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孤独鸽:全三册

第97章

  

  考尔告诉莫布利医生,奥古斯塔斯想把自己的尸体运回得克萨斯下葬,小个子医生听后仅仅置之一笑。

  “人们都有自己离奇古怪的想法,”他说,“你的朋友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如果他还活着,我想我们准会吵起来。”

  “我想会的,”考尔说,“但是我要满足他的愿望。”

  “咱们可以把他放在木炭和盐里,”医生说,“大概要用一两桶盐,幸好有个产天然盐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可能需要保存一个冬天,”考尔说,“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把他存起来吗?”

  “我放马具的小棚子就挺好,”医生说,“空气很流通。越凉的地方就能保存得越好。你想要他的另一条腿吗?”

  “要,在哪儿?”考尔惊奇地问道。

  “啊,保存着呢,”医生说,“他那个怪僻劲儿,很可能会要我把它再缝上去。腿已经烂了。”

  考尔出门后,沿着空空的街道来到车马店。医生劝他去休息,并答应替他找个殡仪人员。

  母夜叉就寄养在这里。他进门时,母夜叉抬起了头。他情不自禁地想给它备上鞍鞯,骑到荒郊去,但是疲劳压倒了他。他将铺盖卷儿扔到草上便躺下来,但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后悔自己没有为救奥古斯塔斯做出更大的努力。他应该解除他的武装,迫使他把另一条腿也截掉。当然,奥古斯塔斯有可能朝他开枪,但他认为冒险也是值得的。

  他好像只打了个盹儿,阳光便照进了车马店。考尔并不欢迎这新的一天,他满脑子想的似乎都是错误,错误与死亡。他的老保安队伙伴们差不多都已与他诀别,那么多人里只剩下豌豆眼。杰克死在堪萨斯,狄兹死在怀俄明,奥古斯塔斯死在蒙大拿。

  一位名叫吉尔的老人拥有这家车马店。他有风湿病,走起路来既慢又瘸,然而他为人很善良。他长着粗糙的胡子,一只眼有白内障。考尔刚醒了一会儿,他就一瘸一跛地进来了。

  “我看你需要一口棺材吧,”老人说,“去找乔·威顿赫默,他会给你打口好棺材。”

  “一定要结实。”考尔说。

  “我知道。”老人说,“城里人今天都在嚷嚷这件事,说那个人想让人家把自己一直拉到得克萨斯去埋。”

  “他认为那是他的家。”考尔说。他知道没有必要提野餐的事。

  “我的态度是,如果他能找到人把他送回去,为什么不呢?”老人说,“要是我有办法,我还想埋在佐治亚呢,可是去佐治亚太远,没有人送我,所以我只好埋在这么冷的地方。”他又说,“我不喜欢寒冷。当然,他们说你死后气温就不再影响你了,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不知道。”考尔说。

  “人们都有想法,想法只能是想法。”老人嘟囔着,“如果有人走了又回来,他的想法我才肯信呢。”

  老人给母夜叉添了些干草料。他站在那里看它吃草,母夜叉扭头便咬,老人连忙倒退了两步,险些绊倒在他的长柄杈上。

  “该死,它真不识好歹,”他说,“像条蛇一样凶地咬过来了,我刚刚喂饱它。典型的雌性。我老婆就和它一模一样,干过上百次这种事。我把她埋在密苏里了,那儿很暖和。”

  考尔找到那个木匠,订了一口棺材,然后从一个五金店的醉汉那里借了一辆车和牲口,还有一把大铁锨。他刚发现迈尔斯城的人似乎昼夜不停地喝酒,天亮的时候,半座城的人都醉醺醺的。

  “盐滩在北边大约十公里的地方,”五金店的那个人说,“顺着野兽走的路就能找到。”

  的确如此。几只羚羊正在盐滩上吃盐。他还见到了野牛和角鹿的蹄印。他装车时出了一身汗。

  他回到城里的时候,那个殡仪员已经将奥古斯塔斯的遗体整理好了。那个人个子很高,有颤抖病,他全身抖动,即使站着不动也在抖。“这是一种神经的毛病,”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得了,一直到现在。往你朋友身上多加了些水,因为我知道他还要在地面上停留很久。”

  “是的,一直到明年夏天。”考尔说。

  “不知道他想怎么处理。”那个殡仪员说,“他如果不是个人,你就可以用烟把他熏了,像火腿一样。”

  “我要用盐和木炭。”考尔说。

  棺材做成后,考尔买了一块上好的大围巾,盖在奥古斯塔斯脸上。莫布利医生把奥古斯塔斯截去的那条腿也拿了来。他把那条腿用粗麻布裹上,浸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以防散发出恶臭气味。一个酒吧侍者和铁匠帮着把木炭摆放在里面。虽然大家都干得很轻松,但是考尔觉得让大家干这种事很过意不去。他们把奥古斯塔斯用木炭盖严,又用盐把棺材填满,一直填到棺材口,再扣上棺盖,钉好。考尔把剩下的盐给了五金店的那个醉汉,算作借用篷车的酬谢。他们抬着棺材来到医生的马具棚,把它放在两只大空桶上面。

  “这样就很好,”莫布利医生说,“让他在这里待着吧,如果你变了主意,不打算去了,我们就把他埋掉。他在这里会有很多伴儿的。我们在坟场的人比城里的人还多呢。”

  考尔不喜欢医生给他的暗示。他严肃地看着医生,说:“我为什么要变主意?”

  医生在奥古斯塔斯入殓的过程中始终拿着个威士忌瓶子喝酒,已经快醉了。“快死的人都糊涂。”他说,“他们忘了,他们已经不能活着享受他们叫人家为他们办的事。人们做出种种许诺,可是当他们意识到他们的许诺是对一个死人做的,心里往往会感到不舒服,接着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人性。”

  “人家说我根本没有人性。”考尔说,“我该给你多少钱?”

  “不用给了,”医生说,“刚死去的那个人自己给过钱了。”

  “我春天来取他。”考尔说。

  他回到车马店时,发现那个老人吉尔正拿着一个罐子喝酒,喝的时候用一根指头抠住罐子鼻儿,高仰着头。他坐在一辆手推车上,长柄杈横放在大腿上,两眼直瞪着母夜叉。

  “下次来的时候,干吗不捉只灰熊骑来?”吉尔说,“我宁可圈一只灰熊也不要这匹母马。”

  “它咬你了,还是怎么回事?”

  “没咬,它正在打发时间。”老人说,“把它牵走吧,让我放松一下。我好几年没有这么早就醉了,主要就是因为它在这儿。”

  “我们这就走。”考尔说。

  “我说,你为什么要骑这么个家伙?”考尔备好马,老人说道。

  “因为当我骑到了它背上,就喜欢在它背上骑着。”考尔说。

  老人并不服气。“那么但愿你死了以后就喜欢死着。”他说,“我敢说它比眼镜蛇还可怕。”

  “我敢说你的话太多了。”考尔说。他对迈尔斯城已越来越不感兴趣。

  他找到老捕兽人休·奥尔德时,他正在一家杂货店外坐着。天空阴云沉沉,地上寒风阵阵。尽管前一天还很热,但此刻的风已经带点儿冬天的气息了。考尔知道,冬季已为期不远,可是他手下人的装备实在可怜。

  “你会赶车吗?”他问老休。

  “会,别人怎么抽骡子,我也怎么抽。”老休说。

  考尔购置了些越冬用品,不仅有大衣、套靴和手套,还有建筑材料。他设法租到了他用来运盐的篷车,答应在可能的时候归还。

  “你是个闲不住的人哪,”老休说,“你去吧,我赶车慢慢走,在马瑟尔谢尔河以北见你。”

  考尔朝牛群骑去,走得相当慢。下午,他在一条小溪边坐了几个小时。若在平时,他总为不能及时赶回伙计们中间感到内疚,然而奥古斯塔斯的死改变了他的态度。他本没有指望自己能活过奥古斯塔斯,可是现在奥古斯塔斯已先他而去,这么一来,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奥古斯塔斯一向很走运,人人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说。问题是奥古斯塔斯的运气枯竭了,杰克的枯竭了,狄兹的也枯竭了。他们两人的死虽说出乎意料,且异常悲惨,但他确信他们死了。他亲眼看见他们死去。既然相信他们已经死去,也就把他们置于脑后了。

  他也目睹了奥古斯塔斯的死,甚至是看着他渐渐死去的,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开始接受这一事实。奥古斯塔斯走了,永远走了。然而这太令人迷惑,考尔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甚至悲伤不起来。奥古斯塔斯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着他的个性,连他的死都不让人们觉得是件大事——给人的感觉像是他们之间的又一次争论,与以往一样,通常过几天便又会重新提起,继续争论下去。

  这一回可就不会再提起了,考尔觉得他实在无法适应这一变化。他感到极度孤独,甚至不想再回到牛群里去。牛群和牛仔仿佛已与他毫不相干,除了这匹母马,再无相干之处。按照他的意愿,他恨不得立即只身一人骑马在蒙大拿到处漫游,直到印第安人也向他扑来。这并不是说他想念奥古斯塔斯到了那个地步,不过就在昨天,他们还在谈话,像这样的谈话他们已经进行了三十年之久。

  考尔现在很生气,就像以往一想到他的朋友就生气一样。奥古斯塔斯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没有带着他一同前去。他再一次留下他一个人做这一切工作。他过去一直在工作,但是转眼间已不再相信他工作的价值了。奥古斯塔斯像玩牌时耍花招一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从他的信仰里骗了出来。他所做的全部工作,既没能挽救任何人,也没能使他们的死亡推迟哪怕一分钟。

  天黑了,他终于骑上马走了起来,并非急于到什么地方去,而是坐烦了。他骑马走着,心中空****的,直到第二天下午见到牛群。

  牛群在草原上散开了,悠闲地吃着草。牛仔们见到他,盘子与织针纳尔逊飞快地骑马跑了过来,两个人都很惊慌。

  “队长,我们见到印第安人了,”盘子说,“有一大群,不过没有打我们。”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考尔问道。

  “就坐在小山上望着我们,”织针纳尔逊说,“我们想,他们要是想要咱们的牛,就把那两头走得慢的给他们,可是他们没有来要。”

  “一共有多少人?”

  “我们没数,”盘子说,“有一大群。”

  “有女人和小孩吗?”考尔问。

  “啊,有,还不少呢。”织针说。

  “他们很少带着女人打仗,”考尔说,“也许是克罗族人,我听说克罗族人很老实。”

  “你找到古斯了吗?”盘子问道,“豌豆眼再多一点儿也说不出来。”

  “找到了。他死了。”考尔说。

  那两个人正要拨马往牛群走,一下子怔住了。

  “古斯死了?”织针纳尔逊问。

  考尔点了点头。他知道他必须把事情的始末给他们讲一讲,但他不打算说上十几次。他朝篷车跑去,大嘴唇在赶车,豌豆眼正坐在车尾休息。他还光着脚,但考尔一见他的脚就知道他好多了。他看见考尔独自骑马回来,立刻担心起来。

  “他们把他抓走了吗,队长?”他问道。

  “没有,他到迈尔斯城去了,”考尔说,“但是两条腿都让那些箭弄得血液中毒了。前天死的。”

  “唉,他妈的,”豌豆眼说,“他不死就好了。”

  “我逃了出来,可古斯死了。”他又伤心地说了一句,“你说颠倒过来是不是好些?”

  “要是我不得不选择,我就和他换。”杰斯帕·范特说。他就在附近,连忙骑了过来,正好听见这件事。

  纽特是从盘子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因为盘子很及时地骑着马到各处把这一消息转达给了大家。很多人快马跑到篷车跟前询问详细情况,但纽特没有去。他的感受就像那天早上看着狄兹死的时候一样,什么也不愿多听了。他尽量在远离牛群尾部的地方骑马走着,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暗自庆幸牛群踢起了尘土。

  他想,还不如印第安人一下子袭来,把他们全部杀掉。一次死一个,太叫人无法忍受,何况都发生在最好的人身上。那几个讥笑他、嘲弄他的人,例如伯特和稀汤,快乐得像小猪。连豌豆眼也差点儿丧命。除了队长和自己,豌豆眼是最后一个帽子溪牧牛公司的老员工。

  所有人都对考尔队长不满,因为他把奥古斯塔斯死去的经过介绍得过于简单,而且和以往的晚上一样,他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然后骑上马独自走开了。他的介绍让人觉得很神秘,牛仔们整个晚上都在讨论那些解不开的谜。面对如此明确无误的警告,奥古斯塔斯为什么仍拒绝把另一条腿也锯掉?

  “我认识一个灵巧的弗吉尼亚小伙子,他用双拐比我用腿走得还快。”大嘴唇对大家说,“他用的是双拐,一旦他掌握好节奏,就能走了。”

  “古斯可以给自己做一辆小车,弄只公山羊拉着。”伯特·博罗姆建议道。

  “或是一头驴。”织针说。

  “或是他的那两头混账猪,它们那么机灵。”稀汤说。两头猪都在篷车下面。豌豆眼睡在车上,不得不整夜听它们连哼哼带打呼噜。

  只有爱尔兰人对奥古斯塔斯抱同情态度。“那他就只剩下半个人了,”他说,“谁愿意自己只剩下一半?”

  “不对,半个就到大胯那儿了,”杰斯帕说,“只少两条腿不能算一半。”

  盘子波吉特没有加入讨论,他为奥古斯塔斯感到悲伤。他想起奥古斯塔斯曾借给他两块钱去找罗丽娜,但这一回忆又勾起他的痛苦。他曾想,奥古斯塔斯会回去看看罗丽娜,但现在他显然不能去了。她在内布拉斯加等候奥古斯塔斯,奥古斯塔斯却永远也去不了了。

  悲痛之余,他又产生了一线希望——也许到头来,等赶牛的工作完成,他可以取出工钱,回去找罗丽娜。他还记得堪萨斯平原上她坐在那顶帐篷前的那张脸。他曾多么忌妒奥古斯塔斯啊,罗丽娜只对奥古斯塔斯微笑,对他从来没有微笑过。现在奥古斯塔斯死了,盘子决定向队长说一说,待牛群到达目的地,他就支取他的工钱。

  想起奥古斯塔斯,大嘴唇哭了一两次。他认为神秘莫测的是,奥古斯塔斯为什么要把自己运回得克萨斯?

  “从那么老远运回得克萨斯,”大嘴唇不止一次地说,“他一定是醉了。”

  “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古斯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豌豆眼说。他也十分伤心。他总是想,如果当时他能劝服奥古斯塔斯与他一同回来就好了。

  “从那么老远运回得克萨斯,”大嘴唇还在说,“我打赌队长不会去。”

  “我跟你赌,”盘子说,“他和古斯在一块儿当过保安队员。”

  “我也跟你赌,”豌豆眼悲伤地说,“我跟他们一起当过保安队员。”

  “如果队长真的送古斯回去,他也会只剩下骨头架子的。”杰斯帕说,“我是不会去的,我准会老想着鬼,非骑到坑里去不可。”

  一说到鬼,盘子站起来离开了篝火。他再也受不了有鬼这个看法了。如果狄兹与奥古斯塔斯都四处徘徊,其中一个或许会走近他,这恰是他不愿意想的。一想到鬼,他就脸色发白,并把铺盖铺到了距篷车很近的地方。

  其余的人接着议论奥古斯塔斯那稀奇的要求。

  “我猜不透为什么非去得克萨斯不可,”稀汤说,“我听说他是田纳西人。”

  “不知道古斯对自己的死有什么看法?”织针说,“古斯对什么都有看法。”

  波·坎波轻轻地摇起了沙槌,爱尔兰人伤感地哼起了悲歌。

  “他还从没有讨过从咱们手里赢的钱呢,”伯特说,“这是好的一方面。”

  “嗐,真他妈的。”豌豆眼说。他悲伤得只想去死。

  没有人问他在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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