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与水的关系,我想是属于亲情的吧!
老家的后院原本是鸡埘鸭寮之处,没有水井的。家中的用水都必须靠阿母去挑。每到黄昏的时候,她便肩上扁担、铝桶,走小路到邻居的菜园边去挑水,注满了一缸,才开始晚炊。
从井边到石子路到晒谷场到家里,总有一条很明显的水痕,每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等我稍长,挑水的担子便由我来了。我个子小,水桶又大,几乎要拖地了,再加上懒,想尽快把工作做好,每回都把桶子注满,一路沉甸甸地歪回家。路上的村妇、叔伯看了,总自动停了脚踏车,靠路边边站着,把路让给我,他们心疼地大声说:
“哟!阿敏媜哪,挑少一点啦,你会长不大哦!”
“哼哼哼……”我重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因此,当家里决定要在后院“撞”一口水井时,我的快乐好似奔泉——每天唱着小曲上学;跑田埂的时候脚还一蹦一蹦的;我梦到水井,井壁的洞口流出白花花的水。我不必挑水了,我不必挑水了。
那天终于到了,用牲礼酒食祭拜之后,好几个壮汉个个赤着上身,吆嗬呀嘿地“撞”起井来,我站在旁边看他们用稀奇古怪的机器把水引上来,一大蓬一大蓬的污泥田水,冒个不停,一直要等污水流到干净为止。他们又用砖块砌了一个方井、一个长池;方井是用来储净水的,长池的水则用来洗脸、洗衣、洗菜、洗碗,及给鸡鸭喝。
泥砌的井、池在阳光中站了好几天总算干了。云灰色的井身好似一个少年;长池则深阔,像个躺着的女子,井池共一壁,竟似依偎。井壁上有一个小洞,储水若到了八分满,小洞就会射泉,长池的水便永不枯竭,终年以一圈水花来答礼,泉、水共鸣的声音,一直是竹荫屋舍里最和谐的天籁。我们常在池的两边浣衣、洗菜,好比在她的白色膀子上嬉戏一般。池水若污了,只要拉起塞子,污水便流至田里,做最后的灌溉。
井与池的关系,好比夫妻,泄干池水的时候,算是过了一生。但一生算得了什么?它们还有许许多多来世。
我常在井边做功课,算算术。搬一条长板凳,一把矮椅蹲,在泉水的欢唱中专心写字。那时,天地只有我一人,人们都在午眠,绿稻们正做着金黄的梦,鸡也憩着。偶尔有一只老鸭,蹒跚地走到池边来喝水,它总抖着长脖子咽水,又拍一拍翅膀,干脆一头栽到水里浸个饱,浸到兴奋处,一个劲儿猛拍翅膀,把水都泼起来了。水滴打在我的簿子上,我气得捡石头丢它,老鸭张着两翅跑,屁股颠呀颠地,阳光洒在它的羽翅上,白羽闪亮、黑羽晶莹,扎得人眼睛一疼。老鸭逃到竹丛下,远远与我对看,我骂它:“憨鸭!去死好啦!”它低下头,当作没听懂,又抬头望我,天真无邪地,明明在骂我:“憨媜!”
夏天,割完稻之后,我们小孩子会跳进池里洗澡,把身上的稻芒漂出来。渴了,就张开嘴巴接井壁射出来的水喝,而且抢着要喝,我想是因为井的动作太嬉闹吧!
天气转凉的时候,竹叶开始落。落得池上、井里都是。闲来的时候,我常跟自己玩,擒几片干的竹叶,让它们漂在池上,分别用指甲尖沾一滴水驮在它们背上,看它们悠游如鱼,又负载如船。我想象远航的情形,用手撩拨水身制造暗浪,而后吞噬了一切。这种种的游戏是我在对宿命进行的演习。孩童对未来是无知无惑的,他不知道该培育什么样的能力来应对世事,常常,是因缘于某种有情或无情的存有,他预知了自己的生息,而在无意之中储备着某种潜能。
有一天晚上,我在池边浣洗一条染血的毛巾,月光下,池水泛黑,水声如泣。死亡如一名裸足的贼,静悄悄地偷袭着生者。这就是了,我与宿命终于面对面。
在岁月的侵蚀中,井壁、池身都布满青苔水渍。小洞口已不能喷泉,因为水源逐渐弱了。井虽无情,亦会老去,那丰沛的水趣不再听闻;池身龟裂,常不能保存水量,渐渐也瘦了。
好比人的一生。那井与池如今已完全为竹叶所覆,如静眠的一双有情之人。偶尔逢到雨季,也许还能贮一些水,然而,总在放晴的时候,又璧还给天。
水与井的伦理虽深,但总有离乡背井的时候,好比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