地自偏’,怎么个‘远’法?”

  “我想,”梅运用一指在沙上写着“远”,说,“既不是‘对待远’,亦不是‘灭绝远’。”她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悟:“应是‘超越远’!”

  赵圣宇吃惊看她:“是这么解?”

  梅运想了想,说:“要不,怎么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赵圣宇吟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实,”梅运又层层剥落,“这两句诗仍有高下的,‘采菊东篱下’虽是怡然自得,毕竟还是着了相。”

  “悠然见南山,”赵圣宇痴痴地念了一会儿,摇摇头,“很难,很难。”

  梅运听他这样语重心长、神色黯淡,猜想他必有难解之事,绝不是拉她谈学问、做注解,便试探:“家里一向好吗?”

  赵圣宇长长一顿,答:“都还好,就是爷爷奶奶年事高,身体大不如前,尤其老爷爷一年来进出医院多次,最近又住院了。我属大房,又是长子独孙,难免挂心。”

  “你还有弟妹吗?”

  “有个妹妹,”赵圣宇心思远扬,好一会儿才涩着脸面对梅运,“订过婚了,她未婚夫在美国留学,近来不大回她的信了,怕是有变。我认为他们的婚约过于仓促,需要再考虑……你对这种问题看法如何?就男方来讲。”

  梅运想了又想,说:“订婚就是承诺,既是承诺就该履行。”

  赵圣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呆了一晌,很努力地辩:“可是,于法无据。”两只手掌摊得开开的,眉目都锁。

  “君子重然诺。”梅运认真说,“就算‘情有可原’,也应该‘义无反顾’,是不是?”

  “难道无解?”

  “解也是有的,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两人都有意解除。”

  赵圣宇浑身无力,轰然欲晕,躺在沙滩上闭目不语。梅运不敢躺下,自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得欣赏眼前海天一色,哼她的歌,哼了一曲又一曲,看他犹卧着,再也忍不住,拉他手说:“别偷懒,散散步吧。”

  梅运一面走,一面侧着头编了一条长辫子搁在肩上。赵圣宇走在后头,看她那浪中裙裾之影,越走脚步越重,就着浅滩卷裤管,自个儿叹道:

  “沧浪之水浊兮!”

  梅运听到了,回头招呼他:“谁说浊?清得很呢。”

  赵圣宇赶上她,往浪深处探去。梅运果然合掌掬了一捧水给他看,说:

  “是不是很清?”

  赵圣宇点头。梅运乐得什么似的,说:“还可以喝呢。”

  说着,果真喝了一口,赵圣宇要阻止,她早饮了,还咂咂嘴说:“嗯,这玉液琼浆……好咸。”

  赵圣宇的眉头都替她咸起来了。梅运大笑,又捧了水递上,说:“你喝!”赵圣宇作了一个逃势说:“决不上当!”闪了几闪,梅运追他不着,双手插入浪里,往他一泼,落得他满身衣湿,梅运捧腹大笑:“算你喝过了。”

  水泼上脸面,进了唇舌,果然死咸。

  到傍晚,两人走累了,随意找一家小店吃面。梅运先吃完,看老板娘背着小娃一个人忙,便去帮她端面给客人。赵圣宇一边看报纸一边吃大碗红烧牛肉面,辣得渗汗。小孩醒了,啼哭,梅运要老板娘解下背巾,她抱着,边踱边摇。小孩被摇得舒服了便不哭,水灵灵的眼睛友善地看她,她一乐,香了小孩的嫩脸蛋儿,要抱给赵圣宇看。赵圣宇吃得呼噜呼噜正满头大汗,梅运走到他背后,突然起了一个促狭念头,悄悄将婴儿抱向他,挪开两只小腿往他脖子肩头一坐,低声说:“喏,你儿子!”

  小孩骨软,一身肥嘟嘟都压在他肩头,赵圣宇突如其来一惊,又听得这句话,一口面吞岔了,辣汁渗入气管,一时呛住,咳到泪流。梅运赶忙拍他背说:“不咳,不咳!”向老板娘讨杯水给他喝,赵圣宇一咕噜喝下,面吃不下了,付钱出来。

  走到外头,梅运问:“还难受吗?”

  “喝了水,好多了。”赵圣宇犹抹鼻涕擦眼泪,自我解嘲,“差点死在面碗里,这太壮烈了!”

  梅运站住,歉然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说,赵圣宇辛泪又出,忍不住一把搂得她紧紧的,断断续续说:

  “……是我对不起……”他一脸纠缠,许多话说不出般,千辛万苦开口,“天,叫我早认识你多……多好!”咬住唇说不下去。

  梅运在他怀里偎得厚实,心如温酒,泪似清茶,许多温柔心思都丝丝缕缕牵动,自顾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叹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里更加绸缪。又想到《诗经》里这诗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长发一甩,拉他的手说:“我们坐渡船去。”

  赵圣宇看表,说:“晚了,早收了。”

  晚上送梅运回家,赵圣宇扛着心事回住处,顾不得梳洗,坐下来想写信给她,正思索间,电话大响,妹妹哭着要他速回,爷爷怕是过不了今晚。

  赵圣宇顿觉天坼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装搭夜车南下。窗外,白日的鲜翠春景已融成一脉黑汪汪的恶水,他是行吟泽畔的人,仿佛一滑,将跌入万丈深渊。

  第二日起,绵绵春雨下了数日,姹紫嫣红都在水里凋落。

  5

  直到六月,梅运一直未见到赵圣宇。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写了短信没回。甫伸枝展叶的情愫速速回缩,缩到只剩一截布着芽点的枝干,在流转的季节中静默。她猜想他要不是回家闭关写报告,就是有意冷却彼此刚烧起来的热流,因此细想认识以来两人之间的话语,自觉是自己先涉水撩动天光云影的,如今岸边人无意,转身而去,一场镜花水月戛然而止,她也该上岸,整顿这一团既羞惭又失落的情绪。她本不是一个会缠人的人,对事对人常抱着来自来、去自去的态度,有老庄之风,加上课业繁重需订定学术方向,更无闲暇于儿女之情,专心赶自己的报告要紧。

  只是,每日到学校,行走间还是有所期待,花径上、回廊前、楼梯间、课室里,盼着一点点风吹草动,那人影飘来眼前。

  终究不见人影。

  等她缴上这学期最后一篇报告,研一算是结束了。这天,梅运照例参加系上的学术研讨会。会后,大伙儿谈兴仍浓、论战方酣,便说好一起吃饭,餐桌上续战。走过布告栏,几个人凑着看消息,一位同学指着一张“学术研讨例会研究生缺席名单”说:

  “赵兄怎么搞的?好几次没参加例会。”

  “他呀,”另一位说,“小登科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

  梅运一惊,不信,阴惨惨地问:“你说他怎么了?”

  “结婚啊。我隔壁寝室有个人跟他是同校还是邻居,消息自然不假。听说,他爷爷过世,依照‘乘孝娶’习俗须在百日内完婚,否则就得等一年后。”

  梅运脑子里轰然都是霹雳声。

  “梅运,”这人拍拍她肩,“你平日跟赵兄挺熟的,没听他说要结婚啊?”话中颇有试探意。

  梅运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一声轻笑:“还没熟到问终身大事。”话出口,自觉有双关意,赶紧支开:“是何方佳人?”

  “是他的高中同学,也算青梅竹马了。女方在中学教书。”

  她想起“梅壕”,死死瞪着“赵圣宇”三个字看。

  “听说去年考上研究所后暑假订的婚,为了冲他爷爷八九大劫,今年老人家往生,顺理成章就结了。”

  “我不懂,这有什么关联?”有位同学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他们家是望族,大家族繁文缛节,处处都是规矩,他们很在乎丧礼上有没有子孙满堂,快快完婚,有孙媳妇为他戴孝跪拜就是不同,告慰老爷爷。”

  “封建,封建!”这同学直摇头,颇不服。

  “你干吗这么激动,又不是要你娶。”

  这顿饭吃得粒粒辛苦,撑了一晚上,进了家门,双眼一闭,泪溢满腮,心肉被一根一根地刺扎,痛得彻骨。见满壁经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本能教她这人间的道理?她一颗心掉入五欲六尘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瘫坐椅上,凄凄地哭,把眼睛都哭浊、哭肿了,也还不肯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岭头云”的知遇便是假,那“梅壕”的知音也是假,那“诗酒趁年华”的知情也是假,这天地间还有哪桩是真的?若连“一灯如豆”的下午那栽花男子也是假,这乾坤流年、圣贤诗书、学问道理岂不都骗她骗得好苦。

  梅运哭到无力,才收拾涕泪,谁知,抬头看到墙上自己写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又触目惊心地哀恸起来,这一哭,年岁月日都断了线,纷然跌落,从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梅运不忍再待这屋子,看到梅干空余恨就觉得无所逃遁。理一理行装,回台中去。在家里待得抑郁,心中的苦结了痂,刮不掉也说不出,成天关在书房里借苦读度日,读得病恹恹的。

  有一天,窗外两只鸽子停在花架上,梅运定睛看它们的剪影,看得心头不似以前的紧,自忖着:“也许,该去看看溪头的雪鸽飞的样子。”遂禀了家人一声,自个儿去住几天。谁知,第一处就不该择溪头,那儿不安不静不清不幽,暑假人多,十分嘈杂,鸽子都不来。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运等着鸽子都下地来了,一一将鸽米撒给它们吃,嘴里正嗞嗞哄它们快来啄,看那一地雪白亮丽的云朵在走动。她心里正兴致,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小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

  梅运抬头,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向她递来一台拍立得相机,是新婚蜜月的模样,脚步声把一地的鸽子惊得四处逃窜无影。梅运从镜头里望出去,一对璧人依偎着。她的指头抖得凶,心重重地沉,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来了,梅运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凄凄然问:“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对方拿过照片,谢了她,双双走了。

  她看那俪影,才体会两千多年前唱“宴尔新婚,如兄如弟”那位妇人心中灭绝之苦。她捂着脸不愿看那些蜜月人群,一个人越跑越远,像谷里一阵习习的阴风苦雨,登天难,行路更难。

  下山车上,她看着车窗外蓊郁山色化成层层绿波,想着与他论交同游的日子里,日日良辰、处处美景,微小事物也有不可思议的欢美,只是短暂。她自省,是否因为太贪心了,要求“天教长少年”,才叫不可测的苍天收回这一切?

  下山来,情意理智渐次恢复齐全,以《锁麟囊》中薛湘灵所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自励,借笔墨敷情伤,苦读之后写完一篇论文。秋意渐浓时节,提早北返准备开学。积了两个月的信件堆里有一封寄自南部的厚信,字迹分外眼熟,看邮戳,已寄来一个多月了。

  是他,拆还是不拆?

  她没拆,不想听任何解释。把信装入大信封,临封口,在白纸上引了苏东坡的两句诗放入,写上原址,寄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她想,他会懂的。

  6

  云,怎可能永远避开湖泊而不落雨。新学期开始,终究要见面。

  两人不约而同调整到同窗情谊刻度,不淡不浓,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学文学的,大多是心思缜密、观察敏锐、直觉警醒之人,或有怀疑他们曾过从甚密的人欲捕捉蛛丝马迹,亦找不到破绽。他们落落大方地在研讨会谈论学问,筵席时曾被不知是无意还是蓄意地排在邻座,彼此也亲切地劝菜、敬酒、说谢谢,就算师长于酒酣耳热之际拿他的早婚开玩笑,要他传授同学成家立业之道以提高本系的结婚率,她也掩口而笑,站在等着看他发窘的这一方毫不出手救援。大家放心了,那些八卦看来是穷极无聊之人编的。只有赵圣宇知道,梅运对他竖起一道隐形的屏障,即使坐她旁边,他也别想越过屏障递给她一碗汤。有一回系上宴客,餐厅经理特来说明这汤如此这般熬了一日夜,请大家趁热享用。他起身为她盛一碗,放她面前,她点头说谢谢,却从头到尾不动那碗汤。他懂了,这女子分是分、寸是寸,尽在不言中。

  硕班毕业之后,梅运与赵圣宇双双以优异成绩攻上博班,毕业后皆获留系任教,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隐隐约约听说赵先生有弄璋弄瓦之喜,遥遥远远看见梅先生走过杜鹃花丛的倩影之外,身在黉宫,皓首穷经,彼此的日子各有彼此的晴雨,参商不见。却不巧,后来系上重新规划使用空间,他俩被安排在二楼邻近的研究室,相隔一间,说远不远,听得到脚步声及年久失修的木门呻吟声,要说近嘛也听不到彼此的叹息。梅运自此几乎不去研究室,赵圣宇也知道她不会来。

  虽则如此,两人灵犀互通的地方却是有的。海报街上贴出通报:“赵圣宇教授主讲:谈两首安身立命的诗。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梅运特地叫学生去听听赵教授如何个安身立命法。自己正好路过,随兴听那浑厚磁性的声音诵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梅运听得频频点头,想起他说过自己是茅茨土屋,想必对圣途、俗世已有体悟与安顿,立时升起礼敬。

  公布栏又写道:“梅运教授主讲:杜诗三吏三别赏析。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赵圣宇看到,也叫他的学生通通去听,自己故意路过,站在旁边赏听那珠圆玉润的声音朗诵史诗,赞叹她识见之深、胸怀之远,暗地击掌相应,无比敬爱,却又不免动念:三吏三别,还要加上你对我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冷漠别。

  这天,是个春暖花开、柳密藏雀的周六,梅运因约了一位有情绪问题的导生谈话,顾及隐私,不得不进研究室密谈。学生走后,她关窗锁门正要走,才转身,却看见赵圣宇带着一儿一女朝这儿走来。

  躲也躲不掉。

  “梅先生,好久不见!”他全是惊喜,一脸的笑。

  “好久不见,赵先生。”梅运亦笑着看他。见他发色微霜,便知这些年该是日夜拼搏,不得喘息。黉宫似海里行舟,岂无风浪?学也无涯,更是案头呕心沥血的事业。梅运对人际较为疏淡,赵圣宇相反,出身大家族的他一向人情练达、不辞其烦冗,对系务参与较深,颇获倚重,更添疲累。她自忖,年华似水流,看过彼此年轻的样子,接着要看老去的面貌了。

  “快叫梅阿姨!”赵圣宇吩咐道,又对她说,“双胞胎,四岁。”

  四岁小孩正当聪颖可爱,齐声叫:“梅阿姨好。”她被叫得心喜,摸摸孩子的脸蛋,握握他们胖嘟嘟的小手,越看越爱。她本就喜欢小孩,脸上原本的肃颜退去,笑逐颜开,有如赤子。

  赵圣宇定睛看她,这是那年元宵节赵圣宇记得的样子。

  “恭喜梅先生高升了。”赵圣宇知道她顺利升等,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快升等的。

  “也恭喜您,学报收到您的论文了,好精彩。”梅运今年接任学报的编务。

  “我担心又会被梅先生退稿。”这是玩笑话,论文审查自有程序,不是个人能做主。赵圣宇说完就发现这话说快了,“又”字太敏感,此话一被说出即自行跑马,指向当年她退信一事,气氛为之尴尬,仿佛天外砸来石块,正在半空中,两人即将受伤。既然,跑马跑到往事上,赵圣宇壮了胆,叹口气,浑厚低磁的声音软了下来:

  “梅运,我欠你一个解释,这些年一直放在心里,很苦。”

  梅运没料到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语塞,眼睛往窗外飘了一圈又回来,想要四两拨千斤,可又不知那四两在哪里。她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会面对面谈往事,又有两个稚子在侧,笑脸也不是,苦脸也不是,不知怎么办,硬生生转了话题:

  “要谢谢你,那两棵梅树与茉莉长得好呢,后来我找人把池子敲掉,铺上一车土老老实实种好,现在每年都开花,真的如你说,人在花中便是仙。”

  说完,蹲下来拉拉两小儿的手,对赵圣宇说:

  “多可爱的孩子呀,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又问孩子:“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说:“我叫赵思梅。”

  男孩说:“我叫赵思运。”

  她轰然欲晕,几乎承受不住,眼里有泪光,抬头悠然望他。

  悠然见南山。

  他搀扶她起来,两人都望进对方深邃的灵魂深渊去,那里面不须言、不须语,苦也无、甜也无,喜也无、怨也无,有的,只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梅运别过头,窗外,天蓝着,榄仁树舒开翠绿新叶,杜鹃闹着,流苏初积嫩雪,雀鸟轻啼。年年都看的风景,怎么今日如此不同?

  梅运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春天真美啊!

  “谢灵运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天,你让我四者皆并了。谢谢你,圣宇啊,保重,再见。”

  “梅运,你也保重,再见。”

  她听到自己的跫音“空空空”响着,也听到弱水三千浩浩汤汤地流着。年华青春走过了,恩情悲喜尝过了,漾漾三千弱水也一瓢饮过了,所有的滋味留下来,都那么美那么好。她的心在这一刻顶礼天地,合掌万事万物世间有情。她不禁喜悦,停住,回首,见赵圣宇与一儿一女仍在目送。

  她自心深处绽出一朵灿笑,举手,向他们挥别。

  依稀仿佛,在她挥别的手势里,一世姻缘已过。

  她脸上漾着温婉的光辉及一个深情女子无憾的笑容,轻快地走入等着她的春天的花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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