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期间原本订医院伙食,吃了几口,着实难以下咽。医院离娘家较近,母亲便拿出乡下那套坐月子本领,天天炖煮生禽猛畜让我大补特补。为了保持食物的鲜嫩度,她先在家里稍稍汆烫,再用保鲜盒装好,各式配料如姜丝、葱花亦装一盒,到病房再用电汤匙放入不锈钢锅煮沸。腰花、鲈鱼、猪肝、石斑,如此一煮,着实美味诱人。唯我比较胆小,总觉得在病房“野炊”不成体统,每当她兴致勃勃卷袖准备“外烩”时,我就吓她:“护士会抓哦,你不要弄得太香害我被赶出去!”她信以为真,一面煮一面跑门口探看,一副贼样。
煮了几回,也没怎样,母女俩胆子稍为放大,不免再热个鸡汤、甜点之类的。我吃得眉开眼笑,对母亲说:“归气阮这一区病房的伙食乎你包啦,明天就将瓦斯炉运来,咱来做淡薄小生意!”
中国人对“坐月子”特别讲究,一则产后身体虚弱确实需要补充营养,再者老祖母那一代坚信月子坐得好可收“脱胎换骨”神效,改变体质兼祛除旧症,让女人从一只小绵羊变成猛虎,因此各门各派“月子宝典”源远流长,信服者众,无怪乎女人一旦经过“月子洗礼”,个个变成虎背熊腰,好不吓人!
老辈的月子守则与新派欧美风尚的产妇做法有如天渊之别,前者把女人弄得似古文明木乃伊,充满禁忌、神秘、仪式;后者活蹦乱跳,又有点像韵律操选手。
像我这种在新旧观念“冲积扇”成长、生活的女人不得不变成投机分子,凡事两者相加除以二,说得好听是兼容并蓄、撷取各家之长,坦白讲即是半信半疑。我愿意接受生化汤、麻油鸡、多躺少动的中式料理,但是要我恪守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的律令绝对做不到(也没必要);同样,吃点蔬果、适量运动的西式料理也蛮符合健康原则,但要我产后第三天就吃冰激凌,那就免了吧!
产前买了些如何坐月子的书籍,翻阅之下甚觉施行困难。中式月子有些食物禁忌相当不科学又提不出合理解释,难以令我信服。书既不可信,干脆听从祖母与母亲,她们合起来生了十二个小孩,至今身体爽健,显然她俩那套月子术经过“临床实验”,可以安心听从。
坐月子期间不可看书、不可生气流泪、不可搬重物、不可吃生冷食品、不可吃韭菜(会减少奶水分泌)、不可多喝水、不可喝茶与咖啡。多躺卧、保持心情愉悦、多吃高蛋白质食物——翻成闽南语就是:多吃麻油鸡、麻油腰花、麻油猪肝(重复三十次)。
想起哈姆雷特那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problem。吃或不吃亦是两难,转念一想,人生难得有一个月时间主要的工作就是吃,何不放胆享受?心防既破,干脆把自己当成畜牧业者——养猪个体户。
当然,年龄决定了体能及坐月子的方式。隔床那位二十出头、刚产下男婴的小女生,精神亢奋、语调活泼,简直像在观光饭店度假。她的婆婆偷偷向我母亲抱怨,说媳妇不吃她费心熬炖的补品,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回答她:年轻啦,有本钱。
本钱未免差太多了。晚餐时间,当我努力与数碗会把女人的身材毁掉的飞禽走兽奋战时,却听到她以轻盈的声音“支使”她的老公去士林夜市,买她最爱吃的盐酥鸡、烤玉米,还有布丁豆花跟黑轮仔……仿佛在娃娃谷野餐。
由于公婆年事已高及诸多考量,出院后我回娘家坐月子。为此,母亲与弟弟合力整理最大的那间卧室,各式设备亦添置妥当,看起来有点像家庭式坐月子中心。母亲曾说会帮每个女儿坐一次月子(两次也不嫌多),在她那一代女人心中,认为这是做母亲的把十八般武艺传递给女儿的最好机会,似师徒二人藏身石洞三十日,密传独门神功。若非自己经历生育之事,老祖母与母亲那一代的“女人经”与“育儿诀”单靠口述、笔记是引不起兴趣的,因为都是细节,琐琐碎碎如飘浮于春日空中的柳絮,然而每一丝都经过几代女人的验证甚至以她们独特的智慧加以精雕细琢。我未曾在少得可怜的相关书籍上读过,也不可能于翻译的育儿指南或专业医师写就的保健书上看到这些传统中国女人紧紧包在手绢里的智慧,这智慧是那么地充满神话色泽与庶民生活的亮彩。
于是,我开始理解,“传承”必须靠时间促成,即使亲如母女,也得等待“时间”慢慢铺出阶梯,让小女孩一阶一阶走成少女、女人,她才肯瞧一瞧母亲交给她的那方不起眼的小木盒,看懂盒内皆是以女人的身躯、情感为柴薪,一点一滴提炼出的智慧香精。哪怕是小小的危机处理技巧,都可能是某个女人用性命换来的。在男性世界总有用不完的资源去栽培一个“男人”,而女性世界像流浪的吉卜赛民族,跋涉旷野大漠,才遇见一个可以跟自己说几句话的人。于是,在成为女人的路上,只有自己的母亲可供模拟。然而年少时又特别容易看出她的短绌、单薄,心里总是嫌着。等到在世间恩怨沙场打了几次仗之后,蓦然回首,才弄清楚做母亲的为了给女儿一点点荣华慰藉,不惜把自己卧成一方牵金绣银的红地毯,让女儿踩个尽兴。
自从少小离乡,二十多年来我大多在外独居,虽然家人亦迁来台北,同处小小盆地内,然而每次回家都像一阵风,谈的也多是生活流水账,无法悠悠闲闲与母亲、阿嬷共同徜徉于她们的时代,听闻她们的情事。
这一个月,我有了特别的福分,一问一答之间,伴她们走回过去。令我惊讶的是,她们的记忆如此明亮、细腻,仿佛倒吊于屋檐的枯玫瑰、干雏菊,经天空飘来的灵雨一洒,纷纷醒转,恢复成一朵朵绚烂耀眼的花,香气一波波与风私奔。
阿嬷说,除了头胎(我父亲)是婆婆接生,以后每胎都由自己断脐。
“啊?——”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误听,“你是说,没人帮你生!”
“是啊。”她说。
“就……就就靠你自己生,然后帮帮帮小孩断脐?”我不敢相信。
“是啊!”她说,以天经地义的口吻,“每个囝仔的肚脐都断得很漂亮!”
她的声音亮如洪钟,有点“瞧不起”我居然在医院“屙”那么久还得动用五六个医护人员才生下小孩。
阿嬷的脸上布满皱纹,如小蟹恣意奔窜过的沙浦。由于眼疾,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波光水影。此刻,她抱着小家伙,低头,以手指轻轻触摸他的头、脸,试着揣摩他的长相以及得自我们家族的脸部特征。
我捧着一碗公的黑枣鸡准备喝,加了珍贵中药材炖成的,适于产后补身。
黑黝黝的药汤泛着一层薄油,灯光、衣柜、窗户尽收入碗内,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上面。碗内的世界悠悠晃晃,就这么把女人从少妇晃成老妪,仿佛一口黑湖,摄食女人的灵气与精华,将她自云端仙庭拉下来,交给她一大担的人间烟火。
六十多年前,阿嬷是否曾从碗内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时候,二十出头的阿嬷是个花样少妇,聪慧与坚毅如同身上的双翼。怀胎已九月,她挺着大腹依然操持家务、耕作农事。某日,在菜圃除草,忽然肚子痛起来,她心里有数,眼看还剩半畦的草未拔,若不弄完往后一个多月都无力除草,那些菜就荒了。于是手脚利落把杂草悉数拔尽,阵痛已经明显且密集,她挑起两口木桶,忍痛走回家。立刻以大灶烧水,找出剪刀及事先预备的袋仔丝(似麻的制袋子材料)、红丝线;水沸,将剪刀以开水烫洗。她一手握着剪刀、丝绳,另一手捧着大腹,强烈的阵痛使她必须驼背而行,踅至房间,自眠**找出破衣、旧布铺于地上,黄昏渐渐从窗口移进来,肚里婴儿也奋力想要坠地。
她双膝跪地,两腿尽管张开,依随阵痛韵律,双手握拳、用力。不多时,婴儿落地,一阵尖细的婴啼使昏暗的室内灿亮起来,她抱起这浑身沾满黏液且拖着胎盘、哭得地动山摇的小婴儿,先瞧是男是女,再看四肢五官是否健全?微笑自她的嘴角**开,悬了九个多月、祈求诸神保佑胎儿完整、平安的愿望获得实现,是个不残不缺的心肝宝贝啊!她拿起袋仔丝与红丝线交缠的绳子,在脐带顶端距婴儿肚子约寸长之处打死结,先以剪刀除去多余绳头,再一刀剪断脐带。
在沁凉的黑土上,在破布堆里,羊水与鲜血如崩溃的河堤,造出生与死的漩涡。一名少妇就这么孤单地迎接攸关两条人命的战争。人命像什么?鲜翠的竹叶,田间稻穗,也像菜园半空绕来绕去的粉蝶,寻常自然,无须忧惧。于是,她的头发、脸庞虽因用力而汗湿、涨红,但她的双眼依然闪闪发亮,沉着地为躺卧在血水上的红婴仔断脐,她的脑海丝毫没有危险与胆怯的念头,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一件事:生命来了,伸出双手接过来即是。
黄昏带着夜晚来了,夜晚俯首吻着一个穷人家的红婴仔。
“为什么用红丝线?”我问。
“这样囝仔的嘴唇才会红红的。”
阿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