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看到《摇篮》而不被深深吸引。
那是印象派女画家莫莉索(Berthe Morisot)绘于一八七一年的作品。年轻的母亲坐在摇篮旁,一手托着脸庞另一手轻轻搭在篮边,深情地凝视摇篮里看来即将入睡的小婴儿。她身着亮黑色丝质衣服,微微敞开的V字型领口饰着蕾丝,暗示蕴含奶水的丰腴胸部;棕黄色的长发蓬松随意地盘在头上,慵懒中自有一股喜悦神色。挂在摇篮顶的白色纱帐轻柔地泻下,占去半个画面却不显得沉闷,反而因母亲脸上专注神情的牵引使纱帐宛如世间最柔美的光芒,具有金色阳光的暖度与微风细雨的质感,全心全意拥抱着宁馨儿。
年轻时看这画,眼角微湿。当下觉得,自己这柴头般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小火点燃了,转身低头看,什么也没,但步履之间却听到衣角处有窸窣的火苗声。
画中,母亲脸上浮着微笑,凝睇的眼神是那么纯洁、坚定且忠贞。是的,忠贞,人们常钻入爱情国度寻找这两个字,看了莫莉索的画,我更相信“忠贞”藏在摇篮里。
欣赏婴儿,是人间至福。
怎么可能那么小?一个婴儿首先打破你的空间感与大小观,那碎片洋洋洒洒造成漩涡,使你迷乱起来。一间五坪的卧室是大还是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是大还是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算大还是小?一阵微风,算大还是小?于是你丧失坐标,从僵化的感官轨道逸出,因而看周遭事物竟有了新的空间感与大小比例;心情也是,放大了一件比绿豆还小的焦虑之事,可是也无限度地重复一朵婴儿微笑在你心中激起的欢愉。
小家伙的毛发茂密,如果别的娃儿的头发可做一管胎毛笔,他的可做半打外加一支唇笔。两道眉毛粗黑,连眼皮上亦散布微毫,如退潮后的浅滩。睫毛紧收未放,像一只敛翅小鸟,静静等待它的季节,时间到了,才要舒翅飞翔。小耳朵宛如刚上岸的贝壳,耳蜗上长了浅棕色细毛,轻轻吹,还会软软地摇曳起来。坏就坏在鼻子,不够挺。还好长得一副大头大脸,田野要是够宽阔,放眼望去,也就不会注意那幢农舍的屋顶是否塌了点儿。
小家伙像爸爸。于我而言竟是惊奇的,如果说长年沉浮于情感险滩,忽然来了一个人,一把拉上岸,因着这份奇缘,那人的脸看起来笑盈盈的像一幅桃花源的话,那么长得像他的儿子活脱脱是一个小桃花源。时而,我的目光忽左忽右瞧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不禁情迷。命运再怎么像一团纠缠的毛线球,它自有一套穿针引线的织法。像个守承诺的老祖母,抖着手打毛衣,该你一件毛背心,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还有后年,她会给你,漂漂亮亮的。
看过小家伙的人都说:这小孩成熟,不像刚落地的。
母亲说,婴儿脸上的五官只是粗坯,做妈妈的要是不满意,趁着“月内手”(坐月子期间)好好帮他捏塑。嫌鼻子塌,就多捏鼻头,要是下巴短,拉一拉就好了。她与阿嬷都相信,坐月子女人的手有神力,能使平庸化为俊美,点石成金。
虽然,婴儿像一座宝藏,每分每秒带来新的惊奇;虽然,母爱也像奶水汩汩而来,但是,若无资深老母在一旁协助,我们两个新科父母一定会呆若木鸡地趴在小家伙旁,瞪大眼睛、聆听“圣旨”(哭声),却不知从何开始伺候他?
以前听说新手父母常跟着婴儿一起放声大哭、心中颇有看轻之念,现在才体会婴儿可不是好惹的。
本来就是啊,生命要一寸寸成长,吃喝拉撒睡,哪一件是好惹的!
◆ 奶
小家伙出院时,每次喝奶可达七八十毫升,每日喝牛奶五六次,母奶则不定,一有胀奶现象就请他吮吸,所以很难估算一天的食量。我虽希望完全喂母奶,但出院次日即因伤口发炎需服药一周,为了慎重,暂停喂母奶;再加上奶水不够丰沛,所以采取混合喂哺,母奶与牛奶的比率约各半。他不挑食,两样都接受,倒是省得我操心。只要肯吃,就会长大,小孩愿意多吃一两口,对母亲而言都是欢喜的。
说不定因为出生时出现喂食困难,所以才特别珍惜“吮吸”的感觉吧!
我问阿嬷,以前的初生婴儿在母奶尚未分泌时吃什么?
“黑糖水,”她说,“黑糖加开水,用汤匙喂。”
是啊,旧日农村完全没有奶粉、奶瓶、奶嘴、消毒蒸锅、纸尿布、酵素沐浴精、婴儿香皂、湿纸巾、爽身粉……彼时的育婴用品真是符合环保。
“你大伯婆会帮我采珠仔草,洗干净,放在大碗公里用石头捶出草汁,跟水一起煮滚了,加一点黑糖搅一搅,就这样喂啊!”阿嬷说。
即便到了我这一代,还是如法炮制,等母亲的奶水来了,才改喂母奶。我们家中手足五人,都是吃母奶长大的。
然而,时至现代愿意喂母奶的妈妈似乎不够多,从近三十年来以母乳哺育婴儿的比率急遽下降可见端倪。每个妈妈都知道母乳比奶粉好,但每个人也都可以找到理由不方便喂或懒得喂或无法喂。
“一定要喂!多喂一天算一天,多喂一月赚一月。”这是我给自己的最高指示。原因无他,母奶是随着婴儿诞生才会分泌的玉液琼浆,换言之,这是上天给婴儿的食物,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一个母亲没有资格擅自丢弃如此珍贵的食粮。
每个婴儿都像上帝的扩音器,尤其三更半夜时。
喂母奶的妈妈们都体验过,一听到孩子哭声即会强烈胀奶,常常来不及处理,宛如泉涌的奶水已濡湿衣服,大热天的,胸前一片黏搭,极不舒爽。尤有甚者,只要动念想到孩子,奶水亦汩汩而流,胸口胀痛,如压着两丸铁球的“女西西弗斯”。
鼓励喂母奶的相关单位总以省事(不必清洗、消毒奶瓶)及省钱(不必买奶粉)等宣扬喂母奶的好处,其实,如果不是做母亲的坚持要给孩子一份健康与疼爱,喂母奶哪有牛奶简便。
记忆中,童年时我们都曾被母亲“抓”到房间里吸奶——当她胀奶,而初生的小娃娃根本不饿时。我仍记得她脸上的疼痛表情,以及经过“童工”吮吸几分钟后那如释重负、微微吁喘的适意之惑。
当婴儿的自动奶瓶,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我与小家伙是幸运的。我辞去工作,在家舒舒服服地随他的意供应母奶,那些在产假后必须回到工作岗位的妈妈,即使非常乐于继续喂母奶,也因欲振乏力而逐渐干涸。那是事实,如果一个妈妈躲在臭气冲天的厕所挤母奶,脑子里又急又恼,一会儿浮现主管视她为“哺乳动物”的轻蔑表情,一会儿担心开会的报告还没写完,又想到待会儿得走一个街口向某餐馆借冰箱冻母奶,一走神眼看奶水弄湿衣服不禁咒骂自己笨得要死,门外另一个急着用厕所的人又不耐烦地捶门……不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奶水,那蜜奶像个极害羞的小天使,听到妈妈在抱怨,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头低低地就走了。终于,奶水一滴也不剩。
走了,永不再来。
无法期待我们的社会拨一点温柔的角落给女人、给一个想要做好分内之事的妈妈。然而不管何等艰辛,即使必须用吼的、用骂的,也要帮自己挣出一点时间、空间,挤几瓶母奶给小宝宝喝。因为,别的事儿可以等,小婴儿不能等,他要长大。
每个娃娃在降世之前,那眷顾的神会交给他一大瓶蜜奶,说:“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粮,你出生后,这奶便寄放在生你的女人身上。”
“我怎么吃得到?”婴儿焦急地问。
神说:“这就不是我的事儿啰,去问你妈妈。”
◆ 便
小家伙平均每日排便两次,金黄、稀软。我与孩子爸爸是属于“唯恐照料不周”型,一发现他便便,除了以湿纸巾稍作擦拭,还以小脸盆装温水,滴少许沐浴精,为他洗涤干净,擦干后才包上纸尿布。为了避免小家伙发生泌尿系统感染或尿布疹,我一向注意清洁工作。为此,手续也就比较繁复。还好,他不像有的小婴儿一天排便六七次,算起来也挺合作的。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闹了笑话。
每一本关于照顾新生儿的书都会详加描述婴儿的排便问题,次数、数量、颜色、形状、气味,简直是一门“粪便学”。要是平日,一定人人闻之皱眉,露出嫌恶表情,只有当父母的人会虚心背诵正常与异常排便的特征,并且紧张兮兮地检视那一摊阿堵物里是否夹带血丝之类的病征。
然而,文字描述与实物毕竟有差距,我们两个“前中年期新手父母”慎重地戴起眼镜,“参”那一包大便,真是“道在便溺”啊!左看右看,有点正常又好像不太正常,请老妈来看,她戴起老花眼镜看了半天,也说不上来。于是,我打电话请教弟妹,当年小侄子出生六天即因肠子问题住院,据说她先看到排便有异状才紧急送医的,因此她应该清楚什么叫作异常?我必须说,文字与言说都是暧昧的,距实物还有几步之遥。
那,问医生最清楚了。
次日,小家伙必须回门诊,让医生检查。我们保留了一包“黄金”,没想到临出门时,小家伙又排便了,两包“黄金”看起来不太一样,不知该带哪一包?本想两包都带,让医生瞧一瞧最保险了,不过,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粪”(过分)?
带新鲜的那包,反映身体现况嘛。母亲抱小家伙,孩子爸爸提“妈妈袋”(内装尿布、手帕、保温瓶、奶粉盒、奶瓶)及一袋“黄金”,一起去医院。
中午,回来了。我问:“医生怎么说?”
他神情尴尬,“医生说很好哇,很正常呀!”
听这语气,我就知道医生回家后会怎么向他老婆描述“黄金眼”奇遇记。
◆ 黄疸
由于初生婴儿体内红细胞数目多且寿命短,加上肝脏之酵素活性未达成熟阶段等诸多因素,无法迅速处理红细胞破坏后所释放的胆红素,致使血液中的胆红素值增高,若持续上升,即产生“黄疸”现象。
大部分的宝宝都会经历这种生理性黄疸阶段,少则六七天,多则十一二日,随着肝脏机能之成熟而逐渐消失,从标准的“黄脸婆”(或黄脸公)变成红润白晳、晶莹剔透的小宝贝。
小家伙的黄疸情况看起来比别的宝宝严重,虽然医生未告诉我们需做“照光疗法”,表示指数仍在平均值以内。不过,我总是急,不时察看黄疸是否有下降趋势。
母亲用她们那一代的“照光疗法”给小家伙治疗黄疸,用一张红纸(红包袋大小)塞入他的衣襟,纸的红色正面朝婴儿的脸,据说有助于黄疸消退。
这红纸一直塞着,直到出生半个月后,他的肤色转为正常。
我情愿相信是小小纸片的力量。那是一场色彩的决战,红挑战黄,火热的生命力逼退残存的瘟神爪牙。
人的真面目是从粉白嫩红开始的。
◆ 做胆
出生第十日,为小家伙“做胆”。依古例应在第三、六日,因当时仍住院,故改在第十天,取其吉祥数。
澡盆里各放一个煮熟的鸭蛋、鸡蛋,巴掌大的石头及六粒龙眼(本应折龙眼树叶,都市无此物,改以干龙眼代替)。取鸡、鸭蛋乃喻“鸡蛋脸、鸭蛋身”之意,希望小宝宝的脸型像鸡蛋一样巧妙、可爱,身量如鸭蛋般修长、硕大。石头代表胆量、胆识之坚实,龙眼枝则有祛邪、护佑之意。
母亲抱他,先敞开衣服,说了一段吉祥话,从澡盆内取鸡蛋在他额头轻轻点一下,再取鸭蛋点身,最后取石头在他胸膛比画一回,算是完成“做胆”仪式,而后褪衣顺便帮小家伙洗澡。
石头——应该说是小家伙的“胆子”,置于床边直到满月才移走。
在都市里要找适当的石头为小孩做胆确实不易,不是太小如公园卵石,就是过大像造景石头。不过,新手父母常常是愈大愈好的,当年为小侄女做胆,她老爸跑到公园搬了一颗大石回来,果不其然,小女娃胆大包天。可见“做胆”这回事,需信三分。
◆ 澡
老一辈的对婴儿真是体贴入微,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因此不论做什么动作都轻手慢脚,怕稍有不慎,刚到世上的小客人将饱受惊吓。
如何避免受惊,即是老辈的育婴精髓;无怪乎,旧时代的“小儿收惊”不仅是一门专技,其社会地位更不输小儿科医师。
坐月子期间,由母亲帮小家伙洗澡。每日下午三四点间,午睡后喝奶前,最适合洗浴。她先放好一澡盆稍为温热的水,抱他入浴室,自己坐矮凳上,一面轻声细语叫他的名字,告诉他现在要洗澡了,洗了澡会很舒服,一面慢慢解开他的衣服。母亲先以右掌沾水,在小家伙胸膛轻拍几下,念“洗澡诀”:“一、二、三、四,囝仔落水无代志,大人落水溜溜去!”而后才移入澡盆。初生婴儿的脐带需细心护理以免发炎,因此不宜碰水,母亲以手掌连臂托抱,既要洗身又要保持腹部干燥,既要让他感受水的欢愉又不至于觉得颠踬,真是高难度动作。
做母亲的要手臂粗壮才行,一掌一臂一膀,或伸或屈之间,乃孩儿的一张床、半条船啊!
◆ 闻
没有一种香水比得上小婴儿身上的奶香,那是从天堂飘来的味道,为了迷恋世俗之人,使他们内心干净,方能陷入追忆之中,涌现繁丽的想象,宛如回到众神花园。
德国作家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在他的著名小说《香水》里描述了主人翁格雷诺耶还是个婴儿时,遭到托养奶妈拒绝的原因。
“他没有小孩该有的味道。”奶妈说。
聚斯金德借由奶妈之口,细腻地描述婴儿身上的味道:脚,闻起来像一块光滑温热的小石子,更像白乳酪或鲜奶油;身体其他部分像浸在牛奶里的饼干;脑勺是最好闻的地方,像牛奶糖。
任何人——除非他已被仇恨冰封,只要俯首深深嗅闻婴儿身上的味道,他会自然而然松绑,所有的棱角被抚平,心内有一股回暖的气流奔窜,他会露出笑容,想要赞美。
是的,想要赞美,尽管不确知要赞美何事何物何人?但那念流如此银亮,像春日溪涧的欢歌。
抱着小家伙,亘古以来每个母亲怀抱婴儿的手势,无须学习,自然地屈起臂弯造一个小窝,供他躺卧,在我的心跳节奏与呼吸韵律中,香甜入睡。
我不禁闻他,深深吸一口气,婴儿香自鼻腔深入肺叶,宛如龟裂之焦土恢复成软泥沃壤。这个未满月的小男人彻底征服我那牢不可破的大女人自我主义堡垒。
存在于母亲与婴儿之间的吸引,应该唤作“渴望”。彼此紧密依随,非经言语、文字,不必沟通,纯粹是与生俱来的灵犀。
母亲认得她的婴儿的哭声与味道,如同初生婴儿知晓自己母亲的温度与气味,他自有认人的本领,知道谁是妈妈。
不得不佩服生命的韧性与潜力,通过严苛且漫长的演化竞争而存活下来的物种,应有其独特的“辨婴”与“辨母”能力,使母亲与婴儿不至于彼此迷失。
黛安·艾克曼的《鲸背月色》一书,记录了蝙蝠妈妈与蝙蝠宝宝的动人亲情。
大部分的蝙蝠一年只生一只宝宝,因此存活与否相当重要。小蝙蝠出生时全身无毛,悬在墙上,其将快速失温的状况类似人**裸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为了让蝙蝠宝宝能维持华氏102度的体温,它们得和其他蝙蝠群聚在一起。以美国德州羊齿洞为例,就有两千万只墨西哥游离尾蝠在那儿筑巢,一到傍晚,外出觅食的蝙蝠像火山爆发般布满天空。
当蝙蝠妈妈猎食归来,它会飞越育儿室,叫唤自己的宝宝,而宝宝也会回应,它们的声音与气味特殊,就算育儿室中有上千只蝠蝠呼喊、**,母亲与宝宝仍能轻易寻觅到对方——在羊齿洞,这意味着要从两百四十吨的个体中,准确无误地嗅出其中一只。
蝙蝠妈妈会展翼飞向它的宝宝,以单翼将它揽入怀里,紧贴着胸部,让饥饿的宝宝找到**吃奶。
母亲与婴儿从彼此身上嗅闻到的气味,或许就是天地间最叫人沉醉的,生命源头的体香吧。
◆ 拍背
吃与睡,是婴儿的重责大任。
初生宝宝每天约睡十五至二十小时,可是小家伙算起来睡不到十三个小时。醒着的时候,不是吃奶、看亮光,就是哭闹。
婴儿哭声原本就会令人头发竖立、血液速流、心脏奔跳,比任何紧急警铃还惊心,小家伙天生嗓门大,他一哭,真会让人心脏病突发。
我们尝到苦头了。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不是应该吃完就睡的吗?而且,一觉到天亮的呀!
于是,像技术生疏的正副驾驶开始检查这艘小型超精密潜水艇,眼睛盯着仪表板,逐项诵读:尿布有没有湿?没有。太冷了?不是。太热吗?不是?肚子饿?不是。蚊子叮?没有。光线太亮了?不是。太吵了?不会。缺乏安全感?不是(你没看到我抱着他摇来摇去快半个钟头了)。那么,是不是肚子胀气呀?
有可能。
婴儿吸奶时常会吸入一些空气,所以吃完奶后得将他抱直坐在腿上,轻轻拍他的背部,让他打嗝,排出胃部的空气,要不非常容易吐奶。小家伙属于不易排气型的(也有可能是我们不得要领),拍了好久,才打一声小嗝。空气未排尽,也就容易引起不适。
每当大人小人为了“排气”而快要“生气”时,母亲一接手,只见她将他抱直,轻轻左晃右动,再让他坐在她的腿上,手掌虚拱似碗,由下往上拍背,才一两下,小家伙打嗝如响屁,一脸满足、舒服模样,不哭了。
姜是老的辣,一点不假。婴儿不懂得装病,更不会假装舒服,可见母爱虽然毋庸置疑,技巧却得学习。在母亲的指导下,我的拍背手法终于从“斜飞的掌刀,剁背如砍柴”渐渐改善,虽未臻柔掌似水碗地步,差强人意,也像一只小碟了。
◆ 眠
生长在南极洲的帝王企鹅,其孵育小企鹅的方式着实动人,尤其是企鹅爸爸,扮演着极关键的角色。
雌企鹅一次只生一个蛋,一出生,雄企鹅立刻赶到,宛如举行仪式般接过它们的“宝贝蛋”,放在脚上,再塞入皮肤褶层以保暖,免得蛋在酷寒中结冻。此时,雌企鹅得去“坐月子”——在冰天雪地中步行约一百五十多公里,泅入海里觅食。而企鹅爸爸得一直保持站姿,背对着强劲的风雪,专心“褓抱”那枚宝贝蛋。为了取暖,它可能与其他“奶爸”企鹅聚在一起,各抱各的蛋,等太太坐完月子回来。
经过两个月后,蛋孵化了,但小企鹅太孱弱,因此仍蹲在爸爸脚上借以取暖。原本硕壮的雄企鹅,在求偶时消耗了一些“战备油”(脂肪层),孵蛋期间更是挥霍库存,体重明显减轻了。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企鹅爸爸还能在胃里找出食物反刍,喂企鹅宝宝吃。没多久,企鹅妈妈回来了,胃里满载生猛海鲜,换它接手,让企鹅爸爸也去海里“坐月子”。
如果,雌企鹅生蛋时,雄企鹅不赶回来“接蛋”,那蛋就冻成松花皮蛋了;如果,企鹅爸爸不尽责孵蛋,自顾自去戏耍,或忍受不了天寒地冻、饥肠辘辘之苦,弃蛋去大快朵颐,小企鹅自然也就没了。
在造物者的设计蓝图里,小生命必须靠父母分工合作方能快乐成长。若不合作呢?也能成长,只不过添了些许艰辛,以及不快乐。
孩子爸爸是个肯认真学习的新好男人,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粗工、细活,如今小家伙倒像他的超级大老板(比指导教授还神气),令他卑躬屈膝、奔走待命。
一般而言,父爱的荷尔蒙分泌比母爱迟些。这也符合实际情况,种种琐碎俗事都需做爸爸的去张罗,报户口、办健保、买尿布或上中药铺抓几帖补药,待回到家又得洗奶瓶,累得倒头便睡,无暇逗弄婴儿。几日后,事情都安置了,心也空闲了,他才进入状态,相信大**躺着的那个小小的、会动的、嗯嗯啊啊会哭的东西不是妻子买的芭比娃娃或抽奖抽中的填充抱枕,而是自己儿子。
儿子!这念头像个小红卫兵,直接闯入他那几十年一成不变的脑海大宅院,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全给一阵哗啦地破了,小红卫兵不客气地住下来,大声嚷嚷:给我父爱!多一点,再多一点,再来再来!
于是,这辈子第一回,大男子开始分泌父爱,沛然莫之能御。
许多吃过苦头的父母谆谆告诫:小婴儿是天底下最精灵的,千万宠不得。
这话记下了,但什么叫“宠”却没问清楚;很快地,我们就成为那吃过苦头的父母之一。
原先小家伙还算规矩,哄一哄睡着了,轻轻放到**还能睡一阵子。大人们虽忍不住看他闻他,倒也还节制,避免过度抱他,养成坏习惯。
有一晚,孩子爸爸不知怎么搞的突然父爱汹涌,抱着他在房里踱步,臂弯里这个小摇篮就这么嗯嗯哼哼走了大半夜。小家伙当然睡得很舒服,任何一种动物都抗拒不了小暖窝的**,于是他精灵起来了,从此不肯躺到**。
出生才十天的小婴儿就这么精吗?是的,是的,不需怀疑,人都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
母亲搬出小侄子用过的摇摇椅,试图借椅子的晃动感让小家伙误以为仍在大人怀抱里。他当然分得出差别,椅子的晃法既冰冷又单调,不像人造小暖窝,蒸蒸然有体温,且摇晃的韵律像交响乐般繁复、多变,或立或坐直行转变,忽高忽低,舒服至极。于是,一放入椅内,他便惊醒,哇哇大哭。
阿嬷说,这个囝仔喜欢“熏人味”,意思是,喜欢把人当作香油般,熏出暖暖和和的世间味。
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吧,才特别渴望亲人的褓抱。住院那几日,他被迫单独躺在婴儿箱内,护士还用布条把奶嘴固定在他的嘴里,等于强迫吮吸。人们以为刚出生的小婴儿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们一出娘胎即能感应周遭环境的变化及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小家伙现在知道爸爸妈妈在他身边了,自然会粘着不放。
有人提供秘方,用包巾包好婴儿后,再以宽布条稍稍绑紧,让小宝宝有被搂得紧紧的感觉。要不,给他安抚奶嘴,吸着吸着,他会自行催眠,安然入睡。再不然,趴着睡也是办法。
三个法子都失败。小家伙非常不喜欢手脚被缚之感,硬是挣出双手,连手套都搓掉,两手上举,如投降状;其二,我们买了德国、美国、日本、中国台湾制造的四款安抚奶嘴,材质不同、造型各异,拇指型、**型都有,他一视同仁全给“呸”掉,态度强硬,拒绝到底。最后,他喜欢仰睡,一叫他趴,立即哇哇抗议。
母亲说,试试看乡下才买得到的传统摇篮,说不定可行。
宜兰乡下姑妈立刻叫货运公司运来摇篮。木制的,两端各以两根木头交叉绑成岔脚,以一长杆木头连接两端以作平衡,首尾共系一块长方形布巾,放入婴儿,布巾裹着小娃娃,宛如褓抱。布边绑上长绳,一拉绳,布包即摇来摇去,裹在里头的婴儿自然也享受到晃动感。
我们小时候都是睡这款摇篮长大的,不同的是,摇篮架用竹竿做成,布包通常是面粉袋,上头印有两株小麦及净重几公斤字样。摇篮也不是买的,央隔壁伯公或亲族中善木工的长辈做的。
这种摇篮的特色是绳子一拉,布包一晃,即发出“咿歪咿歪”之声,好似老竹叹息:你这囝仔又长壮了啊,我们快抱不动了哟!睡吧!睡吧!乎你一瞑大一寸。
起初小家伙还能接受,不久,也宣告失败了。
母亲悄悄将小家伙的衣服颠倒着晾,正反、上下互换,据说这么做可治小儿日夜颠倒、睡眠不靖。
重要的是,不可说破,要是不慎提问:呀!你怎么把衣服颠倒晒?这法力就无效了。听来,有点谍对谍的味道。
我们不得不认命了,小家伙似乎喜欢跟爸妈如胶似漆,醒时睡时都要腻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的胸膛变成他的“肉垫沙发床”,换手时,便戏称是换床垫。
打电话问婆婆,孩子爸爸小时候好不好带?她说他真是乖得不得了,也不怎么哭,也不吵,简直就是模范生。
“我做囝仔时有这么难缠吗?”我问母亲。
“你呀!”她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三十多年后想来犹然宛如昨日的痛苦表情,“有够爱哭,每天一到黄昏就哭,哭满四小时才停,找不出原因。”
但她那饱受折磨的表情里又多了一丝此时此刻才添上的安慰,仿佛在说:风水轮流转啊!当年你磨我,现在换你儿子磨你,天理昭彰!天理昭彰!
三十多年前的我跟有些婴儿一样是只凶巴巴的小夜猫,日夜混乱兼哭闹无度。入夜,母亲抱我在黑暗的厅堂踱步,抱酸了,便至饭厅,她在大饭桌横杆间系了布包,将我放入,布边缝长绳,一面拉绳一面哄我:“摇啊摇,惜啊惜,一暝大一尺。摇啊摇,困啊困,一瞑大一寸。摇啊摇,晃啊晃,红龟(粿)包咸菜。”
秋夜虫鸣唧唧,二十二岁的母亲点了一碟油灯,亮光如一枚蚕茧,忽而化丝忽而静静不动。她手拉着布绳,低声哼唱歌诀,瞌睡爬上她的眼,歌漏了词,她拂一拂手,醒了些,又重新唱一遍完整的。就这么每夜醒醒困困,后来她干脆一面摇我一面搓草绳,待“出月”(坐完月子)时,已搓得数大捆,卖了不少钱。
那草绳一定被织成更粗韧的绳索,用来捆山捆海,只是没法捆得一小段黑丝绒般滑手的夜,让我母亲睡个好觉。
怨不得谁,小家伙像我,我们一落地就跟这世界有“时差”,以至于众人醒时我昏然欲睡,或众人皆睡我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