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总在行路的某一瞬间回头,
仿佛看着自己歪着头颅,
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
觑着叆叇世间,
也不微笑,也不皱眉,
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
忘了自己是谁。
1
任荷总是想到死亡。
那是一种微晕的摇晃,独立于死亡证明书、讣闻与葬仪社估价单之外,仿佛轰轰烈烈迁入精心装潢的新居首夜,贺客的余音与酒肴香气混杂在新屋特有的油漆味里,形成一种摇晃;或是欢爱之后,身旁的伴侣规律地发出均匀的鼾涛,只剩她留在浅眠的夜晚迷路,忽而朝睡眠的沼泽下沉,忽而被莫名的力量打捞而浮升,接着发现**流淌着暧昧的光,以为是栖息的月亮,认真看,赫然是**的、肥美的白蛆。她甚至缺乏惊栗的感觉,也不想喊醒背对她而睡的伴侣,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繁殖,拥挤地、快乐地淹没了她。
故事要求另一个故事以协助诠释,形成记忆锁链,连续地占据时间和空间,蚕食人的一生。而任荷几乎无法逆溯最初的迷恋是从哪一个时空刻度开始的。她也不能询问母亲是否在子宫时期即已察觉她对生命的质疑,是否曾听到腹部深处传来胎儿以暗码敲出“请结束”的哀求?海洋无法被取消,不管初始是以游戏或是认真的意念踏上一艘不返航的海盗船,任荷不难想象,一个站在诊所挂号柜台指挥护士、协助甫开业丈夫推动妇产科业务的强悍医师娘,不可能聆听她不想听的话。
她尝试用搜索来的知识与杂艺,梳理留在她脑海深处整个过度忧伤的孩提时期,是否来自畸形的家庭或暴力婚姻或被反锁在衣橱或性骚扰诸如此类具有统计意义的事件对儿童成长的致命影响,但任荷想不出哪一项适合用来解释她对死亡的迷恋的起源。她的父母一向很努力地在她与妹妹面前保持微笑,接近于做功德。她也不愿意质疑这桩记忆,并且放纵它继续发展细节。譬如,在碎花小阳伞的庇护下,一家四口到照相馆拍全家福,母亲特别允许她含着一颗糖,这项隆恩使得照片中的她看起来两颊丰润,非常可爱。任荷愿意尽一切努力保护这桩记忆的完整。多年之后,当她数次在生与灭的夹缝中喘息时,或多或少从这桩记忆萃取靠岸的感觉而恢复流泪的能力,愿意相信她的周围还有爱。虽然少量但毕竟还有,这让她觉得被季节放弃的枯木上也可能有小树苗正在抽长,被另一个季节收留。她渐渐明白,小户人家要经营出可让外人赞扬的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总是想起斯文的父亲蹲在地上拿着布,慢慢擦净自郊外踏青遇雨回来一家四口皮鞋底泥巴的情景,而收音机里流出轻快的钢琴演奏,是春天某个早晨蝴蝶绕着盛放的花朵的样子。她后来才领悟,幸福藏在微小的事物里,而且像麦芽糖自有其延展性,拉成丝即使像一条线也还是甜的。
2
叫醒她的是小货车的喇叭声,“修理纱窗纱门换玻璃”,从远而近。看来大家的门窗都是崭新的,没人搭理,又渐渐远去了。
她躺在**静静听那声音,猜测应是一个认命的中年男人录制的,讲“修理”加重语气,好像他是为了修理东西才生而为人。这么说来,一辈子低头干活也不会抱怨。这是个本领。因为低头,大约也没人真正看清楚他的长相,而他也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吧!
写满蓝字的三百字稿纸盖在胸口,刚刚她就是这么睡过去的。不记得是第几次重阅,稿纸上端正的蓝色笔迹是她熟悉的。她在作业簿、补习班讲义、考卷上看过这秀气中带着执着的字迹,那些参考书、考卷后来传到她手上,她再怎么作答都跳不出已写下的蓝笔迹答案,得分不是一百就是接近一百。文科申论题更是如此,她根本不必思考,直接背蓝色答案。不管什么题目都难不倒那支蓝笔。有人生来就是负责解答。
她记得那些蓝色圆珠笔,笔头被一个爱思考的人当成槟榔咬出锯齿状痕迹,好像什么难题咬一咬就没了。她读过蓝笔写出《那天,我见到人性的光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一篇篇洋洋洒洒、总是博得高分的作文,但她从未见过“总是想到死亡”的句子,打死她也不相信蓝笔会写出这种在父母老师眼中是病毒的文字。这让她掉入万丈深渊,一切都是伪装吗?书写者每天从藏身的缠绕着水草的深渊出来,穿上假面皮囊男装,做一个乖儿子、好哥哥、资优模范生,却在无人的时候化身为“总是想到死亡”的叫作“任荷”的女生。
她读下去。
任荷不得不归咎于宿慧,来自上辈子的沧桑之感,像娘胎带来的宿疾不易根治一样。这种结论无从佐证却不失为简单有力的理由。能相信玄秘思想也是一种本领,而且不见得比相信其他定理律则省力。她似乎预见人世是怎么回事,遂提早在孩提阶段确定性格基调,也提早设定整个人生的故事内容。她总是知道自己藏身的处所,时而在野兽麇集的热带草原,时而是酷雪覆盖的岩洞,时而在妈祖庙檐下一只远方来的黑燕的羽翼里。她不禁想象,如果曾经有那么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当她午睡醒来,搂着妈妈买给她的布娃娃,坐在通往一楼父亲诊所的楼梯转角处,含着眼泪,看着候诊的陌生女人们时,有个女人来到她面前,抚摸她的头,弯腰问“小朋友,你刚刚梦中躲在燕子的翅膀里不嫌黑吗”,而不是“小朋友,不要哭,哭会被妖怪抓走哟”,她的人生会不会转弯?也许不会出现往后的发展:在时间的进程中顶着一颗过度沉重的头颅及一具拒绝转型的童话式的身躯,熟练地驾驭她所设计的各套应用软件,走入白花花的人世街头。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尴尬:人们依照她的指令来认识她,却没察觉每一套系统都是一种取消。
于是,她总在行路的某一瞬间回头,仿佛看着自己歪着头颅,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觑着叆叇世间,也不微笑,也不皱眉,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忘了自己是谁。
待续。
她记得那张照片,哥哥四岁,坐在妈妈腿上,她两岁,嘴里含着糖球由爸爸抱着。她太小,无从记忆拍照那日情景,即使后来从相簿上看到照片,也欠缺兴致多看一眼。
她也记得以前住过的诊所楼上,老式两层楼透天屋,楼下是父亲的诊所,楼上住家。从父母的房间窗户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及隐在后面露出黄瓦屋顶的宫庙,年节时总会传来鞭炮声,打算把世界炸开似的。她不讨厌硝烟味,比楼下楼上长年弥漫的消毒水味、药味好闻。往窗外探头,可以看到“钟妇产科”招牌。年终扫除时,眼皮下垂的阿桑会靠在窗边,伸出拖把擦那招牌,状似与缠栖在上面的鬼魅搏斗,她曾压低声音说,招牌上有很多被打落胎、没办法出生做人的婴灵爬来爬去,还拉她衣服到窗边:“婷婷,看到没有?喏喏,一个两个三个……八个!”她吓得尿裤子,再也不敢进爸妈房间。妈妈看到湿裤子,骂她,医生的小孩怎么胆小到像个废物。
“我们这条路上的小孩,我家婷婷最胆小最丑。”她记得妈对邻居说这话的表情。
她记得很多事情,包括那次午眠醒来坐在通往楼下诊间的楼梯哭着喊妈妈。
妈妈严格禁止他们下楼干扰诊所运作,小孩冒出来喊爸喊妈,有损医师、医师娘的专业形象。二楼楼梯口设了一道门,平时锁上,那日竟没锁。她记得自己抱着布娃娃,候诊的陌生女人过来叫她不要哭,这让她哭得更凶。后来是个胖护士过来哄她,带她回房,接着把门给锁上。她拍门继续哭着喊妈妈,不多久,门开,庞大的身影像疾风中的猎鹰,展开双翼卷起她的小身体,直接冲至房间,在她喊完“妈妈”后一把抢走布娃娃朝窗口丢去,接着一个火辣的巴掌打在脸上,大手掌捂住她的嘴,“不准哭!”
后来,诊所的业务蒸蒸日上,需用到楼上。妈妈在巷内买新屋安家,新盖大楼一层两户打通,共五个房间。她与自南部接来的中风阿嬷住左户,右户是爸妈的主卧、哥的房间及爸的书房。家变大,家人变多,也变散了。
记得很多事,但也只是记得而已。她的心像一颗按时间长大却不会成熟的瓜,欠那么一股迷人的清香。这叫什么?“笨笨傻傻”的瓜。妈妈骂她的台词从“不用心”“用点心”到“你的心被狗吃啦”“你根本没有心”“你赖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要拖多久”,她觉得一针见血。被骂久了,也会生出抗体。
哥哥相反,他的细腻与敏锐近乎强迫症。小学时,妈妈检查她的数学作业,错得太离谱,气得朝房门丢书,骂她:“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用功就好。”她哭,妈甩门而出,换哥哥进来,捡起作业簿查看错在哪里,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手将她的脸颊往后绷紧,两只眼睛被绷成一条线,他说这方法可以快速止住眼泪。他试过,很有效。
“莫哭,士婷乖,莫哭,士承乖。”隔壁房间的阿嬷喃喃自语,念经一般。
那或许是个分界点,她从此越来越不用心,而哥哥越来越用心,除了自己的还一肩担起她的责任额。只要有人到资优班负责拿第一名就好,另一个人可以躲在普通班用彩色笔在课本上画王子爱上又丑又胆小的公主。
“搞不懂你的脑子里装什么!”妈说,翻开被她画满童话人物的课本。
她与哥哥各自找到生存之道,这两条路从此没有交集,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哥哥毫不意外地上了明星男校资优班,目标清晰地朝向克绍箕裘的路走,名字里有个“承”字,还能有什么选择?大家都觉得这么漂亮的成绩不当医生简直是傻瓜,他也这么想吧。
“不走医,你以后要花多少力气跟别人解释,不是你考不上,是你没填医学系。”妈说。
爸不管事,这个家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归妈管,她总是铿锵有力地分析事理,强迫别人服膺她的决定。要在这条号称诊所街存活岂是容易的,优秀只是基本配备,优异更是家常小菜,让优秀、优异的人佩服,那才算一号人物。在妈眼中,只有人物才配活着,其他的都是来混吃赖活等死的。
她就是来混吃赖活等死的。不仅来到世上的时间在妈妈的计划之外,据说,一度迟疑要不要让爸爸用他的专业亲手“中止妊娠”,但这传出去岂不是让那些等着抓把柄嚼舌根的人快乐死了,当他们餐桌上一整年的话题小菜。再者,名字里的“婷”字更出乎意料地阻挡妈妈往下的生育计划,生了她之后两度流产,诊所业务一忙,渐渐冷了生育这个心。更糟的,长相复制乡下阿嬷这边,宽额宽脸,单眼皮眼睛,一副劳动底层苦力没睡饱的面相。她也算配合妈妈对她“没出息”的论断,只肯用部分精力稳住功课基本盘,其余的沉浸在漫画与小说中,每天晚上到升高中金榜保证班报到,无非是为了花费医生爸爸的高收入,让妈妈眼不见为净省得怄气,也让自己在拥挤的百人集中营里吹冷气,安安静静地把小说看完,当作度假。没出息的人,会自己找出口活下去。
“我脑子里装的,正好是你这种人要扑杀的东西。”
她把这句话写在某本小说的最后一页,看起来像读后感。她知道有人会翻查她的笔记、日记,大概连**都会检查,断简残篇式的记录法适合用在独裁统治的家庭。
“人们依照她的指令来认识她,却没察觉每一套系统都是一种取消。”
哥哥看透这一切。
3
这个家有许多墙。
一墙之隔,阿嬷的房间常传来半呻吟半呼唤的声音,混杂在闽南语流行恋歌与盛赞保健食品功效的收音机放送中。恐怕是这原因,妈妈才把她的房间安排在这里。对一个“不上进”每天混日子的人来说,旁边是哀号病人或是动工中的挖土机,没什么差别。她最擅长的本事是无动于衷,能在补习班集中营老师的麦克风激动声中把小说看完的人,用她妈妈的话来说,根本就是个死人。收获也是有的,每天练闽南语,听久了也懂。“听众朋友,下一首是桃园的阿娥点的,好听的《春花望露水》……”当她正巧也躺在**发呆时,恍惚以为“这一生,像黄昏等待回航的船,回头只存冷冷的眠床,春花啊望露水,安慰一生的辛酸,操劳一生为子、儿孙”是唱给她这个等死的瘫痪老妇听的,刹那间吓得发颤,还好眨个眼回神,青春还在身上没少斤两。
“士婷喔,士承喔……今天几号?”
起初,她会放下书本,到她面前回应。隔不久,声音又响:
“士婷喔,士承喔……今天星期几?”
她还是去回应,顺便问她要不要喝水、尿布有没有湿。不久,又响了:
“士婷喔,士承喔,我的金孙啊,现在几点?”
她跟阿嬷不亲,一场中风外挂多重慢性疾病正好让独居乡下老厝的阿嬷合情合理地被送来与医生儿子同住。其他子女松了好大一口气,顿时对最有成就的大哥大嫂巴结起来,按季节宅配自种蔬果以表谢意。
“阿桑,你拿回去吃。”妈用脚把刚寄达的蔬果箱踢到门口,拆都没拆。
阿桑吃了这么多箱蔬果,难免说溜嘴跟来探视阿嬷的“寄件人”称赞并且请教种植之法。“寄件人”一听就知道他寄的菜阿桑全吃过,反倒躺在**的老母亲没吃过。那天他亲手拎一袋台农五十七号黄金地瓜加上刚采收的高丽菜、地瓜叶来,当下明白女主人眼里看不上这些沾泥带土的粗俗物,有钱医生家欠两把蔬菜三斤水果吗?遂恹恹地自觉猥琐不配在这间豪宅出入,从此不再寄,人也不来了。
“你这些兄弟轻松啦,把人丢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管。以前还会寄菜,现在连菜也省了,当作人死了是不是。”她就是有这个本事,用最快速度让周围耳朵还听得到声音的人受伤。
每一句话,老人家都听在耳朵里——中风的人,垂手晃脚,偏偏听力不仅没受损似乎还升级。阿嬷是这个家的异乡人。士婷渐渐发现搁浅在**的她,用喃喃自语的方式返回稻田与菜园欣欣向荣的乡间,在长长的喟叹中跟熟识的老邻闲话家常、评议蔬果的丰收与价格,却靠听觉**回这间在乡人眼中有福报的人才能住的豪宅,呼来唤去儿子、两个孙儿及看护阿桑的名字。爸爸偶尔在上班、睡前出现,停留时间以分钟计,说的话多是短句,结束语不是“你莫想太多”就是“你好好休息”。哥哥鲜少到这个“回收站”来;妈妈要是现身大多跟喉头痒想骂人有关;阿桑需兼顾诊所庶务,三餐时间才会出入。表面上整天人影飘来晃去,热闹若是拖着一条长长的等待的尾巴就叫作寂寞,会回应的只剩她。
阿嬷一听到她回来的声音,开始喊“士婷、士婷、士婷”,像卧床的古堡主人拉铃唤地下室女仆,若不现身会继续喊下去。她做不到不理会,又觉得烦,以后便蹑手蹑脚开门进房间,像小偷。这让她无意间听到阿嬷的评论,对来探视的不知哪个亲戚悄声评论儿子媳妇:
“太忙啊,自早看到天黑,做医生真辛苦,三顿饭,一顿久久两顿相堵,身体都败了……她以为我听无,她咒我:你还要拖多久,你赖在这里做什么?她以为了不起啊,骂天骂地骂老母骂老爹。”
她听得毛骨悚然,不,暗中叫好。支耳往下听,却没捞到听者的回应,悄悄走到半掩的房门探望,房里除了阿嬷,没人,唯有的人声来自收音机。她忽然觉得与阿嬷像落在波涛汹涌的暗夜海面上,各自浮浮沉沉,鲸鱼、乌龟游来游去仿佛是路人甲乙丙。两人恰好被浪涛冲在一起,不是伸手互拉一把,是评估对方离灭顶还有多远。
她与哥哥也不亲,他的存在证明了她的无能,这个结到中学才算解开——解得开的都不叫结——其实跟他也没深仇大恨,干吗拉着他的衣角死命地跟呢?
资优生的背影是重的,挂着沉重的书包。他的作息从小被家教、补习班填满。她记得他那个念大学、具古典美的家教梅老师,教他国文与作文。她曾多次借口去借文具,趁机问一两个问题。老师曾说她是“女子中有英气的”,她以为是“阴气”,妈说的阴阳怪气。梅老师特别写在纸上递给她,她不懂什么叫“英气”,说难驯顽劣还好懂些,却留着那张纸,收在抽屉里。老师也看出兄妹之间的潜在矛盾,引了李白诗“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类的励志话。这个台阶还不错,被当作“朽木”当久了,也会摸索出“朽木虽不可雕,烧火可旺呢”的自我感觉良好心理。后来,梅老师上研究所辞了家教,哥哥专心去补习班安顿。兄妹俩各上各的补习班,各回各的房间,一家人很少在那张够坐十二人的昂贵柚木餐桌旁吃饭。
有一晚,她翘补习班的课在快餐店读小说,从窗边看到哥哥从另一家补习班出来,心生一计去跟踪,离他四步左右,看这个呆鹅何时发现。直到一小时后回到家进电梯,他才发现被妹妹跟踪,只有淡漠的两个字:“无聊。”
她从不曾那么专注地看哥哥这个人,一路上不眨眼地看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的十七岁少年行走的样子,看他是否转头注意店面的陈设甚至兴起好奇心进去逛逛。是否回头多看一眼走过的漂亮女生,像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高中生。都没有,他像被操纵的傀儡朝着一条熟悉的轨道前行,在站牌等车时仍拿着书本看,四周喧嚣的人事物像落叶浮尘,一切都在书本里,他活在里面,这个躯壳只是包装纸。
仅有一回,离他大考近了,她有点怪自己为何不用心记下那一日的所有细节,包括是否因为风太野把不知何处的鬼魅花香吹进他的房间,以致他放下书本钻回躯壳变成有血有肉的人。
他来到这个失败者居住的“流放之地”,进她房间,那时她正对着镜子剪发梢分叉,惊得本能地收起剪刀以为妈妈来了,看是他松了一口气。“钟士承你来干吗?”脱口而出叫他名字,不是平日习惯叫“哥”。太久没叫哥,当下记的是名字。
他从巷口“新星面包店”买了三个蛋挞,先拿一个给隔壁房间的阿嬷,用不流利的闽南语说很好吃,一个给她,自己垫着纸吃完一个,把纸揉成团以投篮姿势抛向垃圾桶,一跃往**躺下,“啊”一声,摸出压着的小说、漫画、偶像歌星CD、一把梳子及半包没吃完的王子面。
“现在的蛋挞没以前好吃,原来那个面包师傅结婚了,跟太太在菜市场边开面店。”她说。
“喔。”他随口答,翻着手冢治虫《怪医黑杰克》漫画,但显然兴趣不大,抛到一边。
“我去吃过,蛮好吃的。她知道我们家,每次都送我一条卤海带。阿桑说,那个老板娘是爸爸的病人,在我们这里做产检,有个八卦,说是之前在这里拿过小孩,现在回来做产检,一定要在同个地方把小孩生回来,好执着哟。你以后也要跟爸一样当妇产科医生吗?”
“不知道。”他翻另一本书,“原来你们女生都爱看这个啊?爱在远方……多远?十千米、隔太平洋还是外太空?男生送的!”书的扉页题了一行字,落款的是个男生名字。
她一把抢过来。
“他是谁?你跟他约会了?在哪里见面?”他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很感兴趣,像问案,问得津津有味。
她说:“你很无聊。你来干吗?”
“不要跟妈讲。”她避开这个话题。他也不追杀,眉眼间少了睥睨顿时柔和起来,看着妹妹剪发叉,咧嘴发出笑声,与其说笑声里有不屑的意味,不如说发现了他从未想过的奇怪事物感到新奇。他的五官清明,鼻梁特别挺,框着高度近视加上散光的褐框眼镜,却掩不住炯炯有神的眼睛,扫描一下,十之八九皆在掌握中。
“难怪你功课不好。”进房不到十分钟,他已扫描出房间里窝藏的违禁品不可能让念中段学校的她考上顶尖大学,更确认他与她的脑袋就像两个星球那么遥远。
“帮我剪一下。”他的头发天生自然卷,柔细带点棕色,头顶发旋处蹿出一蓬乱发。他真的低下头,好似等着妹妹帮他砍头。
她哪敢真的剪,意思意思修一下,看起来别那么蓬乱,翻着翻着,发现发旋边有个圆秃。
“惨了,你有鬼剃头,再秃下去以后交不到女朋友。”她大叫。
“多大?”
“十元大。”
“嗯,再一个就十全十美。”他摸了摸,似乎不在意,但对交不到女朋友这话起了不悦,一层迷雾落在眼神里。
因为弯腰低头,扫描到书架底层,他抽出一沓稿纸。
“这什么?”他念出第一句,“‘她总是在想怎么活下去。’不错嘛……”
她赶紧夺回来,又被他抢去。
“你写小说啊?”
“不要让妈知道,不然我惨了。”她哀求。
“我今天有来你房间吗?”他答得干脆,“怎么没写完?”
她招,小说看多了手痒,偷偷写的,参加学校文学奖,落选,老师建议她重写,没时间,写不下去,算了。
他忽然脸色一沉:“什么叫没时间?”
“没时间就是没时间,听不懂啊?要注释啊?”
他没搭腔。仿佛置身于葱茏的树林老藤草丛间,大时间中时间小时间,老时间新时间嫩芽时间,到处都是满出来的绿色时间,而住这里的人竟然喊没时间。他生活的那个沙砾地,吃沙啃土,那叫什么呢?忍不住回了:
“这叫没时间?逃避。”他指了指镜子与那把修发小剪刀。
“你才该写,文笔那么好。反正你什么都好,我就是没才气,怎样?没见过失败者吗?”她垮着脸说。
话里有酸味也有棍棒,他被激怒,把那几张稿纸卷成棍形,用力朝**掷去。
“你吃错药了,忽冷忽热,有病啊。”她不认识这个会丢东西的人,这个家谁都可以凶她,这让她愤怒。
“对,我快要吃药了。我们家每个人都该吃药。”荫翳的天色笼上这一张俊逸的十七岁少年的脸,那脸因积累过重的知识与课业显出深沉的质地,像汉白玉大理石欠缺一点红润,可那目光还未干涸,能穿透矿脉石材,抵达不存在生机、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你知道太阳系中坑洞最多的行星是哪一颗吗?水星,谜样的行星。”他捡回稿纸,重新摊开,用手掌熨平,“椭圆形轨道,距离太阳从七千万到四千六百万千米。温度,白天四百三十二摄氏度,晚上零下一百七十二度。回答你问的忽冷忽热。”
他把稿纸叠好,像女生折叠手帕一样,要把天地万物都叠到适当的位置。
“不要让别人决定你是什么,除非心甘情愿。”
“那你呢,你心甘情愿吗?”
她被自己这具有挑衅意味的问话吓住,立刻知道话语的背后是想要他留下来说说话不是要驱赶他。来不及,话太硬转不了弯。他岂是能够被质疑、批评的人,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她本想写字条道歉,但不知道要道什么歉。失败者要向胜利者道什么歉?“很抱歉,我应该争气一点才能衬托你的奖杯超级可贵。”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第一名,把纸条揉成团掷入垃圾桶,道什么歉!
几周后,她起了一点兴致想重看稿子,怎么找都找不到,也没真当一回事,反正找不到的东西太多不差这一项。她一向的口头禅,算了。
后来才知道,没法算了。
4
即使拥有敏感度最高的侦察器,也不见得能侦测到任何异常。应该说,像失速货车朝向山谷下坠,各色货物随机抛落,站在车上的人再怎么身手矫捷也不可能接住所有。人过日子过习惯了失去警觉,怎料日子会反过来像虎头蜂蜇人一下。
那阵子,爸爸的身体有些疑虑,排了一系列检查,诊所请朋友代诊。阿嬷也凑热闹,发高烧住院去了,这是几天后她才发觉的。从阿桑口中知道阿嬷还活着,家里有个长期病号跟家里开诊所一样,让人对生老病死麻痹。
某日,她进门正要穿过客厅、餐厅往左边房间走去,却听到主卧室传来争吵声,她悄悄移近,关着的门关不住尖锐的女声:
“什么都丢给我,公平吗?都死了吗?你干什么好事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无能!”
“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怎样……”颓丧带着哀求的哽咽男声,“可不可以让我安静,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她害怕再听下去会听到让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潜回房间,轻声锁上门,衣服没换,躲入棉被里。才闭眼,两行热泪滚落。她以为自己已脱离垂泪年纪,那么多小说漫画音乐电影已经把她战备化了,不流泪至少也算一种胜利,可能是她唯一拥有的胜利,没想到还有脆弱的部分尚未进化,成长怎么这么慢这么烦。她后来明白,是“死”“安静”这两个关键词瞬间击溃她的防线。
“去死吧,通通去死吧,死了就安静了。”泪痕在脸上干成薄膜,脑子像自山顶崩落的石块,泥流奔下,裹挟着一颗无助的心坠落于黑暗的深渊。
生命本应是向着光的,何以长得离生这么远、离死这么近?
次日,工人将阿嬷房间的床、柜清走。她回家看到空****房间,恍然以为海啸冲来把一切卷到天边海角去。收音机搁在地上,厚厚的毛发尘絮描出一个长方形,像床底曾有小动物做窝,不,描的是棺材形状。
“阿嬷死了吗?”她害怕起来,按下开关,仍是放送闽南语歌的那频道,“所爱的人今何在,望你永远在我心内……”她关掉,眼泪流下。戴手套的阿桑提着水桶拖把进来,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压低声音:
“哭什么,你阿嬷还没‘回去’啦,说是以后要送去那种地方。”接着比一个旋转的手势,像女巫作法,要让与这房间相关的一切从地球上消失。
那房间很快变成储藏室,堆满医疗用品。插了鼻胃管与尿袋的阿嬷直接从医院送到某座山边的照护中心。她与哥哥没去探过,“阿嬷”这两个字从此变成禁忌,像天花板上的壁癌,斑斑驳驳要落不落,有人拿扫把铲一遍,现在干净了,不怕头上落灰。
“总算有人靠岸了,尘埃落定就好。”她在日记上写,“原来尘埃是这个意思。”
她把那台收音机收到房间,放在书橱顶上。风吹动窗口的小陶铃,很像以前隔壁房间传来:“士婷、士婷喔,现在几点?”
父亲休养后恢复看诊,原来代诊的医生颇受病患赞誉,在母亲邀请下也来驻诊。诊所业务加倍繁忙,母亲心情不错,甚至动念另找地段扩大经营。除此之外,一切照常。
唯一的不寻常,是一向被看好的哥哥竟在“学测”大考铩羽,成绩单寄来,上不了第一名校的第一名系,若要走医路,须落在私立学校。这事很快在学校尤其是虎视眈眈的家长圈传开,固然有抚着胸口的妈妈痴呆般问:“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动用了仿佛听到闺密的老公外遇般的一级惊吓表情,却也不乏因儿子少一个竞争对手心中放下大石头的家长以修饰过的语气来一段励志的劝世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既然这么有“福”,何不让你家孩子败一下。
妈妈两眼冒火,逼问一晚,他全程沉默。
“胜利的滋味千百种,失败的滋味只有一种。胜利,他人的眼神在你面前闪耀;失败,那些目光变成背后的箭。”这是后来她从他留下的参考书空白页上看到的最直白陈述,除此之外,他的沉默类似冰封。那阵子,她也避免碰到他,即使碰到,视线也不接触。她后来严厉地逼问自己为何这么冷酷,最真切的答案是“害怕”:一个匍匐的人看到壮汉摔倒,不知如何扶起他,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当下竟害怕起来,转向避开,保全他的一点自尊。除此之外,没别的吗?她不敢继续逼问自己,看到常胜军落败,滋味如何?
没别的选择,他报名魔鬼冲刺班,剃了大光头,参加夏天难度更高的考试。考完,没人敢问“考得怎样”。
有一晚,她坐在餐桌吃晚餐配漫画,妈进来:“你哥呢?”她指了指房间。
不知何时起,他用个大碗装饭菜进房间吃,状似监狱里的囚徒,如今考完了,仍然如此。妈去敲门,门是锁的,叫他也不应。妈有点生气,要她去找钥匙,门一开,一股汗馊味扑来。屋里是黑的,妈开灯。窗户关着,没开冷气也没开电风扇,他躺在**身上还盖着薄被。冷气机上的温度计显示三十二。她看到书桌墙上贴着近几年学校的发榜剪报,各组状元露出笑容,记者采访其读书方法、制胜秘诀。
酷热的艳阳没有减威的迹象,用电量节节攀升,电视新闻恐吓大家会有跳电危机。倏然消瘦的他,把短袖短裤穿得像秋风中被遗忘在晒衣竿上的衣服,一颗冒着黑发楂的头颅框上眼镜,苍白的脸没有表情,像剃度后又还了俗,真实的喜怒哀乐不知哪里去了。他走到哪儿,那里就分成两个世界,他夹在中间。大家避着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她觉得没差,一周跟他讲的话不超过五句,反正在家的时间少了,夏令营、社团活动、暑期课辅,还要抽时间谈一点起起伏伏的小恋爱,忙得很,现在换她只留一个壳放在家里——称作免费旅店可能比较贴切。
成绩单寄来,没考好,比原先的落点更差。
“打雷了打雷了,没见过你妈发那么大脾气。”阿桑煮好晚餐来叫她吃饭,把门掩了,低声说,“叫你哥重考,她去补习班把钱都缴了,你哥不要,你妈骂他丢脸。”
“干!”她啐了一字。
“你女生跟人家骂什么脏话,不死鬼喔。”阿桑口气一转,“你哥整天关在房间不行啦,这样会破病。我跟你妈讲,她说不用理他,肚子饿就会出来。唉,其实喔,你妈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能干,什么事都要管,说实在也很累啦,铁打的都会生锈,何况肉做的。”
她跑去敲他房门,一片死寂。她想找他的同学谈谈,一定有人跟他同样遭遇,能在这当口相互宽慰,却完全不知他有什么朋友,继而一想,他一向独来独往,恐怕是个绝缘体。
她塞一张纸条进去:“要不要去吃市场边那家面店,卤海带很好吃。”
没回音。那道贴着“春”字的木门上了锁,在它对面父母的主卧门白天也是锁上的,旁边是父亲的书房,事关工作、研究,更要上锁。
她闷得慌,自己跑去吃榨菜肉丝面,依然有一条免费的卤海带。
老板娘忙着煮面,墙边娃娃**睡着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天花板上的风扇嗡嗡地转着,像声音浑厚的男低音,一面干活一面哼歌。小娃忽然醒来,哭了,绑着花头巾的老板娘转头哄着:“乖喔,妈妈煮面给你吃喔,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老板从里间出来,收钱、收拾两桌碗筷,喊了他的不太灵光的弟弟来洗碗,接着牵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油手,抱起小孩,大手大脚地摇起来,摇到老板娘身边:“你抱,我来弄。”
她偷偷看着这些,忽然被这店里热闹、喧哗的声音触动而眼眶一热。她不明白是什么,既而理解,是冒烟的那种热,是你喊我我叫你的那种嘈杂,是被现实抽鞭子必须没日没夜地干活才能糊口,却拥有一家人搂着护着的那股热以及婴儿身上散发的叫作“希望”的气息,是所有的门都开着的那种口无遮拦的感觉。这么世俗却这么温暖,一家人哗啦啦地一起往前奔流。
她外带两条卤海带回家,写了条子塞进哥房门底。次晨,桌上的海带原封不动,发黏,馊味像死了两条小鱼。
5
秋老虎在天空扬威,大楼中庭种着一棵栾树,绽放黄金碎花,风一吹,一阵黄金雨。某个周六早晨,开学前,爸爸载哥哥到外县市学校安顿。谈判与妥协的结果,他去那所大学报到入学取得学籍,一两个月后再办理休学回台北进医学系保证班准备重考。没人知道那个被用来当备胎的理学院科系是不是他喜欢的。这节骨眼,即使是他喜欢的,他也没条件爱下去。
她帮忙提包,一起到地下室停车场。电梯里,闻到哥身上散出多日未洗的发垢味,那衣领也是一道黑污。父亲打开后车厢,塞进两口皮箱。她看到箱子上还留着小时候贴的眼睛会动的小叮当贴纸。他们曾分别坐在打开的皮箱内,拿玩具铲子当桨,假装航海去找北海小英雄。短暂欢乐的童年无影无踪,沉甸甸的箱子意味着旅途漫长且遥远,这一去,何时能见?她想起小时候都叫他“葛葛”,什么时候开始不这么叫?也许因为长大了,这么叫显得稚气可笑。她忽然迷惑,既然嫌孩提幼稚,人为何又会怀念童年呢?很想再这样叫,跟他说话,骗自己还在童年,一下下也好,但他早早钻进车后座,闭眼,把世界关在眼皮外。
她心冷,有点气,硬着声音叫:“哥。”原本要接的话:“你干吗给我脸色看,我又没得罪你。”话到嘴边硬是和着一股酸涩吞下,换成低声叮咛:“不用回来,打电话给我。”
他忽然睁眼,看她,露出浅笑,虽然僵硬,毕竟是个难得的善意的笑。
她觉得好温情,挥手,车子驶离。
这么热的秋天到底要热死谁,她一身汗进门,嘀咕着。冷战气氛弥漫整个暑假,妈妈把宽敞的室内冻成空****的冰宫,正拿起茶几上一包切好的苹果——她早上切的要给他们路上吃,显然他们忘了拿——粗手粗脚地把水果往冰箱里丢,撂了话:
“我这一生的努力全白费,你们每一个都让我失望透顶,全丢到水沟里!”
丢给谁看呀?“你们”,只有她一人在就该接球,她不客气了:
“耍什么脾气,考不上台大医学系就是废物吗?那么爱考你不会自己去考,考考考,考个够。”
“你说什么?”
她不理,直接进房,用力关门。惊觉自己第一次顶嘴,莫名地升起一股快感,突然又直觉自己说错话,但一下子没抓住哪里错。算了,按照她的习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式就是,算了。
一旦开学,日子的运转方式像游乐场旋转木马,尖叫几声,云层带来雨水,东北季风吹来凉意,满街商家换了布置,一看到红红绿绿就知道已到岁末。
他没办休学,仍留在学校。妈也懒得追杀,放牛吃草。
圣诞节前,他寄信来。依然用蓝色圆珠笔,写在一张照片后面:“乡间路上,遇到这棵枯树,害虫啃噬的杰作。我不回去了,痛苦到底要把人带往哪里?”
一棵以仰角拍得的枯树树影,瘦黑树干开展弯曲枝条,像小楷毛笔描出般,几片枯叶挂着,更显得空**,背景天色阴沉,如思考中的哲人额头。信寄到学校,只写年级没写班级,幸好她在社团还算活跃,但交到她手上已是隔周。
她特地翘补习班的课去选圣诞卡,还买一条有节庆图案的围巾,虽然他所在的南境丽日多过冷天应该用不上,但不知怎的,觉得他那儿天寒地冻让人哆嗦。
掏出贺卡与礼物正要包装才发现漏买包装纸。“真是个猪脑袋。”她敲敲头,还得再跑一趟文具行。下雨的周末晚,她到楼下大门口正要撑伞,警察与几位陌生人询问管理员,管理员叫她:“你爸妈在家吗?你哥出事了。”
“在,我哥怎么了?”
没人理她,谁都不把一个绑马尾撑花伞的高中生放在眼里。管理员带那四五人搭电梯上楼也不招呼她。门关上,她像被灌了石膏,脑中回**“你哥出事了”,回神跑向楼梯直上八楼,心脏快要冲破胸口,听到父亲哭着喊:“小承啊,小承……”听到母亲喃喃自语:“怎么会坠楼……”
蹿入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要买黑色包装纸”。多年之后每次想起这一刻,她深深以自己为耻。
6
他们赶到医院急诊室已近子夜,病床被安排在最靠墙边的单独角落,帘幕拉密,医疗机械声规律地运转着,不,不是从那帘幕发出,是斜对方罩着氧气沉睡的老人床边。那帘幕后是静止的,警方带路只带到帘边,让他们一家三口钻进帘内相见。
妈见状晕倒,她立刻扶住她,护理师扑来,有人拉来椅子让她坐下,量血压、测血氧。她站在背后扶她的头,帮她揉太阳穴,感觉母亲的脸高热而自己的手指冰冻。父亲身影遮住哥的上半身,恢复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应有的冷静,聆听急诊室医生说明致命伤及死亡时间,掀开染着血迹的被子察看伤口。随后赶来的校方人员接着说明经过,事发地点在校园某栋楼,有人目击,监控录像已交给警方。
她的耳内有山崩地裂声,年华一片片粉碎、记忆一截截撕毁。现在的时空人物是全新的,必须重新指认、决定、储存,而过去的积累帮不了现在。她只能感知自己与这一群人同时存在,但彼此是什么关系、何种牵连竟一片空白。此时此刻非常不真实,像在高速旋转中只靠一丝蚕线理智悬吊在噩梦与黎明微光之间,底下是万头攒动的魑魅魍魉,等着吞噬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她害怕,想逃窜,想把这一切像抠贴纸一样从脑中抠掉转头跑走,乱石崩塌、岩块滚落的现场都交给他人。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面对不想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回忆,没有回忆就能无感地返回熟悉的日子里吃喝玩乐,继续往下走。
可是,感官不放过她。她看到床尾露出年轻男子的脚,陌生的苍白的脚,应该不是哥的。这时候,“哥”这个概念回来了。忽然问自己:“他穿几号鞋?”接着看到地上有鞋,一只正着一只倒扣,即使沾着脏泥与暗血她也认得这双有品牌的休闲鞋,是他唯一爱穿的那款那色。可笑的人,居然靠鞋子指认亲哥哥。她猝不及防举起右手甩自己一巴掌,仿佛有个无名的幽灵指使那只手这么做,没人听见,因为母亲发出愤怒且凄厉的哭声掩盖了巴掌声。此时她清醒了,那些关系与牵连都绕到她身上,她读到**哥哥未止息的情愫,浑身起了疙瘩。他知道家人来了,渴望相认渴望拥抱渴望说话。她终究没有逃,不知哪来的勇气,牵起母亲的手,拉向前,牵起哥下垂的大手,她感受那手的僵硬,让两只手握着。母亲半跪半蹲着,牵起那只冰冷的手抚自己的脸,又张口咬着,恨不得吃下肚。她站在一旁把这一切收入眼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天葬的意义,高度的爱接近了恨,反之亦然。
她站在床尾,不停地不停地搓揉那只年轻男子的脚,仿佛要搓回童年,打开两口皮箱当作船的那日,哥哥说:“妹妹,我们来划船。”
拿到“死亡证明书”后,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听她安排。殡仪馆的灵车载着遗体北返,爸妈随车。电话里房东说:“没见过你哥这种人,把房间收得干干净净,两个皮箱,还留住址。你顺便来载,我在门口等你。”她另外包车到租处运载行李回北。这个伤心地,不要再来。
离开医院前,恢复理智的母亲向医生、护理师鞠躬:“辛苦您们了,谢谢。”抚着尸袋说:“儿子,妈妈带你回家。”
7
两口皮箱几乎是空的,除了重要证件及可堪再用的小家电,已无个人书籍衣物用品,连一双袜子、一支牙刷的现实气息、日常情分都不留。他整理行李的时候一定怀抱一颗要远行的心,执行坚定的不再返回的计划,断了该断的、舍了该舍的。多么像他啊,从来就是这么精准、周详、明快。唯有一只牛皮纸袋,写一个“妹”字,再无其他。里面是她的那几张没写完的小说原稿,不知何时被他拿走,以及一沓字迹还算端正的他的手稿,没有题目,没有说明,没有署名。
没有遗书,那么这就是遗书了。看来是一篇小说草稿,有人用小说当遗书吗?
她收起来,没让父母知道。他们浸泡在她不想进去的沉默、阒暗深渊,除了阿桑公然在她面前叹息流泪,他们三人很小心地不碰触任何一条会触及亡者的线索。他的房间保留原样,连挂在墙上的高中书包、外套都在。而任何一个人,包括自认不被重视而离开的人,都低估了自己在家中留下的庞大讯息。她每天必须管控才能避免说出“哥”这个字,可是无须用语言发声的意念里,她无法克制地想到他写在参考书上的话:“失败,那些目光变成背后的箭。”背后插满箭是什么感觉?她有点懂却也不太懂,从小习惯“失败”的她,从未觉得背后插满箭,这么说来,梅老师说过的“英气”大概可以理解成天生配备了盔甲以致能够刀枪不入。她错过了跟他“分享失败”的重要时刻,然而她很快摇摇头,来自一个习惯性失败者的劝告根本就是屁话,她错过的是不曾认认真真地问他:“你认为什么叫作成功?”
还有,错过了问他:“你拿我这篇没写完的烂稿子做什么?”
她鼓起勇气读他的手稿,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段只有两个字“待续”,读不懂,以为待续是正文。熟悉的是文中那些童年经验是她原稿里的,但灵魂不是她的,是他的吗?她想起多个因社团活动而迟归的夜,看到他的房门缝流出灯光,静悄悄的。她从小认识的他只不过是门面上的,现在,这些文字透露灵魂的光色。
“待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写不下去?
第六日是个阴沉的冷天。在殡仪馆提供给家属做七的小室,一场近似只是一家四口到快餐店吃早餐的告别式悄悄地办了。
一位法师及两位师姐诵经,十多位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的高中同学来送他一程。厅小,他们聚在室外低声说话,如同下课十分钟在教室外面讨论功课、对考卷答案。
她双手合掌,全心全意呼唤他。“痛苦到底要把人带往哪里?”她想起他信上写的,随即想到最后一面就是他离家那个秋日,她对他说:“不用回来。”原来说错的是这句话。她无意间侦测到他的意念,他才给她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容。
他去哪里了?刚才出门前她再读一遍手稿:“歪着头颅,坐在某一块霓虹招牌顶端,觑着叆叇世间,也不微笑,也不皱眉,好像一只搁浅在半空中的云豹。”今天他会以一只云豹的灵魂原形出现吗?如果会,她能辨认吗?环顾四周,没看到豹影,却看到坐在椅上摘下眼镜频频拭泪的父亲。现在她能看穿了,父亲除了两手两脚还有血肉,头颅身架已成骷髅。而一身黑衣的母亲,除去平日淡妆画眉闪着精锐眼神、佩戴首饰显出威势的样貌,一夜间灰白了头发、惨白了素颜,现出小女孩形貌,不知被谁欺侮、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大操场啼哭。时间不理她,飞快地转动,把身体撑大,可那小女孩还在原地哭,等着被发现、被拥抱、被安慰。她顿时明白,母亲所有的愤怒来自于她是被遗忘的小女孩,而她之所以无法恨母亲,是因为她必须负责拯救她。
封棺前,她放入圣诞卡与围巾,卡上写:“葛葛:冷的时候记得围上围巾。想你、永远想当你的妹妹,士婷。”她原想把手稿也放入,却在最后一刻缩手。她无法解释那一瞬间的迟疑从何而来,可能是“待续”两个字吧——带着强烈的暗示,留在世上的要替离去的人活下去,活得惊天动地,活到爱尽恨消。
同学们护送棺木到火化场,她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旺盛的青春能量,每个人或许都是孤鸟,带着秘密创伤在雨中孤独地飞行。
一直飞,总会飞到栖身的地方吧。
她捧着骨灰罐出来时,雨,终于落下来。
8
行李都整理好了,用他的皮箱装,上面还贴着小叮当贴纸。
不记得是第几次重阅手稿,叫醒她的小发财车已走远,她忽然莞尔,有时叫醒我们的是很微小的事物。
她似乎读懂了,他在模拟她的形貌,同时试着释放内在自我,把这两部分搭在创造出来的人身上,以观看他人故事的不涉入态度,借以窥伺成长与伤害的轨迹。
这是一种疗程吗?为何他不能用寻常人理解的方式直面自己的困难,难道捆绑他的魔物竟剥夺了他面对自己的勇气?为何封锁任何一种可能的倾诉?她忽然领悟,他笔下的人是他们两人的合体,“总是想到死亡”,想的是他们兄妹俩各自寻找的解脱。他把妹妹放在创造出来的成长模式里,现在换她把他放入自己的成长模式内。
“待续”,是这个意思吗?她将手稿收入袋内,连同空白稿纸放入皮箱。
她必须找个安静的所在,思考、续写那篇小说,不,不是小说,是人生。她后来想起那日他曾说到谜样的水星(Mercury),翻查看到在神话传说中,这颗星对应的神是墨丘利,一个戴着有翅膀的头盔、双脚长有双翼能健行如飞的信使,持着双蛇缠绕的魔杖,自由进出冥界、穿越边界的旅行者与商业之神。
这篇待续的手稿,是他传递给她的讯息:接着,换她必须传递下去。传递什么?她还不知道,但总会找到的。
父亲支持她离家的决定,帮她安排住处。至于母亲,她管不了那么多,让她内在的小女孩在操场上再哭一会儿吧,时间到了,她会去拯救她。
次日清晨,晴朗的天气适合离家。父亲打开后车厢将皮箱放入,她正要钻进车内,看到母亲提一袋水果走来。
她伸手接了,走向车门。
停了两秒,回过头,主动抱她:
“妈,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